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大宋帝国之东风破 作者:丁牧 内容简介 一个绝色佳人,几块太湖石,成了压倒大宋帝国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文艺全才,游戏人间,沦为史上最屈辱的帝王。 高尚与卑鄙,正义与邪恶,阴谋与爱情,苟活与牺牲 照见乱世中的人性! 宣和年间,大宋帝国风雨飘摇,宋徽宗赵佶在书画等艺术上有非凡天赋,却迷恋声色犬马,难当御内攘外之大任,终沦为亡国之君。靖康年间,金灭辽,挥师南下,敲响北宋王朝的丧钟。徽宗、钦宗二帝蒙受屈辱的靖康之耻。 乱世之中,鱼龙混杂,泥沙俱下,有才者壮志难抒,有情人多饮恨离散,徒留嗟叹。本书以史料为支点,闪转腾挪,纵横驰骋,塑造了许多鲜明而独特的人物形象:出身青楼却能坚守气节的李师师,一身忠义且为人正直的燕青,艺术造诣极高却胆小怕事的赵佶,虽有威望但用人治军之能平庸的宋江,以及勇敢忠贞的楚红、蕙儿 前言 历史题材的叙事作品历来为广大读者喜闻乐见。 历史是现实的一面镜子,以史为镜,可以帮助我们明大义、辨是非、晓善恶、知荣耻、避覆辙、求奋进。 北宋末年是社会矛盾极为复杂和社会极为动荡的历史时期,也是相当值得后人反思的一个历史时期。乱世之中鱼龙混杂、泥沙俱下,高尚与卑鄙、正义与邪恶、阴谋与爱情、苟活与牺牲,都一一展现于本书描绘的历史画卷中。 弘扬真善美和民族正气,坚持积极向上的人生观和道德情操,这是文艺创作主旋律的要求。多样化,则是提倡在题材、形式与创作方法上的丰富多彩,百花齐放。这两者并不矛盾,并且可以相辅相成。 从这个意义上说,本书或可谓之一部力求将主旋律与多样化创作原则结合起来的作品。 书中的故事令人惊心动魄,而当阅毕掩卷,诸君之所思所得,可能又将不止于故事本身。 一 这是大宋朝宣和元年(1119)的一个秋日。东京汴梁城中。 旅居在一家小客栈里的楚红很早便起了床。这姑娘年方十七八岁,生得眉清目秀,身材颀长。大约是常年习武的缘故,其眉宇间常流动着一股凛凛英气,令人观之忘俗。孤身漂泊在外,为了避免麻烦和意外,不引人注意和起疑,这些日子她一直是男人装束,倒更显得英姿飒爽。手脚麻利地洗漱过后,趁着清晨时分客栈院里寂静无人,她走出房门,舒展身躯练起一套拳脚,将周身的筋骨活动开来。这是她多年养成的习惯,除遇上特殊情况,无论严冬酷暑,从不间断。 她是为了追杀仇人潘世成来到汴京的。 楚红祖籍江淮。她的父亲楚怀中,进士登科后被外放到荆湖北路的一个州里去做了一名小小的司户参军,家眷便随之搬到了那里。楚怀中的殿试成绩本来是比较出色的,尤其是其国策之笔,颇令主考官拍案叫绝。以他的才学衡量,本应大有希望留在京畿任职。事实上有许多等第排于其后的举子都进了馆阁,或者被委授了诸州通判及县令等相对较高的职位。而他却没有被量才录用。 曾有热心人指点过他,此皆因他没有使银子上下活动打点,并且寻找到一个有力的靠山。欲求仕途通达,不能没有靠山,这是官场上的铁定法则。即便有人凭借学识才干受到了一定的重用,如果无所依傍,日后也不会顺利。 年轻气盛的楚怀中对此却不以为然,他认为没有必要也没兴趣去寻找什么靠山。他觉得做官先从底层做起有一定的好处,可以使自己经历一些基本的磨炼。他相信凭着自己的能力和努力,扎扎实实地步步登高是能够实现的。然而十多年过去了,几经迁调,他的职位仍不过是个平湖县尉,品阶原地未动。尽管在此期间,他曾破获过几起大案,有的案子还惊动了朝廷。亦有同科好友惜其才干,向吏部或州府做过举荐,却都没起到什么作用。楚怀中这才领教了官场法则的厉害。 蹉跎多年,楚怀中当年的雄心大志已消磨殆尽。况且人的秉性乃天生铸就,让他再改弦更张去钻营巴结,他根本也做不来。愤懑之余,他不得不认命,对此生的仕途前程不再抱什么指望,只求勤勤恳恳当好自己的县尉,让一家人生活得平安温饱便知足了。由于他办差勤勉,待人热情,处事公道,虽是职位卑下,在当地百姓和南来北往的朋友中却颇有些人缘和威望,这多少抵消了一点他在官场上失意所带来的遗憾、惆怅。日子便这样年复一年地过下去。 谁知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祸事是由朝廷采集花石纲引起的。当朝的皇帝宋徽宗赵佶,做端王时就酷喜赏玩花石,即位后为扩建后宫,便开始大肆向天下特别是江南一带搜求奇石异宝。宦官童贯因承办花石纲得力大受圣宠。被贬谪于杭州的旧臣蔡京看准了皇上的嗜好,力投其好,献宝有功,不仅被起用入朝,而且很快累迁至首席执宰。路州府县各级官员看到进贡花石竟然是一条加官晋爵的捷径,莫不闻风而动,争先恐后不择手段地搜刮民间珍奇媚献朝廷。贡品也由最初的奇山异石,逐步扩展到金银、犀玉、翡翠、玛瑙、铜鼎、陶瓶、竹藤、花木,无所不包。一时间,中原大地被这股祸国殃民的妖风刮得人仰马翻,鸡犬不宁。 这股妖风自然也波及了楚怀中所在的平湖县。在这里操办此事最为上心的,便是号称潘大虫的豪绅恶霸潘世成。 这潘世成四十来岁光景,年轻时也曾考过几次科举,却都是一败涂地,遂绝了登科之念。倚仗着祖传家底殷厚,他在当地颇结交了些狐朋狗党,竟日里吃喝嫖赌,欺行霸市,横行乡里,鱼肉百姓,过得倒也逍遥快意。只是未能混得一身官服穿穿,终觉为人生一大憾事。朝廷采集花石纲之风刮起后,这条大虫窥到了投机的机会。官府搜刮民间珍宝,恰恰需要潘世成这样能够称霸一方的代理人,于是这个潘大虫,便成了协助当地州县在乡里征集贡品的一员干将。美其名曰什么承办使。 潘世成承办这等勾当可谓轻车熟路,得心应手。原来此人虽在文赋策论之类正经学问上一塌糊涂,而把玩玉石珠宝却无师自通。对于当地何处何人持有何等珍稀之物,潘世成不说是了如指掌,也基本知道个大概。每每上门索寻,均是十拿九稳。因此领办此差不久,他便成就斐然了。官府对他赞许有加,他本人也借机从中捞了不少好处。于是他便越干越起劲,越干越上瘾,哪天不抢得几件珍品入怀,就觉着浑身不舒坦。 潘世成原就霸道,现在又顶着为朝廷办差的名义,在乡里恣意强取豪夺,无人敢忤其意。然而在一个花石匠身上,他却碰了钉子。这花石匠乃是一个堆石砌玉的高手,也是一个奇石异景的收藏家,当地人称花石王。潘世成要搜集贡石,自然不会不打他的主意。但几次上门索要,花石王只拿些普通花石搪塞,后来干脆就闭门谢客了。 潘世成一再受挫,心头窝火,加之早对花石王的珍藏垂涎三尺,就认为很有必要让这个敬酒不吃吃罚酒的家伙,尝一尝专政铁拳的滋味。乘着有一日花石王及其家人外出之际,潘世成带领家丁破门而入,将花石王珍藏的上百件罕世绝品搜掠一空,并将其家中一应物件砸了个稀烂。花石王回到家中,见毕生的心血横遭打劫,化为乌有,急火攻心,怒塞七窍,一口气没上来,当场栽倒,没过半夜便咽了气。 花石王的妻子儿女戴着重孝找到县尉楚怀中,哭诉了事情原委,哀求县衙为他们主持公道,惩办凶手。楚怀中本来便看不惯潘世成这个地痞恶棍,对朝廷纵容各级官吏在民间搜掠贡品之举更是早有不满,闻听发生了这等明火执仗地强劫民宅、致死人命之事,义愤填膺,拍案而起,当即带了两名捕快,也未禀明县令,直接就奔潘宅去锁拿那潘世成。 楚怀中这事却做得孟浪,也低估了潘世成的势焰能量。潘世成既然敢做出这样无法无天之事,自是有恃无恐,哪里会将一个小小的县尉放在眼里。他漫不经心地看着找上门去兴师问罪的楚怀中,用草棒剔着牙缝说道,姓楚的你听明白喽,潘爷我征集贡品乃奉旨行事。只要是皇上喜欢的东西,甭管它原本姓张姓李,要哪件就得献哪件,隐匿不交这本身便是死罪。别说那花石王是自己气噎而亡的,就是我潘爷一巴掌拍死他,也是他罪有应得。 楚怀中忍抑着怒气,沉着脸说道,我没工夫与你磨牙。这些个混账话你留着到大堂上说去。 潘世成哂笑着问楚怀中,可有县衙的拘捕传票? 这一问就将楚怀中问得有点被动。楚怀中走得急,未曾领得传票。其实即便是他想到了要带传票,平湖县令若知是去捕潘世成,也不会率尔签发。 潘世成见楚怀中语塞,傲然作色道,楚县尉,你这可就是擅闯民宅了。现在你乖乖地给我道声歉,潘爷我大人不把小人怪,对你的无礼举动可不予追究,否则改日我潘爷有暇,咱俩还真得到大堂上会一会。 楚怀中被潘世成这副骄横无赖嘴脸气得七窍生烟,狠狠地哼道,拘捕传票我自会补给你看,今日你且先随我去衙门里走一遭吧。便喝令两个捕快上去拘拿潘世成。 一向霸道惯了的潘世成何曾吃过这个,登时黑了面皮喝道,姓楚的,给你个台阶你不知道下。潘爷这宅子是随便哪条狗就能进来撒野的吗?来呀,把这几个不知好歹的畜生给我轰出去。随着这声喊,呼啦啦便涌出来二十几个手持铁棍的家丁,与楚怀中和两个捕快动了手。 楚怀中没想到潘世成居然猖獗到如此地步,后悔不曾多带几个人来。眼见得形势于己不利,他忙带着两个捕快边抵挡边往后撤。两个捕快吓得屁滚尿流,一出潘宅便抱头鼠窜。潘世成却不肯罢休,厉喝家丁追上去,好好教训一下那几条不长眼的畜生。 楚怀中生怕属下被那群狗仗人势的东西追上打出个好歹,便留在后面一力招架阻挡。论武功楚怀中虽非一流身手,却也远在那些家丁之上。只是由于当时众寡过于悬殊,那些家丁出手又狠,而楚怀中却顾虑着切莫一着不慎,弄出条人命或者弄残个身子不好收场,在搏击手段上不敢十分放开,这便使那帮家丁得了便宜。未经多时,楚怀中身上已是棍伤累累。 这时又有一记重棍盖顶击来。楚怀中欲待腾挪闪避,却因腿脚负痛迟了半步。那铁棍挟着呼啸风声猛砸在他的后脑上。楚怀中眼前一黑,扑通栽倒,便再也没有爬起来。 楚怀中之死犹如一个晴天霹雳,在他的妻女头顶上炸响。楚妻闻讯,当时便昏厥过去,此后便一病不起。楚怀中的女儿楚红几番哭昏在父亲灵前。激于义愤的乡邻们帮助母女俩殓葬了楚怀中,又请人帮她们写了诉状呈进县衙,恳望县令秉公执法,严惩凶犯,为因公殉职的楚怀中报仇雪冤。 那平湖县令素知潘世成乃此地称霸一方的人物,现今又正承办着花石纲,与州府大员有着直接的联系,是个不大好招惹的主儿。且事出之后,潘世成已及时派人送去了大大的“孝心”。县令自然是不愿也不敢轻易开罪潘世成,于是便推托,此案乃是由潘世成为州府办差而衍生,须由州府衙门追根寻源而断方妥。 楚红拜托乡邻照看着病中的母亲,自己奔了州府衙门所在地再递诉状。往昔楚红还不曾孤身出过远门,自从家中惨遭横祸之后,她仿佛在一夜之间褪尽了稚气。悲愤和仇恨滋养了她的能力与胆魄,只要能够为父报仇,在她心里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不敢做和不能做的事。 知府也是早已被潘世成用银子打点妥帖了的。而且他知道,潘世成因置办贡品有方,名声已传到朝廷的奉应局,据说还受到过当朝太宰蔡京的称赞,指不定哪一日便会鸡犬升天。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他焉肯为了一个区区县尉的案子结怨于潘世成呢?就推说此案既发生在平湖县,理应由该县自去裁断,本府不宜越俎代庖。 如此这般地推来推去,这场人命关天的案子就等于没有人管了。楚红往日常听父亲在茶余饭后议论官场的黑暗腐败,只道那是父亲仕途失意的郁闷之语,没有更多地往心里去过。现在她对此有了切身的感受,而且其深刻强烈程度远远地超过了父亲。 得知诉讼申冤无望,楚妻气满胸臆,恨结六腑,病势一日重似一日,百般医治无效,不久撒手人寰。 此时的楚红已经没有了眼泪,也不再对依靠官府申冤抱任何幻想。埋葬了母亲后,她整整三日闭门不出。极度的哀伤和刻骨的仇恨,在这三日里渐渐凝成了一个钢铁般的意志,她要依靠自己的力量,使用暗杀的方法,亲手干掉元凶潘世成,以慰父母在天之灵。她冷静地衡量了自己的条件和能力,认为凭借她十几度寒暑苦练出来的武艺身手,只要机会得当,宰掉那条十恶不赦的潘大虫不成问题。 这三日的思考,决定了楚红此后一生的道路。 萌生暗地里报复潘世成念头的非止楚红一个人。楚怀中之死是激起了公愤的,只不过慑于其淫威和官府的袒护,百姓皆是敢怒而不敢言。但不敢言不等于不敢做,不敢明着做不等于不敢暗着做。面对强权霸势,不甘俯首帖耳忍受欺侮的人们唯一的反抗办法,就是暗中出手。 楚红尚未行动,潘世成的家丁已经接二连三地开始失踪。有的家丁的尸首后来在某些隐蔽处被找到,从尸首上可以看出,致死其人的方法都是既原始又凶残。有的人就干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了。 潘世成本人更是屡屡履险。一次外出办事,若不是他警觉地闻察耳边风声异常,躲闪及时,楚红的暗镖几乎洞穿他的眼眶。令潘世成备觉可怕的是,在他的宅院里竟然也出现了暗杀者。一日午后饮茶,潘世成见茶汤色泽不对,以为丫鬟误用了陈年旧茶,生气地掼了茶盅,命丫鬟重沏新茶来饮。他豢养的一只大狸猫凑过去舔那茶汤,只舔了两口便突然全身抽搐,蹬腿毙命,唬得潘世成出了一身冷汗。潘世成亲手用香火将泡茶丫鬟的乳房烧得一片焦煳,也没问出个子卯,因为那丫鬟委实不知道神秘的下毒者究竟是谁。 潘世成不得不认真考虑自己的退路了。是到了离开脚下这块土地的时候。他清楚地意识到,如果继续在这里待下去,不要说其他的暗杀者,仅楚红这小丫头一个人,迟早也会取了他的项上人头。他很后悔当初轻视了这丫头,没有及时设法斩草除根。现在再想悄悄地做掉她已经非常困难,她已经是居无定所,来去无踪了。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面对看不见踪影的重重杀机,潘世成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了恐惧的滋味。三十六计走为上,在这块穷乡僻壤上厮混了几十年,早也待得够了。一辈子做个土财主有何意思?潘世成盘算着,自承办花石纲以来,自己前前后后孝敬蔡太师的东西也不算少了。凭着这种虔诚的奉献精神,进京去托蔡太师说句话,在朝中补个一官半职,大约无甚问题。到那时锦服玉带,扬威耀武,我潘某人的下半生当又是一番风光也。 思谋既定,潘世成妥善安置、封藏了家资,留家眷暂守宅院候信,自己仅带亲随潘贵一人,便悄悄地奔赴了汴京。他自以为走得十分机密,然而得道多助,只隔一日,楚红就获悉了他的去向。 潘世成并不知楚红已追踪而来,但出于防范的本能,在初到京城的一段时间里,他还是十分谨慎。除了派潘贵至蔡京府上递了一封书信,并附上一份厚礼外,他基本上是足不出户地待在驿馆里。可是时间一长,便有些耐不住这囚徒一般的枯燥生活了。特别是给蔡府送上书礼后,一直未得回音,令他愈发地焦躁不宁。他思忖是不是那礼品的价值还太低,未令蔡京看得上眼,后悔没从家中多拣几样名贵珍品带到京城。 一日潘世成闲极无聊,实在耐不得寂寞,便出门上了街。京都的繁华景象令他大开眼界,并且对他产生了极大的诱惑力。从此他就不顾潘贵的劝阻,开始三天两头地外出游逛,渐渐地便被楚红探得了踪迹。 这一日,潘世成踏进闹市区的一家古玩店,在角落里发现了一只落满灰尘的古鼎。端详察视一番后,问店主这只古鼎卖多少钱。店主做出高深莫测的神态,对他说这是初唐时的物件,可惜人多不识,其实奇货可居,开价要两千两银子。潘世成淡淡一笑,随口说出这古鼎的几处破绽,断定它不过是件赝品。店主不服,与他辩了半个时辰,总算说服了潘世成。但潘世成依然嫌贵,又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双方最终以一千两银子成交。 因是随潘世成出来随意闲逛,潘贵只带了些散碎银两,身上没揣大额银票。潘世成便与店主约定,明日上午来此交银取货。店主恭敬地送走潘世成主仆,心下十分高兴。总算碰上了个有眼无珠的乡巴佬,可以将这件碍手碍脚、无人问津的破鼎扫地出门了。 潘世成摆着方步迈出店门,表面上声色未动,心底里却欣喜若狂。以他多年倒腾古董的丰富经验及锐利目光,可以十拿九稳地断定,那只古鼎是迷失已久的商朝著名的八鼎之一,属于非常稀有之品。莫说三千两白银拿下它,便是花上十万两亦物有所值。 更重要的是,据说其余七鼎已俱在蔡京之手,独缺此一鼎未能成套。若是将此鼎献与蔡京,能不令老太师对自己刮目相看吗?潘世成那番讨价还价之举,完全是为了不使店主起疑而已。看到店主那副吃了大亏还自以为占了便宜的神态,潘世成用了极大的努力,憋得面皮直哆嗦,才压制着自己没有哈哈大笑手舞足蹈起来。真是吉人自有天助,看来我潘某人飞黄腾达是指日可待了。 意外收获带来的愉悦心情,使潘世成进一步忽略了身后并未摆脱掉的杀机。 次日起床用过早餐,他便要潘贵备车去取古鼎。潘贵感到主人近日抛头露面太多了些,似乎不大安全。况且古鼎昨日已经定妥。就建议潘世成不必亲往,只由自己去付了银票,将它拉回驿馆便是了。 潘世成觉得此事非同小可,还是由他亲自验货比较稳妥。至于频繁外出的危险,他现在认为,不能说完全没有,但不是太大。老子已经多次出去游逛,不是分毫未损嘛。他甚至觉得潘贵的过分小心有点可笑。这汴京不比平湖县那个牛蛋大的地方,就算楚红那丫头追过来了,在这人地两生、摩肩接踵、眼花缭乱的熙攘去处,欲寻到我潘某人的蛛丝马迹,有那么容易吗? 坐在牛驾厢车上的潘世成,想象着老蔡京看到古鼎时该是一种什么神情,揣度着自己将会被赏赐几品官衔。忽而担心古玩店店主识破他的心机,反悔这笔生意,忽而又心疼觅得如此一件无价之宝,竟然要白白地拱手送给蔡京那个老王八蛋。进而又想到,这就是权力的用处。有朝一日自己权柄在握,当如何大展宏图、叱咤风云,充分地利用一番,等等。 一路上,潘世成便是如此这般,随着车身的颠簸,忽东忽西、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着。 他唯独没有想到,今日即是他的死期。 二 北宋末年是个十分矛盾的时期。一方面,大宋朝的政治、经济、文化发达程度雄居列国之首,应属当时最先进的封建王朝。另一方面,它却又积贫积弱已久,难以根除的军政积弊和深入骨髓的糜腐之风,将朝廷大厦侵蚀得已到了即将崩溃的边缘。 但是,这种深刻的危机很少有人能及时地清醒地认识到。特别是京城里那些生活在纸醉金迷中的达官贵人,举目所见均是形势一片大好,比以往任何一个时期都好。 汴梁作为帝都是始于五代时的梁朝,此后的唐晋亦以其为都。宋太祖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后,再次定都汴梁城,历经太宗、真宗、仁宗、英宗、神宗、哲宗诸代,传至徽宗赵佶时,已逾一百多个春秋。汴京也逐步扩展到了包括皇城和里外城十八厢方圆逾百里的规模。 一座城市一旦被定为京师,便具有了得天独厚的发展条件。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人们莫不趋之若鹜,悉聚于斯。经过了一百多年的营造积累,汴京城里的繁华锦绣之状,自是不言而喻。 城市繁华的重要标志,是商业的发达。在汴京城里,无论是里城外城,商业街衢早已是星罗棋布,鳞次栉比,其间吃穿玩用五花八门、包罗万象。许多的店铺夜过戌时灯火方熄,不到卯时便又开门迎客。更有些热闹去处,以及那勾栏行院,甚至通宵灯火不绝。巨大的商机吸引着天下商贾,因而这皇城脚下,每日里是人来货往,川流不息,有无数的生意在这喧哗的闹市中洽谈成交。 燕青便是奉主人卢俊义之命,运送一批货物来到汴京的。 这燕青乃是大名府人氏,自幼父母双亡,被一名急公好义的大户户主,人称卢员外的豪杰卢俊义收养在门下。卢俊义因见燕青生得俊朗挺拔,聪明伶俐,殊堪造就,便为他专聘了文武师傅悉心教导。燕青本人亦肯刻苦用功。十几载寒暑下来,这燕青已是练就了一身的本事,拳脚刀棍、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在经营管理方面也颇显才干。被恩公卢俊义将他与另一个在卢府中深受器重的后生李固,同倚为得力的左右助手。因这燕青容貌英武俊俏,举止飘逸倜傥,人送一个绰号,唤作浪子燕青。 目下,李固是卢家庄院的大都管,燕青为副都管。李固专长于文且心思缜密,燕青更擅于武而处事果敢。根据两人的秉性区别,卢俊义分派李固掌管庄院内务,而跑外的差事则多交由燕青承办。 这一回,燕青是运送了一批竹骨花扇,到汴京一家经销商处交货收款,顺便再到几处素有来往的商家那里,洽谈一下其他货物的供求订单。办理这种事情燕青已不是第一次,合作对象都熟,几宗交易很快就协商妥当。只是有一家纱罗店的店主外出未归,而这笔生意若签下来,利润比较可观。燕青便决定略等几日,谈妥了这桩生意再走。 往常来京,燕青总是谨遵卢俊义嘱他速去速返的原则,干脆利落地办完差事便登归程。对汴京城他有些个走马观花的印象,足迹遍布城内的大街小巷,但却不曾认真玩过。这次既然要等,正好利用这个时间,拣几个有意思的去处,细细品味一下京城的风情。 今日燕青起床后略用了些点心,便闲适地步出客栈,沿街而去。漫游了东华门、晨晖门一带汴京最为热闹的地界,顺路观赏了几处前朝遗迹,他又信步拐进了松石巷。 松石巷位于由宣德楼门向南延伸开去的御街以东,原本是一条很不起眼的无名陋巷。不知从何年何月起,这里陆续出现了几家旧货铺子。随着生意的开展,有的旧货铺渐渐演变成了古玩店。开店铺讲究扎堆儿,后来就不断有些石雕玉器、笔砚书画之类的店铺落脚于此,形成了一定的规模,茶坊酒肆等配套服务性项目亦应运而生,这条巷子便日甚一日地繁荣起来,并且得了“松石巷”这样一个雅称。时至今日,这里已成为京城最具特色的商业街之一。不仅文人墨客古董藏家常常流连于此,皇宫里的御用文具,亦多来此采办。 游荡了半晌,燕青有些口渴,便踅进一家茶肆小憩。坐下之后,要了一壶碧螺春慢慢地品着。一种略带苦涩的清香,在燕青的口腔中蔓延开来,令他十分惬意。他一面品茗,一面随意地打量着这个茶肆的环境布置。 这茶肆虽面积不大,但收拾得甚为整洁。墙壁上悬挂着以隽秀书法写就的吟茶诗句,以及几幅笔墨清丽的写意山水,均装裱得古色古香,显示着松石巷中店铺特有的儒雅风格。此时的时辰大约在巳午之间,来此品茶的客人不多。里面有张桌边,围坐着几条汉子,却是一副市井流氓模样,在那里挖耳抠脚,闲聊着些偷鸡摸狗的俗事,与茶肆里的幽雅氛围很不协调。 燕青厌恶地皱了皱眉,将目光移开去,便看到了临窗独坐一隅的楚红。 楚红已在这里坐候了大半个时辰。 自从追踪仇人来到汴京,为了寻找潘世成的踪迹,她费了很多周折。潘世成没有下榻普通旅店,而是住进了为各地官员来京办差专备的官家驿馆,又有一段时间蛰居在内不曾外出,使得楚红寻觅多日一无所获。但她坚信,潘世成不会永不露面。只要是他外出活动,总能揪住他的尾巴。为此她花银子秘密雇用了几个无业游民充当线人。那些个无业游民只要可以挣钱,乐得做这差事,至于内中情由,他们并不多嘴过问。 近日以来,随着潘世成出行次数的增多,楚红渐渐地掌握了线索。昨日得到线人的情报,说是她欲找的那个人,在松石巷的一家古玩店订了件货,约定次日上午去取。楚红再三叮问,感到情报比较可靠,重赏了那个线人。今日一早,她便赶到这里勘察地形,选中了古玩店斜对面的这家茶肆,作为行动地点。她认真地目测了从茶肆至古玩店门口的距离,确信从这里出手刺杀潘世成有绝对的把握。 燕青的目光落在楚红脸上时,心中顿时产生了一种异样之感。这个后生生得太清秀了,清秀得宛如一个姑娘。但燕青的异样感觉主要不源于此,而是源于他隐隐地感到了一股杀气。大凡终年习武、富有搏击经验的人,对于这样一种气息都是相当敏感的。直觉告诉燕青,眼前这个清秀的后生,坐在这里似乎不是仅仅为了饮茶歇脚,而是在等待着做一件什么至关重要的事情。 这种异样的感觉,令燕青的目光不由得在楚红脸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楚红感到有人在看她,转眸向燕青瞥了一眼。燕青英俊的面容突如其来地撞入眼帘,搅得楚红的心弦怦地一动。一种难以言说的吸引力,牵动着她的视线,令其不忍移开。但她还是坚决地马上将视线转向了窗外,同时在心里暗骂了自己一句混账。在这等要紧时刻,容得你有一丝一毫的分心分神吗? 就在此刻,潘世成乘坐的独牛厢车到了。 根据线人的描述,楚红一眼就认出了那辆厢车。她全身的神经立时本能地绷紧起来。这是她历尽艰辛、奔波多日才抓住的一个机会,她必须准确无误地一镖命中潘世成。她知道,只要这一支暗镖飞出,市面立刻便会大乱。潘世成若是没死,会立即找到掩体隐蔽,她再补镖也无济于事了。而且一旦行刺失手,潘世成将会更加警觉不说,自己在京城中的处境也会变得很困难,那么报仇雪恨的使命,又不知要拖到何时方能完成。 虑及如此种种,楚红的右手禁不住有点轻抖。但她马上意识到,这样的紧张情绪会妨碍命中率。她缓缓地将一口气吸入丹田,努力平抑下心底的躁动,隔着已被她预先弄成半开启状的窗扇,目不转睛地盯住了那辆厢车。 先下车的是潘贵。尔后他转回身,从车厢里扶下潘世成。潘世成全然不知死神将至,颐指气使地吩咐车夫将牛车停到一旁候着,然后在潘贵的陪同下,走向古玩店的店门。在这一刻间,潘世成的后背毫无障碍地暴露在了楚红眼前。 一切杂念都不翼而飞。支配楚红的,只是经过了千万次苦练的下意识的娴熟动作。说时迟那时快,但见银光一闪,一支飞镖如闪电般直取潘世成的后心。 潘世成负痛惨叫一声,扑面倒下。潘贵被唬得愣了一瞬,接着便恐慌地用变了腔的嗓音狂呼起来,杀人啦,有刺客。紧接着,正如楚红所料,市面上顿时炸了窝。 燕青出于一种好奇心,一直在暗中注意着楚红。虽然是已经有所预感,这个清秀后生如此果决的出镖杀人行为,还是令他大为惊讶。他扭头向外张望了一下,想看看中镖者乃何等人物,却只看到了街面上众人的一片混乱狼藉。当他再回过头来时,楚红已经不见了。桌面上遗留着她的茶资。而那几个在里面桌边吃茶的汉子,也在这倏忽之间离开了茶肆。 燕青正揣测那几条汉子与那出镖行刺的清秀后生有何关联时,一片惊呼之声传来,将燕青的目光又引向窗外。 原来是那头拉厢车的驾牛,受到意外混乱的刺激,惊厥暴怒,竟带着身后的车厢在街面上横冲直撞起来。惊马的场面燕青见过,这惊牛还是头一回碰上。只见那头惊牛正使着蛮劲,向着前面一群东躲西藏、混乱不堪的人们冲将过去。其势猛不可当,较之惊马更凶狠了十分。 首当其冲的是两位青年女子。她们见势头不好,四下顾盼着欲寻路闪避。但身边全是乱糟糟拥挤着的人群,急切间哪里挪得动步。 眼看着惊牛就要狂撞上去。那两位青年女子顷刻间若不粉身碎骨,也得非死即残了。周围的人们感到一场血肉横飞的惨祸几乎已是无可避免,不约而同地发出一片绝望的叫声。 惨祸总算没有发生。 惊牛在距离两位青年女子不到一尺的地方,停住了疯狂的脚步。它是被燕青勒着绳套生生地拽住的。 燕青在看到窗外惊险情形的同时,就离弦之箭一般冲出了茶肆。他飞步追上惊牛,疾伸双手抓住牛车套绳,使出全身之力向后狠拽,终于在被惊牛拖出丈余后,迫使它止住了四蹄。那头牛喘着粗气,扭转头看了看胆敢与它较劲的这个对手,居然一下子安静下来。 燕青抹一把额上的汗水,用手掌轻抚着同样是汗漉漉的牛背。那牛圆睁着惊奇而顺从的眼睛看着燕青,含糊地冲他叫了一声,似乎是表示很钦佩这个人居然有同自己角力的胆量。方才那些张皇失措的人们如噩梦方醒似的安定下来,许多人情不自禁地喝起了彩。 脱离了险境的两位青年女子缓过了神色,向燕青面前走过去。走在前面的那位看上去稍长几岁的青年女子感激地向燕青道了个万福说,多谢公子搭救。公子幸无恙否? 燕青一只手揉捏着因用力过猛,而被扯得有些酸痛的臂膀,谦和地答道,不妨事,小姐无恙便好。 说话之间四目相迎。两人都觉如蓦见三春艳阳,眼前灿烂明媚地一亮。 那青年女子乃是位惯看秋月春风的人物,形形色色的伟男俊少,曾经见过无数。但能似燕青这般,令她于一视之下怦然心动者,在此之前委实还未曾碰到过。燕青虽然生性风流潇洒,且有个“浪子”诨号,其实在女色上面并不十分上心。而且燕青的品位极高,一般的俗艳女子,根本入不得他的眼眶。像眼前的这位青年女子这样,容貌气韵令其一望而为之痴迷者,亦是前所未遇。 方才大家都在慌乱中,无暇顾及其他。此时险情乍除,心境初定,英雄丽人迎眸对视,相互间始将对方看得真切。一层涟漪便不由自主地同时在这一对意外相逢的绝色男女心底荡开。 一见钟情,此其谓也。 容貌的相互愉悦是一见钟情的重要原因,但非其全部因素。男女之间的相互吸引,原因十分复杂。据说内中乃是有一种神秘的气场在作怪。双方的气流若是对了路,相互间便会产生出强大的引力,令人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燕青与那青年女子,这时就同时感受到了那神秘磁场的作用力。 两句寒暄的言语道过后,双方都想再继续说点什么,却一时都想不起说什么好。人群忽然又骚动起来。原来是京城东西厢巡察捉杀使孙荣闻知此处出了命案,带领大批捕快赶到了现场,正在驱赶纷乱拥挤的百姓。于是燕青关切地对那青年女子道,此处甚是混乱,小姐快些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吧。 那青年女子原本正欲开口询问燕青的姓名,听得燕青这话,倒不好意思再多言,话到嘴边改了口道,公子说得是。那些衙役净不问青红皂白地胡乱抓人,公子也快走吧。 燕青拱手冲青年女子道一声再会,又向那已经挤到近前来的牛车车夫叮嘱一声看好了你的牛,便转身挤出了嘈杂的人群。 走了几步,他情不自禁地回了一下头。却见那青年女子也在边走边扭头望他。燕青觉得仿佛是心里的什么秘密被人窥破了似的,面皮上一阵发热,忙回脸躲了青年女子的目光,大步流星地走去。一丝遗憾从他的心底生将出来,为什么不问一下那青年女子的姓名呢?但他马上又自问自答地摇了摇头,感到自己的遗憾很可笑。不过是萍水相逢的一个陌生姑娘,问了姓名又如何,难道你还想娶了她不成? 此刻的燕青绝未料到,他很快便会与这个强烈地牵动了他心弦的青年女子再度相逢。而他此生的际遇,竟与这青年女子乃至大宋皇帝赵佶,产生了斩割不断的瓜葛。并且因之在他的心灵深处,埋刻下了终生难以磨灭的隐痛。 这个令燕青萍水一遇竟难释怀的青年女子,便是在宣和年间名噪京城、红极一时的汴京名妓李师师。 三 当潘世成遇刺,松石巷乱成一锅粥的时候,蔡京正在他那豪华气派的相府门前迎驾。 蔡京原是前朝旧臣,元符三年曾被贬谪出朝。此人心机颇深,韬光养晦两年后,以古稀高龄被徽宗赵佶起用。先知大名府,又接连晋迁尚书左丞,右仆射兼中书侍郎。不久后即高居左仆射兼门下侍郎,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此后,在徽宗年间他曾四次为相,执掌朝政权柄长达十七年。其间虽有跌宕,均很快化险为夷,复为最得赵佶宠信的重臣之首。个中缘由,除了他工于权谋,善于钻营,而且确有比较强的执政能力外,还有一个不容忽视,便是他与徽宗赵佶,在兴趣爱好上有高度相投之处。 自古以来,人以类聚,物以群分。习性相左者纵使长年相处,亦难成为挚友。而气味相投者一夕把酒可成至交。徽宗赵佶乃生就的性情中人,这种情形在他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 名士苏东坡府上有个胥吏唤作高俅,只因蹴鞠功夫了得,为赵佶所发现和赏识,在赵佶身为端王时就将其留在了身边。赵佶即位后,这个当年只配给人当差跑腿的小吏一路攀升,数年间就官至执掌京师禁军大印的殿前都指挥使。官场之道,宁有理可论之乎? 蔡京老儿在踢球上没有高俅那两下子造诣,但文化素质却胜高俅远矣,因而与赵佶有着更广泛、更深刻的共同爱好。赵佶所酷爱的诗词丹青、古物花石等,蔡京亦无一不好。他非但喜好,而且精通。仅举书法为例,时有苏黄米蔡四大书法家之称,苏指苏东坡,黄是黄庭坚,米为米芾,蔡即蔡京。因了蔡京其人作恶多端,名声甚劣,后世有人将这四大家中的蔡字,解释为宋朝的另一位著名书法家蔡襄,也是一种说法。但若抛开人品因素而论,蔡京那笔力豪放狂健的墨迹列于四大家中,是丝毫不逊色的。 赵佶亦擅书,他所独创的瘦金体楷书,笔法秀挺遒劲,舒朗大气,为时人及后世广为称道。赵佶与蔡京君臣二人每论及书法心得,常常畅谈一两个时辰尚觉意犹未尽。建立在这种基础上的私人关系,自是远非一般的阿谀奉承、曲意巴结之辈所能达到的。 当然,无论情趣如何相投,君臣总是君臣,这条界线永远模糊不得。以臣事君谋求恩宠,必要的奉迎谄媚还是不可或缺的。进献花石纲之事自不必多说,蔡京起复归朝,在很大程度上是倚仗了此功。赵佶这位风流皇帝另有一大嗜好,就是迷恋女色。蔡京深谙其性,因此还处心积虑地为赵佶选送过许多美女。 蔡京选送美女亦有其过人处。他懂得以赵佶的艺术资质,审美眼光非寻常俗人可比。选送入宫侍驾的女子,不仅要求姿色出众,还须讲究气韵。蔡京本人也自是目光不俗,经他过目选中者,的确是雅秀超群,不入俗流。在进献给皇上之前,蔡京还要令专人多方调教,使这美女在举止坐卧、颦笑谈吐乃至床上技能诸方面均臻上乘。是以每次由蔡京所进献之美女,皆能博得赵佶极大的欢心。 昨日蔡京又为赵佶新送去了一个绝色苏杭女子,唤作雪儿。那雪儿年方二八,冰清玉洁,含苞欲放。赵佶一睹芳容便十分喜欢,当夜即令其侍寝。 次日起床,用过早膳,赵佶回味夜来之事,不觉诗兴大发,遂口占一首。 吟罢,取宣纸写下。赵佶自己欣赏着,觉得在遣词和平仄上尚有可推敲处,一时想不妥帖,日后再做润色吧。然后他坐下品了一盏茶,考虑着今日该做点什么。 这徽宗皇帝赵佶时年三十八岁,自元符三年他十九岁时即位,已是做了近二十年的皇帝。当初他为端王时,终日里多与笔墨丹青、笙瑟管弦为伍,很少关心政事。皇帝的宝座对他不是全然没有吸引力,但他也不是非坐不可。哲宗龙驭上宾后,向太后力排众议,扶他登上了大宝。 初掌龙庭,赵佶着实激动兴奋过一阵。毕竟,做皇帝的机会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做皇帝的滋味,也与做世间任何一件事情的滋味截然不同。无限的权力带给了他无限的满足感。天下万民皆臣服于足下,江山日月俱指点于掌端,乃是何等快意之事。曾几何时,赵佶宏图在胸,踌躇满志,要学着开辟鸿蒙的列祖列宗,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 在那一段时间里,他宵衣旰食,励精图治,选贤任能,广开言路,整顿朝纲,消释朋党,确实做出了一番成就,令大宋的朝政面貌焕然一新。 可惜的是,这种蓬勃气象持续的时间很短暂。执政不到一年,赵佶便产生了厌倦感。每日里无休无止的工作,如批阅奏折,召见大臣,商讨政务,制定律条等,千篇一律,周而复始,繁杂琐碎,越来越让赵佶感到枯燥乏味。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的真正兴趣原本就不在这上面。研讨一幅山水花鸟画卷的笔墨得失,赵佶可以一连与人切磋几个时辰而兴致不减。讨论一项税赋法规条款,未及三刻他便哈欠连天。每当此时,他就非常怀念做端王时的日子。煮酒吟诗,临风赏月,那是何等逍遥自在,快活潇洒。有时他甚至有些后悔,觉得自己真不该当了这个成年累月呕心沥血、政务缠身,然而却了无意趣、俗烦透顶的什么天子。 但是皇帝的宝座已经是属于他了。这把至高无上的龙椅,当初他坐上去是不由自主,现在欲待不坐也由不得他。君身系于天下,皇帝这差事可不是想当就当,想不当就能不当的。在其位必须谋其政,职责所在,他不能不履行。可是责任心和理政的热情日渐衰减,却是不可避免的事情。此后他渐渐地便不那么事必躬亲,朝堂事务非十分紧要者,也懒得逐一过问了。 蔡京及童贯、高俅等人逐步取得了赵佶的高度信任后,赵佶更是将许多政事的处置权都推给了他们,自己只是隔一段时间听听奏报,这便可以省了他不少的心思。赵佶认为这才算是当皇帝当出经验来了。而对于蔡京之类权欲熏心者来说,这正是求之不得的事情。这种状况为他们以权谋私提供了极大的便利。这帮权臣觉得遇上了这么一个超凡脱俗的皇帝,简直是他们前世修来的福分。是以这班各怀鬼胎的君臣相处在一起,倒是相得益彰,很是融洽。 联金击辽的谈判已经着手进行。童贯征讨西夏得胜而归。修建万岁山的工程亦已启动。改天下佛寺为道观的诏书也拟发出去了。京东路方面有点骚乱,规模不大,令当地州府派厢兵弹压一下也就是了。近来的内政外交形势果然是一片大好,没有出现什么令人头疼的事情,朕大可放心逍遥几日。 赵佶这么遐思了一会儿,心情很舒朗。他的目光又落到刚写就的艳诗上,由这艳诗想到雪儿,又由雪儿想到了蔡京。赵佶便想何不乘此闲暇,去找蔡京论论书画之道。蔡京在书法艺术上的悟性和造诣颇得赵佶赞赏,被赵佶视为在这一领域难得的高层次知音。每次与之评笔品墨,赵佶均觉大受启迪。这对赵佶来说,是一种妙不可言的精神享受。 于是赵佶传令贴身太监张迪安排了车辇,便赴蔡府而去。 赵佶驾临蔡京府邸,一年之内这已经是第三次。除了蔡京之外,本朝尚未有其他任何一位大员享受过如此殊荣。由此可以看出当时赵佶与蔡京私交之厚。 张迪委派一个小黄门先行一步通告蔡府。蔡京闻得皇上驾到,火速整衣戴冠,带着亲随家丁一大帮人殷勤出迎。在府门前行过君臣大礼,蔡京躬着老迈的身躯,将赵佶延进府第,奉入正堂。早有那些训练有素的丫鬟,脚步轻盈地端上了饮品。 蔡京毕恭毕敬地叨陪赵佶落座。刚与赵佶寒暄了几句身体安好、天气凉热之类不关痛痒的话,便见有一名府中的护卫总管在厅堂门口探头探脑。蔡京面色一沉喝道,你这厮如何这般无状,没看见皇上在此吗? 那护卫总管慌忙在门槛边跪倒,向着赵佶叩拜。 蔡京就叱呵他退下,有什么事待会儿再说不迟。 赵佶倒是很随和地摆了摆手,说朕到此不过是随便串串门,不必拘礼。你们有事但说不妨。 那护卫总管乃谢恩起身,向赵佶和蔡京禀报说,方才松石巷那边出了件谋杀案,有刺客刺杀了寓居京城的潘世成。 原来这蔡京老贼,四路八方的耳目极众。各州路府县发生了何等要事,不出数日皆可传至府中。在汴京城里发生的大事,传到蔡京耳朵里往往不会超过一个时辰,比朝廷情报系统的灵敏程度要高得多。 赵佶没听说过潘世成是何许人也。但是蔡京知道此人。非但知道,还应当算是比较熟悉。其实蔡京并没有见过潘世成,但潘世成派人进京陆续献与他的东西,他是统统收到了的,由此便记住了潘世成这个名字。 蔡京乃花石古玩界的里手行家,通过潘世成孝敬给他的礼物,他看出了此人是这方面的一个奇才。再通过线人进一步了解了潘世成的家族背景,及其在承办花石纲活动中的表现,蔡京认为这是个可为己所用之人,有心予以提携。 潘世成趋京避祸,向蔡京施以厚礼请求运动官职,蔡京暂时没有召见他,倒不是嫌潘世成礼物分量不够,而是另有他的考虑。一来蔡京要先端一端架子,消磨消磨这土豪的霸气,以便日后使用起来更为驯服。二来也是正在琢磨一个适当的职位,让潘世成的特长得到充分发挥,以便今后为蔡府做出更大的贡献。这一两日他已经筹划好了,正欲召潘世成来面谈一下,没想到就出了事。 刺客是什么人,蔡京在听到这个消息的同时,就在心里揣度了个八九成。楚怀中的名字他有过耳闻,知道那是个脾气耿直有点能耐但不太识相的家伙。楚怀中被潘世成指使家丁打死的消息传来后,蔡京既觉得潘世成做得未免过分,又认为其情有可原。区区一个县尉,竟敢明目张胆地与为皇上承办花石纲的人作对,岂不是自己找死吗?蔡京本来以为,凭潘世成在当地的势力,抹平此事不在话下。直到潘世成来京避祸求官,他才知道潘世成惹下的这个麻烦,远没那么容易了结。 潘世成这等恶霸竟会被逼得背井离乡,这倒有些稀奇。蔡京命人全面察访过楚怀中的背景和交往,了解到楚怀中虽有些四面八方的亲友,但有胆量和能力挺身而出为其报仇雪恨者,难得数出一二。能够如此执着地跟踪潘世成至汴京,并终于伺机取了潘世成性命的,看来只能是楚怀中的女儿楚红。楚红虽为年轻女流,却秉性刚烈,武艺超群,这也是蔡京早已听闻过的。 蔡京暗暗思忖,潘世成到底是村野匹夫,若换了自己,既已与楚家结了人命冤仇,索性就一不做二不休地斩草除根,岂会遗留下如此后患。 这潘世成是谁呀,看来蔡相是认识此人的了? 脑子里正琢磨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的蔡京听到赵佶问话,忙定了定神,先挥手让护卫总管退下,然后向赵佶拱手答道,潘世成乃是平湖县一名乡绅,因替朝廷置办花石纲,得罪了乡间的不法刁民,横遭迫害追杀,在当地无法容身,无奈来京避难,不意仍为歹徒戕害。 荒唐透顶。赵佶听了,生气地拍了一下紫檀木座椅的扶手。太平世界,朗朗乾坤,岂容不法之徒如此嚣张。封了城门与朕严查,务必将凶犯拿获。 是是,老臣遵旨。老臣即刻去布置拿贼事宜,请皇上在此稍候片刻。蔡京用眼色示意左右小妾们好生侍候着赵佶,自己忙躬身步出厅堂。 缉凶捕盗一类的事本不由蔡京执管,但有了赵佶的最高指示,由蔡京来发号施令就顺理成章了。蔡京很乐意这样拉大旗作虎皮染指各界,以显示自己权力无边。 蔡京走到厅廊前,唤来两名心腹家将,命他们分头去殿帅府及开封府衙传达他的示令,立即在内外城各门戒严增岗,查捕在松石巷作案的刺客,凡有可疑者一律先拿下再甄别。同时派禁军配合开封府捕快,全面盘查城内各旅舍客栈住宿人员。盘查对象为操江淮一带口音,身藏暗镖利器的青年女子。十八岁上下的青年男子也要仔细审查,谨防凶犯女扮男装蒙混过关。 之所以做出这个判断,是因为蔡京考虑到,楚红千里追踪,孤身行动,以其女儿身抛头露面很不方便,极有可能扮作男人。能够心思缜密、见微知著若此,可见这老贼头脑确有过人之处。 尽管这抓捕令下达得细致周密,对于在汴京城里搜到楚红,蔡京并没抱很大指望。如果楚红行刺完毕即迅速离京,此刻再传令封城已经为时过晚。蔡京明知这种可能性很大,仍一丝不苟且大张旗鼓地布置搜捕,首先就是要做出一个对皇上的旨意不折不扣坚决执行的姿态。这是个对皇上忠不忠的大问题,比抓获凶犯本身更为重要,容不得有丝毫含糊敷衍。 其次,近来朝廷上下对他和童贯等人大办花石纲扩建延福宫、修筑万岁山等劳民伤财之举,责议颇众。他正好利用这个抓捕刺客的机会,制造一种强硬空气,压一压那些妄议口舌。 至于楚红,能在城里抓住更好,让她溜了也没关系。只要她没遁入深山老林去做洞穴野人,抓住她是迟早的事。凭着蔡京对楚怀中背景情况的掌握,对于楚红可能去投奔的窝点,他心里基本有数。将来万一没抓到,可以另外弄个倒霉鬼顶缸结案。蔡京知道,赵佶一时的恼怒过去,对这件事很快便会丢诸脑后,根本不会再去过问深究。 布置完毕,蔡京返回厅堂。进门来向赵佶拱手禀奏了他的安排。赵佶听了很满意,心头的那点恼火随之丢将开去。 蔡京就将赵佶请进他那阔敞典雅的书房赏评字画,尔后又设了歌舞盛宴款待,让赵佶心旷神怡地在这里度过了大半天的时光。 送走圣驾,蔡京命人去驿馆传来潘贵,细细询问了事发前后的情况。蔡京应允潘世成的丧葬事宜由蔡府出资料理,并当即派人随潘贵前往那家古玩店,将潘世成看中的那只古鼎运回了蔡府,只支付了那店主二十两银子。 古玩店店主见蔡府上来人郑重其事地取鼎,情知此物来历不小,直恨自己才真正是有眼无珠。但彼时悔之已晚。眼睁睁地看着蔡府家丁几乎是明抢般将那价值千金的宝物掠去,却连屁也未敢放得一个。 四 汴京城里有一条著名的通衢大道,自皇城南面正中的宣德门经里城的朱雀门,直达外城的南熏门。此道横阔二百余步,乃皇驾出行专用之路。这便是汴京臣民尽人皆知的御街。 在宣和年间,又有一条并非主干道路的偏巷,竟被时人冠以了小御街之称,而蜚声京城。从这个名称上不难看出,这条巷子,必是徽宗皇帝赵佶的足迹时常眷顾之地。这条偏巷,就是距皇宫仅一箭之遥的金钱巷。 金钱巷在被称作小御街之前便颇有点名声。它是个妓馆教坊云集之处,在那巷中的一户户庭院楼阁里,栖聚着无数烟花脂粉、风尘娇娃。每日午时前后,各家楼院便陆续开门迎客。到了掌灯时分,巷内更是粉灯相连,狎客接踵,亵声浪笑,盖地喧天。红灯区明目张胆地就设在中央政府眼皮底下,足见当时之娼盛状况。 金钱巷的出名,不仅仅因为它是妓馆教坊的云集处。在当时的汴京城里,类似金钱巷一般的风流巷陌起码有数十处,各处的风流气象皆不在金钱巷之下。金钱巷于其中名居魁首,乃是由于有一个唤作镇安坊的行院设在这里。而镇安坊的声名显赫,则皆因它拥有那个色艺双绝的汴京花魁李师师。 说起这李师师,本是个苦命女孩。其父王寅,是京东永庆坊染局的一名工匠。师师的母亲在生师师时因难产去世,王寅以豆浆代母乳,含辛茹苦将师师喂大。那时汴京的风俗,凡孩儿降生,其父母钟爱至极者,都须舍身佛寺以消罪愆,王寅便将女儿送入了宝光寺。佛家弟子俗呼为“师”,师师遂得其名,其乳名则湮没而不可考。 师师年方四岁时,王寅受一桩盗窃案牵连被捕入狱,不久死在狱中。有一名自己没有子女的李姓歌伎,见师师生得聪明伶俐,甜美可人,便将其收养下来,师师也就随她改为李姓。李姓歌伎后来积攒了些资本,自立门户开了这家镇安坊,从此人称其为李姥姥。 师师渐次长大成人,姿容出落得一年比一年标致。李姥姥看出她是一块可雕之玉,不吝工本悉心调教。更兼师师天资慧颖,管弦歌舞一沾即通,十四五岁便在教坊行中声名鹊起。时至今日,她已稳列汴京四大当红歌伎之首。 最为难得之处在于,开门迎客多年,她始终坚持只献艺而不卖身。身处行院淫沼,又是天香国色,能够做到这一点非常不容易。这不能不归功于李姥姥对她的格外关爱和保护。李姥姥非但不强迫她以身接客,反而多次在嫖客欲强霸她时,努力周旋,化解了危机。师师对此在心里怀着深深的感激,虽然她知道李姥姥这样做,是包含着尽量长久地保持住她的高身价,以便利用她赚取更多银子的目的的。 十余年来,师师接待过的公子王孙、达官显贵、文士商贾不计其数。其间不乏对她一见倾心,要与她出资赎身共结良缘者,师师统统一笑置之。李姥姥认真告诫过她,做歌伎这一行,要诀就是逢场作戏,人走茶凉,对那些狎客的花言巧语半句也当不得真,更动不得真情,否则定然要上大当,吃大亏。 师师知道李姥姥说的都是经验之谈,便谨遵牢记了这话,将那青春少女豆蔻年华的怀春情绪深深压下,封若坚冰,而接人待客委蛇敷衍的表面应酬文章,却历练得越来越纯熟老到。时间久了,感情的触角消磨得日渐迟钝,似乎是真正修炼到了水波不兴的境界。 直到遇上昨日那一双摄人魂魄的眼睛,师师方陡然醒悟,自己在男女私情上心如止水,并非只因多年职业习惯的磨砺,而实在是还没有遇上一个足以搅动这泓深潭的人。一旦这个人不期而至,平滑如镜的水面终究会无可遏止地漾起春波。 昨日与那力遏惊牛的年轻公子匆匆分手后,师师心里就隐隐有怅然若失之感。回到行院,她让贴身丫鬟蕙儿,也就是昨日陪伴她外出的那女孩子,去告诉李姥姥,她今日精神不爽,有来客点她的牌子时替她挡一挡。当夜禁军在城里大肆搜寻刺客,前来行院寻欢作乐的狎客骤减,却也无人来打扰她。吃罢晚饭,她胡乱读了几页诗书,读不大进去,便恹恹地躺下歇了。却又难以入眠,在床上翻过来覆过去地折腾到将近卯时,才算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 师师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往日何曾少见了风流俊俏的年轻汉子,皆似过眼烟云,谈笑一番打发过去,心里压根不存半点留恋滋味。而昨日那位公子,不过是与自己相视了那么一瞬,话也没有多说,却怎的就缠绕心头,挥之不去了呢? 她亦闻听过在人身上有所谓气场,气场相配的人相逢相处,即使无言无语,亦可气息交汇,相吸相容。难道自己就是碰上这种状况了吗?就算是碰上了,却已失之交臂,匆忙中连对方的姓名都不曾问得。人海茫茫,重逢难再,枉自嗟呀,有何益哉? 躺到上午巳时光景,师师起了床,简单地梳洗过,仍郁郁地提不起精神。蕙儿端来的莲子羹喝了不到半碗,便让撤了下去。到庭院中漫步转了转,但见得秋风拂处草木转黄,看来经不得几番冷雨,这满园的斑斓绚丽便会凋零殆尽。一股幽幽的伤感,没来由地从师师心底里蔓延上来。她暗自嗟叹着岁月无情,芳华易逝,缓步踅回卧房,坐在梳妆台前,又默默地面对着镜中的美人发呆。 蕙儿脚步轻轻地走进来,告诉师师,有个客人要见她。师师头也不回地道,是什么人这么不懂规矩,不知道我午时之前从不见客吗?蕙儿说,那人给了李姥姥一大锭银子,李姥姥已经答应了,正让他在前面候着。师师说那也不见,将银子退给他就是。蕙儿含了一丝神秘的意味笑着说,姐姐何必这么固执。今日这位客人嘛,蕙儿倒是奉劝姐姐,还是见一见的好。 这蕙儿姑娘跟随在师师身边,已有两年多了。行院里的歌伎是分若干等级的,似李师师这种头等歌伎,都配有专门的服侍丫鬟。师师原先的贴身丫鬟唤作巧儿,手脚很是利落灵巧,只是脾性比较骚媚,不大安心就做些端茶递水、铺床扫地的营生,时有到前面开房接客之念。师师看出她的心思,也不强留她,帮她与李姥姥说明了,便放她去前院做了风流活计。另外物色贴身丫鬟时,师师看中了蕙儿。 蕙儿现年十九岁,本是江湖艺人出身。其母早亡,自小随父亲四方飘零卖艺为生。闻得京城里地面大、富人多、银子好赚些,父女二人便风尘辗转来到了汴京。 但汴京城里的卖艺地界都是私下里划了疆域,各有霸主的,没交纳份子银的艺人休想开场。蕙儿父女远道而来,哪里知道这些规矩,结果刚在街头上开了两场,便被闻讯赶来的地痞流氓砸了家什。蕙儿的父亲被打断了几根肋骨,所挣的一点辛苦钱也被全数抢走。由于伤势严重,又无钱求医,没过几日,蕙儿的父亲即吐血身亡。 蕙儿悲痛欲绝,在街市上插标自卖,欲换点银两葬了父亲,然后伺机自尽。恰逢师师上街,看到这番景象,顿生怜悯之心。上前问明情由后,师师慷慨解囊帮蕙儿料理了丧事,并让蕙儿暂在行院栖身,百般安抚劝慰,打消了蕙儿的轻生念头。 李姥姥见蕙儿生得资质不错,眉眼间颇有些师师的味道,又看着师师的面子,同意将她收留在镇安坊。但蕙儿却不愿做那卖身的勾当。师师在与蕙儿数日的相处中,了解到她幼年丧母的身世竟与自己颇为相近,就有些同病相怜之感。同时亦喜她的质朴刚强秉性。师师便与李姥姥商议,将蕙儿留在自己身边做了贴身丫鬟。这样一来,既使蕙儿有了个稳定的落脚生存处,又使蕙儿免于出卖肉体。蕙儿由此遂生对师师的大恩必当终生相报之情。 两年多下来,师师与蕙儿相处融洽,亲如姐妹。令人称奇的是,蕙儿不仅在性格上越来越接近师师,而且在容貌上,竟与师师也越来越相像了。只有师师在举手投足间透出的那股清逸典雅气韵,是蕙儿一时半会儿还难以具备的。 因与蕙儿间的关系已十分默契,师师见蕙儿劝说她最好破例接待一下这位来客,知道这个人必是拒绝不得,便点点头道既是这样,你去将他带过来吧。 蕙儿抿嘴笑着,一溜烟跑了出去。师师趁着这点时间,抓紧化了化妆。师师的皮肤保养得极好,纵使不施粉黛,亦是光彩照人。然而素面接客是不行的。这是行院的规矩,是对客人的礼数,也是歌伎待客的必需状态,它有助于歌伎找到逢场作戏的职业感觉。 顷刻之间,已听到外面花径间的脚步声。 师师的住房,位于镇安坊里院的雅静处,是一处专门设计建造而成的套房。其临着廊院的外间是琴房兼书房,十分阔大敞亮,师师接待客人通常就在这里。与外间相连的是师师的卧房,中以雕花屏扇相隔。正房左右另有两处房屋,与正房以回廊相接,左边的是宴厅,右面是贴身丫鬟的下处。套房周围自成院落,院落间花圃错落,兰竹交映,曲径通幽。 轻快的脚步声踏过碎石甬道,迈进回廊,停在了正房门外。 蕙儿清脆地喊了一声,小姐,客人到了。在私下里,蕙儿早已亲昵地称呼师师为姐姐,但当着外人的面,她则必须按照规矩,对师师以小姐相称。 师师矜持地应道,请进吧。遂起身缓缓移步,撩开绣帘从卧房里走出。她倒要看看,连蕙儿都劝她不可不见的这位来客,究竟是哪一个王胄显贵。 来到前堂,及至秀睫一举,师师先自愣了。 但见立在面前之人,二十三四岁年纪,身着凉衫,足蹬棕履,双眸炯炯,剑眉飞扬,形体挺拔,神采飘逸,正是那昨日曾经在松石巷邂逅,而令师师在心里挥之不去、萦绕不休的燕青。 原来燕青昨日离开了乱哄哄的松石巷后,见官府为搜捕刺客,出动了大批捕快禁军,满城区进行寻查,便意欲早点离开是非之地,不再等那纱罗店老板。他倒不是怕事,而是懒得沾惹麻烦。可偏偏城门很快便戒了严,无有开封府衙签发的通行牌证者,两日之内一律只许进城不许出城。所以燕青这两日想走还走不了了。 这两日该如何打发呢?闷在客栈里无所事事甚觉无聊,还得应付一拨接着一拨的盘查衙役,实在令人着恼,还不如出去走走清静。那么就仍然上街去走走吧。 街市上店铺的生意还是照做的,不过是顾客略少了些,没有平日那么热闹。燕青信马由缰地走着,偶尔打听一下某种货物的市价行情,不知不觉地就发现自己来到了金钱巷的巷口。 燕青久闻汴京城金钱巷镇安坊名妓李师师大名,心下好奇得很,甚欲见识一下那师师姑娘究竟出类拔萃到什么程度,却一直未得合适的机会。今日既然已经走到了这里,反正又是闲暇无事,何不就此进去看看呢?岂知这个念头不生则已,一生出来马上就变得十分强烈,欲罢不能了。 燕青摸了摸身上带着的银锭银票,估计与李师师见个面,坐一坐,说几句话的费用是足够的。眼见时辰已近正午,料得行院也应当开了门,于是燕青便兴致勃勃地踅进了金钱巷。 凡是点名求见李师师的客人,须由李姥姥亲自过目遴选。李姥姥认为不值得让师师接待者,就胡乱找个借口先替师师回绝了。李姥姥已知师师今日不想见客,又见燕青穿戴平常,便狮子张口开了个异乎寻常的高价,欲使燕青知难而退。不料燕青却十分爽快地应下来,而且马上掏出一大块金锭放在了她面前的案子上。李姥姥不禁立时对燕青刮目相看,态度便比较热情起来。让燕青且稍候一时,她就着人唤了蕙儿来,吩咐她去通知师师准备待客。 蕙儿原知师师今日心情不佳无心待客,又不好忤背李姥姥的意思,正踌躇为难间,忽然瞥到来客正是昨日邂逅于松石巷的那位年轻公子,禁不住喜出望外。这个机灵的姑娘对师师的心思揣摩得很透彻,早看出了师师心绪郁闷的缘由,这时见燕青自己送上了门来,正乐得为师师解忧。于是蕙儿赶紧去劝应了师师,又急忙返回去,将燕青带了进来。为了给师师一个意外的惊喜,她故意没有告诉师师来客是谁。 燕青昨日未曾与蕙儿认真照面,此时的蕙儿又是换了一身服装的,燕青只是觉得这个俏丫鬟仿佛有点面熟,却未作多想。因而当燕青认出款步从绣闱中走出的李师师,就是昨日邂逅于松石巷的那位青年女子,亦是大出意外,一时舌涩语滞,竟不知该如何招呼才是。 师师终是久经场面的人,很快便恢复常态,盈盈一笑,对燕青道了个万福说,原来是这位公子,恕师师怠慢,快请坐吧。 燕青连忙拱手答礼道,有缘得识师师小姐,小可颇感荣幸。 蕙儿看着两人相互客气的拘谨模样,偷偷抿嘴一乐道,二位先叙着,我去备茶。说罢,就转身走了出去。 师师款款落座,美目流波地看着燕青道,昨日走得匆忙,竟是忘了请教公子的姓名。 燕青与师师隔案而坐,仍是有点局促地欠身答道,小可唤作燕青。燕子的燕,青天的青。 哦,这名字入耳倒十分清亮。燕青公子似乎不是汴京人氏? 燕青乃是大名人氏,在当地卢俊义卢员外府上做事。一介布衣而已,称不上什么公子。府上的人都唤我作燕小乙,小姐也称我作小乙便了。 这个嘛,也好。不过单称小乙有失尊重,我就称呼你小乙哥好了。 如此甚好。 那么你也不要再称呼我作小姐。 依小姐之意,小乙应当称呼小姐什么? 师师侧着头想了想道,敢问小乙哥贵庚几何? 痴长二十三岁矣。 嗬,应当算我的弟弟了。那么小乙哥便唤我一声姐姐,使得吗? 燕青听了这话,不由得细细地端详了一下师师。无论怎么看,师师都不像是比那位叫作蕙儿的丫鬟大出多少,如果说她年方二十出头,不会有任何人产生疑问。可是听着师师的口气,倒像是比自己年长多了。多多少呢,燕青实在估计不出来。李师师的年龄是个秘密,除了李姥姥,极少有人能够了解得确切。关于这一点燕青曾有耳闻,自然不便唐突询问。 燕青正私下揣度师师芳龄的当儿,蕙儿端了茶水细点进来,一一在二人面前的案子上放好,柔声对燕青道,请公子用茶。蕙儿在门外候着,公子有何吩咐使唤,唤蕙儿一声便可。 师师笑着对蕙儿道,这位公子叫燕青,又称燕小乙,让我叫他小乙哥呢。你也随我称他小乙哥便了。 蕙儿道,哦,知道了。你们说话吧,蕙儿下去了。说着调皮地冲师师眨了眨眼睛,复又退出房外。 师师对蕙儿那打趣的眼神佯作不察,回脸儿冲燕青问道,小乙哥还没回答我方才的话,叫我李师师一声姐姐,觉得亏了吗? 燕青忙答道,不不不,燕青岂有此意。燕青是正在琢磨,师师小姐称我作小乙哥,我又称你师师小姐为姐姐,不是有点齿序不清吗? 师师扑哧笑道,原来破绽却出在这里。其实我们是只图称呼着方便,又不是当真要论长幼,何必计较得那么清楚。 燕青亦爽快地笑道,姐姐说得是。既然姐姐喜欢这么称呼,小乙便随了姐姐。 如此一番谈笑下来,令燕青放松了不少,动作也自然随意起来,他就起身执壶去为师师斟茶。 师师忙接过紫砂壶道,我来吧。以茶代酒,理应我李师师先敬小乙哥一杯的。昨日我带蕙儿去松石巷淘字画,不承想碰上那么一场乱子。若无小乙哥在场,我们姐妹俩真不知道要遭多大的殃。我正不知该如何答谢小乙哥方好呢。 燕青最是受不得人夸人谢,当下双手捧着茶盏,不好意思地泛红了面皮道,姐姐如此说,小乙倒担不起了。昨日小乙不过是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不由得解释了一句,小乙并不知姐姐便是李师师,今日只是慕名而来,并无他意。 师师看着燕青飞了红晕的面颊,越发觉得可爱,乃说道,我自是知道小乙哥不会在乎这个“谢”字,就不再聒噪那些俗套话了。但不知小乙哥是慕我李师师的何名呢? 燕青造访李师师,首先当然是欲一睹师师之倾城美貌。其实此乃饮食男子的惯常之欲,无可厚非。但若径直说来,却觉有点粗俗。于是燕青话到嘴边转了个弯道,小乙尝闻姐姐才艺超群,书画丝竹无不精湛,歌喉婉转如天籁之音,是以专意登门访之。 这话回答得十分得体。师师乃含笑接过燕青的话头道,都是市井谬传而已。不过小乙哥若不嫌姐姐技艺鄙陋,姐姐愿在此为小乙哥奏唱一曲。 燕青欣然应道,小乙求之不得,那就有劳姐姐了。 师师便起身取了古琴,在案子上轻轻放稳,静坐一瞬,定神入境,然后缓舒玉指抚动琴弦,且奏且歌起来。却是当朝著名词人秦观所作的一首《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秦观的这首词,是师师非常喜爱的。得到这首词以后,她为之精心度制了曲谱。但往日接待访客,师师几乎从未弹唱过它。今日不知为何,师师向那古琴面前一坐,这首词便自然而然地涌上了心头。 词句原本就写得缠绵悱恻,曲调亦度制得贴切委婉,师师弹唱得更是情意脉脉。燕青在旁潜心聆听,仿佛有一股清冽的甘泉渍入五脏六腑,渐渐蔓延至全身的每一处末梢。 一曲终了。师师又小静一瞬,抬起显然有些湿润了的眸子看着燕青道,唱得不好,请小乙哥包涵。 燕青尚在品味那袅袅余音,听得师师说话,忙回答道,唱得好,弹得也好,好极了。这般美妙的琴韵歌喉,小乙此生还是头一回听到,真乃不虚此行也。姐姐暂且歇息一刻,容小乙回敬姐姐一曲如何?原来这燕青同样精通音律管弦,被师师的弹唱打动,亦勾得他技痒起来。 师师正想见识燕青的才华风采,自然无不应允。 小乙哥既有兴致,姐姐愿蒙赐教。不知小乙哥要使哪样管弦? 燕青举目看了一下道,可否借姐姐这支玉箫一用? 师师即起身从壁上取了那支玉箫递与燕青道,我正是在这吹奏箫管上欠着些功夫,今日有幸,承蒙小乙哥指点一二。 姐姐言重了,小乙不过是班门弄斧罢了。 燕青接了那箫打眼一看,便知是支上等精品。遂稳了神气,正襟而坐,吹奏起一首自度的《念知音》。这支曲子,是燕青往常于夜深寂寞时的排遣之曲,内中蕴含着深沉而茫然的追寻之意。今日在师师面前吹奏出来,于那音符旋律中却又不知不觉地融进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期盼意味。 师师仅听得燕青吹奏了开首的两个乐句,便吃惊地领略了燕青箫技的深厚功底。师师自幼习乐,遍识管弦,在乐器演奏方面一向非常自负。在汴京城里可与之匹敌者,的确是罕有其人。凭着燕青敢于主动向她索箫献技,她知道燕青必是不疏于此,但绝没想到燕青的箫法不仅在她之上,而且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真正是已臻出神入化之境。 师师痴迷地望着眼前这个既英俊刚武而又儒雅倜傥的青年男子,感到周身正在被一团热浪蒸腾包围,正在被那幽沉低婉、如歌如诉的箫声融化。 五 戒严两日,连同出事当日统共是三日过后,汴京的内外城门奉命开禁。 蔡京明白,为了搜捕一个刺杀潘世成那种无名鼠辈的凶手而进行全城戒严,已属破例,再继续封城于理不通。过分地影响了城里居民的正常生活,会引起很大的麻烦。再者刺客现在是否还在城里,其实是很难说的。不过对城门开禁并不等于对刺客不再抓捕了。蔡京一面命令各城门的守卒仍须严加盘查,不许放过可疑行客,一面向各州府县衙发出了缉拿楚红的广捕文书。 城门乍开,憋在城里的城外人急于回家报平安,因了种种事情需要外出办理的城里人亦急于出城,汴京各城门前一时间行客云集,将老携幼,挑担赶车,你拥我挤,嘈杂不堪。 城门的守卒们却不管这些,像煞有介事地板着脸,将出城者逐一拦下,将其面孔对照着张贴在城门边的画像严格盘查。那画像是蔡京命人照潘贵所述楚红的模样绘制的,倒有个七八成相像。欲出城的青年男女但凡容貌生得周正些的,便被认为与画像接近,就要受到重点检查。所谓重点检查,就是检查青年女子身上有无藏带暗器,青年男子是否女扮男装。总之就是要在被检查者身上仔细摸索。 有个牵着一头瘦驴的老汉,须发灰白蓬乱,衣衫破旧肮脏,拖着沉滞的步子,向守卒踽踽而来。守卒正要例行公事地向其问话,老汉忽然鼻息发痒,猛张嘴一个大喷嚏打出,唾沫星子在守卒面前如天女散花般铺天盖地放溅开来。守卒大觉恶心,扭脸一躲,喝令老东西快滚。那老汉动作迟缓地用衣袖揩揩鼻涕,牵了驴蹒跚着走出城门。 行出大约半里地后,老汉拐上一条岔路。望望前后无人,老汉脱去肮脏的外衣,扯下粘在脸上的发须和其他一些黏着物,取下贴在牙齿上的黑黄贴片,焕然露出了巾帼英侠的本来面貌。 她便是一直潜伏在汴京城里的楚红。 那日楚红行刺潘世成之后,即迅速地撤离现场,趁乱穿越了几条街巷。如果抓紧时间出城,赶在蔡京的戒严令发布之前离开汴京毫无问题。她原本也是如此打算的。但在赶回客栈取了行囊奔向城门的途中,她突然改变了主意。 由于女扮男装,她的胸乳是用布条扎束了起来的。在奔跑中她感到乳房被勒得过紧,不太舒服,便用手在胸前揪扯调整了一把。这一揪扯束胸布条,却使她想到一个问题:潘世成在衣袍里面会不会穿了防护比甲? 楚红听说过,有一种比甲,是用多层坚韧的金属片叠织而成,穿在身上如绵帛般柔软随体,却能够非常有效地抵御利器的穿刺杀伤。楚红掷出的飞镖是浸涂了剧毒汁液的,无论刺中人体的哪个部位,毒性均会顺着血液的流动抵达心脏。但楚红发镖射中的是潘世成的后心,而那个位置,正是防护比甲的重点护卫处。楚红后悔没早想到这一层,否则她大可将潘世成的颈项,或者其他暴露在外的肢体作为袭击目标。 飞镖直取潘世成后心,完全是为了解恨,没想到却冒出了这样一个忧患。 楚红止住脚步,经过短暂的思考,决定先不忙出城,要留下来打探潘世成的死活准信。万一潘世成没死,纵使有天大的危险,她也要在这汴京城里再次筹划行刺。于是楚红折转方向,另找了一家客栈栖下身来。 潘世成的死讯很快就得到了证实,但蔡京的戒严令也很快就下达到了各个城门。彼时楚红再要出城,便相当困难了。 封城的同时,城里展开了大搜捕。对这种漫无目标的搜捕,楚红并不惧怕,她知道这无非是虚张声势。在偌大京城的浩瀚人海中搜寻一个神秘刺客,几乎等于大海捞针。 尽管如此,她还是像一个老练的江湖杀手那样,百倍警觉地不时变换着住所。连楚红自己都搞不清楚,她的这种胆识和能力是从哪里得来的。父亲生前从未放她出过远门,母亲也是一直拿她当作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似的百般呵护着。然而自从父母双亡,自从她立下了复仇誓愿后,她惊奇地发现自己在飞快地成熟起来。许多在过去连想都不敢想的事,如今皆被她一一做到了。而她那敢于迎接一切挑战的自信心,也在这复仇的过程中一点点地建立了起来。 这种坚强的自信心赋予楚红冷静和智慧,她终于平安躲过了城里的大搜捕,又巧妙地改装混出了城门。现在,她确信被追捕的危险暂时已经过去了,需要考虑的是下一步的去向问题。 寻思了一下记忆中的亲友,楚红打算先去大名府一处远房亲戚家落落脚,待风声过去后再做他图。尽管没有发现什么跟踪的迹象,出于谨慎,楚红未走直取大名府的官道,而是先由荒野小径上绕了一个圈子,直至天黑以后才折上正路,住进了通往大名府途中的一座客店。 凡事就怕百密一疏。楚红只顾全力防范官府的抓捕,却未提防已被另外一伙人鬼祟盯上。 这一伙人,便是那日与楚红、燕青同在一处茶肆逗留过的那几个市井流氓。 这伙人其中一个姓李,依着排行唤作李六。另外两个唤作周同、汤顺。几个人俱是街头的泼皮无赖之类,平日里替大户人家做些帮闲、跑腿、要账、讨债的勾当,得了银子便去吃喝嫖赌,胡乱快活。那一日,几个泼皮弟兄皆已腰囊空瘪,无有玩资了,正聚在茶肆计议,该向哪里弄点银子来用,无意间恰好目睹了楚红行刺潘世成的一幕情景。 李六脑快,在瞥到楚红飞镖出手又即刻抽身撤出茶肆的同时,就本能地意识到,应当将这个人盯住。至于为什么,当时还不及多想。于是李六急急地对周同、汤顺低喝一声,快走,跟上他,便紧紧尾随着楚红窜出了茶肆。 这几个泼皮做正经营生的能耐没有,鸡鸣狗盗之类的伎俩却是练得娴熟。这就叫人自有术,各走一路。他们一路飞步随来,竟然未被楚红察觉。 目视楚红进了客栈后,周同、汤顺喘吁吁地向李六问道,你让我们一溜小跑,辛辛苦苦地来盯着这个人做甚?这时李六脑子里已经很清晰做这件事的目的,向两个泼皮弟兄点拨道,此人闹市行凶,官府定要缉拿,却未必轻易捕拿得到。我等自拿了她去献于府衙,银子不就有了吗?二人听他说得有理,遂继续协作,不辞劳苦地盯定了楚红。 开封府悬赏缉拿刺客的告示,果然很快便张贴了出来。周同、汤顺称赞李六有先见之明,就欲即刻拿了楚红去领赏。李六却有一层顾虑。楚红行刺潘世成的过程是他亲眼所见,从当时楚红那出镖的动作上,可以看出此人的武功不可小觑。而且此人胆敢孤身杀人于闹市间,这件事本身就证明了这一点。反观自己与周同、汤顺,全身的本事都在偷鸡摸狗上,若论打斗搏击,却皆上不得台面。一旦与刺客交起手来,稍有不慎丢了性命可不是耍的。 为了行事保险起见,三个泼皮只好忍着要将赏银分出去一份的疼痛,再去找个得力的人手加盟。李六嘱咐周同、汤顺将楚红盯紧,自己就颠颠地跑去,把这份生意告诉了一个开肉铺的狗头朋友孟谦。 那孟谦生得五大三粗,凶眉恶眼,满脸横肉,练得一身好拳脚。平日里他与李六时常酒肉来往,走动甚为密切。这日忽听李六来告知有如此一个发财的机会,欣然应允加盟其间,并连嘱李六切勿将刺客行踪报告官府,务必要由我们自家兄弟擒住刺客,获取全部赏银。 孟谦随着李六火急地赶到楚红下榻的客栈,候在那里的汤顺告诉他们,楚红已经离开这里,周同在后跟着,沿途留有木炭标记。 孟谦等即循着标记找到了周同。周同正守在另一家客栈门口,对他们道,刺客临近城门又折了回来,住进了这家客栈,不知是何缘故。孟谦、李六等亦不解楚红为何滞留城中不走。这且不去管他,反正只要人在便好,合该我们弟兄发财。孟谦就一马当先闯进客栈,却没找到楚红踪影。原来楚红根本不曾在此停留,进了客栈后即穿堂而过由其后门走了。 孟谦恼火地大骂周同愚笨透顶,白睁着两只牛眼还不管用。李六连忙调停劝说道,好在眼下京城已经戒严,刺客这几日出不得城。我等是亲眼见过此人的,比官役那般没头苍蝇似的胡查乱搜强得多,再于这大街小巷中细心查访就是。于是几个人分头去若干个客栈附近留心寻查。 然而此后楚红的行迹神出鬼没,偶被李六等窥得一点踪影,旋即又去向渺然,容不得他们会集了孟谦前往擒拿,直恼得这些个泼皮眼冒金星。眼看着戒严的期限已到,刺客一旦出城更向何处去寻?孟谦见状甚是失望气闷,忙活了半天,落了个竹篮打水,还白白耽误了店里的两日生意,真正是划不来也。 正在这时,李六来报说,又在临近城门的一家客栈发现了刺客。孟谦欲待撒手不干了,却又有些不大甘心,遂跟着李六奔至那家客栈,却再次扑了个空。李六向店主询问了房客的状况,知道楚红刚刚走不多时,而且断定其多半是意欲出城,就与孟谦、周同、汤顺急匆匆地一路追出城去。 到了城门外,追寻了一番那些出城不远的人,没有看到楚红身影。孟谦沮丧地连呼晦气,便要返回城里,不再瞎耽误工夫。 李六却力主再向前追追看。他本能地感觉到,楚红极可能是刚刚蒙混过关,出城不久。并且他对楚红的去向有个大概的揣度。因为在这两日里,他除了寻查楚红的踪迹,还留心打听了潘世成被刺的缘由,并探知了有关楚红的一些情状底细。由他在府衙里当差的酒肉朋友口中得知,大名府可能是刺客遁匿的去处之一。因此他极力建议继续朝着大名府方向追寻一程,免得功亏一篑。 周同、汤顺舍不得那赏银,一力撺掇孟谦,既然已经追出了城,何妨再多跑几步,说不定便有了结果。 孟谦到底是抵不住巨额赏银的诱惑,就抱着侥幸心理,与几个泼皮弟兄顺路追了下去。 穷追了一日,直累得众泼皮腿麻脚木,人仰马翻,却是连楚红的半根人毛也没见到。眼看着已经是日落西山,暮云四合,孟谦再也不肯浪费脚力。周同、汤顺虽然嘴上没说,心里也都泄了气。李六见几个人这般光景,知道只能是前功尽弃了。 众人皆无了走动的力气,连夜返回城里是不可能了。恰逢路旁有家客店,孟谦就嚷嚷着去住店歇脚。因这出城追刺客建议的始作俑者乃是李六,住店之资自应由李六破费。偏偏李六身上又没带得几个铜板,就说好了先由孟谦垫付,花费了多少回去后李六如数偿还。李六心里叫苦不迭,却也没得奈何,自认倒霉地随着孟谦等人一同进了客店。 这时已是掌灯时分。 宋人尚旅游,因而带动了交通与旅店业的发展。交织于城乡间旅道旁的,除了官家驿馆外,亦极多私人开办的旅舍道栈。孟谦、李六等人进去的这家客店,就是一家私营旅店。店院里面不大,却还收拾得齐整。马棚里拴了一匹客马,正低头吃着草料。看来店里是已有旅者入住。泼皮也不多做理会,大呼小叫地唤来店家,开了两间宽敞客房。又悉聚于一间房里,要店家速去置办酒菜来充饥。 这家客店处在由东北方向出入京城的必经之途上,菜蔬酒肉自是备得充足。不消多时便四盘八碗地上齐了一桌。众泼皮三两酒下肚,嘴皮子上话就多起来。 孟谦忍不住抱怨李六自作聪明,怎的就能断定刺客必会奔了大名?李六不好强辩,便埋怨周同、汤顺,说若是他们盯得牢靠,只在城里就可拿了那厮,何须受这般辛苦劳累。周同、汤顺却齐呼冤枉,道是我等何曾稍有懈怠,每一回都盯得实实的,只怪你们赶到得迟了,才吃那厮钻空子挪了窝。又后悔道早知如此还不如及时报了官,起码我等还能落得几文报信的银子,也强似现在这样白忙一场。 几个人肆无忌惮地吵吵嚷嚷,声音都传到了房外去。店家一望便知这些人乃是京城里出来的无赖之徒,不敢劝管,只由着他们在那里张狂喧哗。幸而先前住进店来的那位客官颇能忍耐,否则与之计较起来,免不得有一场麻烦。 这顿酒吃了一个多时辰,泼皮均已半醉。相互抱怨的话重复了无数遍,再絮叨下去就味同嚼蜡了。众泼皮心下俱认了倒霉,也无兴趣再多聒噪。 李六喝得下腹鼓胀,起身去房外小解。孟谦就唤来店家,索问可有陪同过夜的姑娘。店家赔笑道,请客官见谅,敝店诸事俱全,单单这项业务未曾齐备。若客官需要得紧,小的可从左近庄院里寻一两个过来伺候。但只怕那模样入不得客官眼,要请客官担待则个。孟谦听了十分扫兴,说道那就不必了。挥手让店家退了去,孟谦将最后一点残酒倒在碗里,准备喝干了去睡觉。 就在这时,李六带着神秘而兴奋的神色回到房里。 他小心地掩了房门,凑到酒桌前,低声对孟谦几个人道,哎哎,都别喝了,听我说,送上门了。真个是应了那句古话了,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几个人先是一怔,随即就醒悟过来。你是说刺客? 李六忙示意他们噤声。 原来方才李六小解完毕,拎着裤子刚迈出茅厕,恰见客店伙计又将一位牵马投宿的客人迎进院子。李六本是漫不经心地向那边一瞥,却不料灯影之下一张娟秀的面孔陡然映入他的鼠目,这个巨大的意外让他激动得心脏一阵狂跳。 来客非是别个,正是他们费尽心机追寻了多时的楚红。 这可真是上苍有眼,天不灭曹。李六系了裤腰,隐身暗处,觑着客店伙计引楚红进了客房,就一溜小跑地回房中来报信。 孟谦等闻听此讯,大喜过望。功夫不负有心人,连日来的辛苦没有白费。泼皮一个个欢欣鼓舞,精神振奋,浑身的疲惫乏倦立时一扫而光。周同、汤顺迫不及待地同时叫道,快点动手,拿了那厮。孟谦也露出急不可耐的样子,嗖地从身上掣出了剔骨尖刀。 李六倒显得稍微沉稳一些。他摆了摆双手让哥儿们几个少安毋躁,对他们低语道,此刻那厮初进客店,必是甚为警觉。我等若是一下子擒拿不住,动起手来未免麻烦。依我的主意,莫如稍候一两个时辰,待到夜深人静,那厮睡熟,我等神不知鬼不觉地摸进房去,来他个瓮中捉鳖,岂不是事半功倍,手到擒来吗? 周同不放心地道,不趁此时拿下,再吃那厮走了,却又悔之莫及。 李六胸有成竹地笑道,我料那厮此番不会转瞬便溜走。前番那厮在城里要躲避官府的搜捕,故而一日三迁,飘忽不定。如今其已然逃出城外,戒心自然会松懈下来。况且那厮连日来东躲西藏,疲于奔命,必定疲倦得很,焉能不在此歇息几个时辰?倘其欲上路远遁,只怕须是待到鸡鸣时分了。 孟谦寻思了一下,觉得李六说得有道理。他自知身上虽说有些拳脚功夫,却并非正宗师傅传授。凭着这两下子,在街头巷尾的泼皮中称王称霸尚可,与真正的武林高手过招,恐就难得讨到便宜。楚红的武功深浅几许,他没见过。但从她敢于在汴京城里只身行刺,并能从容地躲过搜捕、混出城门这些行为上看,其人可谓是有些神通的。因此如果能够兵不血刃地解决问题,他当然是宁愿避免动武。 周同、汤顺的搏击功夫远不及孟谦,见孟谦尚且如此思虑,也就都觉得还是智取胜似力敌,赞同了李六的主张。 计议下来,他们决定,由即时起,四人分班值岗,暗中监视楚红下榻的客房。如见楚红有欲溜走的迹象,只好见机行事,随时动手。若楚红无异常动静,动手的时间定在深夜子时。 商议停当,泼皮都十分亢奋。到底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天意定了这笔赏银该谁赚,终归是跑不了。孟谦、李六的心头欢喜自不必说,得了赏银他们两个人是要分大头的。而生性淫狎的周同、汤顺另有一层心痒处。刺客乃女儿身,这是缉捕文告上点明了的。他们又亲眼得见,那刺客生得颇为俊俏,于是便动了阴暗念头。 捉到刺客后要解送官府,私自奸污人犯他们不敢,但是乘机在其身体上的要紧处过把手瘾却无不可。操作那种阴损勾当他们的经验甚是丰富,可以大有一番作为。 思动着这等淫念,两人一面小心地扒着窗缝监视着楚红的动静,一面心情急切地盼望着子时快点降临。 六 子时到了。 没有出现任何异常情况。楚红让客店伙计送了一碗汤饼到房中,吃过之后,便早早地熄了灯。此后再无动静。众泼皮轮番目不转睛地监视着那间房屋,确信这一次楚红没玩金蝉脱壳。 终于挨到了午夜,料想楚红已经睡熟。客店的院内一片沉寂,店家和其他的宿客料也早已入梦。正是动手的良机。孟谦、李六、周同、汤顺四泼皮,怀揣着即将大功告成的激动,手持着利刃绳索,就悄悄地踅出了房门。 秋夜如水。 几个人就着蒙蒙月色,溜墙根,悄移至楚红窗下,屏息静听一刻,认定房中之人正在酣睡。李六便向周同、汤顺示意,让他们将房门弄开。 周同、汤顺武艺虽差,溜门撬锁、钻室入户之类的手艺却无比精通。两个人蹭到门前,轻手轻脚地将一根细铁棒插进门缝,稍稍摆弄了几下,就悄无声息地移开了门闩。 那门轴缺油。房门被推开时,不期发出一丝吱呀声,唬得四人慌忙滚身卧倒,生怕里面一支飞镖掷出,要了谁的性命。 和衣卧在铺上的楚红却是纹丝未动,酣睡如常。 平日里,楚红睡觉时一直是非常警觉。莫说是发出门轴擦动的声音,便是有些许陌生气息传进,她也会骤然醒来。这几日连续转移着躲避官府的搜捕,精神始终处在高度的紧张状态,搞得她非常疲惫。今日乍脱险境,紧绷着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下来,偏巧身上又来了月事,便觉得有些支持不住。因而楚红一躺下去,便睡得很死,惯常保持着的警惕触角,也变得麻木迟钝了。 孟谦等人伏地隐蔽片刻,见楚红确是未被惊动,方各自顶着一脑门冷汗,小心翼翼地爬起身来。又慎重地向里面观察了一刻,孟谦向李六等一使眼色,众人按照分工拉开架势,便要扑将上去。 他们商议好的分工,是由李六及周同、汤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扑至床前,分别按住楚红的手脚,孟谦紧接着将绳索套上去缚住楚红。这孟谦乃是屠夫世家,从小练得一手缚猪绝技,在捆绑功夫上颇有造诣,堪称大师。只要是他的绳索上了身,任对方再有天大的能耐,也是难得施展了。 楚红仍在呼吸均匀地熟睡着,全然不察危险将至。 成败只在刹那间。眼看这帮泼皮便要毕其功于一役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口,忽有一声厉喝,挟着冷风从背后传来:贼人住手! 孟谦等人冷不防被惊得汗毛乍起,慌忙回身看去,但见一条凛然的身影已经闪进屋来。 诚可谓无巧不成书,此人正是由汴京归返大名府,夜宿在沿途这家客店的浪子燕青。 原来那日燕青初访李师师,交谈得便很是投缘。二人均有相见恨晚之意,相互爱慕之情萌于心田,溢于言表。然而二人亦都明白彼此的身份间隔,这种情愫却不便言说,只能在眉目间流波暗传。 盘桓了两个多时辰,燕青恐怕师师劳累,主动起身告辞。师师虽然意犹未尽,出于本能的矜持,也未多做挽留。临走时,燕青欲留下重金作为酬资,被师师坚决拒绝。师师道,若是如此,姐姐倒要再加倍付与小乙哥银子,作为答谢救命之恩的心意了。燕青一笑,只好作罢。 次日燕青依然无事,去那家纱罗店看了看,却好那店家老板刚刚返回汴京。燕青很顺利地与其谈妥生意,签下了订单。然后燕青便回客栈收拾了行囊,打算明日城门的戒禁一除就打道回府,免得主公卢俊义在家记挂。 但是在燕青心里,却涌动起一股留恋之波。 燕青情知这乃是师师的魅力在作祟。其实若说嫖妓,燕青虽非常客,却也不止是一次两次。这在当时娼妓遍地公开营业的社会状况中是很正常的事情,算不得什么丑行。美女娇娃燕青见过不少,单就容貌而论,有些姑娘并不在师师之下,但却都没有给燕青留下什么印象。此番一见师师,竟致情痴意迷,不能自已,燕青深感师师之魅力绝不仅仅在其美色,而更在于她与众不同的气质品格和修养。与其稍处,即能令人感受到一种超然忘俗的境界,这是一般的美女所远远难以企及的。这种独特的气韵竟为何物何状,却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所以古来说起那昭君出塞的典故,曾有“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的感叹。 忍耐了半日,终是按捺不住涌动的心潮。入夜后燕青情不自禁地步出客栈,又向那金钱巷而去,意欲在离京前再见上师师一面。 这一次却是不巧,李师师正在待客。 那位客人,乃是当朝赫赫有名的儒士周邦彦。那周邦彦在朝中的官职并不高,诗词却写得清峻婉丽,卓然超群。师师极为钦慕他的文采,往来之中遂成忘年至交。周邦彦每有新作,常请师师度之。其词一经师师谱曲弹唱,往往不消数日即不胫而走,传遍京城。二人词曲协作,堪称珠联璧合。所以每逢周邦彦来访,师师必与之促膝长谈,尽兴方休,其间拒辞一切干扰。 李姥姥深知师师的这一习性。而对于燕青与师师间一见倾心的情愫,却全然无从得知。因而便不由分说地坚决拒绝了燕青候访师师的请求,说师师今夜是断然无暇接待旁客,欲见师师只能改日再来。 能够理会得师师与燕青间那种秘不可宣情状的只有蕙儿。但蕙儿此刻正在师师左右侍奉,燕青根本见不到她。既然求见无望,燕青只好索了笔墨,留书一封,拜托李姥姥交与师师,然后便郁郁地折回了客栈。 翌日上午,闻得城禁已开的消息,燕青就怀着一腔隐约的怅惘,拉马登上了归程。 这时的李师师同样是一腔的怅惘无处排遣。昨夜更深人阑之际,送走了周邦彦,李姥姥将燕青的留书交给师师,师师方知燕青又曾来过。她在心中直怨李姥姥为何不将燕青留住,或者起码差个丫鬟来告诉自己一声,口里却又明说不得,只能暗自在心头遗憾嗟呀。 拆了缄封,素笺上只写着一句话:无可奈何燕归去。字体刚挺飘逸,神采飞扬,一如其人。 师师睹字思人,黯然神伤。自此之后,她竟时时借故推托,懒得待客,接待来访者的频率大减。不过愈是如此,她的身价倒愈是高涨起来。 且说燕青离了汴京登上官道,虽然是骑着马,由于情思萦怀,一路上禁不住反复咀嚼与师师相见时的种种情状细节,行进速度很慢。中午在路旁一个小饭铺打尖,喝了一通闷酒,又耽搁了不少时光。所以行至黄昏,也方才来到这家客店附近。 看看天色将晚,燕青无心走夜路,就进店开了一间客房歇了。他打算在这里好好地睡上一觉,调整调整心绪,丢开心里头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烦恼之丝,次日带着清爽的心境再登程上路,于是乎才有了这一段夜店救楚红的故事。后来燕青夜宿黑店遇险,亦得人意外营救,可谓是天意对其见义勇为行为的一番酬报。此为后话,这里暂按下不表。 燕青住进客房后,先要了盆热水泡了泡脚。血脉泡得自下而上舒展开来,旅途倦怠大缓,心情也明亮了一些。晚饭不想再吃酒,燕青吩咐店里伙计去做点素食送来,自己便于铺上斜倚着,闭目将养精神。 孟谦等泼皮就是在这时进了店。听得一阵粗野痞霸的喧哗声传进耳鼓,燕青厌恶地推窗向外看了看,打量是何等人物如此无状。这一看,却引起了燕青的注意。 燕青没见过孟谦,然而却记得李六等三人的模样,认出来正是那日在茶肆里见到过的几条汉子。从泼皮骂骂咧咧的对话中,燕青大概听出,这几个人是欲寻拿刺客求赏,然则并未如愿。燕青这才想到为何那日这几个泼皮与刺客前后脚都没了踪影,原来是火速追踪刺客去了。 因见这些人非是善良之辈,燕青便起了戒心,将窗扇留着一条缝隙,一直留心观察着房外的动静。后来楚红进店被李六窥到而鬼祟地一溜烟回房报信等一系列活动,悉收燕青眼底。 燕青于茶肆里看到楚红时,就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因而当她一进店院,也是一眼便认了出来。燕青当时心中暗暗称奇,谓道这可真是冤家路窄,怎的她也凑巧撞进了这家客店,看来这家小店里今夜合该要闹出事来。 自松石巷行刺事件发生后,汴京城里街头巷尾议论纷纷,对其事的缘由说法很多,版本各有不同。但大致相同的一点是,皆认为那遇刺者必是十恶不赦的歹徒,本就该死,这种人死得越多越好。官府越是起劲地搜捕刺客,这种观点就越是普遍,越是深入人心。此乃对官府深怀不满而又无力反抗的平民百姓本能产生出来的一种逆反心理。 燕青对事情的真相如何自然还弄不确切,但是凭着直觉,他也认为刺客值得同情。试想一下,若没有极深刻的冤屈仇恨,一个形单影只的年轻女子,何至于如此女扮男装铤而走险?官府动辄封城搜捕、滥施淫威之举,亦令燕青很是反感,于是燕青私下里倒为那与己毫不相干的刺客的安危担了一份心。 在封城期间没有听到刺客吃拿的消息,料其早已远走高飞矣。不期今夜竟在这郊外小店再遇楚红,委实出乎燕青意料。眼见得楚红有遭人暗算之虞,一股仗义行侠的豪气油然升腾而起,令燕青倦意全消,自觉地承担起了保护楚红之责。他与泼皮一样,挨至子夜未眠。泼皮的一举一动,俱在他的监视之中。燕青的一声厉喝,声音并不太大。但在孟谦等鬼祟人物听来,却像是平空炸响了一个霹雳。他们谁也不曾想到突然间会在背后冒出一个人来。此人是谁,从何而来,意欲何为,不及多想。一个愣怔之后,四个人下意识地迅速回身,齐向燕青扑来。 燕青一丝不慌。他在十八般武艺里最擅长的就是徒手搏击,根本没将面前这四个蟊贼放在眼里。燕青的拳法,是以传统的长拳为本,经多年苦心钻研,采各路拳术之长,逐渐形成的一种独创派路。其拳走势凌厉而变化多端,极具实战效用。后来这种拳法在江湖上流传开去,人皆谓之燕青拳。 当时燕青见四人呈现恶狗扑食状迎面而来,先灵活地向旁边一闪,顺势矮下身去使出一个扫堂腿。离他最近的汤顺于黑灯瞎火中哪里辨得门户,扑通便被扫倒。燕青的身势陡然一长,同时冲拳击出,正中周同面门,周同啊呀一声横摔出去,鼻血糊了一脸。李六正位于周同身侧,被周同歪倒的身子咣地砸了个趔趄。 楚红早被打斗声惊醒,睁眼一看房中情形,忙一个鲤鱼打挺跃下床铺。燕青一面对付着凶神恶煞般的孟谦,一面向她叫道,朋友,快走。孟谦也急火攻心地吆喝众泼皮道,休叫她跑了,你们他娘的快上。 事已至此,怕也无用,李六几个只能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了。泼皮遂横了胆子,各自从地上挣扎起来,张牙舞爪地舍命扑向楚红。 孟谦仗着手持剔骨尖刀,向燕青出手颇为蛮横。但交手仅三五个回合,他就明显感觉出,不止是武功根底难与对手匹敌,单论力气自己也占不了上风,心下便开始发毛。一不留神,手中利刃被燕青磕飞。孟谦暗叫一声不好,正待抢过去捡刀,燕青一脚扬起,正中他的下颌。孟谦那蠢牛般的身躯登时腾空而起,摔出房门。 燕青便反过身来帮楚红。 李六那几个泼皮竭尽全力对付楚红,已是很难讨得便宜。燕青再来助战,他们焉能招架得住。况且眼见得孟谦尚且远非此人对手,李六之辈哪里还有与燕青过招的胆子。看来今夜这事是难遂人愿了,偷鸡不成莫蚀把米,还是保住自家性命要紧。李六、周同、汤顺三人此时虽不曾商议,思路却高度一致。一见燕青返身打过来,他们不约而同,各瞅空子抽身便撤,争先恐后地蹚过摔出房门的孟谦的身子,撒丫子就向客店院门处奔逃。 孟谦也不敢稍有怠慢,努力爬将起来,跌跌撞撞地拼命夺路而逃,速度竟也快得出奇。待燕青、楚红跃出房门,众泼皮已经窜得没了影踪。燕青、楚红向院外张望了一下,也不穷追。 店主和伙计们早被打斗声惊动,扒在门窗上向着院子里观望。这时见斗殴停息,店主方出了房门战战兢兢地上来问燕青,究竟出了何事。燕青顾虑到楚红的境遇,编个缘由道是那伙贼客竟欲夜半劫财。店主本就觉得孟谦一伙不地道,相信燕青之言不谬,问燕青、楚红要不要报官。燕青忙道既然贼人未捞到便宜,且已不知去向,报官就不必了。不过你这家客店看来不大安全,我们也不便再住下去。 当下燕青便让楚红去收拾行囊,马上离开客店。楚红自然知道出了这等情况必须立即转移,遂回房中三下五除二收拾停当,照付了住宿银资,与燕青双双拉马出来,披星戴月而去。楚红蒙混出城时原本是牵了一头瘦驴的,是途经一个集市时,将那驴卖掉换了这匹腿健的坐骑。 孟谦等众泼皮狼狈不堪地一气跑出五六里地,回望燕青、楚红没有追赶上来,方才魂魄归体,停了脚步。重新聚到一起相互打量时,但见个个是歪七扭八,鼻青脸肿。 孟谦怒冲斗牛,火冒三丈,喷着唾沫星子大骂李六几个包软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李六几个反讥孟谦原来也不中用,是个银样镴枪头。孟谦强辩道我还不是吹牛,单拿那个刺客我姓孟的绰绰有余,谁料想半路上又杀出来个程咬金呢。众人想想也是,此乃天公不作美,生生地让煮熟的鸭子又飞了。几个人又猜度那突然出现的武林高手是何人,当然是猜不出个头绪,只能沮丧地唏嘘一番作罢。 众泼皮又计议,此事回城以后还言说不得,若让官府知道我等早知刺客行踪却匿而不报,以致刺客走失,罪莫大焉。是以天明众泼皮回城后,见了人只推说夜来出城贩生猪遭强人劫了道,才弄出这副狼狈模样。街坊邻居对这些泼皮平素横行街里、无事生非的行径早怀怨恨,见其遭了报应,无不拍手称快。 再说燕青、楚红,出了客店一路向东奔跑下去,曙色熹微时分,奔至了一片茂密的老林边。其时已过中秋,晨风甚是清凉,两人却是连人带马都奔出了一身细汗。 进了林子,燕青放慢驰速回望了一下,招呼楚红道,此地清静,喘口气再走吧。 楚红应着,驰到燕青身旁。两人翻身下了马。昨夜仓促之间,楚红没有细看燕青的面容,这时对面而视,她才认出了燕青,惊奇地叫道,原来是你? 燕青笑道,不错,我们在松石巷那家茶肆里见过。没想到又在这客店里遇上,真是奇巧得很。 楚红揩着鬓角上的汗水道,多谢壮士相助,不然我真要遭人暗算了。那是一帮什么人? 你没看出来?其中有几个人那日也在茶肆里吃过茶。他们是跟踪而来,要拿了你去官府请赏的。 原来是这样。我只顾与其交手,倒没细辨他们的面容。敢问壮士的姓名? 大名府卢俊义卢员外府上的家人燕青,人称燕小乙。小姐的真实姓名,方便告知吗? 楚红迟疑一下,有点戒备地瞟一眼燕青,燕青大哥赶走了那伙人,是否有独领赏银之意? 燕青洒脱地一笑,小姐多虑了。我燕青若要拿你,只须抢在那帮贼人之前拿了便是,何必费此周折? 楚红想想有理,不好意思地脸上一红道,恕我失礼了,我叫楚红。 燕青点头道,小姐果然叫楚红吗?看来那缉捕告示上,写得倒真是一丝不差。 楚红恨恨地道,这班贼人,在这上面头脑倒不糊涂。她又疑惑地看了燕青一眼,问道,燕青大哥既知我是刺客,为何不欲捉拿,反而相助呢? 燕青坦荡地道,依我看来你不像歹人。并且据我揣度,你既如此行事,必是怀有天大的冤屈。 何以见得? 一个年轻女子,若非被逼至极不得已处,谁愿在京城繁华处冒险杀人? 一句话触到楚红心痛处,楚红眼眶一热。难得燕青大哥肯这么想。 非止燕青一人这么想,京城百姓多有此议。只是此事缘由究竟若何,我还并不清楚。楚红小姐可以说与燕青听听吗? 承蒙大哥仗义行侠,肝胆相照,楚红理应向大哥说明事情原委。 略略沉静了一下,楚红便将自家的遭际从头讲起。虽是扼要而述,来龙去脉却说得十分清晰。讲到父亡母丧伤心痛切处,楚红早已是喉头呜咽,泣不成声。 燕青听罢楚红一番悲诉,义愤盈胸,感慨不已,觉得潘世成的确是死有余辜。而眼前这个姑娘,竟能以弱女之身,孤薄之力,不远千里,历尽艰辛,终于成就报仇雪恨之事,又令他顿生钦敬之感。 他不由得关切起楚红今后的着落,询问她于今欲投何处,如果一时无处安身,建议她不妨先随自己去卢府暂栖几日。燕青知道,虽然卢俊义平素从不招惹是非,秉性却是极为侠义,遇到楚红这样的情况,定会当仁不让地施以援手。 楚红婉言谢绝了燕青的好意。如果是去大名府,她自有个投身之处。原本她就是打算奔大名府去的,出了今夜的意外事件后,她改变了计划,决定还是先择一个不太显眼的小地方避一下风头。当下楚红便辞别了燕青,另奔他方而去。 燕青对楚红的安危颇有点担忧,然而也不便强留,只好在分手时嘱她务必处处多加小心。今后若遇到危难之事,可以去大名府找他。楚红十分感激地留下了一句话,也许将来我会与燕青大哥再相逢的。 望着楚红的身影消失在林间小径尽头,燕青兀自默默地感叹了一番,然后拨转马头驰上大道,径奔大名府归途而去。 七 入夜的金钱巷,真是个醉人心魄的销魂去处。放眼看去,但见一家家秦楼楚馆紧相连属,一座座门楼之前粉灯交映。一阵阵的靡音浪笑,就从那台阁帘幕后面飞出,内里不知正活动着多少狎男淫女、苟合鸳鸯。更有无数的脂粉娇娃,临窗倚栏搔首弄姿,向着那往来过客频频地施媚眼,打招呼,以期揽得生意上门。过路的男客只要随便向哪边扫上一眼,立时便会有三五个女子缠上身来,左拉右拽,你争我夺。 却说这一夜刚过掌灯时分不久,金钱巷里走进来一抬四人小轿。抬轿者均身着便服,面目洁净无须。小轿旁有一个五十来岁的人紧步跟随,同样是便服无须模样。视其行止,似乎是轿内主人的管家一类的人物。另有若干随从跟行轿后。 当街揽客的粉头一眼就看出这是个有身份、有银子的大主顾,争先恐后地向着这一簇人殷勤献媚。轿夫却旁若无人,一概不理,抬着轿子径直向镇安坊走去。街道两厢的粉头见自己招呼了半晌,轿中人连窗幕也不曾掀动一下,知道这笔买卖没得指望,就赶忙丢下轿子,再去侍奉下一个目标。 坐于那顶小轿中的人,三十八九岁光景,白面黑须,清眉细目,虽是一身商贾打扮,却掩不住那种超乎万人之上的雍贵气度。这个神姿非常的人物,正是微服出行的当朝皇帝赵佶。 赵佶此行,是专程到镇安坊去访李师师。 这是老太监张迪眼见得近日来皇上心情不爽,为他生出的一个消愁破闷的点子。其中的根由却又说来话长。 自从蔡京老儿向宫中进献了那个苏杭女子雪儿后,赵佶很是新鲜了几日,连续召其侍寝,雪儿本来生性乖巧,又曾得蔡京着人调教,一时间直迷得赵佶乐不思蜀。 赵佶的后宫人数甚众,除了郑皇后外,还有乔、崔、王、韦诸妃以及数以千计的贵仪、淑容、婕妤、才人等。众女侍一主,其间矛盾是非必不可免。好在后宫的这些嫔妃,倒多属温良恭让、规矩小心之辈,对皇上的私生活素来不敢多嘴。亦明晓皇上不可能遍降甘霖普度众生,欲得皇上御幸乃可遇不可求之事,所以也不多做那非分之想。只是在夜深人静私欲难忍之时,自行抚慰一番解饥。天长日久,也都各自由实践中获得了多种自力更生的技巧,因之而能波澜不兴地去打发掉那些寂寞难挨的漫漫长夜。 然而内中独有一名贵妃,唤作刘安妃的,却不是这般顺帖习性。 说起这刘贵妃,起初也是蔡京推荐给赵佶的。此人原本是酒家之女,因为生得袅婷美艳,曾被选进崇恩宫做过一段时间的侍女,后来又被遣出宫,安置于一个宦官家里做事。蔡京偶然窥见其人,大为其艳所惊,即向赵佶奏报道此女乃有沉鱼落雁、倾国倾城之貌。赵佶将其召至御前亲自审视,见果如蔡京所言,顿时龙心大悦,下旨复召其入宫。刘氏姑娘二度进宫后先封才人,后进淑容,至政和年间又一跃进为贵妃,成为后宫里最受赵佶宠幸的一位妃子。 初为才人时,那刘氏姑娘尚还诚恐诚惶,诸事谨慎,敛利藏锋,温和柔顺。时日既久,宫中的状况渐熟,地位不断上升,又深得皇上偏宠,她生就的那种刁钻狭隘、喜攀善妒的本性,便一点点地滋长暴露出来。逐渐发展下去,就到了见不得赵佶喜欢别的女人的地步。 苏杭姑娘雪儿连日侍寝皇榻之事传入她的耳朵,她心里便有一百个不舒服。闷闷地隐忍了几日,终是忍耐不住,就不由自主地开始去做捣乱骚扰勾当。每闻赵佶又与那小蹄子黏在一起,她就找将过去求见皇上,声称有要紧事须即面圣。太监当然不敢不报。待得赵佶整衣系带地出来问话,方知那所谓要紧事,不过是诸如岭南进奉了时鲜贡果,御膳房做了一道稀奇点心,臣妾不敢独享,专候皇上前往品尝等无聊琐事。搞得赵佶不胜其烦,却又无从发作。 有一次赵佶欲兴所致,大白天的就与雪儿在寝宫里寻欢。正当两人刚刚脱得一丝不挂之际,外面奏报刘安妃又求见来了。赵佶虽然隔窗大声喝退了刘安妃,再回首却已经意兴阑珊,无可作为了。 赵佶明知这是刘安妃心有不平,故意添乱,却也对她奈何不得。刘安妃资质妖冶,百媚千娇,自有众所不及的动人之处,在赵佶心目中的宠妃地位还是相当巩固的。 为了息事宁人,赵佶索性便将雪儿赏给了一个功绩卓著的臣属做了婢女。反正玩了这许多时日,雪儿身上有几根毛,赵佶都能背出来了。雪儿没有多少文化,见识也不广,同她聊天没得多少话题可聊,再玩下去也快腻了,就此了断也罢。 至于雪儿,到了那大臣府里,虽然身为婢侍,因有御赐的背景,却不得被随意辞退,在身份地位上就高于其他奴婢一等。以处女之身换来一个铁饭碗,对她来说也算值了。在此后的漫长人生岁月里,与赵佶曾经有过的温存,便成了雪儿永恒回味咀嚼的内容。 雪儿既去,刘安妃也就安静下来。 但是时间长了,赵佶却变得有些郁郁不乐。赵佶的这种情绪变化,就被他的贴身太监张迪看在了眼里。 这张迪在太监中算是个老资格了。自哲宗朝时他就在宫中当值,而且与当时的端王赵佶交往甚密,颇得赵佶的好感。赵佶即位后,仍留他在内侍省当差,负责料理自己身边的事务。因此从职位上讲他虽然不过是个押班,但是实际的地位却在都知之上。 作为一个太监,最重要的能力就是要善于察言观色,揣摩主子的心理。张迪在这方面是非常称职的。随在赵佶身边日久,张迪早就参透了赵佶的一颦一笑。他很清楚赵佶乃是个风流种子、艺术天子,审美目光极高,并且喜欢常有新鲜刺激。皇廷后宫里虽然是彩袖缤纷,佳丽如云,能真正遂其意者其实不多。况且朝夕相见而致熟视无睹,殊难振起赵佶的兴趣。正如一个人若是顿顿华食盛宴,便会对那些海味山珍变得厌倦不堪。蔡京也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才煞费苦心地不时为赵佶觅献野食调剂胃口。 皇宫里自有皇宫的规矩秩序,皇帝纵然为万物主宰,仍然是要受纲常约束的。在皇宫里把玩新鲜尤物,再遮掩躲闪,也难以避开诸宫嫔妃的耳目口舌,行事多有不便。然而赵佶却又本性难移,枯乏日久就食不甘味,情绪索然,这便如何是好? 自古讲究主忧臣死,忠心的奴仆必须百倍体贴主子的疾苦,皇上的忧愁就是太监的忧愁。张迪将赵佶的行状看在眼里,虑在心头。反复思量之后,他忠心耿耿而又小心翼翼对赵佶建议,既然在宫里消遣有诸多不方便处,皇上何妨微服出宫去走走?天然山水风光岂是人工园林可比,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上九五之尊理当与民同乐,焉可自囿于宫墙之内乎? 张迪的这个建议,其实不能算什么新鲜主意。微服出宫游幸,说穿了主要就是换了便装、掩了身份去往青楼嫖妓。这种事情,赵佶打政和六年起就做过。当时驰誉京城的一些名妓如徐婆惜、封宜奴等,皆曾有与赵佶厮混的经历。后来因为言官与后宫的多方劝谏,也由于到民间猎奇访艳的兴趣暂时得到了一定的满足,赵佶便收敛了一段时期。 值此乏闷之时,经张迪这么一提醒,赵佶出宫寻芳问柳的欲念就重新活动起来。他回想起往昔在歌楼艺馆里度过的那些缠绵之夜,的确是无拘无束,畅快淋漓,别有妙处,那种感受绝非千篇一律的宫中游戏可比,于是觉得张迪的这个建议提出得很不错,很及时。 舆论方面的压力还是不能不有所考虑的。后宫里面比较好办,主要防避着一个刘安妃就是。朝臣非议起来,麻烦就多一些了。在这一方面恐怕还得预先做点铺垫,取得那些股肱重臣的理解。 在某次召见蔡京时,议完正题之后,赵佶便似乎很随意地说起最近勤于政务,宵衣旰食,操劳过度,颇有疲顿之感,欲待抽暇出宫去散一散心,却又恐遭朝臣横责物议,朕当这个皇帝也真是甚不自由也。 蔡京一听,马上心领神会,启奏道,以老臣之见,皇上为天下大事日夜操劳,辛苦非常,确实是应当劳逸相间,张弛有度。宫中空气未免沉闷,得空出宫转转,无疑于皇上龙体大有裨益。而皇上之龙马精神充沛盛旺,实乃国民社稷之大福大幸也。如此浅显的道理,相信各位大臣断无不明,无可非议。若有个别愚昧不化之徒妄加指点,老臣秉公与其理论便是。 得到了蔡京明确而坚定的支持,赵佶后顾之忧顿消,就兴致盎然地唤来张迪商议,此番当去造访谁家。张迪深谙赵佶喜欢尝鲜的脾性,脑子灵活地一转,就推荐了在汴京青楼界中后来居上,而赵佶尚未曾染指过的李师师。 李师师已经名噪京师多年,赵佶亦早闻其名。不过由于赵佶乃是曾经沧海之人,各种世面见得多了,对李师师这个名字并没特别在意。今闻张迪着意荐举,倒对其发生了一些兴趣,思忖道,朕端的应当去访她一访,亲眼看看这位声冠群芳的女子究竟是不是名实相副。 于是这日晚膳后,赵佶让张迪秘密安排了心腹跟班,都换了便服,备好小轿,就不事喧哗地由一个角门悄悄出了宫,奔赴金钱巷而来了。 行至镇安坊门前,小轿轻稳落地。随在轿旁行走的那个五十岁左右年纪的侍从,也就是入内内侍省押班张迪,躬身上去掀开轿帘,扶下赵佶。早有两个浓脂艳抹的迎客粉头媚笑着走上来,莺声燕语地将这一干人等向坊院里请。张迪吩咐众跟班于院门外面候立,只带上两个年轻内侍,抬上一只箱子,随着赵佶步入了镇安坊。 已经有丫鬟及时向李姥姥通报,说是前面来了一位扈从颇众的贵客。李姥姥知道这是财神,连忙亲至仪门前迎接。打眼一瞅为首的来者,果然是龙行虎步,气度不凡,不似那等闲人物。李姥姥岂敢怠慢,忙殷勤备至地将赵佶延至一间豪华雅厅入座。 张迪向李姥姥介绍说,我们这位赵乙赵老板,是做茶行生意的,久闻贵坊名声,今日特来造访。李姥姥谦恭地连连称谢,说道客官高抬敝坊了,慕名而来实不敢当。不过不是老身夸口,这里的姑娘端的个个出色,比起左右楼馆的那些货色强得多了,包使客官玩得满意。说着便差丫鬟去唤姑娘们来见客待召。 张迪一摆手道,且慢,不用去叫她们。我们赵老板今日来此不见别人,只是要见这镇安坊里的头牌李师师。 李姥姥闻得这话,有点踌躇。 师师素来性高,随着名气的增长,架子也越端越大,见不见客要随她的高兴,丝毫勉强不得。自然,在平日里,但凡李姥姥做主应承下来的客人,师师一般还都是给面子,予以接待的。但是这段日子,不知是何缘故,师师一直落落寡合,无心应酬,已经生硬地拒绝了十几单生意。 李姥姥心下着急,却又不敢强求,怕是一旦惹恼了师师,令她使起性子来,耽误的事更多。所以这几日李姥姥只能款语对师师多加劝慰开导,耐心等待师师这股莫名其妙的郁闷情绪过去。李姥姥是过来人,理解歌伎生涯自有其难遣的苦闷,有时情绪不佳在所难免,所以倒没将师师的这种表现看作特别反常的现象。这种恶劣情绪都是暂时的,调整过来以后,生意该怎么做还得照样做下去。 可是今日赵大官人这宗买卖,能接还是不能接呢?这里应承下来,万一师师拒不见客,那场面该如何收拾? 张迪见李姥姥应答得不爽,也不待她再敷衍支吾,袍袖一挥,让那两名内侍将箱子抬将上来,放到李姥姥面前的案上,启动扣环打开了箱盖。 李姥姥趋前张目一瞧,心头不禁咯噔一下猛跳。 原来那箱子里满满装的皆是金条,粗估数目在五百两以上。 张迪板着面孔对李姥姥道,我们赵乙赵老板的这点薄礼,难道姥姥不肯笑纳吗? 李姥姥一来是委实舍不得放弃这箱子金条,二来也掂量出对方是来者不善,志在必得,不是个可以轻慢打发的主儿,遂赶紧堆了笑脸道,这位老爷说哪里话。赵大官人屈尊到此,乃是敝坊的造化,敬奉尚且不及,焉有怠慢之理。她一面说着,就唤上两个丫鬟,命她们香茶热酒地先侍奉赵佶稍候,自己则急颠颠地跑向后院,亲自去动员师师。 赵佶倒也不急,让两个内侍权且退下,只留张迪在侧陪着,摆出一副既来之则安之的神态,悠闲地品着一盏上等雀舌,等待着李姥姥回话。 李师师自那日见了燕青的留书,便一直是茶饭无心,寝卧难眠。这种没来由的心事愁怀又难与人诉,侍客承欢自然难以打起精神。机灵的蕙儿虽能窥出师师隐衷,但是师师不说,她也不便径自点破,日常里只能尽量寻些开心宽慰言语,去引导师师放开胸襟,抛却愁肠。 其实师师也并非真正想不开。她当然明白,既然做了歌伎这个行当,男女情感上的事就由不得自己了。莫说她与燕青不过是萍水之交,尚不知隔个三五日后燕青还惦不惦着她李师师,就算是燕青果有与自己缔结秦晋之意,以他的身份和条件,亦是断难做成。即便今后两人还有再逢之日,其结局也终归将是有缘无分。这一点师师是极为理智地料定了的。 然而理智归理智,情绪归情绪。师师终非草木,纵使看惯秋月春风,亦难真正心如止水。一时间的情迷意乱,当为题中应有之意。 这些日子因为自己多次拒客,耽误了镇安坊不少进项,李姥姥也未曾十分地催逼抱怨,师师在心下便自觉歉疚。这时见李姥姥巴巴地亲自过来说项,知道定是来了一个不容忽视的大主顾。师师再清傲任性,适度的进退还是能够把握的。当时她便答应了李姥姥,让李姥姥请客人再略候片刻,待自己稍事洗妆即予承接。 李姥姥原是做了需要颇费一番口舌的思想准备的,不期师师竟然爽快应下,乃是喜不自胜,赶紧颠颠地又跑回前厅,告诉赵佶师师正在梳妆,请他再耐心等候一二。一面又亲手剥了新鲜荔枝奉承赵佶。 赵佶并没有显得不耐烦。相反地,在这样的拖延等待中,更吊起了他对李师师的胃口。他觉得这种千呼万唤始出来的过程本身就很有意思。倒是张迪有些心焦,暗骂那李师师架子太大,不识抬举。因见赵佶不急不躁,安之若素,张迪也就不好多加催促,只好沉下性子来等。 又挨了半个时辰,蕙儿过来回道,小姐梳妆已毕,有请客人移步。李姥姥马上起身,与蕙儿一同引了赵佶、张迪向后院走去。 来到师师房间门口,赵佶吩咐张迪不必随侍于侧,可在就近房间中自便。李姥姥连称使得使得,就引着张迪进了一间厢房,并问他要不要姑娘伺候。张迪乃是阉人,又有守奉皇上的职责在身,哪有兴致玩乐。他只让李姥姥差人送来些瓜子糖果,一面闲嗑着消磨时光,一面留意着师师房间的动静,以备赵佶随时的召唤。 蕙儿将赵佶请进师师那间兼为琴室、书房的待客厅堂,恭谨地对他说道,奴婢叫蕙儿,官人若有需求,只管吩咐。赵佶道暂且无事,你亦不必侍奉于此,且先退出吧。蕙儿道了声官人自便,就轻步退出了房间。 赵佶举目打量着房间里的陈设,但见此中檀桌古砚、书墙画壁、琴案花檠,均安置得错落有致,相得益彰,其典雅别致气氛与通常的歌伎艳室迥然异趣。香炉里有一炷香刚刚燃起,青雾袅袅,幽芳怡人。一条长案上横展着一纸行草长幅,尚且未及装裱。赵佶酷爱书法,一见此物便饶有兴致地踱了过去。但见那长幅上写的是唐朝名士李商隐的一首七律《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长幅上那字体娟秀而刚韧,行笔洒脱布局灵巧,令赵佶大为赞赏。正津津品味间,便听得身后绣帘启处,有莲步轻移、玉佩微动之声。赵佶知是李师师出来了,龙体一转,回眸看去。 只此一眼,赵佶就明白了,自己今日绝对不虚此行。 到底是什么东西在这一视之间便深深地吸引住了自己,赵佶一时搞不清楚。他感到仿佛不仅仅是李师师的兰容桂貌,玉肤雪肌。因为他此生所见过的绝色娇娃多于过江之鲫,而似此一望之下竟为之神魂若失者,尚乏先例。 李师师乍一看到赵佶,心头也不觉一震。盖因赵佶虽然身着商贾服式,但那一派帝王气象,却终是掩饰不尽的。李姥姥的心思只在生意眼上,故对此少了敏感。而李师师接客多年,在应对方式上须得因人而异,所以在观察客人的身份方面就相当留心,判断力也历练得相当敏锐。凭着丰富的经验阅历,一瞥之中她便感到,眼前这人不怒自威,气度夺人,远非寻常豪贾巨商可比,在心底里就不禁陡然生出一种敬畏之感。这是在以往接待任何达官显贵时,都不曾出现过的一种感觉。 面对这个人何至如此耶?师师不免暗觉奇怪。 尽管如此,久经沙场的李师师仍然不失表面上的矜持。她礼节性地向赵佶道了万福,便请赵佶落座。赵佶却不忙坐,乃指着那纸长幅对师师问道,这字是你写的吗? 是奴家随意书写的,让官人见笑了。 不不,师师姑娘不必自谦。赵佶习惯性地挥了一下袍袖。这一篇字写得刚柔相济,意蕴横生,颇有讲究,非冰冻三尺而不可得也。若说尚有微瑕──赵佶又认真端详了一下长幅道,倒不在字的本身。 哦?师师闻语一惊。她一向自负于自己的书法水平,以为在当今汴京城里的文人墨客中,除了那几位著名的书圣,能够挑出其书毛病者为数不多。这位赵乙赵大官人,能在鸡蛋里挑出什么骨头呢?师师在谦逊的言语里不觉带了几分傲气道,原来官人也是行家,奴家愿聆赐教。 赵佶拈着颌下须髯,纵观全幅,侃侃言道,书法至境,在于达意。李商隐此诗素以玄秘晦谲著称,历来文士诠释不一,莫能深解其意。是以若书此诗,笔法总以扑朔迷离为切。今观此幅,却觉迷离不足而怅郁有余矣。不知师师姑娘以为然否? 师师闻言又是一惊。赵佶果然一语中的。师师正是在愁绪满腹的心境下书写的这条长幅,墨里毫间焉不尽含怅郁?能将个中三昧洞若观火,此人学识不可小觑。师师对赵佶的敬畏之感不由得又暗添几分,乃心悦诚服地道,诚如官人所言,奴家才疏学浅,拙笔下面欠着火候呢。 赵佶哈哈一笑道,姑妄言之,姑妄言之,师师姑娘无须认真也。遂撩袍落座,端起已经沏好的铁观音啜了一口,又道,赵某久闻师师姑娘多才多艺,笔墨上的功夫方才已是领教了,可否再聆一曲玉指琴音呢? 师师身上惯常的矜傲,此时在不知不觉中已十折八九。并且她对这位姓赵的客人已生出很大的好感,乃温和地颔首答道,官人真是过誉了。既是客官有兴致,奴家就献丑一曲权为助兴吧。便取过古琴置于案上,细心调准弦律,沉气屏神,翘动十指,亮开珠喉,弹唱出一曲《玉兰儿》: 铅华淡伫新妆束,好风韵,天然异俗。彼此知名,虽然初见,情分先熟。炉烟淡淡云屏曲,睡半醒,生香透玉。赖得相逢,若还虚过,生世不足。 这首曲子,仍是下意识地寄寓了师师近日的愁怀。原本师师是打算弹奏一首《春江花月夜》之类宁远悠扬的曲调,谁知鬼使神差,指动弦鸣中,吟奏出来时却成了这首缠绵悱恻的《玉兰儿》。曲为心声,师师既是情寄弦中,弹唱起来自是十分投入。 赵佶不知就里,只听着这曲调端的是婉转动人,情绵意切,甚为受用。一曲终了,赵佶拊掌赞道,好,琴弹得好,曲子唱得更妙。特别是那其中两句,虽然初见,情分先熟,恰好是唱出了赵某此刻的心境,何其之妙哉也。 师师粉腮微红地笑望了赵佶一眼。这个赵大官人,率直起来竟然又像个天真的孩子,倒是别有一种可爱之处。 接下来的时光,师师又陪着赵佶联句吟诗,猜谜对弈,果然是相处得甚为融洽。赵佶的博学多才再三地令师师折服,而师师的聪慧机敏、颖品高资,亦给赵佶留下了非同寻常的印象。直玩到深夜,赵佶才意犹未尽地辞别而去,让张迪和内侍们悄悄地送他回了后宫。 李师师没有表现出请赵佶留宿的意思,赵佶也没提出这个要求。今夜与李师师的晤会,已经使赵佶在精神上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这是赵佶来此之前没有料到的意外收获,得此而足慰此行矣。至于肌肤之亲,那是迟早的事,无须匆忙。佳酿焉可一口饮干,需要慢尝细品方得其妙。这李师师真乃盖世无双的一个尤物也,朕竟没有早想起来访她一访,真正是辜负了三春韶景,花样年华。在与李师师道别的那一刻,赵佶就清楚地意识到,从今以后,自己与这镇安坊,恐怕是结下了不解之缘。 李师师也感到这个夜晚过得非常愉悦。这是自燕青离去后,她度过的第一个忘却了烦忧的夜晚。这位姓赵的客人,若单就文采而论,或许较周邦彦稍逊一筹,但他那广博的学识、出众的灵感,于谈吐间不经意地流露出来的指点江山、傲视万物的襟怀气势,却远非周邦彦之辈所及。师师怀疑他不仅仅是一个商人,或者说他根本就不是商人。 那么他究竟是什么人呢? 八 燕青回到大名府数日后,卢俊义府上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当时看来寻常,实则非同小可。正是这件事,将卢俊义和燕青双双逼上梁山,改变了他们此生的命运轨迹。 话说那卢俊义,绰号曰玉麒麟,时年四十左右,生得身高九尺,相貌堂堂,蚕眉凤眼,长髯及胸,颇有当年蜀中名将关云长之威仪。 卢家本是当地的大户,祖业家产颇丰。卢俊义自然是有优裕的条件,自幼便饱读诗书,精习武艺,以图日后博取功名。孰知成年之后屡历科考,他虽有满腹经纶,却皆因立论与考官大异其趣,而均告名落孙山。卢俊义生性刚强,一怒之下遂罢登科之念。当时卢父业已年迈,偌大的家业确须有人经营打理,卢俊义便转而将精力放在了管理府中的事务上。 卢父去世后,卢俊义继承了祖业,其经济才干日益显露出来,将个卢府打理得红红火火,更胜于昔。兼之他又生就一副豪爽脾性,古道热肠,乐善好施,在乡里口碑甚佳,渐渐地便远近驰名了。因此在河北一带提起玉麒麟卢俊义,犹如在山东一带提起呼保义宋江,是无人不晓的。 距大名府东南数百里,有一个无名的险要去处,山势陡峭,官道不通。一伙强人见此处地形隐秘,易守难攻,便在山中安了营寨,昼伏夜出,做些打家劫舍的勾当。又学了宋江所部梁山泊义军驻地的称号,自称其地为小梁山。 这小梁山上的强人头目也姓宋,单名一个双字。前些年他因与人斗殴出了人命,怕吃官司,便流落到江湖上,聚集起一干同样负案在身的弟兄呼啸山林,发展至今也有了千余人马。但是宋双很不满足。他这个人没见过多大世面,觉得自己能占山为王很了不起,因此就野心膨胀,认为自己的队伍地盘应当有更大的发展,应当成为各地绿林之首,甚至应当与大宋王朝抗衡对峙,乃至割据一方。 但是如此这般胡乱想想可以,真正做到却谈何容易。他本人的领导水平就不高,部属的素质更差。虽然高举着杀富济贫的旗号,做起事来却不分青红皂白,蹂躏百姓、奸淫妇女是为家常便饭,所以很是招人痛恨。有些当地的反民,宁可千里迢迢地奔赴山东去投宋江,也不来投他这近在咫尺的小梁山。所以尽管他雄心勃勃,志在鸿鹄,其队伍的规模却始终只在千余人马上下徘徊,粮草军饷亦时有捉襟见肘之虞。宋双为此状一筹莫展。 宋双的军师昝青云有心建功,冥思苦想觅得一策,乃向宋双进言曰,大名府之豪杰玉麒麟卢俊义驰名河北富甲一方,如能拉其入伙,一来可得巨额银饷资助,二来可借其影响扩充实力,则成大事有望矣。 宋双听了觉得有理,却虑那卢俊义非是有意落草为寇之人,如何便拉得动他?昝青云又献策道,拉拢这等人物,不能力请只可智赚。只要赚得他与山寨有了勾搭,沾了反贼恶名,就不由得他不就范。宋双闻计大喜,即命昝青云着手操作。那昝青云本来通晓些卦术,就扮作了游方术士,带上一个扮作道童的随从,前往大名府去施行那诱骗勾当。 卢府的飞来横祸,即是由此而生。 在距今千余年前的宋代,星相占卜之类的活动十分盛行,无论平民百姓还是朝臣官吏,乃至包括皇帝在内,都很迷信那一套玄学。因而昝青云以此用计行骗,料有八成把握。到了大名府之后,他便专在卢府左近一带转悠。说起来这昝青云倒有几分异能,居然连续算准了几卦。口碑传扬开去,就惊动了同样怀有期望预知吉凶心理的卢俊义。 卢俊义便将昝青云请到了府上,让他卜算卦相指点迷津。昝青云见卢俊义业已着道,心中暗喜,装模作样故弄玄虚地批测一番后,断言卢俊义时犯太岁,正交恶限,百日内当有血光之灾,唯有远趋东南千里之外,方可避开此难。卦毕又口占歌谣一首,令卢俊义亲笔书于壁上。其谣曰: 芦花丛里一扁舟,俊杰俄从此地游。义士若能知此理,反躬逃难可无忧。 俟卢俊义书毕,昝青云起身作揖道,贫道所言,卢员外信亦可不信亦可。日后应验之时,方显卦示灵处。便收了卢俊义的酬资,带着假扮道童的随从大摇大摆而去。 卢俊义得此凶卦,独自闷坐内室盘算了半晌,认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再说去东南方走一遭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沿途还可做一番考察,开辟些生意渠道,岂不是一举两得?于是就将府中的都管李固、副都管燕青都叫了来,告诉他们,自己欲远行东南避祸。 燕青一听,便觉此事有些荒唐。他倒并非是没有迷信思想,而是信不过那班游方术士。况且他本人也略学习过一点周易知识,在心里暗自卜算下来,结论却是卢俊义近日不宜出行。因此燕青就劝卢俊义,不必在意那癞头野道的虚妄无稽之谈。李固亦觉那游方术士如此解卦,无非是故作耸人听闻言语,以骗取更多一点的酬资,所以起初也同燕青一样,劝说卢俊义对此不必当真,一笑置之可也。 卢俊义当时若听了二人之劝,此后一系列的变故皆休。然而他沉吟了一阵,仍然认为既有此筮,还是依那卦示出行一趟心里踏实。李固见卢俊义对那术士言语信之甚笃,自忖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倘或主公留于府中有点差池,自己坚持劝阻倒担了干系,遂圆滑地改口道,还是主公所虑稳重,那就出去走走也好,权作一趟旅游罢了。燕青尚欲再劝,卢俊义根本听不进去。 卢俊义的妻子贾氏得知此事,亦不以为然,不免又劝说一番。卢俊义对妇人之见更不当回事。贾氏无可奈何,只好消声敛气,翻箱倒柜地去为卢俊义打点行装。 考虑到素日里李固出门较少,卢俊义决定此次带他随行,也好让他开开眼界长长见识。府上的一应事务,让他暂都移交给燕青监管。其实李固心知这一趟旅程必定十分辛苦,根本不愿意随往。听得卢俊义如此安排,肚子里暗暗叫苦,嘴头上却不敢道半个不字。他只好努力掩饰着内心的不情愿,堆起笑脸谢了主公关照,向燕青交割了账目钥匙,便按照卢俊义的吩咐,去挑选随行家丁,进行离府远行的种种准备。 诸事备妥后,卢俊义即派李固带两名家丁先行出发去打前站。次日一早,卢俊义洗漱完毕,去后堂辞了祖宗香火,便带着车仗行李正式离府起程。 燕青随贾氏将卢俊义送至府外大道上。卢俊义与贾氏相互嘱咐了些夫妻间的家常话语,正挥手辞别间,平地里忽起一阵邪风,卷得周遭尘土弥漫。燕青心头骤然掠过一层不祥预感,犹豫了一瞬,赶将上去对卢俊义道,小乙颇觉此风非为吉兆,主公是否还是取消此行为妥。 卢俊义这时听燕青说出这话,十分不悦,呵斥燕青休得疑神疑鬼,胡言乱语。燕青见欲使卢俊义改变主意已不可能,只得再三提醒主公,旅途中务请多加小心。卢俊义自恃武功盖世,便是遇上五七个劫道的亦不在话下,并没将燕青的话认真入耳。他让燕青只管尽心帮助主母看管好家园就是了,别的事情不必操心。然后卢俊义便提了哨棍,带领家丁押着十余辆太平车登上了行程。 出行的头三日浪静风平,安然无事。每日行至黄昏,便有李固接了卢俊义的车仗,延至已经订好的客店,安排用饭歇息。翌日凌晨,李固再带两名家丁先行出发,去打下一个前站。 卢俊义身强体壮,更兼平素练武惯了,日行数十里地甚觉平常。那些家丁都是干惯了力气活的人,亦拿着走这点路程不当回事。众人一路走着,一路饶有兴致地观山望水,阅景赏云,自有一种新鲜感受,真个是将此行当作随卢俊义外出旅游来了。 只有那李固,往常在府上只做些文案事务,沾不到一丝粗活。甚至连打水扫地一类的活计,也都差使下面的家丁去干,乍然间哪里能吃得住一日跋涉数十里路之苦。两三日下来后,腰也酸了,腿也肿了,脚底板上也磨起了大泡。晚间往床上一躺,浑身上下直如散了架子一般,几乎连起身喝口水的气力也无。 李固几次欲向卢俊义请求免了他打前站的苦役,又怕卢俊义骂他不中用,话到嘴边皆咽了回去,暗地里却怪卢俊义不通人情。由此又无中生有地寻思卢俊义令燕青留守庄园是偏宠燕青,信不过他李固,心底里就渐渐生出了怨恨。卢俊义只见李固跑前跑后地勤勉做事,对他的这番心理活动则全然不察。 到了第四日,行至日暮时分,未见李固来接。卢俊义举目四顾,但见前后原野上皆是丛林掩映,没有人家,只道是此处客舍难觅,李固他们未免会耽搁些时辰,也没介意,就让家丁停了车仗,坐到路旁歇歇脚,稍候一时。 这时远山暮霭苍茫,天边晚霞似锦,一派落日前的绚丽壮观景象令人心驰神往。众人正一面擦汗饮水,一面欣赏那山林夕照的美妙景致,突然从两侧的茂林中就涌出一伙持刀将棍的强人。卢俊义反应极快,立时抄了哨棍挺身而起。众家丁亦紧跟着抄了家伙呼啦一下跃起身来。 眨眼工夫,这伙强人已将卢俊义一干人连人带车围定。 卢俊义并不慌张,走上前几步高叫道,诸位兄弟听好,我是大名府玉麒麟卢俊义。愿意交个朋友的,请将道路让开大家方便。如果不给面子,那便莫怪我卢某手下无情了。 强人阵中走出一个儒士装束的人,向卢俊义微笑作揖道,卢员外别来无恙否?我等专门在此恭候卢员外大驾,当然是愿意同卢员外交朋友的。 卢俊义张目一看,认得此人正是那所谓的江湖术士昝青云,顿悟果然是上了贼人的当,心头亦悔亦恼,但是并不畏惧,骂一声你这贼子狗胆包天竟敢来赚我,舞起哨棍便要动武。 昝青云叫道卢员外且慢,容在下将话说完再动手不迟。他边说边向一旁挥了挥手,便有喽啰将李固和两个打前站的家丁押了出来。昝青云道,卢员外的功夫虽然了得,但是你一动手,这几位弟兄的性命却就先自丢了,想必卢员外于心不忍吧。 卢俊义投鼠忌器,只得暂且按下性子收回哨棍,向昝青云喝问道,你们是何人,待要怎的,与我说明白。 昝青云仍微笑着道,是是是,在下正是要禀明卢员外。若问我等的身份,可算是梁山好汉吧。我等其实并无恶意,皆因久仰卢员外大名,奉我宋头领之命,恭请卢员外到敝寨一叙。卢员外若愿随我等上山小憩,便就皆大欢喜。若是不愿降贵纡尊,我等亦不敢违了将令,便不得不以刀棍相邀。不知卢员外意下,欲吃敬酒还是欲吃罚酒。 卢俊义为人正直磊落,平素最恨阴损欺诈行径。此番落了这个圈套,气得他七窍生烟。有心动手去收拾这帮强人,却恐伤了李固几个的性命。万般无奈之下,卢俊义只好应承昝青云,可权往山寨一坐。 昝青云很高兴,事情正在按照他的计划,有条不紊地向前发展。他指挥着喽啰前呼后拥地,就将卢俊义一行人马车仗驱入了深山。卢俊义一路上闷闷地琢磨着,这些强人花费这许多心思,赚得自己去他寨中是何用意,同时就非常后悔不该不听燕青的劝阻,以致遭遇了这般麻烦。 更令卢俊义料想不到的是,在他外出之后,留在府里的燕青亦遭遇了偌大的麻烦。而且这个麻烦,竟是来自于他的妻子贾氏。贾氏生出的这事,与后来整个事态的发展关系极大,这里必得扯过话头一表。 话说那贾氏虽是卢俊义之妻,却比卢俊义小了十余岁,年纪与燕青、李固都相差无几。贾氏的模样生得颇为俊俏,脾性亦是十足风流。因见卢俊义家底殷实,形容伟岸,嫁得这样一个夫君,她原本可算心满意足的。卢俊义对贾氏又是甚为爱怜,一应吃穿用度随其所欲从不约束。贾氏的娘家但有需求,卢俊义也是能帮便帮,尽量满足。所以应当说贾氏在卢府的日子,过得是百般顺心,无可挑剔。 但是偏偏有一件事不称贾氏心意,却又难与人言。这便是夫妻间的性事。 原来那卢俊义虽然体魄雄伟,精力过人,房中之事的能耐却较一般。而且卢俊义生就的英雄秉性,素日里除了操持府上的事务外,主要的心思便是放在习武练功,钻研武学上,对房中之事兴趣不大。新婚燕尔之时,卢俊义曾与贾氏夜夜缠绵过一段时间,蜜月过后那床上游戏便日渐稀少。再到后来,也就是月余光景才与贾氏同房一次。而且每每是例行公事,顷刻了结,没有许多的戏耍意趣。 贾氏这人恰恰相反,在享受性事乐趣方面欲求极强。在卢俊义无意行事时她又强迫不得,天长日久,贾氏心中便生出邪念,盯上了年轻英俊的府中副都管燕青。 不过盯上归盯上,贾氏长期以来却没有机会也没有胆量去进行什么动作。燕青非常敬重卢俊义,对她自然也是十分尊重,一举一动中均严格以家人对主母之礼相待,令她连一言半语的玩笑都开不得。贾氏又素畏卢俊义的威严,也不敢有半点轻薄造次的举止流露。是以成年累月中,贾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燕青这条精壮蓬勃的汉子在面前走来晃去。 卢俊义的离府外出,正好为她的淫欲贼胆让开了一条通行路径。 平心而论,下面发生的事情本不是贾氏蓄谋而为。起初听到卢俊义意欲外出避祸时,贾氏并无盼望着卢俊义赶快离开,以利其苟且行事的想法。卢俊义是这座府第、这所庄园的主心骨,有卢俊义在府中,全府上下便心如磐石,她的心里也踏实,在这一点上贾氏是深有体会的。所以当卢俊义提出要做远足,她亦是真心诚意地劝阻过。她觉得若是卢俊义不在,她都没有能力承担起当家做主的职责。卢俊义乍离之时,她的心底里确实是一片空落。 但是贾氏的心境很快便起了变化。府里事务的正常运转自有燕青主持,一般用不到她具体操心。而卢俊义的离开,使她明显地感到身上减少了许多无形的约束。这时她才突然醒悟到,此乃是一个可遇而不可求的,有可能实现自己内心压抑已久之欲望的天赐良机。 这个念头一出现,先吓了贾氏自己一跳。趁丈夫外出之际与人偷情私通,罪孽非浅也。一旦事有败泄,将堕万劫深渊。贾氏就努力克制着自己,尽量不往那个欲念上面去想。但那个欲念就像个力大无穷的魔鬼,怎么压也压不下去,并且还不断地为她提供着大胆纵欲的理由。 我姓贾的乃是个活生生的血肉之躯,你卢俊义不喜好那快活事,难道我便活该日日苦挨着守活寡吗?如今府里耳目正少,只要是我行事谨慎,料也不会有人知晓。这种良机此生或许只此一回,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过了这个村可就找不着这个店了。 这样再三再四地思量着,这淫荡婆娘的行事决心便一点一点地下得定了。至于燕青是不是能够就范,她倒未曾多做顾虑。常言道,男想女隔层山,女想男隔层纱。只要那燕青不是个太监,凭着自己的妩媚和手段,不消三眉两眼,七磨八蹭,定可教他斗志昂扬也。 思忖既定,即付施行。贾氏便开始时时地在燕青面前晃动,有事无事地寻找些话说。燕青只当是主母关心府上事务,逢着贾氏问话,总是十分耐心地去回。碰到贾氏不懂或不太明白之事,燕青便细细地与她解释。有时一番谈话下来,也有半个时辰长短。这让贾氏想入非非地觉得,燕青对她同样怀有暧昧之意,因而颇为欢欣鼓舞。实际上那全是贾氏一厢情愿的误会,燕青不过是恭谨地遵照礼数行事,根本没有想到其他。 这一日傍晚,燕青料理完前街解库上的事,回到府院,一个小厮交给他一封信,道是从汴京送过来的。燕青本以为是生意往来信函,然而一看那缄封,写的却是“大名府卢俊义员外府邸燕小乙哥亲启”字样,不禁心神一动,忙走回自己住处,拆了缄封取出信来观看,但见笺纸上面无名无具,只有七个秀丽的楷书大字:星移斗转待君来。不问可知,正是李师师亲笔。 原来,是蕙儿前几日听说有个熟人要到大名府办事,想到师师连日来的心情,就对师师道,那燕青燕小乙临走时曾给姐姐留信一封,来而不往非礼也,姐姐何不也写几个字给他捎去呢。师师当即便不假思索地写下了这句与燕青留言相对的话,交给了蕙儿。事后师师颇感这几个字有些孟浪,但信已托人带走,已是无可收回了。 燕青看了这几个颇含深意的大字,当下心头一热。李师师居然对自己如此眷念,这是燕青没有想到也绝未奢望过的。本来已被府上的繁杂事务冲淡了的对李师师的思恋之情,在这封来信的激荡下又于燕青胸中变得浓烈起来。这使燕青感到了一种充满惶惑的甜蜜滋味。 吃罢晚饭,命小厮烧了一大桶热水抬到房中。燕青一面在阔大的木盆里泡浴着,一面再次回忆起与师师相处时的一个个细节,一时间竟有恨不能马上奔赴汴京再会师师的冲动。当然这是不可能的。起码在卢俊义回府之前,自己是脱身不得。燕青就寻思是否托人再捎封回信给师师,尺素传情也是另有一番味道的。然而他又想到,现实一点来看,李师师之于自己,终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而已,是可望而不可即的。那么这场感情游戏玩将下去,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正当燕青泡在澡盆里剪不断理还乱的时候,贾氏来了。燕青听到贾氏叫门,忙出浴擦干身子,穿好衣服,开门将她让进。 贾氏手上提了一个瓦罐。进得屋后先随手掩了门,然后将瓦罐放到桌上,亲亲热热地对燕青说,燕青连日来操劳辛苦,眼见是累得瘦了,端的叫人心疼。因此她特意让人炖了一点参汤,给燕青补补身子。燕青赶紧道谢,说真是多劳主母惦记了。 贾氏说那就趁热喝吧。就向一旁柜橱里找了个大碗,从瓦罐里倒出参汤。燕青连声道不劳主母费事,小乙自己来吧。便接碗过来,坐下去喝着。这时贾氏立得距燕青很近,满头满身的脂粉香气直扑燕青鼻息。而刚刚出浴的燕青身上的腾腾热气,也在强烈地感染着贾氏,令她心旌摇曳、难以自制。她忘乎所以地盯着燕青,几不知自己是身在何处了。 燕青是个乖觉人,平日里他没将贾氏向别处想,因此倒不觉得什么。此刻的情状,却不由得他不警觉起来。贾氏在这个时候亲自来给他送参汤,已经让他感到意外。贾氏那过分热情亲昵的语调举止,更令燕青觉得不大对头。燕青暗暗地向近在咫尺的贾氏瞥了一眼,发觉她的穿着非常随便,罗裙松松地掩在她身上,领口的纽扣敞着未扣,不仅将粉颈暴露无遗,就连那胸乳的上半部亦在前襟中若隐若现,呼之欲出。凡此种种,皆使燕青如芒刺背,浑身都不自在。 凭着男人的直觉,燕青不可能不体察出贾氏的用意。但他仍不愿向歪处去想,乃佯作迟钝状,彬彬有礼地对贾氏道,谢谢主母关照。时辰已然不早,就请主母回去歇息吧。 贾氏星眼迷离地笑道,这才戌时刚过,哪里就困得着了?说话间向前凑得更近,抚着燕青的肩膀又道,我说小乙呀,你这衣领磨成这样了怎的还穿,也没人管,看来这男人身边没个女人照应就是不行。我看看还有哪儿破了,一块儿给你缝缝。说着双手就在燕青肩背上不停地摩挲,香气弥漫的身子也软软地贴了上来。 燕青也是血肉之躯,哪里经得住如此撩拨,心想再拖延下去一旦把持不住,便要一失足成千古恨。于是燕青不敢再迟疑,将胳膊肘使劲向外一捣叫道,主母休得如此。 贾氏哎哟一声退了两步。燕青唯恐捣得重了伤了贾氏,又忙伸手将她扶住道,恕燕青不知轻重,伤着主母了吗?贾氏蛾眉半蹙地道,怕是伤着了,疼得紧呢。燕青急问,伤到哪儿了?贾氏就一把攥住了燕青的一只手,猛地按到自己那滚烫高耸的乳房上,说道就伤到这儿了。 燕青只觉得脑门轰地一响,急忙向后抽手。贾氏顺势便向燕青怀里扑去,一面娇喘喘地说道,我的小乙,我的可人儿,你听我说,我的心里早就——未等她再说下去,燕青已经勃然大怒,双臂一抡将她咚地搡了开去。 一刻间,两个人都满面赤红地怔在那里。 对峙片刻,燕青勉力压下火气,理智而有分寸地正色言道,主母今日敢是喝醉了吧,小乙劝你早些回去歇息为好。今后望主母多多自重,小乙自会将主母当作长辈敬重。否则,休怪小乙鲁莽。 贾氏今夜前来撩拨燕青,意在投石问路。看到燕青这种正气凛然、声色俱厉的样子,情知是此路不通了。遂借着燕青给的台阶,勉强挤出笑容,故作轻松地道,哎呀,我可真是多喝了几杯,脑子里迷迷糊糊的,方才说了些什么,自己都记不得。倘有不周到处,小乙多包涵吧。天色既晚,就不打扰了。说罢,便扭身扬长而去。 回到自己卧房,贾氏备感羞辱恨恼,在心里大骂燕青不通人情、不懂人事。不免就担心燕青会将此事告诉卢俊义。由此又迁恨卢俊义,怨道皆因其房事疏松,自己不顾廉耻勾引下人,直弄得丢人现眼落话柄。贾氏越想越骂越觉得摧肝裂肺,一万种委屈齐上心头,不由得抱着枕头泪雨滂沱地大哭一场。 燕青的心情也是懊恼透顶。轰走了贾氏,他气闷不已地在灯下默坐良久。贾氏素有水性杨花之态,燕青是了解的。但他一向认为那自有主公卢俊义去管束,用不着自己操心。况且美貌娇妻风骚一点,说不定还正讨丈夫欢喜呢。然而万没料到,卢俊义才离府数日,这婆娘便背着他做出了这等下作之事。燕青着实为卢俊义感到愤辱不平。 将来卢俊义回府后,这件事对他说不说呢?说了将会导致什么后果,而不说又将会导致什么后果?燕青前思后想,左右为难,直搅得六神无主,心乱如麻。 本想在静夜里好好琢磨一个佳句回复李师师的,现在燕青全然没了那个浪漫心境。 九 丰县隶属山东西路管辖,位处齐州以西,是个很不起眼的千户小县。 由于财力不足,多年来丰县县城就没修缮过完整的城墙,只在出入县城的要道口处建了个门楼垛子,便算是个城门了。守门士卒也只是象征性地站在那里,不大过问来往行人。他们知道过问也没什么用,这里不让走,人家可以走别处,反正四面八方能够出入县城的途径多得很。 在那象征性的城门墙边,张贴着缉拿在逃的汴京行刺案要犯的告示。经过多日风吹日晒,那告示已经破损不堪,也不曾有人去注意理会。 这一日下午申时左右,依旧扮作男装的楚红夹杂在三三两两的行客中,走进了丰县城门。她来这里,是要投奔一个叫作王俭的人。 暂时到丰县来栖身,是楚红经过认真斟酌而定的。那天夜里遭到孟谦等泼皮的偷袭后,楚红就改变了直接去大名府投亲的想法。一伙泼皮无赖尚且能估计到她会去大名府,官府焉能不倍加注意?现在去大名府必是易露形迹,要去也须过些时日再说。 那么先到哪里落脚为好呢?总是宿身客店危险性是比较大的,费用也承受不起。再说长期的漂泊生活已令楚红心力交瘁,她眼下的确需要找个相对稳定的去处休整一下了。在密林里与燕青对话时,她脑子里闪出了几个可以考虑的去处,但尚未及权衡。辞别燕青以后,向前走了一段,她发现自己在下意识中是奔往丰县方向。于马背上细细地思忖了一番,楚红感到先去丰县找王俭乃是可行之策,便一路奔了丰县而来。 楚红欲去投奔的这个王俭,与楚家非亲非故,却是交情很深。王俭的家乡即在楚怀中奉职的平湖县。王父曾是县衙中的老吏,一生怀才不遇,与楚怀中颇为投缘。后来王父因患消渴症退职,楚怀中常去王家探视。他见王俭伶俐好学,而王家当时却是贫困不堪,生计艰难,便在王俭赴京赶考的关键时刻鼎力资助,才使王俭获得了金榜题名的机会。 王俭对此深为感激,发誓若日后发迹,一定要重报楚怀中的大恩。楚怀中当然是不求报答的,但嘱王俭如果做了官,能够清正廉明造福百姓,也就对得起他了。后来王俭外放了丰县主簿,与楚家仍频有书信往来。逢着有人南下,亦不忘给楚怀中捎上一份礼品,与楚家的关系一直维持得比一般的亲戚还近。 然而这层关系外人是不清楚的,未入官府注意之列。并且丰县乃是版图上难觅的小县,防范疏松,进出自由。正是基于这种种缘由,楚红选择了这个落脚处。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进城果然是非常方便。守门士卒如草人一般戳在那里,对过往的行人视若无睹地任其出入。楚红心中得意,觉得自己的决定无比英明。进得城后,便设法打听王俭住处。王俭身为县衙贰官,自然有人认得。楚红很快便打听确切,找到了王宅,向门人自称是王俭的堂弟,请其入内通报。 王俭其时刚从衙上办完公事回家,正在吃茶休息。听了门人的通报,先是一愣,自己从哪里忽然冒出一个堂弟来?但他很快便反应过来,莫不是楚红来了? 楚怀中遇难的事情,王俭早就得悉。当时他想告假亲往平湖吊唁,被夫人刘氏阻住了。刘氏劝他道,楚怀中之案背景复杂,你又不明内情,千万莫蹚浑水。王俭想想也是,就没有动身。但在心里却是惴惴不安,总觉得有些愧对楚怀中。潘世成在汴京遇刺的消息和朝廷缉拿刺客的文书传到县里,王俭一面佩服楚红的英豪胆气,一面又为楚红的安危暗暗捏了一把汗。谁都知道,蔡京的耳目爪牙遍布朝野,这老贼要是较了真,楚红怕就很难找到稳妥的藏身之地了。 楚红会不会到丰县来找他?果真来了,应当如何安置?这两日王俭正在琢磨这个问题,楚红竟就上门了。当时王俭听了门人通报不由一阵紧张,面上却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对门人道,前几日我是得了书信,说是这个堂弟要来看我,快快请进便是。 楚红进了庭院,王俭已从里面迎了出来。两人以目会意,嘴上只说些家常客套言语。王俭带楚红进了书房,掩上门后,双方方敢以实言叙谈起来。 楚红扼要地向王俭告知了事情原委,对王俭道,自己只是要在这里歇几日脚,暂避一下风声,即另择去处,绝不会长期拖累王俭。王俭自是满口应承,道是楚公之恩王某无以为报,此刻正是回报之时。让楚红把心放宽,想在这里住多久便住多久。只要是不出院上街,在这宅子里是绝对安全的。 这件事当然瞒不得夫人,当下王俭便唤出夫人刘氏与楚红相见。刘氏闻听此事心中暗惊,脸上却不露一丝痕迹,非常热情地安排了楚红用餐洗浴,又专门为楚红安置了后院一个单间作为卧房。 楚红本来是做了两手准备,若见王俭有一点勉强之意,她会毫不犹豫地立马就走。现在见王俭夫妇行事十分仗义,毫无畏惧、推诿之色,心里非常感动,亦甚感慰藉,便更觉得自己来找王俭是做对了,心情就踏实下来。狼吞虎咽地用过晚餐,楚红便至后院卧房宽衣上床,早早地歇了,一夜睡得坦然酣畅。 楚红终究是处世经验不足,她当时过分地相信了王俭那衔恩必报的慷慨表态,却忽视了两句含义深刻的警世恒言。这两句话,一曰人心更比江湖险,二曰记仇容易记恩难。大仇若不得报,会令人终生刻骨。而大恩未报,时过境迁往往可以不了了之。此乃世事规律,人之常情。 王俭原非寡义忘恩之人,但是当这报恩的举动关系到自己的切身利害乃至身家性命时,就不由得他不慎重考虑二者的分量孰重孰轻。初见楚红时,他确是认为既然楚红找上了门,自己除了冒险将楚红掩护下来,别无选择。然而仅一夜之间,他的思想却产生了本质的变化。 促使王俭终于彻底改变了初衷的,是他的夫人刘氏。 这个刘氏,虽为妇道人家,却是性格果决,处事干练,虑远思深,极有主见。王俭家中之事,她做得多一半主。得知楚红找到宅上来寻庇护,她表面上声色未动,待楚红热情有加,在内心里却立即就开始寻思对策。 安排楚红用过晚餐去后院歇下之后,刘氏悄悄地一扯王俭,两个人便心照不宣地一起回到寝室。关严了门窗,刘氏便问王俭,对楚红欲如何打算? 王俭皱着眉道,我也正想同你商量。在这种危急时刻,楚红不去别处单来投我,显见得对我王俭是非常信任。她父亲对我恩重如山,按理说救助楚红我是责无旁贷。但她这案子是惊动了蔡京蔡太师的,藏了楚红,不出事便罢,一出事便非同小可。所以此刻我心里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不知如何才能将事情做得稳妥,请夫人指教一二。 刘氏已经思谋定了,见夫君这般口吻来问,就直截了当地道,既然官人明白此间的利害,此事若要做得稳妥,那便只有一个办法,报官。 王俭一听,骇了一跳。他在这件事情上的矛盾犹豫,尚只限于是容留楚红在家里住下去,还是找借口尽快将楚红打发走之间的抉择上。至于报官出卖楚红,他还根本没起这样的念头。听到刘氏石破天惊地道出来那“报官”两个字,他毫无思想准备地连连摆手道,报官万万使不得,此等忘恩负义之举岂君子可为耶?夫人若觉留她长住不妥,我们设法找个理由让她早点离开便是了。 刘氏就冷笑道,官人你这就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了。她楚红到这宅上来找你,难道再无旁人看见吗?这宅院里的门丁丫鬟会不知道吗?一旦有人觑出破绽,生了卖主邀功念头,去衙里告你个私藏朝廷要犯罪名,你能赖得掉吗?刘氏这几句话虽然不多,却将王俭说得脊背上一阵发冷。 刘氏进一步指出,官人不愿意报官,关键在于道德良心上的疙瘩解不开。然而这却须从大处着眼,不可钻牛角尖。楚家有恩于你,那是私情。捉拿朝廷案犯,这是公事。官人既为朝廷命官,食君俸禄理当忠君之事,奉公守法公而忘私,那才称得是贤良之士。又焉可因小私而废大公耶?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倘或你藏匿楚红的消息走漏,非但你一人获罪,我们全家亦必遭连坐,满门下牢。纵使你的良心对得起楚家,却对得起你的一家儿老小吗?其中的轻重巨细,难道官人还掂不出个分量来吗? 刘氏这一番似是而非的理论,将本来就心情忐忑的王俭更搅得晕头转向。他一会儿觉得刘氏说的尽是歪理,一会儿又觉得刘氏的话很是精辟。孰是孰非,何去何从,踌躇不已。 刘氏倒是很有耐心,反而复之地向王俭细细地剖析其中的利害,及其后果的严重性。折腾了大半夜,至黎明时分,舍楚保家的思想终于在王俭头脑里占了上风。 当下两人悄然议定,天明王俭一如既往地做出去衙门上点卯办公状,见到知县即向其报案。刘氏则在宅中稳住楚红不使其走脱。如此一来,王俭便非但无罪反而有功了。就这样,为了自家的利益和安全,王俭便将楚怀中对自己的恩德云云,统统丢到了爪哇国去。 丰县的知县得了王俭的密报,激动得手抖心颤。真乃是吉人自有天助也。朝廷的缉捕文书发下来时,他不过是例行公事地吩咐张贴出去也就罢了,根本没将这事放在心上。大宋疆域辽阔无垠,一个鸟逃犯哪里会那么凑巧就来到丰县这弹丸之地?即便是来了,又有谁能认得出来找得到她?嘿嘿,岂知天公作美,馅饼偏偏就掉到自己嘴边上了。若是当真拿下了那逃犯,赏银固是非常可观,更重要的是自己身上这件穿了多年的九品官服,少不得要换一身新鲜式样的了。 事不宜迟,知县当即差人将衙前捕头龚定国唤至后堂,向其简要说明了情况,命他速将朝廷要犯楚红缉拿归案。 龚定国其人生得身高八尺,方正脸膛,浓眉环眼。因其生性耿直而又心思缜密,更兼有着一身的好武艺,颇得前任县令的器重。现任知县到职以后,却觉与其品性多有不和,曾想将他撤换掉。但是物色了一圈后,不得不承认,在当地欲另找一个可在各方面能力上与龚定国相匹敌者,不太容易,不得已只好继续留用了龚定国。 好在龚定国相当忠于职守,在缉贼拿盗维持治安诸多方面都做得十分出色,省了知县不少的心神。至于一些个贪污受贿、徇私枉法的勾当,因龚定国眼里揉不得沙子,知县不得不多加小心地避着他。所以龚定国对于这个知县来说,是一个弃之有所不便,用之亦有所不便的人物。 此番缉拿楚红,是必得龚定国出马不可的。楚红的武功已经随着那缉捕文告被传扬得非常神奇,若无龚定国压阵,即令衙上的捕快全数出动,亦恐难保万全。否则知县倒很想撇开龚定国,亲自带人去拿下楚红,岂不益显其功大焉? 龚定国听知县介绍完了案情脉络,毫无表情地瞥了坐在一旁的王俭一眼,当时没有说话。他原本就对官场腐败、恶霸横行、鱼肉百姓的社会现状深怀不满,听到关于楚红汴京行刺案的传闻后,颇感那潘世成乃可杀而不可留之人,杀得真是痛快。甚至在心底里,很有想见识一下那位巾帼英侠的念头。今闻楚红已潜来丰县,且被主簿王俭马上“大义灭亲”地报了案,惊讶之余,胸中不禁涌起了对王俭这种无耻行径的鄙视和愤慨。同时他就在心里思考,如何能帮助楚红躲过这一劫。 知县见龚定国沉默不语,以为龚定国亦对捕拿那身怀绝技的案犯心存畏惧,乃正襟厉色言道,龚捕头何故作踌躇状耶?自古来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今日正是为朝廷效命之时,岂可似这般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乎? 龚定国听知县放出这几句屁话,内心暗自骂道,狗日的知县,要是没有我姓龚的日夜巡察,保着这一方平安,只怕是连你大堂上的那颗官印,也早被贼人偷去做了磨刀石。 心里这么说,从嘴里吐出来的,却不得不是另外一番话。这就是人在矮檐下的悲哀。启禀老爷,缉拿贼寇乃定国分内之事,定国焉有畏缩之理。不过依定国想来,那刺客既然名震京师,必是功夫超群。我等不拿则已,要拿,便须拿得稳当才是。 知县听了这话比较满意。他素知龚定国做事稳重,认为他虑得有理,遂问道,依你之见,怎样才可拿得稳当呢? 龚定国做出深思熟虑的样子道,捉拿这种武林高手,最忌轻率行动、打草惊蛇。我们白日里去拿,动静太大,贼人也比较警觉。如若交起手来,难保万无一失。莫如让王主簿且稳住贼人在家,待到夜半时我悄悄带人去围了那院子,进行突然袭击。料那贼人平安度过了这一日,心下必会松懈。我却乘虚而入,攻其不备,则兵不血刃,大功可成也。不知老爷意下如何? 知县就问王俭,能不能稳得住刺客。王俭道,时日长了很难说,只这一日料无问题。知县道那就好。于是三人议定,当夜子时,龚定国先布置人去围了院子。王俭于子时三刻准时打开院门放进捕快,引领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扑后院,生擒逃犯于睡梦之中。 谋划完毕,知县非常高兴。看来宽宏大量地留龚定国在衙里继续担任捕头还是对的。尽管因为有这个不通人情的匹夫碍事,影响了自己的一些受贿进项,但是破了这桩朝廷要案,自己所获之利,又岂止是区区几百两银子呢。 他却哪曾想到,这个所谓攻其不备的深夜拿贼的计策,乃是龚定国急中生智施将出来的缓兵之计。 因为龚定国从知县和王俭介绍的情况里听出,楚红对于王俭是高度信任的。如果此刻带人直扑王宅,无疑会打楚红一个措手不及。光天化日之下,自己又不易暗做手脚帮助楚红,那么楚红就必陷危境之中。而到了夜间,浑水摸鱼的勾当便好做得多了。 龚定国还建议,为了确保行动成功,他要先去勘察熟悉一下王宅周围的地形,以便布阵设伏。知县以为这是龚定国尽责办案的表现,当然无不赞同。其实这是龚定国为在缉捕时对楚红网开一面,而欲去预先查探途径。 从县衙后堂退出,龚定国就换了便服,独自来到王宅附近,将其前后左右的路径细细地勘视了一番,心中基本有了数。然后他又去集市上转了一圈,买了一只刺猬,以备夜间使用。 王俭这一日照常在衙门里处理案牍。因为终是惦着宅里的情况,下午提前一个时辰回了家。刘氏悄悄告诉他,楚红是一直待在后院里的,没有异常活动。就问王俭,衙上何时派人来拿。 王俭却不忙与她细说,先去后院看望了一下楚红。楚红正在房中翻阅一本饲鸟养花之类的闲书解闷。王俭假惺惺地问了些关切之语,对楚红道,有什么需求但说无妨。楚红感谢地道,府上照顾得十分周到,真是给你们添了麻烦,今日之恩当容后报。王俭道,你如此说可就见外了。你我的关系如同兄妹,你只管将这里当作自己的家住着便是。 回到前面厢房,王俭方腾出工夫,将行动计划告诉了刘氏。刘氏欣然称赞王俭算得上是吕端,大事不糊涂。就想到拿下刺客后,丰县知县必会升迁,那么这继任的县令会不会是王俭。王俭踌躇满志地道,大约是非我莫属了。我在这桩案子里应是首功,晋升个县令还不理所应当吗?运气好的话弄个五品知府也说不准呢。刘氏戳着他的脑门子道,这个梦你做得还早了点。不过只要你脑筋活泛,那知府知州早晚有你当的时候。 两个人悄声细语地调笑一番。刘氏又提醒王俭别只顾得意,还得盯紧楚红,莫使煮熟的鸭子飞了。王俭自负地道,只要你我不露破绽,她飞不了。横竖不过还有几个时辰的事,此事现在没有十拿,也是九稳的了。 晚饭时王俭夫妇仍陪楚红一同进餐。这一对贼男女表现得既热情又诚恳,甚至还故意当着楚红的面,商讨起待风声过后,若楚红不嫌此地是穷乡僻壤,可在县郊为楚红置一处房产,以便楚红长期隐居度日等打算。王俭一面说一面暗暗观察着楚红的神色。楚红看上去未起任何疑心,谈吐间比昨日刚来时放松多了,还讲了两个在外面听来的笑话。这个情形让王俭很是放心。 晚饭后楚红仍旧早早地回到后面睡了。看来她实在是疲惫已极,没有个三天五日恢复不过来。王俭夫妇回到寝室,再次细细思检一遍,觉得事情至此为止确未出现什么漏洞,下面应当不会再出问题。他们恨不能龚定国现在就带人来捕了楚红,然而时辰尚早。两个人便熄了灯躺在床上熬时光。 两个时辰的光景,倒像是过了两年般地难挨。好不容易挨到了约定的时间,王俭迫不及待地起了床,轻挪脚步来到院里,就拨门闩打开了院门。 龚定国已按时带人候在门外。王俭低声告诉龚定国,里面一切正常。龚定国便让王俭在前面带路,自己带着几个捕快随其后轻手轻脚地进了院子。 此时庭院中万籁俱寂,静可闻针。 王俭正带人摸着黑向后院行走,突然失声惊叫了一嗓。音量虽然不大,在这黑寂之中也足以将众捕快唬得一愣。龚定国忙问王俭怎么了。王俭道,踩到了一个软绵绵的物件,似乎身上带刺,不知是何怪物。 其实那正是龚定国买的那只刺猬,方才趁王俭不备暗暗地丢在了他的脚下。这时龚定国佯作探寻,一脚将刺猬踢进旁边的草丛,却对王俭道,哪里有什么怪物,敢是王主簿心情太紧张,自己吓唬自己吧。王俭不想与龚定国争辩耽搁时间,只好承认道,也许是吧。 龚定国就生气地责备他道,似王主簿这般大呼小叫,惊动贼人走脱了,是谁个的责任? 王俭素知龚定国性子耿烈,连知县尚且畏他三分,眼下又正是抓捕行动的关键时刻,岂敢与他顶撞。遂忍了气道,龚捕头说得是。此刻正值千钧一发,还请龚捕头快快行动,火速拿贼为要。龚定国道,既然如此便快点走,休得磨蹭误事。王俭就赶紧加快脚步,带众人大步奔向后院。心里却在发狠,待我姓王的做了县令,看我如何收拾你这不知进退的东西。 进了后院,但见楚红的卧房静谧如常,料是她仍在酣睡中。 龚定国止住众人的动作,只身摸到房屋窗下,倾听了一下里面的动静。闻得房内有一点极细微的窸窣声。龚定国乃知楚红已然有了防备,遂不动声色地退回来,下令道,弟兄们迅速破门入房捕拿人犯,亲手拿下人犯者给予重赏。 捕快得令,个个争先,如出山虎豹一般奔涌上前,一齐发力将那门扇轰然撞开,争先恐后地直扑床边,都要抢那头功。岂料几只虎爪豹掌同时猛然按住的,竟只是空蒙于床上的一层被单。 原来楚红今夜是已有了警觉的。 基于楚王两家的旧交及王俭夫妇接待她的态度,楚红原本对王俭是非常信赖的。住了一夜一日平安无事,也进一步说明王俭夫妇是可靠的。然而在进晚餐时,楚红似乎感觉到,王俭的神情不知怎的,于热情中偶有一层恍惚,而且似乎闪现过不止一次。这使楚红本能地产生了戒心。难道在王俭那张热情洋溢的笑脸后面,还另外隐藏着什么心机吗? 楚红带着些愧意地扪心自问,是不是太敏感多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但特殊的遭遇经历和处境,还是强烈地提醒她,防人之心不可无。因此她虽然表面表现得轻松自若,内心里却做好了防患于未然的准备。今夜她没有似昨夜那样脱衣,而是一身男装和衣而卧。并且在睡眠中也绷紧了一根警惕的神经。 鉴于上次遭受孟谦、李六等泼皮午夜偷袭的教训,越是进入深夜,楚红的警觉性便提得越高。王俭在前院踩到刺猬时发出的一声惊呼,便显著地触动了保持在敏感状态中的楚红的神经。楚红急忙翻身坐起,贴窗静听。从接下来的隐约声响上,楚红判断出,是有不少人正在向自己的所在处悄悄摸来。 王俭出卖了自己。 这种楚红始终不愿正面去想的可能,到底变成了现实。世态炎凉,人心险恶,于此见矣。楚红的心里一时间充满了难言的悲凉。 但是她没有慌。在这间卧房的后墙上有一个窗户,上面的窗扇已经被卸下,只是虚掩在窗洞上。这是楚红甫一住进这间房子,就暗暗地预先做妥了的一件事。这时她当机立断地迅速移开窗扇,背了行囊登上窗台。就在众捕快破门将入的当口,她已从后窗一跃而出。 房间里面黑咕隆咚。众捕快扑了空,都在蒙头转脑地瞎摸乱找。龚定国却一眼便注意到了洞开着的后窗。他便腾腾抢上几步,拧身翻上窗台跳了出去。 这时楚红已越过后院的院墙,正与埋伏在此处的两名捕快交手。龚定国早料到楚红由后墙逃遁的可能性最大,特意分派了两名武功最不济的捕快守在这里。仅仅两三个回合,两名捕快便被楚红轻松放倒。瞥见有黑影已越墙追来,楚红忙撒腿跑去。 前方不远处乃是一条岔道。那条黑影,也就是龚定国,他很快便身手敏捷地追至楚红身后。楚红回手一记黑虎掏心,龚定国闪身让过,顺势就将那拳头轻轻接住。此人功夫非在等闲!楚红暗自吃惊地收回这一拳,正欲再进一招,却听得龚定国急切地低语一句,朋友,你往左边跑,我带人往右边追。快! 楚红借着月光诧异地看了面前这人一眼,龚定国那方正的面庞映入她的眼帘。龚定国也在这一瞬间看清了楚红的面容。凭着直觉,楚红感到这个人乃是真心相助,当时心里一热,也来不及多问,只道得一声,朋友,谢了。便依着龚定国之言遁往左边巷道。 龚定国就一面大声呼叫着,拔腿向右追去。 此刻众捕快都从后墙里翻了出来。伏于院墙外的捕快亦闻声赶了过来。看到龚定国奔跑的身影,便一股脑都随着他追下去。一口气追出了七八里地,自然是连个鸟毛也没追着。众捕快只好随着龚定国收了脚,一路骂骂咧咧地返回衙门。 一场精心策划的抓捕行动居然落得如此结果,王俭大觉慌恐。知县闻讯更是恼怒,欲拿龚定国问罪,却被王俭苦劝拦下。因为王俭生怕如果追究龚定国,龚定国若反咬是他在院里弄出声响惊动了人犯,他恐是百口莫辩。 这件事应当如何了结,倒是要费点心思。那知县寻思,这抓捕逃犯的动静已闹得比较大,若是传到上边去,蔡京震怒,捏个渎职的罪名罢免了自己,不是耍的。王俭更怕朝廷一旦追究,自己难逃匿贼之罪,身家性命难保。因此他连日来与知县谋划商议,竟想出一条丧尽天良的毒计。 原来王俭认得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女,年龄容貌与楚红相仿。他便建议知县暗中将其拿下,割了首级呈报上去,只道是案犯拒捕已被正法。反正那楚红流窜千里神出鬼没,未必别处能轻易捕得到她。若今后楚红没了踪影,这件功劳就名正言顺地落下了。万一日后楚红被别处捕到,只推说本县所拿的亦是一个打家劫舍的女贼,不承想一时弄错了身份。彼时楚红既已落网,这也就算不得什么大错了。 说起来这王俭本来并无这等歹毒心肠,然而却是一步走错,步步随之,事到如今已经是邪念攻心,身不由己了。 知县始觉王俭此计荒诞不经,而仔细琢磨下去,就觉甚为可取。设想若是这里将案犯的首级报上,只要朝廷认可,便算此案已结。案子既结,还有何人劳神费力地去寻查那什么楚红楚绿。这桩功劳岂不就稳稳地弄假成真了吗?于是他欣然采纳了王俭这条李代桃僵之计,瞒过龚定国,亲自挑选心腹爪牙,做成了这桩冤案。 事后,知县唯恐此事内幕泄露,寻了个机会,以宴请为名,暗中下毒打发王俭上了西天。王俭之妻刘氏后来因家境日渐败落,房产田地尽失,终至沦为婢妇。这一对夫妇恩将仇报,存心不良,到头来反受其害,倒弄得自个儿家破人亡,实乃是始料不及,可悲可叹哉。 而那丰县知县,自作聪明地以为,如此一来就天衣无缝了。正做着领赏晋爵的美梦时,却有正义之剑架到了他的畜颈上。 书行至此,乃须话分两头。丰县知县的狗头如何偿还了那冤死孤女的血债,后文中将另做交代。 十 刘安妃这几日颇有点心神不定。她感到赵佶近来对自己的恩宠,似乎不如往日那般浓烈了。女人在男女之情的细节都很敏感,尤其是时时处于眷渥争斗中的皇宫嫔妃,对于皇帝的情感变化、优宠倾向,更是体察得细致入微。 其实,在打发走了雪儿之后,徽宗皇帝赵佶很是宠幸了刘安妃几次。刘安妃亦是费尽心机地取悦赵佶,以求加固圣宠。 她是深谙男人喜新厌旧心理的,所以每日里饭后无事,便去动脑筋琢磨摆弄能让赵佶产生新鲜感的招法。比如改换衣着装束,变换梳妆样式,使用新型香脂,重设寝帐布局等,一日数变,不一而足。看得出赵佶对她的这些良苦用心还是比较感兴趣的,有时还禁不住称赞夸奖一番。尽管如此,不知怎的,仿佛仍有一种潜在的危机感在悄悄地向她袭来。因此她不得不更加殚精竭虑地去思谋吸引皇上的手段。 这一日,刘安妃又考虑出了新举措,自忖必可大悦龙颜,就巴巴地遣了宫女去请赵佶,道是安妃娘娘新近觅得一件罕世宝物,务请圣驾拨冗一观。 这时正值未时左右,赵佶午间小憩初醒,正在闲坐饮茶。离上次初访李师师已然有些时日了,赵佶每每闲暇独处,回想起当时情形,便觉得如品甘饴,意味无穷。甚至有时在批阅公文奏章之际,李师师的音容笑貌亦会于眼前浮现,令他心旌摇动,难以凝神笔端。作为一个皇帝,频繁出入青楼当然不妥,但对于李师师这个难得的尤物,隔了这些日子未见,赵佶却真是有点耐受不住了。他便决定再访李师师,时间就定在今夜,方才已经吩咐张迪去做准备。 刘安妃的宫女奉命前来恭请赵佶时,赵佶脑子里正想象着再次与李师师相会时该是何等情状,对有人此刻来打扰不大耐烦,就欲一口回拒掉刘安妃之请。但是转念一想,刘安妃是个性喜拈酸捏醋的人,反正现在也无别的事,倒不如过去安抚她一下,正好免除了晚间外出的后顾之忧,岂非两便乎。就欣然应允道,你回去告诉安妃娘娘吧,朕一会儿便到。 宫女急忙地回去传了信。刘安妃满心欢喜,赶紧动作起来,沐浴更衣,对镜理妆,打扮出一副出水芙蓉般的娇容媚态,静候着赵佶的驾临。 半个时辰后,赵佶来到了玉真轩刘安妃妆阁。随行太监都在门外侍候。 赵佶迈步走进妆阁,刘安妃莲步袅袅地上前施礼相迎,一双凤目秋波闪闪,撩得赵佶心头酥痒。赵佶就笑嘻嘻地问,你又得了一件什么了不起的宝贝,巴巴地叫了朕来?刘安妃莺声燕语地道,说起来此物也算不得什么宝,但能为圣上添些快活便是。赵佶道,能让朕快活的东西,那就是宝了。快点拿来让朕一观。 刘安妃就屏退身边侍女,掩好阁门,去侧室一个柜橱里取出一只木匣。赵佶看到刘安妃那满脸的神秘表情,好奇心便被勾引了起来。 木匣打开,有一层绫缎紧密地包裹着一个物件。再打开绫缎,露出来的是一本有点破旧的古书。 赵佶哑然失笑,你这算是什么稀罕物,朕那里古往今来,什么孤本善本没有,倒要专门跑过来看你这本破书。刘安妃亦抿嘴笑道,臣妾自知皇上学富五车、藏书万卷,天下经典知无不尽。但只怕是这本奇书,皇上还真的没有见过呢。赵佶听她说得玄乎,遂抄起那破书翻开一看,果然是往昔未曾见过的一种。 原来此书非是一般典籍,而是一本失传已久的古代男女房事秘籍。内中多有图画,将各种难以言述的体态动作描绘得惟妙惟肖。虽然那书本纸页已黄,但其印刷质量还是相当精致的。赵佶风流成性,对这种春宫书籍并不陌生,他的藏书中亦不乏此类,但其内容,却均不及刘安妃这本齐全生动。 赵佶当时兴趣大增,连说此书可算一宝。问刘安妃系由何处得来。刘安妃答曰是一个江湖奇士进献的,言称此书已是天下绝版。赵佶道,无论是否绝版,断不可让下人看到,流传出去有污视听。刘安妃道,臣妾自然明白,此书除了皇上和臣妾,宫里再无第三个人阅得。说着,刘安妃就软软地偎进赵佶怀里,目色迷离地看着赵佶道,皇上既得了这绝世秘鉴,难道不想就此仿效古人欢愉一番吗? 赵佶方才阅书览图之际已是欲念涌动,再经刘安妃这样撩拨,哪还按捺得住,也不管正当光天化日时刻,当下就搂了刘安妃拥入罗帐,三下五除二地剥去了她身上的裙衫。刘安妃亦积极地为赵佶宽衣解带。两人直弄得绣榻上一片狼藉。 依着刘安妃的意思,欲留赵佶在其宫中用晚膳,夜里再选两种前所未闻的花样继续承欢。赵佶已得满足,更重要的是惦记着再访李师师的事,不想延迟改期,便对刘安妃道,来日方长,日后朕但有暇,定与你将这书中套路悉数演过便是。遂吩咐刘安妃妥善收了那书,然后就整顿衣冠,带着随行太监起驾离开了玉真轩。 刘安妃失望之余,就不免疑心起来,不知赵佶夜里打算去宠御哪院的嫔妃。自己这般解数竟没留住赵佶过夜,难道哪个贱货还有比我更高明的手段不成?这样猜疑着,刘安妃便命一个心腹太监唤作小顺子的,暗地里去打探皇上今夜翻了谁的牌子。 到了夜间,小顺子来回话,禀道皇上今夜没翻任何宫院的牌子,好像是秘密地出宫去了。刘安妃更觉疑惑,指命小顺子今后要留意打探皇上的行踪。小顺子感到这是个棘手的差事。倒不是皇上的行踪多么不好打探,而是密告皇上的行踪这件事太危险,一旦被人知道,难免脑袋搬家。可是刘安妃亦是个得罪不起的主儿,违忤其命当时就有眼前亏吃。小顺子只好硬着头皮应承下来,小心翼翼地去操办这桩夹板缝里的差事。 且说徽宗皇帝赵佶,这次再访李师师,是让张迪当日下午便先去镇安坊打了招呼的。李姥姥对上次来过的那位慷慨大度的富商赵乙记忆犹新,印象良好。闻得他又要来,心里说大宗的银子又要上门了,遂忙不迭地应道,今夜绝不安排李师师接待其他任何一位来客,专候赵大官人尊驾光临。 是夜辰时过后,赵佶就身着便服,带着张迪及若干贴身太监由一道旁门悄然出了宫。此行仍是轻车简从,但比上次增加了一队带刀侍卫,亦都穿着便装,拉开一段距离跟在轿后。这是张迪为确保皇上微服出行的安全,特意奏请赵佶增设的保卫措施。 到了镇安坊,赵佶只带张迪及抬着礼箱的太监进了院子,将其余的随行太监都留在院门外伺候。带刀侍卫则散开队形,沿着行院的四墙外设下警戒。自然这些布置都是不事声张的。 已经恭候多时的李姥姥闻得贵客驾到,忙亲往仪门前相迎,将赵佶一行延至前院雅厅。赵佶一如前番,先付了李姥姥一笔重金,并加送了特地从大内库房中支取的珍贵紫毛皮筒两件,上等细缎两匹,以及和田贡品瑟瑟明珠两颗。李姥姥见了这许多贵重礼物,喜得眉梢乱颤,就要亲自送赵佶去后面见师师。张迪道,姥姥且慢。可否烦劳师师姑娘,亲至前厅来一迎呢? 这个要求李姥姥没有想到,也是以往的客人从来没有提出过的。李师师愿意接待已属不易,谁又更生令这花魁艳首亲来前厅迎客之想呢?李师师若是不肯前来怎么办?李姥姥稍稍打了个愣,还是爽然答应下来。眼前的这位赵大官人非惯常的客人可比,就凭他掷下的这些本钱,让李师师过来迎接一下并不为过。于是李姥姥让丫鬟在这里尽心伺候着,自己就亲往后院去搬李师师。 让李师师亲至前厅迎客是破例之事。为了搬动李师师,李姥姥一路走,一路准备了一大篓子的说辞。但到了李师师那里,才发现事情并没有自己估计的那么艰难。 今日下午张迪与李姥姥打过招呼后,李姥姥马上就将那位赵大官人今夜要来的事情告诉了师师,让她做好准备。师师得信,当时心下就勾起了几分翘盼之意。 原来自上次一晤,赵佶那卓然不群的气度学识,给师师留下的印象极深。这个才俊人物的出现,不能全然抵消师师对燕青的思恋,但他在师师心中挤占了相当一块地位。 蕙儿看出师师接待过赵佶之后,颇有一种得遇知音的快感,曾探问过她,姐姐觉得这位赵乙赵大官人,比之那燕青燕小乙如何?师师答曰,山有山光,水有水色,如何比得高下?蕙儿又问,那么姐姐是喜山还是爱水呢?就将师师问住了,嗔骂了一句死丫头。蕙儿便明白,那赵大官人,在师师心里是与燕青平分了秋色的。 然则这两个人,终不过是师师红尘生涯中的过客。蕙儿不由得私下感叹,似师师这般身份处境,虽然眼下风光无限,却不知将来究竟归宿何方。其实这个问题早就在师师心里朦胧作怪,只是无从消解,多想、细想、深想均徒劳无益,也就只好尽量不去想它,当一日和尚撞一日钟过下去罢了。 这些日子,燕青远在大名杳无音信,赵大官人萍影无踪,师师无人与之解语,正烦闷得紧,忽闻那赵大官人又要来访,自然甚为喜悦。既然两情相悦的长相厮守对师师来说乃是一种奢望,那么能与一二知音时有一晤,便是师师精神生活中的最大快意之事了。所以此刻师师听李姥姥说赵大官人提出要她亲至前厅相迎,虽觉意外,却不反感。 不过就这样一口应允下来,却是教人太看轻了自己。师师笑着沉吟了一下,说这赵大官人口气好大。也罢,我且出一首诗谜,他若能猜得出,我便到前面去迎他。遂取过纸笺,笔走龙蛇,书下了前朝宰相王安石所作的谜语诗一首: 佳人佯醉索人扶,露出胸前白雪肤。走入帐中寻不见,任他风雨满江湖。 李姥姥得了诗,急忙动身踅去前厅。不消一刻工夫,颠颠地返回来,笑眯眯地将纸笺交与师师。 师师接过纸笺一看,在那首诗旁多了一行秀挺的墨迹,所书乃四个人名:贾岛,李白,罗隐,潘阆。正是此诗的谜底。师师暗暗佩服那赵大官人的慧颖,面上却不表露,乃笑道,这下可是我自作自受,要待不去是不能的了。遂带了蕙儿,跟着李姥姥向前厅去迎那赵佶。 进了前院那雅厅,师师一眼望到正坐在里面悠然品茶的赵佶,心底忽然翻起一股隐约的忐忑。这种感觉,师师在上次初会赵佶时也出现过,却弄不清楚是何缘由。其实这正是赵佶的天子威仪所致。赵佶其人虽然生就艺术家禀赋,又是微服出行,并不端皇帝的架子,但他毕竟是坐了多年龙椅的人,那一身凌驾于万民之上的君王气派,早已经渗透了他的一举一动。师师敏锐地感到了赵佶的与众不同,但还未曾将其身份往皇帝处想,因而对此人身上隐隐透出的那种非凡的威慑力,一直心存着疑惑。 当下师师稳了稳精神,向赵佶道了万福说,欢迎赵大官人光临敝院,李师师这厢有礼了。 赵佶笑吟吟地看着李师师,将手中的折扇一合道,听说师师姑娘此乃头一回亲至前厅迎客,本人深感荣幸啊。说着向张迪看了一眼。张迪会意地就走上一步对师师问道,师师姑娘可知面前这位赵大官人是谁吗? 今夜要向李师师公开自己的身份,这是赵佶在临到镇安坊前做出的决定。 师师听了张迪这句意味深长的问话,脑海里骤然划过一道闪电。多日来盘旋在心中的猜测,突然间明确地集中到了一个方向上。难道会是他?这——可能吗? 就在这一瞬间,张迪证实了她的判断:不瞒各位,坐在你们面前的这位赵大官人,就是我大宋朝的当朝皇帝。 张迪那不男不女的嗓音平静绵软,却不亚于一个晴空霹雳,将在场的人全炸蒙了。李师师虽然早有某种预感,在听张迪说出皇帝这两个字时,心头依然感到了极大的震撼。 然则李师师到底是久经历练,具有良好的心理素质和很强的应变能力。极短暂的惊诧后,她首先反应过来,面对赵佶从容跪下,口称小民不识龙颜,多有不恭,乞望皇上恕罪。 李姥姥、蕙儿和一旁的丫鬟此时亦如梦方醒,紧跟着师师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地恳请皇上恕罪。 赵佶微笑着挥手让众人平身,说道不知者不为怪,朕恕你们统统无罪。将来这镇安坊朕是要常来常往的,所以就不将真实身份瞒着你等了。但是对外人,无须多言之。 众人诺诺称是,谢恩起身。 李姥姥就与师师、蕙儿陪同赵佶走向后院。进了师师待客的琴房,张迪指挥随行太监将赵佶给师师带来的礼物抬进。那是两个长方形雕花木匣。李姥姥羡慕地瞟了两眼,没猜出里面是装了什么东西。这时赵佶对李姥姥道她可以自便了。李姥姥忙知趣地告退,引着同时退出房间的张迪和太监去另房歇息候差。蕙儿仍是为赵佶、师师备好点心、鲜果后,便向赵佶施礼退去。 房间里又只剩下了赵佶和师师两个人。 像上次一样,先是一阵沉寂,但气氛却显得比上次紧张得多。有道是伴君如伴虎,师师开门待客多年,接待皇上这还是头一回——如果上次不算的话。在皇帝面前,是容不得她似往常那般恃才傲物、任性随意的,但是阿谀巴结、曲意奉承那一套自轻自贱之举,师师又不屑去做。那么现在接待这位徽宗皇帝,应当掌握何等分寸为妥呢? 师师正思忖间,赵佶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用和蔼的口气主动打破了沉寂。师师姑娘怎么不说话?莫非对朕假冒什么商人,尚耿耿不能释怀耶? 师师忙轻轻一笑答道,皇上说哪里话。贱妾因上一次怠慢圣上,颇觉失礼,正思量该如何向皇上道歉呢。 赵佶微笑道大可不必。朕方才已说过,不知者不为过也。再说,朕既然到了这里,就是你师师姑娘的客人。客随主便嘛,即便师师姑娘知道了朕的身份,仍是以寻常客人般相待最好,莫要将朕当作皇上侍奉。否则,朕在这里与在宫里有什么两样,又有何天然意趣哉? 这几句话说得亲切,令师师的心情松弛了不少。师师遂向赵佶施礼道,皇上宽宏大量,贱妾感激不尽。今后师师若有礼数不周处,仍望皇上海涵。 赵佶欣然地道,正是这般说。今后你在朕的面前不要拘礼,朕方觉得自在。今日朕为你带来了两件薄礼,你来看看,可还中意否?说着便走到条案前,亲手打开了那两个雕花木匣。 师师随着赵佶来至案前,打眼一看,只见在那只较大的木匣中盛放着的,乃是一张黑质古琴。琴身上有黄色纹路,规则地贯列成行,宛如蟒蛇肚皮下面的花纹。师师一望而知,这是一件名传天下的宝器,唤作蛇跗琴。除了皇宫大内,如今恐是再无处可寻此物。 在那较狭长的木匣中盛放着的,却是一轴画卷。赵佶从匣中取出画卷,于案子上展开。画卷上乃是赵佶所作的一幅竹禽图,盖有“御书之印”的印鉴。 当下师师看罢这两件礼物,马上就明白了它们的珍贵程度。师师不是贪欲之人,也并不缺少金银珠宝。单就眼下这两样东西的经济价值而论,属于她她不觉得多,不属于她她也不觉得少,是无所谓的。但这两样东西乃是皇帝亲自郑重赐赠,就说明自己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非同小可。这却不能不使师师感到激动。 师师当时几乎就要跪地向赵佶谢恩。但是稍稍一想,没有那么去做。那种表示感谢皇恩的做法很正常,然而很一般,师师不屑为之。于是她抑制着内心的激动,只是用很诚恳的语调对赵佶言道,承皇上龙恩,赏赐贱妾如此重礼,贱妾只怕是受之有愧,无以回报也。 赵佶笑眯眯地看着她道,些许薄礼,不足挂齿,何有回报之说耶? 师师道,那么,师师岂非无功受禄了吗? 赵佶道,哦?你是这样觉得吗?其实要说回报,却也不难。 师师品味着赵佶的话,脸上不禁一红。皇上的意思,是要贱妾如何报之? 赵佶由匣中将那蛇跗琴轻轻取出,抚摸了一下光洁如镜的琴身,说道,此琴乃我华夏千古名琴,师师姑娘乃我大宋乐中高手。聆听高手名琴玉音,实乃千金难求之事。师师姑娘若有兴致,不妨就此抚奏一曲,即足慰朕意矣。 师师本来以为,赵佶就要她以身相许了,这却是她尚未做好足够的思想准备的。闻得赵佶如此说,她松了一口气,款款地笑道,师师才陋技拙,只怕是会辜负了这古琴呢。既蒙皇上错爱,师师便试奏一曲,聊表谢恩之情。遂就接了琴,于琴案上放妥,整襟凝神片刻,开始抚弦弹奏。 因欲细品这琴韵,师师此番没有边奏边唱,而是弹了一首没有唱词的古曲《平沙落雁》。师师的琴艺原是极高的,手下这张蛇跗琴又是世间罕有,音质绝佳,曲调既出,果然是音清意远,穿云裂石,令人聆之如臻仙域。一曲乐章婉转流淌下来,直教赵佶听得神魂逸荡,物我俱失。 曲终琴寂,赵佶兀自在那里闭着眼睛品赏余音。听得师师言道,贱妾技止此尔,皇上幸勿见笑。赵佶方睁开眼睛击案赞道,妙哉,朕平生听琴不下万曲,今日方知何为仙乐也。此琴落到师师姑娘手里,诚可谓物得其主矣。 接下来的时光,赵佶一面浅啜着香茗,一面就与师师议论起诗品画艺。师师竟能够很有分寸地指出赵佶所作竹禽图中一两处细微的不足。而其处正是赵佶自认为稍留遗憾之处,这令赵佶颇为叹服。 因了方才师师用诗谜盘诘过赵佶,这时赵佶也说了几个诗谜让师师去破。师师也有破得开的,也有破不开的,道出个错误答案,逗得赵佶哈哈大笑。师师侍奉皇上的拘谨在轻松的谈笑中便渐渐退去,一如赵佶还是上次那个叫作赵乙的客官。赵佶对这种融洽无间的气氛也感到非常舒适满意。 几个时辰倏忽而过。这一夜,赵佶亦是逗留至更深霜浓,方才带人离开镇安坊。 虽然李师师的才貌已经彻底令他倾倒,赵佶这次仍未提出留宿。这一来是因为,当日下午他在刘安妃处已得到比较充分的满足,此时这方面的要求并不强烈。二来赵佶虽是好色,却远非只贪肉欲之欢的粗俗之辈。若想单纯地满足肉欲,对他来说那简直比喝一杯凉水还容易。今夜在李师师这里所获得的荡漾在艺术境界中的精神享受,亦非简单的肉体交媾所能比拟。 而且,在赵佶的心目中,已经是将李师师看作了自己的女人。既然是自己的女人,何日采撷乃是随心所欲的,不争一朝一夕。到了水到渠成时,再行那翻云覆雨之事,岂不备加痛畅淋漓,快慰平生乎! 李姥姥的心今夜始终是在悬着。她不知道皇帝是否有意留宿。若是有意,那是绝对拒绝不得的。但万一师师任性不允,僵持起来,那麻烦可就大了。及至看到皇上虽未留宿,面皮上却并无愠色,临走时乃是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方始放下心来,暗自称赞师师的手段真是高明。 其实在陪伴赵佶的过程中,师师对于倘若赵佶意欲留宿是否应允,也是一直在暗中盘算。 多少年来,自己能在这烟花柳巷、艳穴淫窟里保持住清白之体,实属不易,弥足珍贵。但是既然是做了歌伎这个行当,贞操是不会永远保持下去的,不过是时间早晚而已。而且,随着年岁的增长和环境的影响,对性事的渴求,也在她的体内一日甚似一日地泛涌激荡。她很希望能够碰上一个可心如意之人,将自己的初夜奉献给他。但这个人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与她交往的达官贵人虽多,容貌俊秀者亦众,然则能强烈地拨动她的心弦者,却鲜见其人。 师师曾怀疑是否自己经历风月时日太久,情感已经变得迟钝麻木。燕青的出现,终于如石破水,激起了百尺深潭的万道涟漪。师师弄不清楚到底是燕青的容貌,还是燕青的才华或气质吸引了她。她只知道在自己见过燕青之后,脑海里便再也挥抹不去他的身影。交付给这样一个能令自己心摇神荡的男子,当是无悔无憾的。只可惜与那燕青萍水一逢,即踪讯两杳。何日能再会,尽属茫然也。 赵佶带给师师的,又是另外一番感受。他与燕青同样是才华横溢、风流倜傥,而两个人却又春花秋月,各具千秋。若论威仪渊博,燕青难望赵佶项背。而若论豪侠蓬勃,赵佶却难敌燕青万一。两相比较,纯就感情因素而论,师师在潜意识中更恋眷于燕青。然而燕青远在天边,赵佶近在眼前。况赵佶乃万乘之尊,他能为师师带来的一切,是燕青远远不可比拟的。所以在理智上,师师又不由自主地选择了更贴近赵佶。 思忖下来,师师决定,今夜的留宿之事不能从自己口中主动说出,但若是赵佶提出这个要求,便就此顺水推舟罢了。毕竟,由当朝皇帝来给自己破身,也是一种难得的荣誉。赵佶玩到更深时告辞而去,没有提出留宿要求,倒让师师的感受颇为复杂。她既觉得有些意外,又暗暗地松了一口气,还隐隐地有点遗憾的感觉。同时,又对赵佶增添了几分敬重。 赵佶离去后,师师在灯下呆坐了许久。 蕙儿为她铺好床,见她在那里一副静默遐思的样子,便问姐姐为何还不睡,在想什么呢?师师脸红了一下,说道没想什么,我就是觉得今夜这事,仿佛是做了一场梦。 蕙儿随口接了一句,姐姐知道是梦就好。 师师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呢?蕙儿忙笑道,随便一说,没有什么意思。遂侍候师师卸妆洗漱,卧下睡了。 当夜,李师师果真做了一个梦。梦见赵佶与自己赤身裸体地拥在绣床上,赵佶的双手在自己的玉体上百般抚摸,忽而赵佶又变成了燕青,压在自己身上喃喃细语,说着些别后思念的话。自己就使劲抱住了燕青,用双腿将燕青兜身缠紧。燕青却说还有事情要去办,将自己一把推开,倏地便不见了。师师一惊,从睡梦中醒过来,但见窗纸发白,已是黎明时分。 师师心下明白,自己的破身之日,业已为时不远了。 十一 铅块似的天空阴沉了一整天,终于在夜间亥时前后,憋出了一场深秋时节的冷雨。 雨势并不大,持续的时间也不算长,却已将燕青的外衣淋透。燕青按着鼻翼旁的两个穴位,硬是把一个即将打出来的喷嚏忍了回去。在这个时候,是万万出不得声响的。 燕青隐身在贾氏卧房斜对面一个墙角的暗影里,监视着贾氏卧房的房门,已近一个时辰了。这是他连续第三个夜晚守候在这里,目的是替主公卢俊义捉奸。目标就是卢俊义的妻子贾氏和深得卢俊义信任的府中都管李固。 事情还须接着卢俊义被劫持上小梁山的线索说起。 那日卢俊义一行被劫持上小梁山后,倒不曾吃得什么苦。寨主宋双离寨数里亲自相迎。到得寨中,即有小头目带着喽啰安排他们洗浴就餐。车仗行李亦差人不损分毫地妥为保管起来。嗣后宋双又置了一桌酒宴,令昝青云及各部头目作陪,为卢俊义洗尘压惊。 席间宋双首先执杯向卢俊义道歉,道是若不使如此手段,难得请动卢公来山寨一聚,还望卢公鉴谅。卢俊义见状,心下稍安,不卑不亢地说道,宋头领此举,令卢某如堕五里雾中。不知贵寨请我意欲何为,还请直言道来,卢某能尽力处自当尽力。 宋双连赞了几声爽快,便说道,如今朝廷无道,官府腐败,乃至民不聊生,怨声载道,遍地义士揭竿而起。我等弟兄占山聚义,呼啸江湖,意在替天行道,吊民伐罪。从长远计,亦有取彼赵宋王朝而代之的宏图。因素仰卢俊义公侠肝义胆,文武双全,威名远震,乃马中良骏、人中奇杰,是以不揣冒昧,恭请卢公上山来共谋大业。他日一旦宏图成就,卢公便是开国元勋,必当位居三公,名列九台也。 卢俊义听了这一番满嘴跑舌头的狂言,不禁笑恼参半。他平时虽对官府的种种不良行径多有不满,对一些纯属巧取豪夺伤害到他的经济利益的法令甚有怨气,却并未因此而生出过造反的念头。他自幼饱读诗书,儒家正统观念和封建忠君意识在他的头脑里根深蒂固,不是能够轻易动摇的。 再者,看眼前这班人物,形状猥琐,言行粗鄙,充其量不过是草莽强寇、池中之物,鼠据一隅做点打家劫舍的勾当尚可,若离开了这深山老林方寸之地,休道是朝廷大军,就是遇到势力稍大一些的绿林武装,他们也根本不是对手,更何谈逐鹿中原、改朝换代哉。莫说我卢俊义不曾要反,便是想反,也入不得你这一伙乌合之众中。 然则一来自己现在是虎落平川,二来这些人煞费心机力邀自己上山,毕竟是有敬重抬举之意,脸面上须让他们过得去。所以卢俊义只将上述想法埋在心里,表面上一丝不曾露出。乃拱手施礼答道,承蒙诸位好汉如此看重,卢某至感荣幸。但我卢某其实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不过是徒有点虚名而已。卢某加盟贵寨,恐是非但难建寸功,反倒会误大事。还是请宋寨主另择贤士高人辅佐为是。 宋双听了,当时也不强劝,说道此事可再作计议,请卢员外三思而后决吧。 当夜宴罢,山寨安置了一间很舒适的客房让卢俊义歇下,还为他送去了一个年轻娇美的姑娘侍寝。卢俊义旅途劳顿,更兼心中有事,根本提不起床上的精神,径自沉沉睡去。那姑娘大觉扫兴,暗骂卢俊义是个银样镴枪头。 次日一早,卢俊义请求宋双发还车仗行李,放他离寨回府。宋双及众头目皆力劝他,既然到了山上,何妨多留几日,饱览一下小梁山的景色,亦算不虚此行也。这些挽留的言语说得十分客气,但骨子里的意思却甚强硬。卢俊义见自己一时脱身不得,退而求其次,请求宋双让李固带家丁车仗先下山,回府去报个平安,那么自己在这里再住上几日便也无妨。宋双对卢俊义的这个请求欣然应允。 按照卢俊义的想法,只要李固等人脱身而去,自己的下落家里便可知晓,那么相对来讲,自己在此的安全系数就增大了。即使宋双欲强留住自己不放,府上也有个寻找搭救的方向。然而他却没想到,这个安排,正是宋双等人谋划出来的离间计策。 当下宋双唤来李固,对他道,卢员外要在山寨里多住几日玩一玩,你等可以先行回府。卢俊义也道,此乃宋寨主盛情挽留之意,我卢俊义却之不恭。我再少许耽搁几日便回,你回去告诉家中,不必挂念就是了。 李固自被掠上山来,生怕凶多吉少,一直提心吊胆。今见宋双和卢俊义如此安排,暗叫一声阿弥陀佛,巴不得一步就离开这个险恶之地。至于单留下卢俊义在此安危如何,他根本没顾得上考虑。李固就揖手说道,谨遵寨主与主公之命,由李固先行回府报个平安最好。 宋双便命手下将车仗行李悉数发还出来,由昝青云带人护送李固和卢府众家丁离寨下山。 到了山口关隘处,昝青云将李固唤至道旁茅舍,做出神秘状对李固道,我且将底细告诉你。我们宋寨主欲邀你家主公在此落草,坐山寨的第二把交椅。你家主公已有应允之意。暂且留在这里,就是要细商合作大计。不日之内我们便将派人去大名府接卢公家眷。你此番回去,须帮助做些准备。又道此事切宜机密,万勿走漏风声云云。李固听了,惊疑忐忑不已,却又不敢多问,唯有诺诺应下,惶惶然地带着车仗昼夜兼程赶回了大名府。 贾氏和燕青见李固与众家丁未到预计的归期便返回府来,又不见卢俊义与他们同归,颇觉奇怪。李固在归途中已告诫家丁,回府后不得透露被劫持上小梁山之事,免得招惹祸端。此时当着府上众人,他也不便实说,只道是于旅途中遇到了高明术士,已将那所谓的血光之灾破解,所以就无须再继续东行避祸。主公要顺便拜访商界朋友,考察洽谈几桩生意,乃令我等先行送车仗回府。 这番话编得还算入理,府上人等基本未听出破绽,便皆欢天喜地,说了些主公素来积德行善,自可逢凶化吉之类的赞叹语言,各自散去。李固就向贾氏使了个眼色,说道主公尚有几句言语,嘱我捎给主母。 贾氏明白李固有话要单独与她说,就让他随自己到了后面的绣房,屏退贴身丫鬟,问他道,你还有何事要说?李固便悄声密语,备述了此行实乃中了小梁山贼寇骗局,于途中被劫上山寨的真相。最后说到,据贼人称,主公已有落草山寨为其副帅之意,因此不曾一同回府。或许过些时日,山寨即要派人来接眷属上山。 贾氏听李固道出这番头尾,当时惊得花容失色,呆若木鸡。李固忙劝她道,主母莫要慌张。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然事已至此,急也罢,怕也罢,皆于事无补,好歹想出个主意妥善应对便是。贾氏还算是个拿得住的女人,片刻的失措后,勉强定住了神,叮嘱李固道,此事不可泄露一星半点,容我想出个眉目再做道理。李固道,主母放心,我早已交代了那些家丁,谁敢乱说一个字,便割了他的舌头。 李固退去后,贾氏久坐于妆台前一动未动,脑子里却翻江倒海地折腾不已。什么子虚乌有的血光之灾,卢俊义就偏肯相信那诡言妄语,不纳人劝,一意孤行,这可倒好,真正给阖府上下招来了血光之灾。那帮贼寇也着实可恨,做什么便盯上了俺卢公。卢俊义真的会答应落草为寇吗?他素来是循规蹈矩,法度严谨,倒不像是心存不轨之人。然则海水不可斗量,他这个人,虽然是蛰居乡里,却胸怀百川,志向远大,这也是能从其日常言语中听得出来的。如果遇到适宜的时机,遂了他叱咤风云的心愿抱负,做出一个骇人听闻的决定,却也不是毫无可能。 贾氏这样翻来覆去地胡思乱想着,甚是痛恨卢俊义随心所欲,我行我素,全不将一家老小的生死存亡挂在心上,在心窝里早将他咒了个千遍万遍。 这件事如何应对为是呢? 想了两日,决断不下,贾氏又密召李固来绣房商议。 这两日李固已从燕青手里接回了分内职事,表面上在勤恳打理府上的事务,内心里也是翻腾得紧。对于卢俊义是否真会应允上山落草,他自是怀着七八分的疑惑。但是以卢俊义的豪侠秉性论之,李固亦感到这种可能性也不是一点都没有。倘或卢俊义一时头脑发热,做出了这等惊人的举动,自己该当如何呢? 跟随着卢俊义上山,李固是一百个不情愿。莫道那是大逆之罪,只就那种动荡无定的贼寇生涯,李固也是适应不了的。如果卢俊义逼迫自己随其落草,自己又将如何抵挡?卢俊义的脾气李固了解得再清楚不过,一旦他决定了的事,那是很难再有讨价还价的余地的。 思来想去,李固觉得,欲得明哲保身,只有利用贾氏这块挡箭牌。见贾氏又召他密议,李固便趁机进言,落草造反乃大逆之罪,一旦事发要被满门抄斩,而且会株连九族,随主公上山是万万行不得的,这个主意主母一定要拿准。贾氏点头道,我也是这般想。但如果卢俊义真的已入贼伙,我们就是不随他上山,恐怕也未可全然逃脱干系,那么又当如何是好? 李固沉默着,一个十分恶毒的念头,悄悄地从他心底里滋生了出来。但是他没敢贸然张口。 贾氏此时已是将李固当作唯一的依靠。见李固垂头不语,只道他也无有什么主见,不禁心下惶然,伤心垂泪道,不知我姓贾的前生造过什么孽,直落得这般命苦。李固见状,也觉凄怜,忙从旁取了一方罗帕递上去,嘴里殷勤劝道,主母莫急,车到山前必有路,活人不会让尿憋死,办法总是会有的。 贾氏听着李固的款声劝慰,益发地伤感起来,喉头哽咽着,浑身抽搐得紧,就要向一旁倾倒。李固赶紧舒臂去扶。贾氏就势一头偎进了李固怀中。只这一偎,情势便急转直下,生出了惊天动地的后果。 原来这李固,曾经卢俊义做主,娶过一门亲事。岂料那女子命薄,不过两年即染病早夭。卢俊义有意再与他续弦,却没觅得条件相宜者,便一直拖了下来。李固已是曾经沧海之人,倏忽又成独身,未免寂寞难熬。贾氏的年岁与李固相去无多,更兼生得俏丽风骚,体香肢柔,朝夕相见中,不知不觉地便勾动了李固的欲念。但因着身份相拘,李固绝对不敢造次,甚至不敢多想。饶是如此,他仍不免在夜半时分指头儿告了消乏之际,情不自禁地将那贾氏当作意淫对象。 此时贾氏软软地向他怀里一偎,李固在惶恐之余,竟本能地臂膊一弯抱住了贾氏。贾氏被他一抱,心头亦是突地一跳,却没有挣扎。当此孤苦无靠之时,被一个男人热切地搂在怀里,贾氏不仅骤然感受到一种温暖,而且升起了某种渴望。由于丈夫的粗疏,这种渴望不得不经常处在被压抑的状态。于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中,贾氏却是再也压抑不住。心跳尚未止歇,她竟也本能地一伸玉臂,拦腰抱住了李固。 这相互一抱,双方体内的热血都沸腾起来。 两人贴面而视,呼吸渐趋紧促。也没有多余的语言,便不约而同地动手去撕扯对方的衣服。不消片刻,便双双向软榻上倒下去。两个人一直翻滚缠扭了将近半个时辰,在最后那一刻间,李固和贾氏都尝受到了前所未有过的极度快感。 所幸无人撞见。 两人迅速地穿好了衣服,相对而坐,面面相觑。激情退去,双方都觉得既有些尴尬,又有些后怕。但在相互间的关系上,却都感觉达到了心心相印的地步。 沉默了一晌,贾氏轻轻开口道,方才我们还没议出个结果。那件事情,你看该如何了断为好? 李固于行那苟且勾当之前便已心生恶念,现在事已至此,少不得要一不做二不休了。稍微顿了顿,他便缓缓地吐出了四个字:大义灭亲。 贾氏听了,身上一抖,没有作声。李固就转脸看着床单上那片污渍,低沉地又加了一句,否则,即便是无有别的灾祸,你我这事也…… 贾氏幽幽地看了他一眼道,这真是雪上加霜了。你这厮害得我好苦。李固道,是我害了你呢,还是你害了我呢?这都是些好没意思的话,不要去说它了。如今只有一条你要想清楚,我们都没得退路了。贾氏又沉吟了半晌,叹了口气道,你让我再想想。李固道,好吧,你好生去想。 临出房门时,李固又给贾氏留下了八个字:事不宜迟,夜长梦多。 贾氏看到李固阴狠而坚定的目光,身上又是一颤。心想往日怎的没看出来,他竟有这般坚硬狠毒的心肠。但同时又隐约地感到,这个人确实不失为一个可资依赖的男人。 此后的几日里,贾氏和李固耐不得情欲煎熬,又悄悄地苟合过几次。但对于向官府告发卢俊义,贾氏还是下不了决心。李固心里焦急,却不敢过分逼她。在目前情况下,惹翻了贾氏对他很不利。正当李固焦虑难安之际,不期有人于无意中成全了他的这桩恶念。 这个人就是燕青。 燕青本是个乖觉机灵的人,那日见李固带着车仗先自提前回府,他便觉得有些蹊跷。李固的解释虽可顺理成章,燕青却总觉有一种虚假离奇之感。当时燕青不好表示出来,只将疑惑存在了心里。在表面上,燕青只是很亲热地向李固道了辛苦,交割了代为管理的文书账目,对于旅途中的详情没有更多地过问。而在私下里,他却悄悄地找了几个随同外出的家丁,向他们询问了一番旅途实情。 那些家丁都得了李固的严诫,为避免祸从口出,无人敢说实话,统一了口径,皆与李固所言不差分毫。然而燕青是何等机敏,从家丁那闪烁支吾的表现中,已经断定了内中定有隐情。 他感觉卢俊义恐怕是在外面出了事。出了什么事呢,那就不好猜度了。 燕青注意到,李固曾与贾氏在后面的绣房中进行过密谈,料想李固是将事情的真相单独告诉了贾氏。他欲待找贾氏去问一问,但是一想到那夜贾氏对自己的亵意挑逗,又不禁顾虑重重,踌躇却步。 正当这个谜团在燕青心里纠缠不解的时候,一个新的谜团又涌现出来。那就是李固与贾氏的关系问题。 自打李固回府,贾氏与李固的接触似乎就甚为紧密。燕青起初对此倒没太在意,认为贾氏关心卢俊义在外面的情状,多找李固去问问话也在情理之中。然而有一次燕青去账房查对佃户的缴租数额,不意却正看到了贾氏在内与李固说话。 贾氏作为府上的女主人,到账房来过问一下收支状况,按理亦属正常。不正常的是,当时李固正亲柔地抚摸着贾氏的一只纤手。虽然是一听见脚步声,李固和贾氏都很快地将手缩了回去,换上了一副正经谈事的姿态,这个细节却没有逃过燕青的眼睛。 燕青当时未动声色,麻利地办完了事,便离开了账房。而在内心里,他就对这两个男女的关系起了极大的疑心。 时隔不久,燕青巡夜,又遇上了一件事。 这卢府的巡夜差事,是由家丁轮流当值。燕青的职责是不定期地去监督检查。这一夜,当燕青巡至后院,刚拐过一条甬道时,蓦地见有一条黑影从贾氏房中闪出。燕青以为有贼,正要扑上去擒拿,却不禁又呆在了那里。原来他旋即看出,那竟是李固的身影。深更半夜地这厮去贾氏房里做什么?燕青脑子里打着问号的片刻间,李固已飞快地溜走,鬼祟地踅回了自己的住房。 燕青回过味来,登时怒火中烧。好一对狗男女,主公在外吉凶未测,你们倒借此空当,做出来这等颠倒人伦、龌龊不堪的丑事,是可忍孰不可忍也。李固你个王八蛋,主公待你恩同父子,信赖你、倚重你的程度犹在我燕青之上,你这般忘恩负义、伤天害理,难道就不怕遭到天谴雷劈吗? 燕青就欲纵步追将上去,揪住李固打他个皮开肉绽。但是脚步将移,他又蓦然收住。常言道,捉奸捉双,若是将这对狗男女堵在了房间里按在了床榻上,其奸情乃是板上钉钉无话可说。而此时单去拿住李固,李固叫起屈来,当如何证明他方才曾在贾氏房里作奸犯科?若说证据,燕青料定,此刻在贾氏的床铺上。可是你能悍然闯进贾氏的卧房检查她的床铺吗? 顾忌及此,燕青只得眼睁睁地放过了李固这遭。但这口气他咽不下去,这件事他不能不管。主公之辱甚似燕青本人之辱,这种丑恶现象绝不允许在卢府里继续发生。为了有理、有利、有节地解决问题,燕青且按下满腔怒火,决定采取秘密手段来行动。次日燕青见了贾氏、李固,掩饰起心中的憎恶,一如既往,谈笑风生。到了夜间,就悄悄地来到了后院,隐蔽在暗角处蹲守监视。 连续两夜,未见李固进出贾氏的卧房。今夜是第三夜,眼看得已过夜半,仍未觑到李固的踪影。难道是那两个人心怯罢手了,还是自己的行动上出了什么破绽?燕青有点吃不准。 身上淋了雨,冷飕飕的夜风一吹,寒意一阵紧似一阵地袭来。 或许今夜李固那厮不会出来了。如果真是那两个人自己良心发现,悬崖勒马,洗心革面,也算是幸事,免得抖搂出来弄得满城风雨不好收拾。若能这样最好,此事今后不提也罢。燕青这么慈悲为怀地想着,便欲偃旗息鼓,收兵回营。 然而终是有点不太放心。燕青迟疑了一下,复转回身来,蹑手蹑脚地摸到贾氏窗下,欲听一听房内的动静,落个心里踏实。谁知这么一听,直将燕青听得瞠目结舌,须眉倒立。黑灯瞎火中,但闻得呼呼牛喘夹杂着阵阵娇吟,节奏铿锵而渐趋紧促,分明是那一对狗男女又鏖战到了紧要关口。 我是一直死盯着这房间的门窗的,李固这厮是何时从我眼皮底下溜进去的? 哎哟是了!燕青脑筋一转,这才想到,连着贾氏卧房的一间厢房,原有一扇后门,因年久不用,已是堵死了的。一定是那对淫夫荡妇为着来往方便,又偷偷地收拾启用了那扇后门。燕青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竟被这等小伎俩蒙过,心里着实恼火。当时燕青只觉得血往上撞,几步跨到房门前,便抡拳咚咚地擂响了门板。 这时李固与贾氏刚刚事毕,正处于余兴盎然之际,突闻砸门声,二人陡吃一惊。贾氏本能地喝问道,谁? 燕青在外气昂昂地答道,我,燕青燕小乙。 听到这几个字,房里的两个人登时唬得魂飞魄散,如堕冰窟。贾氏忙示意他莫出声,强作镇定地又喝问道,你有何事? 燕青厉声叫道,小乙巡夜至此,看见有贼由厢房后门进了你屋。你快点将房门打开,俺燕小乙要进去拿贼。 李固吓得筛起糠来。吃那燕青拿住,此命就算休矣。 贾氏到了这步田地,反倒镇静下来。这是每至紧要关头,男人往往不及女人之处。当下贾氏定了定神,尽量使语气显得平稳地回答道,敢是小乙你看花了眼吧,我这房里何曾有贼进来。燕青冷笑道,若是无贼,怎的便有些奇怪声响?贾氏道,敢是这房子老了,耗子在里面做窝,弄出点动静也是有的,何致大惊小怪。燕青道,耗子成了精也是大祸害,主母还是速速开门,容燕青进去除害。 贾氏的口气便强硬起来,呵斥道,燕小乙你这厮好大的狗胆,半夜三更你强迫我给你开门是何居心?这门老娘就是不开,你待怎的?有胆量的,你就将这门砸开了闯进来! 燕青被怒气顶着,原本就是欲破门而入捉奸拿双的。贾氏这一硬阻,却使他犯了犹豫。在他与贾氏对话耽搁的时间里,难保李固没有趁机逃匿。万一闯进去没拿住李固,贾氏再反咬一口,自己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为了保全卢俊义的名声体面,燕青在做捉奸这件事情时没敢找帮手,此时深感孤立无援之苦。 兹事体大,莽撞不得。燕青提醒着自己,按捺下了破门入室的冲动,正气凛然地隔窗言道,主母放心,燕青不会做失德失礼之事。但有一点请主母听清。主公不在,燕青担负着看家护院之责,不敢不尽心竭力,明察秋毫。望主母亦诸事谨慎,好自为之。否则主公回来,问起府里之事,燕青实难回复周全也。说罢,燕青转身大步而去。 燕青以为,此番虽然没有当场拿住奸证,却已足以令贾氏、李固闻风丧胆。从此之后,料是二人不敢再行此苟且勾当。这个结果不如当场捉奸痛快彻底,但是没有惊动府里的人丁,对保全卢俊义的脸面有其益处,也算基本达到了目的。至于卢俊义回府后如何向其禀述,只好再做考虑了。 其实燕青的这步棋走错了。善良的人往往不自觉地奉行穷寇勿追的处世原则,以至于遗患无穷。 当时贾氏的口气虽硬,心里却虚若纱帛。李固更是唬得两条腿已不听使唤。如果燕青当机立断地闯进房去,将这一对淫货捉奸在床是十拿九稳的事。贾氏对此非常清楚,但刀在颈上不得不搏,只能内荏色厉地背水一战。没想到这一负隅顽抗还真奏效,居然暂时躲过了眼看已是无可避免的灭顶之灾,实乃不幸中之大幸也。 听到燕青气昂昂地走去,贾氏浑身一软,像被抽了筋似的扑通倒在床上。李固暗舒一口气,身上也是虚洞洞一丝气力也无。 两个人不言不语地躺了一晌,贾氏盯着房屋顶棚有气无力地道,你这包还不赶快滚回你那狗窝,在这里耽搁什么。李固就忙起身收拾了衣裤,双脚刚点地下床,却又停住,沉沉地道,卢俊义回来,如之奈何? 贾氏心惊肉跳地一哆嗦。燕青方才虽未当场拿下他们,临走时那番话却说得分明。事情既已被燕青掌握在手,恐难善罢甘休,一俟卢俊义回府总要发作。到那时候,家法严惩仍是在劫难逃。欲想避免此劫,除了主动出击,再无其他选择。 沉寂了一会儿,贾氏轻声地却是相当坚决地对李固道,就依了你的主意,明日一早,你借个由头出去,将卢俊义谋反之事,向官府报了案吧。 李固点了点头,穿上鞋,由厢房后门溜回自己的住处,却是一夜也不曾成眠。方才受到的惊吓尚未消除,在李固的神经感官里,又增添了些许庆幸和激动的成分。燕青这一捉奸,促成了贾氏除掉卢俊义的决心,倒是个意外的收获。卢俊义既除,贾氏一介女流,今后不可能独自撑起这偌大的家业,必须得依靠一个男人,而这个男人,非我李固莫属。这就是说,在不远的将来,这卢府的万贯家产资财,便要改为姓李了。 没想到我李固还能有这一天。真可谓世事难料,因祸得福啊。 李固眼巴巴地望着窗纸,恨不能天色马上亮起来,好奔大名府衙去报案。 十二 距二访李师师时日不久,宋徽宗赵佶再次微服出宫,三顾镇安坊,正遇上一场乱子。 挑起这场乱子的人,乃是蔡攸。 蔡攸是权相蔡京的长子,在赵佶做藩王时,曾与之多有交往。赵佶即位之初,因蔡京于党争中暂时失势,蔡攸亦一度落魄。而随着蔡京的东山再起重掌朝纲,蔡攸也得到了不次擢升,品衔直做到淮康军节度使带开府仪同三司,拜太子少保,有随时出入宫掖之权。如今其势力气焰,已经扩张得不在乃父蔡京之下。而且他年方五十左右,比起蔡京老朽还有更长的一段活头,许多原先一心巴结蔡京的官吏,已开始转而去巴结他。这便更加助长了蔡攸不可一世、唯我独尊的骄扈气势。 这一日,公事无多,蔡攸发了赌兴,邀一班狐朋狗党来聚赌。那一班人天天想着法子巴结蔡攸,得了这个机会,谁肯迟钝落后,上了场都放出手脚,只管将局势向着蔡攸的赢处去做。赌了半日下来,便有万余两银票流进蔡攸的腰囊。蔡攸大喜,慷慨做东,请诸人至一豪华酒楼畅饮,直喝到天昏日暮方才罢宴。 众朋党陪蔡攸玩了一天,都觉困顿,纷纷告辞,打道回府。而那蔡攸却尚无归意。这个狗头玩将起来,向来讲究个一条龙,必须花样齐全了方能心满意足。现在钱也赢了,酒也喝了,唯独胯下那弟兄还没得到犒赏,蔡攸心中安慰道你莫要急躁,我蔡某人好歹寻一个去处,遂了你的心愿便是。 带胯下这血性兄弟到何处去消受呢?京城里的妓馆十之七八已经玩遍,稍有点头脸的姑娘亦基本已经遍尝,今夜须寻个新鲜乐子方好。转了一圈脑筋,蔡攸决定,到镇安坊去找李师师。 蔡攸对李师师垂涎已久,此前曾去登门造访过几次。头一次去时,得到了师师的接待。当然并没沾到师师芳体上的什么便宜。师师那冷傲的气质神情,似乎具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拘住了蔡攸的手脚。听过两支古曲后,他便被师师打发走了。后来再去的几次,均被李姥姥以师师正在待客或者身体不爽为由,婉言拒之。其实真正的原因,是师师从那次唯一的接触中,已对蔡攸满身的俗恶之气深感厌恶,不愿再虚与委蛇。 蔡攸闻知师师有个卖艺不卖身的规矩,心想便是强迫师师接待进去,只听得几首破曲子有甚鸟意思。如若强行狎亵她,师师翻了脸闹将起来,亦无乐趣。便忖不妨暂时丢开师师,只待其挂牌开苞时,我自捷足先登便了。到那时只要我开了这个口,谁敢争锋。因此吃了几次闭门羹,蔡攸虽有些着恼,倒也没有发作。好在京师中名妓如林,乐意献媚求宠者比比皆是,蔡攸乃皮肤滥淫之辈,另寻个花街柳巷,也是一样地惬意快活。 然则时日既久,蔡攸自然而然地就又想到了李师师。此刻这一想不打紧,酒力在内助着,蔡攸身体里那股欲火淫波便压抑不住地汹涌起来。 想到往日在镇安坊受到的冷遇,蔡攸心里更增添了几分愤愤的邪气。你李师师是什么东西,装什么泥沼白藕、月宫嫦娥,说到底不就是婊子一个吗?我蔡大爷看得上你,那是抬举你。让你安静了这些时日,算得上是蔡大爷知书达理,已经给足了你面子。你再敢在蔡大爷面前装孙拿大,就莫怪蔡大爷先礼后兵了。今夜你对蔡大爷是见也得见,不见也得见。依也得依,不依也得依。今夜就是你李师师告别过去走向新生的日子。 蔡攸醉醺醺地这么乱七八糟地想着,越想越亢奋,遂命随从们速速起轿,一溜小跑直奔镇安坊。 李姥姥深知蔡攸的名头势力,此前见师师刻意怠慢、冷淡蔡攸,很是担过一阵心,生怕惹出什么祸事来。她曾私下里好言劝过师师,让师师将那傲性儿改改,尤其是对朝廷上的权贵人物,该俯就的就得曲意俯就才是。师师也不与她争辩,却仍是我行我素,该让蔡攸吃的闭门羹照旧让他吃。李姥姥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即便硬让师师接待蔡攸,也不会伺候得蔡攸高兴。万般奈何不得,她只好回回自己觍着老脸,作揖打躬向蔡攸千不是万不是地小心赔礼解释。所幸蔡攸后来渐渐地不来了,也没指派什么人上门找碴儿作祟。李姥姥一颗心才慢慢地在肚里放稳,思度蔡攸到底是使相大员,度量非寻常人等可比也。 今夜忽闻蔡攸蔡大人又大驾光临了,李姥姥连忙亲自迎出,万分热情地将其延至前厅坐定,一面命丫鬟从速沏来上好的银毫润口,一面就张罗着去选院中的绝色女子来伺候蔡大人。蔡攸乜斜着眼道,你这老婆子休要瞎忙,本相今夜哪个也不要,就要李师师。你速唤她来此迎接本相。 李姥姥听了,暗叫一声苦也。 方才闻得蔡攸来了,她心里就咯噔了一下,担心他又是冲着李师师来的。莫说师师不会答应见他,现在便是师师能够答应,也是做不得的了。师师已是皇上专宠之人,焉得再容他人染指。但皇上临幸镇安坊乃是微服密访,这层理由与他人明说不得。所以李姥姥一俟蔡攸落座,就赶紧张罗去找姑娘。她寻思着,只要选两个色艺俱佳的美人上来,将这蔡攸迷惑住,也就免了他点李师师之念。没想到这厢还未及动作,蔡攸便直截了当地将李师师点了出来。 李姥姥支吾了一下,赔着笑道,蔡大人欲见李师师,那是她的造化。不巧的是今日师师偶感风寒,身体欠爽,怕是难得伺候大人尽兴。倒不如容老身另择几个可意娇娃来精心服侍大人,保管让大人飘飘欲仙,万般胜意,蔡大人意下如何? 蔡攸未待李姥姥说完,就不耐烦起来,牛眼一瞪叫道,放你娘的狗屁。本相前番来时,你也是左一个不爽右一个不便地百般推托,分明是有意戏弄本相。本相既往不咎,也便罢了。但是今夜,这李师师本相是非见不可。 李姥姥见他那副蛮霸醉相,心里害怕,强努着笑脸哀告道,非是老身推诿,师师今夜实有不便,恳望蔡大人谅解则个。蔡攸见她支应着不肯动身,一脑门子的火噌地蹿上来,一抡袍袖将案子上的茶具扫落地上摔得粉碎,指着李姥姥吼叫道,你这老婆子休得聒噪,那李师师你到底是去叫也不叫。你不去叫,本相自去后面会她。 李姥姥忙拦住他道,这可使不得。蔡攸一把将李姥姥搡开,呵斥道,有什么使不得,皇上的大殿后宫本相皆是任意出入如履平地,何况你这小小的勾栏行院。我去了便怎的?一面嚷着,蔡攸就脚步趔趄地起身,带了随从向后院闯去。 李姥姥没料到蔡攸今夜竟如此无状,情知他是喝多了,拦又不敢硬拦,急向身边一个丫鬟使了个眼色,让她快去后院报信,也好使李师师有个应对准备。那丫鬟倒也机灵,觑着蔡攸不备偷偷溜走,抢先去了后院。 这时李师师正在房中与蕙儿对弈。那丫鬟仓皇跑来,刚将前面的情形略略地对师师一说,蔡攸一行人的脚步声就到了门口。 李姥姥颠着小脚,一溜歪斜地紧跟在侧且追且劝,却哪里能劝得住。但见蔡攸也不敲门,咚地一脚将门踹开,几个随从呼啦啦地就跟着他踏进了师师的琴房。 李师师听了丫鬟的述告,已是气得脸色发白,又见蔡攸蛮横无理地破门而入,几与强盗土匪无异,更是火烧胸臆,七窍生烟。她是长期以来被娇捧惯了的人,哪里吃这一套粗野手段。愤怒的斥骂已经到了嘴边,因虑着蔡攸毕竟位高权重,师师又竭力地将叱声忍了回去,只是冷冷地把头扭向一旁,正眼也不瞧那蔡攸一下。 蔡攸眯眼瞟着师师,拖拉着长腔道,师师姑娘别来无恙否?我蔡攸蔡大爷又看你来了。你怎么装作看不见,难道不认得你蔡大爷了吗?师师面对着墙壁哼了一声道,对了,不认得。我认识的人里边,从来没有一个是这般无礼无状的。 蔡攸嘿嘿笑道,嗬,师师姑娘跟蔡大爷挑理了?我姓蔡的就是这个操行,你能把我怎么样?师师道,我不能把你怎么样。你又能把我怎么样呢? 蔡攸哈哈大笑道,我能把你怎么样?不是本相吹牛,我想把你怎么样,就能把你怎么样。不过看你这可人疼的小模样,我还真舍不得把你怎么样呢。废话少说,本相今夜也就是要你陪我玩玩。伺候得本相舒坦,自会有大把的银子赏你。师师道,你若有那花不完的银子,拿出去打发要饭的好了。本姑娘不稀罕它,也没兴致陪你蔡大人玩,蔡大人就此请回吧。 蔡攸道,这话我听着有意思。你不喜欢我的银子,我正好省了一份开销。但是玩,你照样得陪我玩。师师道,我若是不陪呢?蔡攸道,李师师小姐,我劝你不要这么对我说话的好。师师坚决地道,我就是这么说。今夜我就是不陪你,你待要怎样。 蔡攸的脸色沉下来,他盯住师师,颊上的筋肉动了动,说道,话既然说到这个份上,可就怪不得蔡某无礼了。你既然不愿意在这里陪蔡某玩,蔡某便请你到敝府去陪我玩,那可真是别有洞天了。说着,蔡攸狞笑两声,对随从们喝道,来呀,把李师师小姐请到我蔡某府上去。众随从齐声应诺,就抢上去欲拽师师。 蕙儿在旁看着蔡攸的无赖模样,早恨得牙根发痒。此刻见他要耍蛮横,愤懑地急挺身挡在师师身前,厉声喝道,你们有理讲理,这里是皇城脚下法度森严之地,休要动手动脚无理取闹。那帮随从哪里肯听她的言语,七手八脚地便欲将她掣开。蕙儿急了,瞅冷子从一个随从身上嗖地夺了一把钢刀,手腕一翻架在自己的脖子上,怒目圆睁着叫道,谁敢动师师小姐一指头,我就死在你们面前。 众随从被她这个举动唬了一愣,都回头去看蔡攸。 蔡攸有那酒劲撑着,却不惧她这一套。哂笑着道,本相若要弄死你这个伺候婊子的婊子,也只当是捻死一只蚂蚁。随即喝令众随从,还愣着做什么,快与我将这不知高低的贱货叉开,她要找死,只管让她去死。众随从得令,又一齐拥上前去。 师师唯恐蕙儿出事,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力气,一伸手由背后将蕙儿手中的钢刀夺了过去。有那手快的随从从一侧抢上,一掌将钢刀从师师手上击落。早有两个随从将蕙儿的双臂擒住。其余的人便围了上去撕扯李师师。 李姥姥在后面看着,心说不好了,今夜要出大事。急得她直眼冒金星,连连跺脚叫苦,却无一计可施。 正在这紧要当口,忽有一声尖细急促的喝叫由房门口传来,都住手!你们这帮鸟人,想要造反吗? 众人闻声皆怔,一齐回头看时,却见来者乃是一个五十来岁,颌下无须,男身女相之人。 蔡攸认得他是入内内侍省押班太监张迪。他正诧异这老阉竖如何也到这种地方来了,还穿了一身不伦不类的便服,猛地看到又有一人随后走进了房间。烛光之下映照得分明,此人正是大宋徽宗皇帝赵佶。 蔡攸不期于此时此刻遇到皇帝,惶恐交加,醉意一下子被吓醒了大半。他慌忙两腿一屈,跪倒尘埃,口称微臣蔡攸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万岁。 李师师、蕙儿、李姥姥以及蔡攸的随从,在这一刻间亦俱都跪倒在地。 此乃是事有凑巧,赵佶今夜有暇,又对李师师思念得紧,便出宫三顾镇安坊来了。因为是临时决定的,也未让张迪先来打招呼,只在晚膳后命其备了礼品,便轻舆简从地行驾而来。 赵佶跨进镇安坊之时,正是李姥姥颠着小脚追劝蔡攸的时候。赵佶在仪门前没见到李姥姥,就带着张迪和携礼太监直接去了前厅。前厅也没有李姥姥,却有几个丫鬟一脸惊慌地待在那里。张迪唤过一个丫鬟打问,方知蔡攸正在里面胡闹。赵佶一听,生怕师师吃亏,忙带着张迪向后院赶过来。方才进门之际,蔡攸及其随从如狼似虎、恃强逞霸的卑劣行径,赵佶统统看在了眼里。 这时赵佶沉着脸向一把椅子上一坐,觑着蔡攸说道,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了蔡大人,真是幸会呀。这里乱糟糟的是出了什么事呢?蔡攸怯怯地回道,没出什么事。微臣方才与这行院中人略有点言语误会,不期惊动了圣驾,惶恐之至也。 蕙儿意气难平地高叫道,启奏皇上,不是什么言语误会。是这蔡大人强迫师师姐姐陪他消遣,师师姐姐不从,他便命人强挟师师姐姐去他的府邸。 赵佶听得这强挟二字,气得面皮发青,向跪在脚边的一个蔡攸随从发问,她这话是真的吗?那随从左右为难,结巴着不敢回话。赵佶厉声喝道,你哼哼什么,回朕的话,她说的是不是真的?那随从只好垂头回道,是。 赵佶勃然作色,一掌拍在案子上,叱道,混账!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李师师是什么身份?这间房子也是你们配进来的吗?都给朕滚出去。还有你,赵佶指着蔡攸的鼻子,也马上给朕滚出去。 蔡攸和那帮随从吓得通体冒汗,屁滚尿流地一窝蜂退出了房间。 赵佶发作了几句,怒气略消,转脸对师师蕙儿和李姥姥道,你们都起来吧。这帮奴才不懂规矩,朕严加训束便是。李姥姥就千恩万谢地向赵佶拜道,今后草民这小院,就全靠皇上做主了。 张迪在旁提醒赵佶,是不是先将蔡攸那一干人打发走。赵佶点点头,起身踱出房间。蔡攸及其随从还都立在院子里等候发落。由着赵佶的性子,真想将这个仗势欺人的狂妄之徒官降五级,为师师出一口气。但想到仅为此事严处一个朝廷大员毕竟理由不足,自己乃微服私幸,事端也不宜张扬。再者这蔡攸在朝政上还属有用之人,能替自己分担不少的麻烦事。赵佶就压了火气,只严词训诫一番,命蔡攸今后务必严守法度,不得非礼撒野、欺扰百姓云云,并嘱他们今夜之事勿得外传,就挥手令他们速速离去。 蔡攸已经看出赵佶与李师师关系的端倪,正不知触了这个霉头要遭什么大祸,听了赵佶的训话,心知皇上投鼠忌器,自家不会受到实质性的惩处了,心里连呼万幸,忙不迭地赶紧带着随从灰溜溜地离开了镇安坊。 赵佶回转房中,命张迪带李姥姥、蕙儿去将礼物收了。张迪会意,向李姥姥、蕙儿使个眼色。李姥姥、蕙儿亦知赵佶要单独宽慰师师,遂知趣地随张迪退出房间,掩好房门而去。 房间里安静下来。 李师师抬眼看看赵佶,细声道,皇上请坐吧。赵佶道,你也坐吧。师师低着头没动,看得出是心中的块垒未消。赵佶走过去,怜爱地伸手抚住师师的肩头,微声款语地道,莫恼了莫恼了,你没见朕已为你出了气嘛。师师忽闪着杏眼望着赵佶,心里一酸,两颗委屈的泪珠便滚了出来。 赵佶忙用袍袖为师师拭泪,嘴里哄道,你哭什么,莫哭莫哭。是怕蔡攸那厮再来寻衅报复吗?不用怕,朕自会为你做主。今后无论什么人,胆敢欺负你,胆敢再擅动你一指头,朕立马斩了他的首级。 这几句话,说得虽然声音不大,却是斩钉截铁,铿锵有力。师师听了,一股暖流骤然传遍全身。面前这个男人说的不是大话,他说出来的话完全能够做得到。只要是人世间能做到的事,他想做的话都能做到,没人抵挡得住。这个男人就是一座山,一座人世间最伟岸、最稳固、最可资依靠的巍巍峰峦。像被一股强大的磁力吸引着,师师情不自禁地身子一倾,便向赵佶的肩胛上偎去。 赵佶忙舒臂将师师搂住。顿时,两人的周身都似被热浪包围了。 赵佶低下头,寻着师师那娇小秀润的樱唇吻去。师师稍稍一躲,即张口相迎,两人的舌头便搅作了一团。这一吻不打紧,赵佶浑身的欲火便熊熊燃烧起来。他一手托着师师的颈项拼命地吻个不休,另一只手便在师师高耸的胸乳上大把地揉搓。揉着揉着,那手便渐渐下滑,由下面撩起师师的罗裙,就去摸索那女人至为神秘美妙的去处。 刚刚触到师师薄如蝉翼的贴身底裤,赵佶的手突然被师师一把捉住,拉了出来。赵佶气喘吁吁地问道,怎么,你对朕还有不满意之处吗?不想成为朕最亲近的人吗?朕对你可是一片真心的啊。师师满面羞红地道,贱妾岂敢对皇上不满意。皇上对贱妾的深情厚意,贱妾全都明白。贱妾这身子能属于皇上,实是贱妾祖上的造化了。但贱妾这是第一次伺候皇上,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放开身子,总须沐浴干净方好,不宜草率匆忙。 赵佶听了,点头称是。说道到底是李师师,凡事皆雅致有度,甚合朕意。那么朕便与你同浴吧。遂暂时抑了欲念,让师师传丫鬟去备浴。 李姥姥听说赵佶要与师师同浴,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心下大喜。师师到底是识时务者,有了与皇上的这层关系,这镇安坊就如同有了御护铁券,今后哪个王八蛋还敢在镇安坊门头上捣乱滋事!于是李姥姥赶紧命人开了豪华浴房,亲自安排了一个双人大浴盆,配制了清香宜人的名贵中草药健身浴汤。调得水温合适,便与张迪、蕙儿一同过去,恭请皇上与师师入浴。 蕙儿不知是否需要自己留在浴房里面伺候,心里咚咚打鼓,很害怕看到皇上一丝不挂的样子。所幸赵佶一概不要外人进入,只要与师师两人随意洗浴。蕙儿这才安了心,静静地待在浴房门外候奉着。 按照侍浴的礼节,应是师师先为赵佶宽衣。但师师毕竟是第一次面临如此场面,羞答答地放不开。赵佶甚为理解这一点,便不等师师动手,先自脱得精光,反倒腾出了手来帮助师师宽衣。 原来这李师师,不单是容貌生得美丽,那胴体亦生得异乎常人地完美。身体各处的长短宽窄比例,无一不匀称到极致。而且其通体上下嫩如凝脂,没有一星半点的瘢痕。是以她一旦裸身出来,更比着衣时光彩夺目了十分。 赵佶见了师师那如仙体貌,十魂早去八九,师师忙低了头怯声道,请皇上入浴吧。赵佶也不答话,就上去搂着师师,一同踏进了浴盆。 水温略略发烫,身子泡进去甚是舒服。师师在水中低着头待了一会儿,细声问道,皇上,要贱妾为您搓澡吗?赵佶欲火焚身,再也按捺不住,躯体向前一倾俯压上去。 一时事毕,赵佶极度满足地贴伏在师师身上,久恋不起。 师师微微睁开一直紧闭着的眼睛,她的脑海里忽然闪过燕青的影子,一种难言的怅惘感不由得袭上心头。 慢慢地,师师的眼眶里又溢满了泪水。 十三 为人处世,害人之心不可有,而防人之心不可无。对于善良的人来说,这句话的后半句,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通常那心地善良之人,既无害人之意,何尝会时时揣着一颗防人之心?更何况若是小人作起祟来,其手段之阴险毒辣,程度之负义绝情,又远非坦荡君子所能想象得到。所以若有歹毒小人打定了主意,处心积虑地欲算计一个善良君子,那真个是防不胜防。 燕青这回便着了此道。 自寒夜捉奸那事发生之后,燕青留意观察,感到贾氏和李固确实老实了许多。两个人之间那种眉来眼去的情状都收敛了起来,相处议事均不越主仆之矩。见了燕青,两人亦俱彬彬有礼,且面含愧疚之色。 燕青认为这是两个人幡然悔过的表现。他庆幸自己当时没有贸然闯进房中,将事情闹大。似目下这样,既对其不良行径起到了警示作用,又保全了两人乃至主公卢俊义的面皮,应当说是个最好的收场方式。倘两人从此痛改前非,不覆旧辙,燕青考虑可以将此事压在心底,永不向卢俊义提起。那将对每个人都有好处。 燕青非常希望事情朝着这个良好的方向发展,希望贾氏和李固只是一时糊涂,冲动之下做出不当之事,一旦醒悟即会迷途知返,浪子回头,希望阖府上下的关系一如既往地正常和谐。因此这些日子以来,他在府里见了那两个人,仍如往常一样对待,该禀报的禀报,该商议的商议,毫无轻慢失礼的表示。那两个人似亦解燕青之意,与燕青配合得甚是默契,相互协调着,将府上的事务打点得井井有条。在不知情者看来,这卢府里一直诸事如常,并未发生过什么意外风波。 在这种情况下,燕青的心情渐渐安定疏松下来。他觉得贾氏和李固毕竟还是明智的,能够知过改过,而那件事情,就让它永远成为过去罢了。燕青根本没想到,这种平静正常的状态,乃是贾氏和李固为了麻痹他、稳住他而营造出来的假象。在这个假象的掩护下,阴谋的步伐已经悄然启动起来了。 阴谋的头一步,就是向官府密告卢俊义谋反。 卢俊义是非除掉不可的。贾氏和李固认为,只要卢俊义回了府,他俩做下的丑事总有败露发作的那一天。到那时,两人皆会落得死无葬身之地。那么与其等着卢俊义将刀架在自己脖子上,便不如抢先将刀架在卢俊义的脖子上。 燕青捉奸的第二天,李固便已悄悄地将此事做了。当时燕青尚不知卢俊义被劫上小梁山之事,所以无从提防李固去官府做这等告密勾当。 大名府留守司主官梁中书闻告卢俊义有勾结绿林意图谋反之举,甚为惊讶。他虽与卢俊义素无交往,却是久闻其名。他知道卢俊义这个人虽则急公好义,然却很守本分,从不惹是生非。他想不出这个衣食无忧的富户庄主,有什么理由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偏要铤而走险去做那大逆不道、株连九族的蠢事。 然而告密者言之凿凿,又是卢府里的心腹管家,这便又由不得他不相信不重视。这种性质的要案,倘有疏忽失察,罪莫大焉。为官者在这样的事情上,是必须遵守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走一个的原则的。 根据这个原则,梁中书就勉励李固一番,称赞他真乃是深明大义、胆识过人的大宋良民,授意他须采取不动声色、守株待兔之势,一俟卢俊义回府,速速前来报信,本府会即着人将其擒拿归案,届时论功行赏自不待言云云。 李固回去将告密的情况回复了贾氏,贾氏心绪稍安。她认为卢俊义死期临近,已不足为虑,贼胆放得大起来,便与李固筹划阴谋的第二步,就是除掉燕青。 既是与卢俊义做了对头,燕青也留不得。燕青对卢俊义忠心不贰,情同亲生父子,这一点贾氏和李固再清楚不过。他们敢断定,假如卢俊义真的落草造反,燕青必会追随其上山无疑。 卢俊义回府,吃官府拿去后,若是不被判斩刑,燕青会竭力替他保住这卢府的家产。即使是被判了斩刑,有燕青在,贾氏、李固霸占卢府资产的计划,也会遇到很大的阻力和麻烦。所以目前燕青已经成为贾氏、李固二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是非清理掉不可的。 该如何下手呢? 按贾李二人的愿望,恨不能马上就弄死燕青才好。然而燕青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万一行动失手,或者让燕青觑出破绽,后果不堪设想。而且,在卢俊义未被官府拿去之前,于府院里闹出人命案子,动静太大,风险也太大。诬告燕青与卢俊义一同谋反,证据不足。随卢俊义被劫上小梁山的分明是李固而不是燕青,这话若扯得紧了,倒有将李固卷入谋反案中之虞。 贾氏、李固两个人,抓着燕青不在眼皮底下的点滴工夫,紧张地磋商了几次,最后决定,还是趁着卢俊义尚未回府,先寻个借口将燕青赶出府去为宜。别的不说,只在燕青监视下这种偷鸡摸狗的日子,两个人也是一天也忍受不下去了。 大计既定,李固当即便有了驱逐燕青的具体措施。他如此这般地将自己的计策向贾氏道出,贾氏虽觉非为万全之策,倒也比较可行,便首肯下来。她叮嘱李固,事情不做则已,做则必须成功。李固拍着胸脯道,娘子尽管放心,若连一个燕青都摆不平,我李固还能成什么大事。贾氏看到李固果敢自信的神态,很受鼓舞,确信前途是光明的。并且她感到,这一段日子虽然过得提心吊胆,却是毫不平淡,充满刺激,将来回想起来,必当是一段很充实、很有意义的生活。 李固到底是有些手段和势力,很快便在燕青浑然不觉的情况下,将一切手脚都做妥了。 这一日,燕青因几家佃户的粮租未齐,亲自外出催租,见有两户人家确属家贫无力,便依着卢俊义所定的惯例,视其家境实情适度减免了租额。忙了大半晌,方折返回府。 燕青刚在府门前离镫下马,便有一个小厮由门阶上迎过去,通报道主母与李都管正在前院正厅等他。燕青以为是有什么事情要相商,漫不经心地应一声,把缰绳交与小厮,便向府门里走。那小厮素与燕青熟近,却贴了燕青的耳朵关切地小声言道,小乙哥仔细,主母与李都管气色不对。 燕青闻言怔了一下,问道,府上出什么事了?小厮道,听说仿佛是出了件大事,与小乙哥有牵连。详情小的却是不得而知。燕青听了有点摸不着头脑。今日自己一直在外面办事,府里会发生什么大事,且又牵连到自己呢?燕青急着去弄明白,遂对小厮点头说一声知道了,就大步迈进了府门。 进了前厅,气氛果然不对。只见那贾氏居中坐着,李固坐于其侧,另一侧还坐了李固手下的两个管事。几个人均神情严肃,面色阴沉,看到燕青走进来,也无人开口招呼。燕青满腹狐疑地向贾氏拱手唱了个喏,问道,闻主母唤小乙过来,不知所为何事? 贾氏也不看他,慢条斯理地呷着茶水说道,燕青,你自己做下的事,还装什么蒜呢?燕青听这话说得森冷,一面在心里迅速检点着自己的所作所为,一面恭谨地道,小乙不知在哪件事上出了差池,请主母明示。贾氏依旧慢吞吞地道,李都管随主公外出期间,府上的账目皆交与你掌管,你是如何掌管的? 燕青见问的是这事,却是心里有底,毫不含糊地回答,小乙经手的账目,无论进出巨细,全都记得清爽明白,不曾有一毫差错。主母若不放心,可将账本拿来验对。 贾氏将茶盏向几案上重重地一放,声色俱厉地叫道,我正是验对了账簿,才发现了你这厮在里面做的手脚。燕青听这话说得不是路,遂也提高了嗓门,正色言道,主母此话却说得奇怪,小乙听不懂。贾氏拍案道,你这厮还给我装糊涂。我懒得与你废话,李都管你与这厮理论。 李固点头应着,从旁拿过几本账簿向燕青脚下一掷,冷冷地道,燕青,这些账簿上面都有涂改过的痕迹,而且至少有几千两银子的进出数目验对不上,你做何解释?燕青捡起那几本账簿看了看,从容地对李固道,李哥,你怕是搞错了,这不是我经手的账簿。再者说,府上所有的往来款项,均须经账房核查入账,非是都管一人可在账外随意支拨调用,这个规矩你李都管应当很清楚。我燕青署理都管事务时,是严格按照这个规矩来做的。关于这一点,在座的两位管事可以做证。 李固就斜了一眼那边的两个管事道,你们可以做证吗?可以证明燕青没有在账簿上做手脚吗?那两个管事早已是被李固软硬兼施地拉拢买通了的,当下都低了头,怯怯地答道,这个证人我等委实不敢做的。皆因主公与李都管走后,府上的所有财务均由燕青亲自主管,旁人一概过问不得。 李固与贾氏对视了一眼,嘴角浮着一丝嘲弄的笑痕,对燕青道,燕青,燕小乙,你还有何话说?事情是明摆着的,是你利用职权,私自侵吞了府上大宗款项,却又涂改了账簿欲盖弥彰。可惜呀,若要人不知,除非己未为,狐狸的尾巴总有一天是要露出来的。现在证据俱在,你抵赖得掉吗? 事态至此,燕青业已完全明白了贾李二人串通账房栽赃陷害自己的险恶用心。一股冷气从他脊背上嗖嗖地蔓延开来。 燕青不是害怕,而是震惊。他万万不曾想到,自己以宽容仁厚之心对待他们,顾全大局与人为善地未将他们的丑行公之于众,他们却以这等卑鄙下作的伎俩来报复自己。 燕青心里没鬼,自然无所畏惧。那两个管事不过是两条受人利用的癞皮狗,燕青不屑与他们计较。他蔑视地横扫了他们一眼,将目光停在李固的脸上,挺直了腰杆冷笑道,李都管说得不错,若要人不知,除非己未为。你我做了些什么事,彼此肚子里都清楚,要说个分明却也不难。至于账目上的事,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既然李都管言称是在燕青手上出的纰漏,燕青可以负责追查,必要追根寻源,查他个水落石出,看看这鬼到底是出在了哪里。 贾氏深知燕青不是等闲之辈,心想如果不能速战速决,让燕青据理而辩,站稳了阵脚,自己和李固将很快便陷于被动,遂赶紧声色俱厉地截断燕青的话头,喝道,这账目还等着你去查吗?我与李都管早已查得一清二楚。你犯下的这等侵盗主人家资之罪,若是告了官,少不得要判你堂棍五十、戴枷发配,教你受用那吃不尽的苦头。姑念你在府里侍奉多年,我便将此事民不举官不究地放过去算了。但府里却断难容你再待下去。你现在便可收拾行李,自去另讨生活罢了。 燕青将炯炯目光移向贾氏,昂然答曰,这件事主母怕是做不得主。小乙乃主公义子,若要驱赶小乙出门,须待主公回府定夺方可。贾氏见燕青态度如此强硬,心里不禁发毛。为了压下燕青的气焰,她顾不得许多,脱口叫道,你休再提你那主公。你那主公做下了大逆不道之事,怕是回不来了。便是回来,也做不得主了。 燕青岂容她如此污损卢俊义,怒目相向地叫道,小乙请主母自重,莫要信口胡言,否则可莫怪我燕青无礼了。 李固原是与贾氏商议,密告卢俊义谋反之事暂不声张,免得打草惊蛇。但从目下的情势看,不掷出这个撒手锏,显然是难以制服燕青。既然贾氏已将话说出了口,李固索性就厉色地帮腔道,燕青你竖起耳朵来听好,卢俊义那厮已在外投了梁山贼寇,我与主母不得不大义灭亲。卢俊义那厮回府之日,便是他被缉拿归案之时。你不提卢俊义便罢,若再提时,我们可即刻拿你做个从犯送了衙门里去。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劝你还是快点去收拾行李,速速滚蛋为是。 燕青听了这话,方悟这一对狗男女想要陷害的不仅是他燕青,更主要的乃是卢俊义。一时间燕青不禁血液奔涌,须发皆立,恨不得马上扑上去将这两个畜生掐死。 但是他还是竭力用理智压下了这股怒不可遏的冲动。 若论动武,十个李固也抵不住燕青的一只拳头。然而动武之后,局面当如何收拾?听李固这贼人的口气,他们必是已经与官府串通好了。倘若他们捏弄个罪名,将自己先拿进了官衙,又当如何?燕青并非怕去吃官司,但此时自己若是吃了官司身陷牢狱,卢俊义返回大名府时有谁能去通风报信,令其防备卑鄙小人设下的歹毒陷阱呢? 顾虑及此,燕青不得不强迫自己压抑下满腔的怒火,愤然扫视了一下贾氏和李固道,这么说,我燕青倒是要感谢你们的宽宏大量、仁慈心肠才是了?也罢,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我燕青堂堂七尺汉子,走到哪里也挣得到一口饭吃。我只留一言,请二位记好,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天网恢恢,迟早要报。二位好自为之吧,我们后会有期了。说罢,燕青回转身躯,昂首走出厅堂,到自己的住房收拾了行李,离府而去。 贾氏、李固悬在心头的一口气这才松将下来,弹冠相庆道,真乃是两军相逢勇者胜。方才如果稍有软弱,鹿死谁手未可知也。 因密告官府缉拿卢俊义之事已然说出,贾氏、李固便召集全府上下人等,公开宣布了此事,并且严令,任何人不得走漏风声,否则一律按随卢俊义谋反论处。府里众人闻听这事,个个心惊胆战,皆思量着怎么保全自身,谁敢言半个不字,俱唯唯遵命而已。 贾李二人看得尘埃落定,自此没了顾忌,每日里也不避嫌,明铺暗盖地就厮混在一起,种种丑态也不必细述。阖府上下看在眼里,惧着二人的淫威,尽皆装聋作哑,不置一喙。 却说燕青离开卢府后,便出了城,在官道旁找一家小客店住了下来。他要在这里等候卢俊义归来。 卢俊义为何未同车仗一起回府,至今对燕青来说还是个谜。说卢俊义已在外落草造反,燕青很难置信。这件事在燕青看来,是既无理由也无迹象。但是从贾氏、李固那般猖狂嘴脸上看,又不全然似空穴来风。这倒弄得燕青心里也犯嘀咕。 无论卢俊义谋反是真是假,他若贸然踏进家府必遭不测,这是坐定了的。所以燕青一定要在这条卢俊义返回大名府的必经之道上截住他,禀明府上的变故,以便他做出相应的对策。燕青思量着,卢俊义离家日久,也该到了折返的时候,因此每日早早地起了床,用过早饭后,他便出得店去,在官道左右转悠等待,生怕将卢俊义放了过去。 这日燕青又在外转了半晌,觉得口渴,就进了道旁的一个茶棚略作休息,吃茶暖身。一碗茶刚刚饮下,就听得茶棚外面渐渐响起了一片争吵声。 燕青向外面看去。原来是有一个挑担卖柿子的老汉在道旁歇脚,被几个从城里出来闲耍的泼皮围上,从挑子里拿了些柿子吃了,却借口柿子生涩,不付钱便欲扬长而去。那老汉不依,拦住他们索要柿子钱。泼皮恼羞成怒,便耍起蛮横要殴打那老汉。 燕青最见不得这种事,当下心头火起,正要起身去教训那帮泼皮,却早有一个年轻后生抢上去护住了那老汉,对众泼皮道,你们吃了人家的柿子不给钱,还要打人,不觉得过分了吗?众泼皮嚷道,你算他娘的哪路鸟人,不干你的事,你且少管。那后生道,我便管了,又如何呢?众泼皮就笑道,活该哥儿几个今日拳头开斋,有找打的送上门来了。仗着人多,泼皮便一哄而上,直取那后生。 岂知那后生却是个会家,拳动脚飞,几个干净利落的闪转腾挪,前后左右围上去的泼皮便全被击翻。其中一个泼皮被那后生踢中鼻梁,一腔污血登时喷了满面。众泼皮其实都是些欺软怕硬的窝囊废,眼见不是对手,发一声喊,便都争先恐后地撒丫子落荒而逃。 燕青正自称赞那后生打得漂亮,忽然感到此人有些面熟,心中一动,忙起身步至茶棚外,在那后生肩头拍了一下,叫道,兄弟,别来无恙否?后生回脸一看,惊喜地叫一声,原来是小乙哥,真是巧遇。燕青向两旁扫一眼,对后生道,走,咱们去茶棚里面说话。后生会意地点点头,随燕青走进茶棚。 原来这个后生,正是女扮男装的楚红姑娘。燕青在这行人往来之处,为掩外人耳目,自是只能对其以兄弟相称。 当下燕青拉着楚红进了茶棚,落座一隅,低声问道,你不是已经远走高飞了吗?如何又到这大名府来了?楚红回眸瞥了一下,见茶棚内并无其他茶客,乃轻叹一声道,一言难尽。遂将与燕青分手后的情形大致叙说了一遍。 原来那一夜楚红在丰县被王俭出卖遇险,幸蒙捕头龚定国仗义搭救,方逃过了一劫。离开丰县后,东躲西藏地流浪了几日,身上的盘缠已所剩无几,住店吃饭都成了问题。走投无路中,她只得权且潜来大名府投亲栖身。经历了丰县之变,楚红感到这里可能是眼下她唯一能够落脚的地方了。 住在大名府城里的是楚红的一个表姑。表姑父姓韩,在府衙里做个掌管档案文书的孔目,以往与楚怀中书信来往甚密。楚怀中一案发作传至京城时,蔡京曾命人调查过楚怀中的社会关系,对其在大名府这个亲属的情况是掌握在手的。因而楚红行刺了潘世成逃出汴京后,蔡京便特意传书与其女婿梁中书,令他注意在大名府缉拿楚红。梁中书得信,即召见了韩孔目,当面严诫,如果楚红潜逃至此,必须立即举报,否则以同案犯论处,满门连坐。 韩孔目打心眼里不愿意做出卖亲属的勾当,却又深畏朝廷律法。回家后与妻子商讨再三,百般无计,一筹莫展,只企盼着楚红莫到大名府来。过了若干时日,未见楚红踪影,韩孔目夫妇正渐渐地将心思放宽下来,楚红却出其不意地找上了他们的门。 其实这时候丰县知县已经将那冒名顶替的女子首级呈报京师。蔡京日理万机,未予深究便信以为真,并亲自禀奏了赵佶。赵佶早将此事淡忘,听过蔡京奏报,随口称赞了几句老太师真乃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旷世奇才,也便拉倒。此案就这样基本上便算是了结了。 关于这个情况,蔡京通报了梁中书,但梁中书没再向下通报给韩孔目,他没有那个工夫。因此韩孔目夫妇一见楚红登门,仍是惶恐得不得了。夫妇俩再三问实楚红入宅确是无人看见,紧张合计一番,决定冒着风险不去报案,但是家里也不能留她,只可资助她些银两,从速打发她远遁。 夫妇俩将这番意思在密室里如实对楚红说了。楚红明白,她欲在此秘密休整些时日的打算是行不通的了。但对于韩孔目夫妇的苦衷,楚红深表理解。性命交关之事哪个不怕,他们能做到不似王俭那样出卖自己已经不错了。 于是楚红便又悄然离开了韩宅,连进带出,她在韩宅里总共待了不到两个时辰。 韩孔目送了她一笔盘缠,正是楚红急需,也未推辞。当夜,楚红在城中寻了个偏僻小店住了一宿。今日一早出得城来,天地苍茫,道路万千,却不知哪一条是可行之途。正徘徊踌躇间,看到那帮泼皮欺负卖柿子的老汉,楚红心头的焦愤之火不禁腾地燃起。这苍天之下怎么俱是不平之事!她也顾不得以自己此时的身份处境应当少惹是非,挺身而出就将众泼皮打了个屁滚尿流,却不意恰与燕青相逢于此。 颠沛流离了许多时日,骤然重逢燕青,楚红备感温暖,就觉得如同见到了亲人一般。由韩孔目家出来后,楚红曾动过到卢府去找燕青的念头,但只是瞬间一闪便打消了此念。连自家的亲属见了自己都惶然万状,唯恐避之不及,又何苦去给一位陌路朋友增添麻烦呢。 然而在心里,楚红却是非常渴望能再次见到燕青。那个英俊青年给她留下的印象极为深刻,以至于在逃亡路上那些寂寞寒冷之夜中,燕青不止一次地出现在了她的睡梦里。楚红每次醒来后便禁不住暗自感叹,今生再与那青年义士燕小乙相会,也许只有在梦中可得了。 此时与燕青不期而遇,真正是令楚红惊喜交集,满腹的话儿都涌到了嘴边。匆匆地道过了自己这些日子的情状,她便亲热地询问起燕青的近况,为何会在这个地方,这么一大早出城,是为府上采买东西来了吗? 燕青微微苦笑道,我这些日子遭遇之事,亦是一言难尽。遂将他回到卢府后,卢俊义听信妄言外出避祸,李固先期返回与贾氏勾搭成奸,向官府告发卢俊义落草梁山谋反,并将自己赶出府第等事简要地对楚红说了说。楚红方知此时燕青的处境,虽不似自己被官府通缉,却也成了天涯沦落人。 一个念头蓦地从楚红头脑里迸发出来。这也是受了燕青所言卢俊义被诬落草梁山的启发。楚红向周围看看,茶棚里依然空荡,除了他俩无有别的茶客,乃低低地对燕青道,既是小乙哥目下亦无处安身了,我倒有个主意。燕青问她什么主意。楚红抿了抿嘴唇,沉沉地道,这个世道忠奸不分,黑白颠倒,处处是好人受气,恶人得意,实在是逼得人无路可走。你我索性便去投了梁山如何? 燕青听了,身上一震,沉默着没有答话。落草为寇,反叛朝廷,这是他从来没有想到过的事情。楚红见他不语,盯着他问道,莫非小乙哥没有这个胆子吗? 燕青摇摇头道,这倒不是有没有胆量的事。 楚红道,那么小乙哥是觉得还没到非走那一步的时候,对不对?但我从你方才的话里听得出来,那两个狗男女与你是不共戴天的,眼下放你一马乃是权宜之计,迟早还会想方设法地再陷害你,你等到刀架在了脖子上再做打算可就迟了。 燕青点头道,你说得不错,这一点我也看得出来。那两个狗才不将我置于死地是不会罢休的。但是眼下,他们的矛头是冲着我家主公而去的,我不能不留在这里给主公报信。再说,我家主公在外面的状况我尚不得知,倘他落草梁山之事纯属子虚乌有,我却上了梁山,岂不倒为那狗男女提供了旁证,反而害了我家主公吗? 楚红想了想道,小乙哥说得不无道理。但若那对狗男女已与官府串通好,不管事实如何,硬是要定卢员外一个谋反罪名,又如之奈何呢?燕青道,那也须待我见到主公后再做定夺。楚红道,若你家主公确实反了呢?燕青道,我现在还想不出主公要造反的理由。若他反得有理,我自会随他一起反。 楚红很钦佩燕青对卢俊义的忠诚,说道,既是如此,希望小乙哥多加保重。我却是决心已定,要去投奔梁山了。燕青道,看来这确是你唯一的出路。不过此乃前途莫测之路,望你好自为之。楚红注视了燕青一瞬,说道希望我们还能再见面。燕青道也许会的。楚红觉得还有许多话要对燕青说,但终于没有再说什么。 送别了楚红,燕青仍在官道旁守候着。直到日落月升,这一日又没等到卢俊义。 回到客店那间阴冷的小屋里,燕青胡乱吃了点东西,便和衣躺到了床上。却又没有睡意,就禁不住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主公卢俊义今在何方?何日才能回转?回来后当以何策对付那对狗男女?落草为寇,投贼谋反,这绝不是主公能做出来的事。主公家族祖辈皆殷实大户、守法良民,怎么可能欲去与那山林草莽为伍,做那杀人放火的强盗勾当? 可是楚红是去投奔梁山了,她义无反顾地投奔那些所谓的贼寇去了。楚红是坏人吗?不是,绝对不是。她乃是被逼无奈,才不得不走上了这唯一的求生之路。那么照此看来,那些落草为寇、占山称王者,也未见得全是强盗恶棍,内里说不定有多少像楚红这样的无辜百姓,是在走投无路间被逼上梁山的。 倘若自己被逼到了这一步,主公卢俊义被逼到了这一步,是不是也会走上这条路去呢? 燕青越思越想,越无法入眠,索性起身出屋,来至庭院中踱步消磨时光。 夜静如水。 望着一弯冷月,燕青不由得又想到了在汴京逗留的那个夜晚,想起了镇安坊里那间温暖的琴房,回味起了与李师师共同度过的那只有几个时辰的短暂而温馨的时光。一个仅仅与之晤过两面的青楼女子,竟然在自己的心里留下了挥之不去的思念,真是有点不可思议。是因为她的美丽,还是她的聪慧和才艺?似乎都是,又似乎都不尽然。李师师那令人难以抵御的魅力究竟是从何而生,燕青实在是有点弄不明白。 若非卢府里发生了这样的变故,燕青本打算择日再赴汴京去看望李师师。但以如今的情势看来,近日里显然是脱身不得了。光阴流逝,时过境迁,李师师还记得我燕青燕小乙吗?李师师现在正在做什么呢?或许是正在接待什么达官显贵吧。无论如何,她的身边,是不会似我燕小乙此刻这般寂寥的。 一想到那仙品玉质的李师师并非属于自己,而是属于众多登临镇安坊的寻欢者,燕青的心头便难以抑制地涌起了一阵无可言说的怅痛。 十四 正当燕青对李师师苦苦思恋而又无缘再会之际,在汴京城里围绕着师师发生了两件事。这两件事虽非什么军政大事,却在朝野上下流传甚广,而且都被后人记入了大宋史卷。 头一件事,乃是周邦彦造访李师师,恰逢圣驾临幸镇安坊,被赵佶堵在了李师师的床底下。此事传到民间,遂成千古笑谈。 当时的周邦彦已年近六十,官职却仅做到开封府盐税监管,论地位是非常低微。然则因为他人品端正,精通音律,于诗词曲赋方面才艺极高,所以颇得师师敬重,而与之交往密切,结为忘年知己。 前些时蔡攸醉酒大闹镇安坊,遭遇赵佶,受到训斥后,虽然赵佶有令不得将事情外传,但时间一长,究竟纸里包不住火,外界仍是星星点点地逐渐听说了这条新闻,知道了赵佶与李师师的关系,也就不大有人胆敢再来点李师师的牌子。 周邦彦对此却一无所知。盖因其平素在完成了分内的差事后,大部分时间就闷在家里填词吟曲,懒得与世人去应酬交际,在社会新闻、小道消息上自然便来得迟钝闭塞。这也是迂腐文人的一种通病,或曰一种品格。若无这种自甘寂寞、潜心独处的钻研精神,人世间何来那许多脍炙人口的不朽绝唱、锦绣文章。 这一日,周邦彦又填得几首诗词,自以为得意,便想着拿去让李师师欣赏品评。与李师师共赏自己的得意之作,乃是周邦彦的一大快意事。周邦彦的文友自然不止李师师一个,然而与李师师谈诗论艺的美妙感受,却是在别人那里享受不到的。周邦彦从未奢望过与李师师发生肌肤之亲,亦不想因此而亵渎和破坏了他与李师师之间的良好友情,但是性的吸引力,毕竟在他的身心中发挥着神秘的作用。越是不能发生肉体关系,这种吸引力便越是强大。每与这位超凡脱俗的绝色女子相处,便令周邦彦感到神清气爽,如臻仙境,整个人都仿佛变得年轻起来。 李姥姥是深知师师与周邦彦的关系的,见到周邦彦登门,安排他先在前面小候,自己便去后院与师师商量是不是可以接待他。 李师师与李姥姥都明白,现在的师师,虽然赵佶没直截了当地说出单包独占的话来,却基本上等于是独包下来的意思了。任何人欲再染指李师师,让赵佶知道了肯定要触霉头。作为镇安坊的当家人,李姥姥也脱不掉干系。 可是赵佶并非天天要来镇安坊。在他不来的时候,师师只与蕙儿为伴,不免也觉单调。周邦彦是李师师最待见的客人之一,与其谈天说地,拨琴弄曲,不仅能消愁破闷,还可增长学问,诚谓其乐无穷也。因为赵佶前日刚来过,师师估计着他今夜不会就来。况那周邦彦乃是一个规矩夫子,虽至青楼中,却不涉淫邪事,无非是来谈论些风花雪月、子曰诗云而已,适当地接待一下似无不可。 虽则赵佶每次来访师师所赏赐镇安坊的银两,大大超过往日师师正常待客的进项,李姥姥仍是能多赚一笔是一笔。她也估计赵佶今夜来不了,见李师师同意接待周邦彦,便顺水推舟,放周邦彦去了师师琴房,落得个大家欢喜。 岂料师师和李姥姥却都估计错了。 李姥姥回到前面未及半个时辰,便有丫鬟来报,说是皇上来了,已经带着扈从进了仪门。李姥姥一听这话,跌足叫道,却是苦也。她赶紧命人去通知李师师,让周邦彦快走,一面就急匆匆地亲自赶往前庭迎驾。 却说这时李师师正兴趣盎然地赏读周邦彦的大作。周邦彦带来的是他近来填就的两首新词,其一是《洛阳春》: 眉共春山争秀,可怜长皱。莫将青泪湿花枝,恐花也如人瘦。清润玉箫闻久,知音稀有。欲知日日倚栏愁,但问取亭前柳。 另一首乃是《蝶恋花》: 月皎惊鸟栖不定。更漏将残,辘轳牵金井。唤起两眸清炯炯,泪花落枕红绵冷。执手霜风吹鬓影。去意徘徊,别语愁难听。楼上阑干横斗柄,路寒人远鸡相应。 李师师读罢,深为周邦彦的才情风华所折服。谁能料到,如此意境清远、幽情脉脉之作,竟会是出自一位年过半百的老儒笔下,真正是人不可貌相也。尤其是词中那“莫将青泪湿花枝,恐花也如人瘦”,“唤起两眸清炯炯,泪花落枕红绵冷”几句,曲尽女儿心态,描情状景极为准确传神,不由得令师师吟之叫绝,连连说道,周大人,难为你是如何想得出这几句来的!周邦彦微笑不语,心中自道,若无有你师师姑娘时常相伴,只怕老夫胸中这点灵感,早遗失大半矣。 吟哦了半晌,师师正要操琴为这两首诗词度曲弹唱,却见蕙儿急急地推门而入,一迭声地叫道,快快,皇上来了,已经进了后院了。 师师一听,大吃一惊。 周邦彦哪曾料到会在这里遭遇皇上,当时慌忙地对师师道一声告辞了,便起身向门外走。蕙儿一把扯住他道,周大人你出不去了。你一出门必定迎头碰上皇上,麻烦可就大了。皇上如今专宠师师姐,岂容得他人来染指呢? 周邦彦听蕙儿这一说,才真正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顿时方寸大乱,张皇失措地在房间里转着圈子道,这便如何是好,这便如何是好! 倒是师师具备些临危不乱的素质,当机立断地道,你且到里面卧房暂避一时,看情况再作道理吧。遂疾引周邦彦进了卧房。卧房里却也无藏身佳处,只有房梁上算是个隐蔽点,但周邦彦又无那等飞檐走壁的功夫。师师在房中扫视了一圈,指着那张雕花大床道,只好委屈周大人在这床底下暂避一刻了。 原来自赵佶御幸了李师师之后,为使皇上在此留宿睡得舒服,李姥姥专门为这里换了一张高脚双人大床。这床下的空间宽阔,容一人蜷缩其内没有问题。此时的周邦彦,便是有条地缝也巴不得立时钻进去,见此床底可以容身,连声应道使得使得,当即就俯下身来,连滚带爬地藏了进去。 刚将周邦彦收拾停当,赵佶带着张迪已经到了外房门口。 原来,赵佶今夜本是未曾打算到镇安坊来的。恰在今日上午,皇宫里收到了一批由江南进贡来的柑橙。那柑橙一个个大小均匀,色泽金灿,一看乃知为果中珍品。赵佶命将其分赏诸宫品尝,不免就想到了李师师。是以晚膳之后,便吩咐张迪点了贴身太监,带上两盒柑橙,兴冲冲来让师师尝鲜。 师师和蕙儿听到赵佶等人的脚步声,忙从卧房迎出。赵佶带着张迪已经进了琴房。师师、蕙儿就要跪拜,赵佶呵呵地笑着道,免了免了,朕常来常往的,就不必拘泥了。李姥姥也随着赵佶进了屋,打眼扫了一遭,没有看见周邦彦,虽不知这老东西匿往何处,料是师师已做了妥善安置,一颗心也就放了下来。 赵佶说明了他今夜专程送柑橙的来意。李师师等人听了,真个是感到天恩浩荡,如浴春风。李姥姥的心情尤其激动,眼角的浊泪禁不住地便涌将出来。 张迪将装着柑橙的礼盒放置在案子上,回头向李姥姥和蕙儿示意,李姥姥和蕙儿心领神会地就与张迪一同退出房间。 赵佶亲手打开礼盒,问师师可有破橙器具。师师应道有的,转身去取了一把小刀过来。赵佶一看,那却是一把天下驰名的并州刀,就脱口赞道,好刀哇,唐时杜甫曾有“焉得并州快剪刀,剪取吴淞半江水”之句,即此谓也。师师钦佩地看了赵佶一眼道,原来这刀还有如此的佳句典故,皇上真乃博学多识也。遂持刀剖开柑橙,取出橙瓣先送于赵佶的口中。 赵佶亦亲手剥了一瓣柑橙送入师师口中,问她滋味如何。师师边品味边点头道,此橙甘甜清冽,沁人肺脾,果然非比寻常。赵佶道,你若喜欢吃,朕明日再命人多送些来。师师忙道不用了,贱妾在此能尝到宫中贡品,已是极感恩幸,岂敢再烦劳于皇上。赵佶道这有何难,今后但凡有新鲜贡品进宫,朕都差人送一份过来,让你也领略一下我大宋王朝乃至周边属国的丰富物产。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如若浑然不知,岂非枉度一生吗?师师笑道,那倒也是,贱妾足不出户,孤陋寡闻,今后要承蒙皇上多加教诲了。 一时吃过柑橙,净了手,赵佶便取出了自己填写的一首词让师师鉴赏。其词调寄《聒龙谣》,曰: 紫阙苕峣,绀宇邃深,望极绛河清浅。霜月流天,锁穹隆光满。水精宫、金锁龙盘,玳瑁帘、玉钩云卷。动深思,秋籁萧萧,比人世,倍清燕。瑶阶回,玉签鸣,渐密省引水,辘轳声转。鸡人唱晓,促铜壶银箭。拂晨光、宫柳烟微,荡瑞色、御炉香散。从宸游,前后争趋,向金銮殿。 师师读了,在心里暗暗地与方才周邦彦的两首词相比较。赵佶的这首《聒龙谣》,于遣词造句、平仄对仗上面,算得上是平稳工整,无可挑剔。然而其中的意境情韵,却显然不如周词。对于这一点,师师十分理解。周邦彦除了每日到盐税衙门去点个卯,应付一下那点有限的公务外,绝大部分的精力都用在了填词制曲上。而赵佶君临天下,日理万机,作词吟诗只不过是理政之余的消遣,能达到眼前这个水平,已经算是难能可贵、天分很高了。因向赵佶笑道,皇上这词果然填得出色,待贱妾度曲唱来吧。遂焚香抚琴,为赵佶吟唱了一番。 赵佶听了师师为其词度制的曲子,很是受用。因见一旁放有玉笙,便道尚未听师师吹过此物,可否亦奏一曲听听?师师谦道,贱妾是不常吹这东西的,既皇上欲听,便献一次丑,幸勿见笑也。就取过笙来,捧奏了一首《春江花月夜》。师师的笙技虽不如琴技那般精湛,却也在一般的乐工水准之上,当时令赵佶听得神怡气爽、龙颜大悦,遂又兴致勃勃地要与师师饮酒对弈。 李师师惦记着蜷缩在卧房床底下的周邦彦,面皮上却不敢有半点流露,只得努力平抑着心情,命蕙儿摆了珍酒细点,耐心地陪着赵佶玩耍宋时流行的一种双陆棋。因为心里有事,师师下子不免时有失误,让赵佶连赢数局。赵佶玩得高兴,开怀畅饮,不知不觉间便有了七八分醉意。 眼见夜入深更,师师奉劝赵佶保重龙体,莫要过度劳累。赵佶方意犹未尽地罢手道,今夜端的是消遣得痛快。师师就探问道,皇上是回宫去呢,还是在此歇息?赵佶舍不得就此离去,醉目醺醺地看着师师道,此时更深夜半,霜重路滑,卿忍心让朕披星戴月地回宫吗?师师便知赵佶已决意留宿。她急中生智地道,那么贱妾便陪皇上沐浴去吧。 师师的用意,是欲趁赵佶沐浴之际,让蕙儿迅速打发周邦彦溜走。谁知赵佶摆摆手道,朕已不胜酒力,沐浴就免了。你且扶朕去床上歇息便了。师师无奈,只能从命,就搀扶着赵佶走进了卧房。 匿于床下的周邦彦对房间里的动静听得真切,在心里叫苦连天,却是半点声响也不敢弄出,连鼻息都屏得细若游丝。 赵佶来到床边,被师师轻轻地放卧下去。赵佶乜斜着烛影之下面吐红晕、娇媚万种的李师师,体内一阵亢奋涌起,将师师猛地拉伏在自己身上,以下之事顺理成章,无须细表。 一时床上事毕。赵佶昏然睡去。师师拉了锦被为赵佶盖好,却不敢贸然离开,且躺在赵佶身边小心陪伴着。 又挨了些时间,听得赵佶鼾声均匀,持续不断,知赵佶确已睡熟,师师方悄悄起身,穿了衣裙,下床去轻声将周邦彦唤出。师师原以为,此时的周邦彦,必是神志颓丧,懊恼异常,正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一下。谁知刚刚踮着脚步走出卧房,周邦彦竟不顾腰酸背痛、手脚麻木,径去案前寻了纸笔,唰唰地写将起来。 原来在方才赵佶昏昏睡去之际,周邦彦于静谧中挨着时光,回味起自赵佶进房后听到的动静,不免触动积习,构思起诗词来。师师将他由床底唤出时,他正好吟得《少年游》词一首。此时但见周邦彦墨酣毫畅,笔走龙蛇地一挥而就曰: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锦幄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吹笙。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师师读罢,半觉可笑,半觉钦佩。可笑者,这老夫子,在这般光景下,还念念不忘填他的词。钦佩者,此词寥寥数笔,即将方才自己与赵佶相会的情形,生动传神地写在纸上。当下容不得多说别的,师师只是简短地嘱周邦彦快走。周邦彦自是不敢再作耽搁,赶紧悄悄溜出房门而去。师师返回卧房,见赵佶鼾声依旧,就放心地又宽衣上床,伴在赵佶身边睡去。 也是师师忙中有疏,忘记了将周邦彦写的那首《少年游》收起来。次日赵佶起床后,不经意间发现了那首词,一阅之下大吃一惊,急忙追问师师,这首描摹昨夜情形的词是何人所作?师师见已隐瞒不住,只得一五一十地将昨夜实情向赵佶备述了一番,乞求皇上恕罪。并且再三申明,自己与周邦彦只是文友,绝无肌肤之亲。 赵佶想不到自己与李师师幽会的秘事竟为外人窃窥无遗,心下异常恼火,却又舍不得深责师师,就要在周邦彦身上撒气。回宫以后,赵佶即召来蔡京,说道,据闻有开封府盐税官周邦彦疏于职守,政务废弛,不堪任用,应着即革除职务,押出国门。蔡京得旨,马上就去开封府督办。 开封府尹禀告蔡京,其实周邦彦乃是府衙盐税官中奉守职事最好的一个人。蔡京当然知道,这肯定是周邦彦不知因何得罪了皇上,所谓疏于职守云云不过是个借口,就喝令开封府尹闭了鸟嘴,只管奉旨办事便是,哪里有许多的啰唆。 周邦彦接到圣命,心知是那夜事发,认为自己能捡得一条命就算是万幸,岂敢再多言一句,赶紧便收拾家当离开了汴京。 倒是李师师觉得甚是对不起周邦彦,寻思着要为他在皇上面前求情。在后来有一次赵佶又临幸镇安坊时,师师特地精心度制演唱了周邦彦的一首精彩词作《兰陵王》。此词的首句为“柳荫直,烟里丝丝弄碧”,因之后人又直称其词为“柳荫直”。这首词写得绮丽婉转,凄切动人,“小雅怨诽而不乱”,加上师师的动情演唱,深得赵佶喜爱。师师就趁机进言道,似这样出类拔萃的人才,朝廷正应当量才重用才是。 赵佶问此词乃何人所作,师师道,就是那被贬窜出京城的原开封府盐税官周邦彦。那一夜的事确实是于无意间发生的,那首《少年游》亦是他一时的技痒之作,绝非有意贬损皇上,还望皇上明察而宽赦之。赵佶原本对艺术人才是十分珍惜的,又有心给李师师一个面子,便欣然应允将周邦彦召回京城,并委以了大晟府提举之职,也就是掌管中央音乐机构的官员。 这一来,周邦彦不但官位升迁,而且有了展其才华的用武之地,可谓是因祸得福。后来他果然不负圣望,为朝廷奉献了大量佳作,被后人推崇为宋朝除柳三变外的奉旨填词第一人。此事无关宏旨,无须细述。 如果说周邦彦这场风波的结局尚算圆满,那么围绕着李师师而发生的另一件事,其结果便不这么美妙了。这一件事,就是曹辅上书劝谏赵佶不要微服出行,更不可嫖娼宿妓之事。 曹辅其人,时任秘书省正字,就是掌管订正典籍讹误的官员,品阶甚微。一段时间以来,他与朝中众多大大小小的官员一样,听到了不少关于皇上微服出行,眠花宿柳的传闻。其他官员闻听此事后,基本上置若罔闻,绝不公开议论,充其量在私宅密友聚会时,偶作谈笑之资。且又相互叮嘱,出去休得乱讲,以免祸从口出。至于挺身而出向皇上进行劝谏,则更无人去做此想。 这首先自然是因为没人愿意无事生非地去揭龙鳞捋虎须,二来也是因为,大家基本上都认为那其实算不上什么大事。大宋朝的妓馆不仅遍及京城,而且广布天下,哪个部司的将相没去嫖过?哪个州府的大员没去睡过?皇上在深宫大殿里待得腻烦了,图个新鲜出去睡两宿有何不可,有何值得大惊小怪的呢? 众人皆作此想,朝中自然风平浪静。可是偏偏曹辅这厮不知进退,认为此事有辱皇威有失国体,影响非常恶劣,后果亦很严重。也是位卑未敢忘忧国之意,他便通过中书省呈上了一道奏折。在奏折中,曹辅力陈皇上微服巡幸民间坊市之弊。他侃侃直言道,皇上率尔出宫,倘有不乘之徒侵犯圣舆,则圣身危矣。陛下万金之躯,关乎天下休戚,陛下纵不自爱,焉得不为社稷黎民着想乎?至于夜宿娼馆,宠幸下贱,则更非天子可为之事。皇上的一举一动皆有史官记录,宿娼之事若教天下闻之,必将贻笑万代。皇威既失,民心背向亦在须臾间矣,陛下岂可不自谨乎?云云,云云。 这曹辅既为朝廷正字,文字上的功夫自然不差,所以这道奏折写将出来,真个是有据有理,正气凛然,洋洋洒洒,淋漓酣畅。 自古以来,以忠言犯颜谏上者,绝对没有好下场,这是官场上的铁打定律。赵佶阅过奏折,勃然大怒,立即下诏将曹辅拿下,命少宰王黼、左丞张邦昌负责审处这起诽谤圣上案。王黼、张邦昌皆属谄颜媚上的宵小之徒,得了这个机会,焉不尽心竭力为皇上效犬马之劳?遂雷厉风行地将曹辅押解至尚书省都堂,布下刑具,升堂开审。 曹辅在上书之前,已是做好了种种的思想准备,见了这个阵势,在心里说道,皇帝昏庸至此,大宋亡国有日矣。他一腔愤懑顶在胸口,也不觉得畏惧,昂然向堂上两个审官问道,烦劳二位丞相升堂审我,倒不知我曹辅犯有何罪,还请二位赐教。王黼道,你这厮在奏折里胡言乱语,诋毁圣上,这罪责还轻吗?曹辅反诘道,下官的奏折里,哪一句是胡言乱语?皇上微服出行,夜不归宿之事,已然是街头巷尾尽人皆知,难道二位大人未闻之乎? 王黼就故作姿态地向张邦昌道,本相却是从未闻得此事,张大人呢?张邦昌学着王黼的模样,像煞有介事地道,闻所未闻,显见得是造谣诽谤。 曹辅见状,知道讲道理是讲不出什么结果了,懒得与他们争辩,便冷笑道,原来二位大人既瞽且聋也,真不知朝廷要你们这等宰相有何用哉。一语激恼了王张二相,二人齐声喝令,这厮竟敢蔑视部堂,侮辱大臣,罪加一等,大刑伺候。衙役们便一顿大棍,直将曹辅打得皮开肉绽,昏死过去。 王黼、张邦昌命人泼冷水浇醒曹辅,强令其书写供词。曹辅忍着浑身剧痛,挣扎着执笔写下了十六个大字:区区此心,更无他意;唯知忠君,如此而已。 王黼、张邦昌见再也审不出什么名堂,只得命人将曹辅且押进大牢,尔后一同前往崇政殿面君复命。他们向赵佶奏说道,那曹辅顽固不化,态度恶劣,毫无悔意,实属罪大恶极,理应处以极刑,以为天下谤君者戒。 幸得那赵佶乃是文人气质,虽然恼怒曹辅狗胆包天,竟敢横加指责自己的私生活,却考虑到他毕竟是按照正常程序,正大光明地递进的奏折,固然言语失当,然却罪不当诛,不宜轻启杀戒。因之下旨道,其罪尚不当斩,编管郴州可也。 所谓编管,即后世所说的监督改造之意。曹辅在牢里本已不作生还之想,闻得皇上亲裁将其编管郴州,心头竟对皇上生出一阵感激。含泪叩头谢恩后,他便被押出牢房,随着解差登上了漫漫的流放之途。直到靖康元年钦宗即位后,他才被重新召返回朝。 赵佶自从将李师师据为己有,便有为师师加工改建其所居庭院之意,只因顾忌着此事不宜张扬,尚一直搁延着。如今见这微服巡幸镇安坊之事已然被人端到桌面上来,他的底气反倒壮了。我赵佶就是喜欢一个青楼女子,有何不可?难道我堂堂一国之君,连喜欢一个女人的权利和自由都没有吗?何况,那李师师乃是何等样人,你们知道吗?你们了解吗?你们说她是下贱女人,在朕的眼里,她却是冰清玉洁的圣女,你们这班凡夫俗子与她相比,简直猪狗不如。如果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得主,朕这个皇帝当得还有甚鸟意趣! 如此想来,赵佶魄力顿生,遂命张迪从内库支取了银两,交与李姥姥重修镇安坊。这就等于是将赵佶与李师师的关系公开化了。做出这个决定后,赵佶只觉得心情非常畅快。而由此引发出来的麻烦,却是他所始料不及的。 十五 燕青在大名府城外与楚红分手后,又苦等了数日,终于等到了主公卢俊义。 原来在那小梁山上,自打李固带着家丁车仗离去之后,卢俊义又逗留了两日,便也要求下山。宋双却执意不放,他指使属下的头目轮流做东宴请卢俊义,每个头目都道,卢公吃了他的不吃我的,便是不给在下面子。卢俊义百般无奈,一场场地应酬下来,数十个昼夜已经消磨过去。直到宋双手下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轮过了一遍,卢俊义才终于被允许离寨。 在此期间,宋双派人去大名府大做手脚,散布了许多关于卢俊义勾结绿林落草造反的流言。这些流言传至梁中书处,已使梁中书对李固的告密深信不疑了。宋双不能断定李固是否会向官府告密,但他认为就凭那些流言,亦足以使卢俊义在大名府难以立足。卢俊义在大名府容身不得,只能到此来投靠。如其不来,则必为官府缉拿。届时山寨设法将卢俊义从牢中救出,更是不由得他不死心塌地地落草江湖。这个逼卢就范的手段虽然卑鄙了些,却是不得不使,否则很难劝动卢俊义上山。而一旦将其收至麾下,以其名望影响,闻风而至者必众,山寨之实力必将大增也。 卢俊义哪里想得到宋双的这番筹划,只道是这帮草莽还算仁义,对自己劝纳不成,便不再强人所难,在心里倒生出一两分惭愧,自忖道,我卢某有何德何能,值得人家如此看重。 吃过送行酒,宋双亲自率众头目将卢俊义送出隘口,并派出了两名侍从一路随行照顾。行至大名府城下时,卢俊义执意不要他们再送自己进城。两名侍从按照宋双的吩咐,便顺从卢俊义的意愿辞别而去。 这时正值午时初过,卢俊义步入道旁的茶棚打尖,就被苦候多日的燕青一眼逮到。 燕青看到卢俊义,真如流浪游子见到了亲父一般,张口唤了一声主公,眼眶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卢俊义突然在这里见到燕青,且见其神情不对,颇感诧异,就问道,小乙出城做什么来了,如何精神这般憔悴? 燕青将卢俊义拉至棚内僻静角落坐了,说道,小乙等主公等得好苦。主公且先告诉小乙,这些日子都在外面做什么来着,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卢俊义道,我此次外出的情形,李固未曾与你说吗?燕青压低声音道,他道是主公投了梁山贼寇。卢俊义笑道,敢是你听差了,李固岂会如此说。遂也低声,将外出遭赚被强人劫持上山的前后经过,简要地对燕青讲了一遍。 燕青这才恍然而知事情真相,就严肃地告诉卢俊义,李固所言与主公大相径庭,他言之凿凿地声称主公已投贼造反,而且已经密报了官府,一俟主公回府,即要缉捕归案。 卢俊义听了甚觉愕然,说道李固明知我不肯落草,如何会做这等事情,此事于情理上却讲不通。燕青道,待小乙将原委说与主公,主公便可明白。于是就将卢俊义离府之后,贾氏如何萌生淫心诱惑自己,如何与李固勾搭成奸被自己窥破,又如何设计陷害卢俊义,并将自己驱逐出府的经过,从头至尾低低地备述出来。 卢俊义听着,气得浑身颤抖起来。及至燕青讲完,卢俊义几乎怒不可遏,若不是虑着是在茶棚这样的公众场合,他早就按捺不住地跳将起来,将面前这张茶桌踹翻了。为了迫使自己冷静,卢俊义使劲攥紧拳头,双目微闭着运了一口气。 就在这一刻间,他脑子里倏地闪过一丝疑惑,事情果真是这样的吗? 贾氏、李固、燕青,这三个均是卢俊义最亲信之人,对于这三个人说的话,卢俊义从来都是深信不疑的。然而现在这三个人之间起了内讧,应当听信谁的话?能够仅听燕青的一面之词吗?这其中会不会还有什么别的隐情呢? 由于李固口齿乖巧,善于巴结,平日里在卢俊义面前的得宠程度是在燕青之上的。贾氏是卢俊义的妻子,与卢俊义的关系自然更非燕青可比。这种微妙的亲疏差别影响了卢俊义的思维,令他对燕青所言的信任度打了折扣。 卢俊义慢慢地松了拳头,睁开丹凤眼,盯视着燕青问道,你方才所言,俱是实情吗?燕青道,句句是实,请主公速思对策。卢俊义道,等我将事情弄清楚了,自有处置道理。燕青道,小乙已将事情讲得很清楚,主公还有什么地方没听明白?卢俊义道,你所言之事,敢与贾氏、李固当面对质吗?燕青道当然敢。卢俊义道那好,现在你便随我回府去与他们对质。若对实了果然如你所言,你看我如何收拾这两个鸟人。燕青忙道这却使不得,主公此时回府必遭陷害。小乙在此苦苦等候主公多日,就是为了阻止主公贸然回府的。 卢俊义见燕青这样推托,暗忖道,往常燕青不是畏首畏尾之人,现在让他回府一趟他如何便如此胆怯?心里的疑惑不由得又增加了一层,乃加重了些语气问道,如此说来,你是不愿回府与他们对质的了?燕青道,不只是小乙不能回府,主公更不可回府。卢俊义道,不回府对质,怎能将事情弄得清楚? 燕青着急起来,说道主公难道还信不过我燕小乙吗?卢俊义也焦躁起来,说道,我不是信不过你,却也不能只偏信于你。就算是衙门里审案,也是须原告被告之词皆听一遍的。既然你不愿回府,我也不强求,我自去找他们问个明白就是。一面说着,卢俊义就站起身来。 燕青忙拉住卢俊义的衣袖道,主公万万不可回府,要吃官府缉拿的。卢俊义道,我又没做亏心事,怕他官府做甚?你再三阻拦我回府,倒教我不得不疑心,是不是你做下了什么理亏之事。说罢,一甩手,丢开燕青,气昂昂地大步向外走去。 燕青知道,卢俊义那脾气固执起来,九头牛也拉不回转。况且这时茶棚内外人来客往,耳目杂乱,若是拉扯起来,极易引起外人注意。无可奈何,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卢俊义径自进了城。 再说那贾氏与李固,这些日子因没了燕青碍事,勾搭得益发自在快活,大白天的也时常混在一处起腻。此刻李固正在贾氏房中,一面对贾氏言说着近日来的生意进账情况,以及下一步的经营打算,一面搂抱着贾氏。 就在这时,有丫鬟在房门外报道,主公卢俊义回府了。 贾氏、李固一听,神经立时紧绷了起来。这个时刻,是他们既盼着来临,又害怕来临的。 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反正早晚得有这背水一战的时候。事到临头须放胆,贾氏定了定神,吩咐李固沉住气,一切按既定方针办。李固就狠狠地点头答道,娘子放心,错不了的。两人遂急忙整理了衣衫,便道貌岸然地去前面迎见卢俊义。 卢俊义已经坐在了前厅里,正由小厮伺候着吃茶。贾氏和李固佯作从不同的方向走来,进了厅堂,先后向卢俊义问安,堆着笑脸,嘘寒问暖地一通表演,倒也做得比较贴切自然,让卢俊义一时觑不出什么破绽。 其实,自打卢俊义一进府,府里的上下人等便都暗自紧张起来,不知将会发生什么事端。如果卢俊义留心观察,不难察觉出府里气氛的异样。然而卢俊义一心只惦着将燕青与贾氏、李固间的内讧弄出个孰是孰非,就忽略了那些异常迹象。 此时卢俊义装作对燕青被逐之事一无所知的样子,似很随意地问道,燕小乙在忙些什么,让他一并过来见我吧。 贾氏故作欲言又止之状,嗫嚅了一下道,小乙正有点事情在侧院料理,暂且没工夫过来。卢俊义道,有什么不可开交的事那么忙啊,让他先过来一趟。我风尘仆仆远道而归,他竟然连一声安都不过来问,眼睛里还有我这个主公吗? 贾氏就装出怯怯的模样道,老爷刚刚回府,一路上风餐露宿,精疲力乏,妾身是想让老爷先歇息一下,滋养了精神体力,再慢慢地将那件事情告诉老爷。老爷既是即刻要见燕青,妾身便不得不将那件事禀告老爷了。望老爷听了莫要动气,好生保重身体为要。 卢俊义不耐烦地道,你休得来这许多的啰唆,有什么事,速速与我讲来。贾氏便垂下头道,老爷恕妾身先斩后奏,实是那燕小乙已经被我辞退了。 卢俊义哦了一声,不动声色地继续问道,辞退了?为什么?贾氏道,一来是因为他主管府上事务期间,账目上不甚清爽,竟是短缺了数千两的银子。不过嘛,这也还算小事。卢俊义道,那么还有什么大事呢?贾氏做出不便当众说出口的样子,向厅堂周围看看。卢俊义便摆摆手,让在旁伺候的小厮丫鬟都退了出去。 李固也要退出回避,贾氏叫住他道,李都管不要走,留在这里为我说的话做个见证。卢俊义心里烦得紧,催促道,你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休得这般吞吞吐吐地让人着恼。 贾氏感到前面铺垫的火候已差不多,就调动情绪弄红了眼圈,面含羞愤之色说道,妾身若告诉了夫君此事,夫君切莫着恼,气伤了身子不值。妾身辞退那燕青,皆因那燕青趁着夫君不在家时,屡次调戏欺侮于妾身,实在是令人不堪忍受也。 卢俊义听到这里,心头一跳。终于说到那男女淫邪之事上去了! 但是贾氏之言,正与燕青所述截然相反,究竟是孰伪孰真? 卢俊义观察着贾氏的神态,仍然声色不露,接着问道,你且说来,燕小乙如何调戏于你? 贾氏作出羞辱难当之状,咬着嘴唇沉默了一会儿,才低眉垂目地继续说道,那些腌臜事真也难以启齿。既是夫君问来,妾身不得不说。那燕青自老爷与李都管走后,见府里没了管束,便对妾身起了意,时时纠缠在身边,说些个不三不四的挑逗语言。妾身虽觉不堪,念及府中一时无人主事,也就权且忍了。谁知那厮以为这是妾身软弱可欺,一发地猖狂起来,逢着无人处便动手动脚,或摸妾身肩膀,或动妾身腰背,渐渐地竟至抓弄妾身胸乳。妾身欲待声张,又怕下人们听去坏了老爷脸面,只好忍耐着不作声,由是便令那厮屡屡得手。李都管回府以后,那厮稍稍收敛了几日,未几却又故态复萌。那一日,那厮觑着妾身身边无人,竟放肆地上来,搂了妾身的身子,伸手进去欲摸妾身下边。妾身正来月事,百般央告他那个地方委实触碰不得。那厮一概不听,仗着力大,硬是将手伸了进去。若不是恰被李都管撞见,妾身不知会遭那厮如何蹂躏也。 卢俊义听贾氏说得不堪入耳,喝一声道你住嘴,就转脸去问李固,你主母所说,可是实情吗? 李固躬身答道,主母所说千真万确,乃是李固亲眼所见。燕青那厮被我撞破丑行,慌忙丢开主母,百般告饶。是李固担心日后再生不测,劝说主母,这等样人府里留不得。主母思量再三,方才下了决心,将其辞退出府。主母此举,全然是为保全府上清白声誉计,望主公明鉴之。 卢俊义听罢,脑子里急速地旋转思索着。尽管贾氏的诉说有鼻有眼,绘声绘色,然而凭卢俊义对燕青的了解,很难想象那些下流举止会发生在燕青身上。 贾氏、李固或有反咬一口之嫌,亦未可知。 于是卢俊义将脸色一沉,对贾氏道,燕小乙在我府多年,素来本分,怎的我出去几日便有这些变故?敢是你自己言行不端,有失检点,才引出这等丑事来的吗? 贾氏听卢俊义如此诘问,顿时落下泪来,抽咽着道,如若老爷不相信妾身之言,妾身也无可辩解。妾身既被旁人作践,已是不洁之体,苟活于世亦无意思,不如就此了断此生,也算是对老爷表明心迹了。说着,便悲悲切切地起身向厅堂外面跑。 李固慌忙将贾氏拦下,劝道主母有话好说,万万起不得轻生之意。又回首对卢俊义道,请主公听在下一言。想那燕青,乃是何等矜横之人,在主公面前是何等受宠。若无有确实的短处被捉住,是主母想辞便辞得动的吗? 这句话说得十分有力,令卢俊义的思维天平不由得又向贾氏这边倾斜过来。他看看贾氏,缓了一下口气道,我不过随口一问,你何必便发作偌大气性,寻死觅活地让下人们看见了光彩吗?遂起身去搀过贾氏。 贾氏还真是有即兴表演的禀赋,她就势倒在卢俊义怀里,哀哀地道一声全凭老爷做主,便呜呜咽咽、凄凄惶惶地大放起了悲声。卢俊义挥手让李固退下,自己搂着贾氏,好一阵软语宽慰,方止住了贾氏的啼哭。 这时在卢俊义心里,对贾氏、李固之言与燕青之言,均感到是既不可不信,亦不可全信。但是事实究竟如何,此刻却是很难深究下去,再深究也难以马上究出个名堂。只好暂且撂过一旁,改日另作察辨罢了。卢俊义这么盘算着,就岔开了话题,对贾氏道,为夫方一回府便受你们这一番聒噪,真是倦乏得很了。你且去弄点热水,先让我泡一泡,解一解旅途劳顿再说吧。 贾氏见已是稳住了卢俊义,心里暗自安定下来,装模作样地拭着泪水道,老爷刚回府便被这等事烦扰,妾身也心疼着呢。请老爷稍候,妾身就去安排。遂起身去吩咐丫鬟速速备了热腾腾的浴汤。贾氏亲自伺奉卢俊义宽衣解带,泡进大盆,还要为卢俊义亲手搓澡,卢俊义拒绝道搓澡就不必了,我要独自安静地泡一会儿。 贾氏正是求之不得,顺从地对卢俊义道,那么老爷就慢慢地泡,妾身去准备酒菜为老爷接风。便脱身出去,找个避人处,与李固悄悄地通了情况。 李固告诉贾氏,他已经按预定的方案,派心腹家人去大名府衙报案了。只待官兵一到,便可大功告成。贾氏严肃地叮嘱他道,官兵赶到这里还须费些时辰,下面的戏要继续演好,不能让卢俊义看出一丝破绽。遂让李固去张罗置办晚宴,自己则回到浴房外面候着,监视着卢俊义的动静。 卢俊义却真是乏了。此刻他伸展着身躯仰卧在大浴盆里,被微微发烫的浴汤浸泡得全身酥软,昏昏欲睡,大脑里面是一片空白,什么都懒得去想,全然不知危险将至。 被李固派去往大名府衙报案的那个家丁,名唤胡义。此人生得尖嘴猴腮,猿臂鹤腿,动作灵敏,行走快捷,因曾做下过一些偷鸡摸狗之事,被李固拿了把柄,恩威并重地略施手段,便成了李固的心腹。这个胡义奉了李固之命,出了卢府,先假作闲逛般慢慢悠悠走了一段路,看看无人注意他,就蹽开大步向着大名府衙方向赶去。 奔过了几条街,胡义忽然觉得脑后生风,接着便有人追将上来将他的后颈一把扯住。胡义只当是街头巷尾的狐朋狗党邀他玩耍,甩着身子叫道别闹别闹,兄弟今日有急事做,改日再耍吧。一面说着一面回了一下头,一眼看到扯住他的那人,登时吓了一跳。 原来此人不是他的那些酒肉朋友,而是那已被驱逐出卢府的燕青。 中午在茶棚中,燕青见卢俊义对自己剖肝沥胆的肺腑之言竟然不予置信,不顾规劝扬长而去,虽觉万分委屈,但对于卢俊义的深厚感情和一片忠心却并未稍减。他很是放心不下卢俊义的安危,就尾随着卢俊义进了城,暗守在卢府左右监察着进出人等的动向。 胡义奉李固之命出府后,他那瞻前顾后、贼头贼脑的样子,立即引起了燕青的注意。燕青悄悄地跟踪了一程,确认其所奔方向,必是去大名府衙无疑,便果断地抢上去将其揪拿在了手里。胡义不知燕青为何突然出现在这里,且凶狠地将自己揪扯住,心下发毛,只得勉强咧嘴一笑招呼道,原来是小乙哥,怎么在这里碰上了?一向可好? 燕青道,来来来,借一步说话。就拉扯着胡义到了行人稀少处,冷着脸问道,你这厮急急忙忙的,做什么去?胡义道,不做什么,我闲来无事,在街上走走。燕青道,你这厮放屁。闲来无事,有你这般死了爹一样奔丧似的走法的吗?你以为我是傻子吗?方才你分明说是有急事,什么急事?胡义放出泼皮无赖模样道,小乙哥你这便管得忒宽了点,我爱有什么事有什么事,就算是我爹死了去奔丧,你管得着吗? 燕青眉毛一拧喝道,你少给我玩这一套。你不说我替你说。你是要去大名府衙报信,让官府去缉拿主公是不是? 胡义听燕青一语点破机关,唬得脸上变了颜色,嘴里却还强自硬撑着道,没有的事,小乙哥多心了,我姓胡的哪有闲心管那事。燕青没得工夫与他啰唣,将他的胳膊向后背上使劲一拧道,胡义,你这厮与我实招了便罢,若还与我敷衍,惹得我性起,立马就弄死你,你信也不信? 胡义知道燕青那敢作敢当的性子,知道他与贾氏、李固有过节,更知道自己远不是燕青的对手,生怕硬顶下去被燕青收拾个骨断筋折,只得软下来,做哀告状道,此皆是李都管指派小的去的。小的端着府上的饭碗,不得不从。其实是事出无奈,求小乙哥宽谅则个。 燕青道,既是如此,待会儿见了主公,你与我做个人证。胡义吓得脸色煞白地道,这个我却不敢,日后主母和李都管都饶我不得。燕青斥道,你这鸟人,独怕那两个狗日的,便不怕主公吗?有主公与你做主,他们能将你怎的?事情说清楚以后,那两个贱货府里面能不能再容得,还都难说呢。 胡义心想,但若卢俊义谋反之事坐实了,后果如何更是难说。嘴上却不敢露出这话,他看着燕青凶狠的神色,心里念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古训,点头应承道,是是是,就依小乙哥之言,小的做证便是。燕青逼上一句道,事到临头你若翻供,我燕青决不会饶过你。胡义连连说道,不敢不敢,绝对不敢。 燕青见胡义已被制服,心里踏实下来。有这个鸟人做突破口,一切是非黑白都可以在卢俊义面前辨个明白了,那两个狗男女还抵赖得过吗? 燕青怀着扬眉吐气的快感,当即押着胡义折返卢府。岂知他刚刚临近府前,便闻得满街满巷一片人声嘈杂。燕青举目望去,不觉跌足叫了一声苦。但见有大队的官兵荷枪挺戟,横刀立剑,已经将卢府团团围住。 原来那贾氏与李固刁钻得很,担心去官府报案者途中发生变故误了大事,当时乃是派出了一明一暗两个家丁。胡义作为明的一路,李固命他步行走府宅的前门,却又另派了一路暗的,骑马出了后门。 燕青是没有料到贾氏、李固这一手的。即便是料到了,他又无分身术,亦是无法同时截住这两路人马。就在胡义与他纠缠扯皮的时候,骑马报案者早已赶到了大名府衙。梁中书近日屡闻卢俊义谋反传言,已对此事高度重视,备下了一彪人马,准备随时出击围捕。现在一得消息,即命一名提辖火速提兵前往,不消一刻工夫便赶到了卢府。 这时沐浴更衣后的卢俊义在贾氏、李固的陪同下,刚刚在餐厅的酒桌边坐定,尚未动箸,就闻听外面响起了杂乱的人喊马嘶声。卢俊义让李固去看看外面因何事喧哗,李固心知乃是官兵已到,与贾氏交换了一个眼色,敷衍卢俊义道,外面喧哗不关我们的事,管他做甚,主公吃酒吃酒。 卢俊义正没好气,瞪眼发作道,你这厮恁地腿筋懒怠,去走一趟看看便怎的,我支使不动你了吗?李固暗骂道老匹夫,祸到临头了你尚不自知耶?面皮上却仍旧谦恭有加地道,主公训得是,李固就去看个究竟,给主公一个交代。便起了身向外走去。刚走到门口,正遇着那提辖带着兵士闯将进来。李固忙将身子一侧,让着众官兵进了餐厅。 那提辖劈头便叫道,卢俊义安在? 卢俊义冷不防见这光景,怔了一下,起身离席答道,在下便是卢俊义。不知这位大人带人披甲执仗进我府宅,所为何由?那提辖取出一纸文书道,本提辖乃是奉大名府留守司梁中书之命,前来缉拿反贼卢俊义归案。 听了这话,卢俊义不禁回头向贾氏、李固逼视过去。 贾氏、李固饶是贼胆如斗,此时也觉心虚。碰上卢俊义那犀利的目光,俱都慌忙垂首躲闪。卢俊义这才醒悟燕青之言不谬,后悔自己不辨皂白,不纳忠言,果然落入了歹毒小人设下的陷阱。 但卢俊义并未恐慌,他坦然地对那提辖道,大人之言差矣。我卢家祖居大名,一向安居乐业,丰衣足食,有何缘故便要谋反?再者说了,你空口说我一句谋反,我便是为反贼了吗?就算是梁中书签的文书,也须拿出证据,方可定得罪名。如若你拿不出,你便是在此杀了我,也休想让我随你走去一步。 那提辖素闻卢俊义声名威望,原本对其就有三分敬畏,见他的态度如此强硬,心下不禁犯怵,不想正面与其交锋,乃转脸对李固道,姓李的,你既告发他卢俊义谋反,须是有些证据。说出来听听,也好令他心服口服。 卢俊义亦将目光盯住了李固,冷笑道,好一个李都管,你说吧,我卢某人洗耳恭听。 李固在心里暗骂那提辖真是个废物,你快点绑了他走不就完事了嘛,无事生非地给我出这个难题做什么!不过因其早有谋划,心中有底,倒也不慌。既是已经与卢俊义撕破了面皮,退路断绝,当面指证亦何惧哉,无非是将脸皮放得厚些罢了。因之当下李固便从容地答道,若要证据,却也不难。望主公宽恕在下为了国家大义,顾不得主仆情分了。诸位请随我来。遂引着众人步出餐厅。 众人随李固走进卢俊义曾经接待过昝青云的那间厅堂,李固手指着壁上卢俊义亲笔书下的昝青云口占的那首七绝道,提辖大人将这四句诗每句的头一个字连起来读,是不是卢俊义反四个字?古人云,诗言志也,卢俊义于此藏头诗里抒发胸臆,其狼子野心可谓昭然若揭矣。 这藏头诗之事,乃是昝青云在送李固下山之际对李固讲的,原是为了让李固等人相信卢俊义确有落草意愿,以利于广布谣言,逼卢就范。现在这首诗果然被李固用作了撒手锏。 提辖认为这个证据非常有力,于是理直气壮地将面孔一板,对卢俊义道,铁证如山,卢员外还有何言为辩乎? 卢俊义深悔自己一时不慎,为歹人的阴谋陷害落下了证柄。又恨那小梁山强人,我卢俊义与你们素无瓜葛,何苦使用这种手段来坑骗我。更是痛心家门不幸,怎的竟出了贾氏、李固这等阴险负义的奸人!当时卢俊义百感交集,气极无语,唯有仰天一叹。 提辖见卢俊义不置一词,只道是他理屈词穷,无言答对,遂喝令一声,还不快快与我将反贼拿下。士兵得令,立即如狼似虎地抢将上来,抡着绳索将卢俊义五花大绑地缚了个结结实实。 到了这个时候,贾氏、李固才将两颗贼心完完全全地放到了肚子里。 眼睁睁看着卢俊义被官兵押解出府,燕青有心去救,却虑着寡不敌众,抢人不成,倒反为卢俊义徒加罪名,按捺着未敢造次。胡义已趁乱挣脱燕青溜之乎也,燕青也顾不上去追,只是在紧急地思考着如何才能保得住卢俊义的性命。 燕青考虑到,若贾氏、李固已经用银子打通了官府,那么再以讲道理的方式去救卢俊义,恐怕是无济于事了。如今欲救卢俊义只能采取非法的方式。但是采取非法的方式,仅凭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够的。那么应当去找谁来帮忙呢? 事情是由梁山强人意图赚取卢俊义落草而起的,卢俊义的罪名亦是私通梁山贼寇,解铃还须系铃人,此事应当由梁山强人负责解决。你梁山好汉不是自称仗义行侠吗?无端坑陷了卢俊义而坐视不管,你们有何颜面立足于江湖之上!卢俊义因你们而身陷囹圄,搭救卢俊义就是你梁山人义不容辞的责任。 燕青越想越觉得,去找梁山人马帮忙来解决此事,是唯一的可行之策。 由于卢俊义没有说清楚自己是被小梁山强人所劫,小梁山的名声亦不为常人所知,所以燕青认定了,与此事有关的所谓梁山强人,就是闻名遐迩的山东梁山泊宋江。 主意打定,燕青未有稍作停留,赶去骡马市选购了一匹骏马,便连夜驰向山东梁山泊。 十六 大凡天下万事,说难也难,说易也易,单看欲办这事的是什么人。俗话说土木工程不可擅动,那是对寻常百姓而言。造房起屋对于寻常百姓家来说,的确是一件极为耗神费力之事,然而这件事放在皇帝身上,就很稀松平常了。 张迪将皇上欲整修镇安坊的旨意一传下,各有关方面的吏员立刻闻风而动,找来园林高手勘测,绘制了设计图纸。随即调集了京师的能工巧匠,运来了上好的木料砖石,就热火朝天地施起工来。那些工匠们都是做惯了王宫相府活计的,一个个皆技艺超群,翻新一下小小的镇安坊,实乃小菜一碟。加之施工的原料又颇为精良充足,不消旬日,整修镇安坊的工程便告完竣。 整修过的镇安坊,门首做得比旧日阔大气派了许多,房屋院落的占地面积亦扩展了不少。李姥姥早就有心买下与镇安坊左右相邻的房地产,却一直协商不通,这回借着皇帝撑腰,终于如愿以偿。那左右邻的房产主虽舍不得丢开这块寸土寸金的经营宝地,却也明白胳膊终究扭不过大腿。所幸皇家出手还算大方,未令他们十分地吃亏。他们便乖乖地揣了丰厚的补偿金,另择他处置业而去。 镇安坊占地面积既扩,便有了舒展余地,依着规划图纸,重新做了布局。构建得花径亭台错落有致,流水假山相伴成趣,步入其中,颇有一番江南园林风韵。更有一座造型别致的小楼,在新扩出的地面上拔地而起,位于前后几株杏树的掩映之中,益显得婀娜多姿,卓然不群。 李师师所居之房屋和小院,原本也在重修之列,还是重点。但师师坚持道,我现在居住的条件已经很好,也很方便,改建了倒不习惯。张迪将师师的意思奏报给赵佶,赵佶道既然师师不愿动,就依着她吧。因此师师的居处,在这次改建工程中便未做大动,但仍是将门窗墙壁皆重新做了油漆粉刷,庭院里的花木亦重新置换过,放眼望去,也是焕然一新的模样了。 镇安坊整修工程宣告全部竣工之时,方值那日下午申时。赵佶接到消息,就命张迪点齐侍从,随他前往,先睹为快。张迪在心里头认为这件事不宜过分张扬,还是以天黑后再去为妥,却又不敢扫了皇上的兴头,只得唯诺从命,并先行派人去通报了李姥姥。 赵佶一行驾到时,李姥姥已率众丫鬟粉头恭候于门首。一见赵佶,众人在李姥姥带领下一齐下跪,口称小民泽浴皇恩浩荡,敬祝吾皇万寿无疆。赵佶摆摆手让她们平身,抬头看到门头上镇安坊的匾额尚未挂上,就问李姥姥,是那匾额还未做好吗?李姥姥赶紧躬身答曰,小民斗胆,想恭请皇上题了这几个字。赵佶一笑,未置可否地跨进仪门。 但见李师师带着蕙儿,又迎在前面。赵佶走上去,挽了师师的胳膊一同前行。张迪和李姥姥一左一右,殷勤地在前引着路,带赵佶将庭院景致贯游一遍,最后请赵佶登上了那座新建的雅致小楼。 赵佶凭栏四眺,龙心大悦,说道,这镇安坊经过如此一修,方可与师师姑娘之丽质相配也。又赞赏曰,这座小楼修建在这四面杏树环绕之间,立意不俗。眼前虽然是疏枝萧瑟,待到春暖花开之时,必定是意趣横生矣。朕看应有一个相称的名字,题于楼额之上方好。师师就道,请皇上赐构一名可否?赵佶看看师师,微笑道,朕与你各拟一名,看谁拟得好,便用谁的,如何?师师觉得此议有趣,应声道,贱妾从命。如贱妾拟得相形见绌,望皇上休要见笑也。 李姥姥在旁,连忙唤人笔墨伺候。赵佶与师师各自略作思考,分别书下一个楼名。拿到一处对看,却竟皆是“醉杏楼”三个字。赵佶乐得哈哈大笑,说道朕与师师姑娘真乃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也。因向下望到师师所居之庭院,灵机一动,对师师道,既然此楼名为醉杏楼,你那所居庭院,名之为杏花轩可也。师师听了,正含笑颔首,李姥姥已抢着击节道,皇上真是才情无限,这杏花轩三个字既高雅且风流,多少意思都包含在这三个字里头了。若非皇上道出,可教旁人何处想去! 赵佶被李姥姥吹捧得心花怒放,当下慷慨挥毫欣然命笔,以其秀挺飘逸的瘦金体大字,将醉杏楼、杏花轩以及教坊门首的镇安坊匾额一并写出。李姥姥就赶紧差人捧了去,精心刻印制作。李师师因此便又得了一个雅号,唤作杏花轩主。 秋冬日短,玩赏了一个多时辰,天色便黑了下来。李姥姥奏请皇上赏光在此用点便膳。赵佶此时并无去意,自是爽然应允。 李姥姥早就准备了丰盛的晚宴,见皇上应了,即命人在醉杏楼上点起无数烛灯,映照得楼上楼下通明透亮,如同白昼。不多时酒菜便摆了上来,虽然说是家常便宴,却山珍海味、走兽飞禽、时令鲜蔬、名酒佳酿一应俱全。 赵佶与师师在楼上用膳,只留了蕙儿在旁伺奉。余者皆于楼下摆开大桌,由李姥姥指挥着丫鬟服侍款待。赵佶在席间与师师举杯邀月,谈天说地,论今思古,兴致极佳。酒至半酣时,赵佶要听曲。师师便命蕙儿取得琴来,拣着赵佶爱听的曲目,接连演奏了数曲。赵佶听得技痒,拿过琴去亲自抚了一曲,竟然亦是指法娴熟,音调悠扬,非同凡响,令师师备觉皇上真乃天生的艺术全才。 由于今日赵佶主要是来观赏一下镇安坊的新貌,明日早朝还有许多烦琐的公务需要裁夺批复,所以当夜未作留宿打算。时过戌时,张迪过来请示赵佶是否按原计划回宫,再晚了就有些不便了。兴意未阑的赵佶只得暂时按捺下充溢周身的浪漫情怀,辞别师师起驾而去。临走时留下了五千两祝贺镇安坊整修竣工的贺金,令李姥姥喜悦激动得又是一阵热泪盈眶。 李师师的心情也很激动。她倒不是为的皇上那些一掷千金的赏赐,而是为赵佶对她的一番知遇之恩。 师师与赵佶相识的日子不算长,但赵佶对她的赏识眷恋,以及在她身上的良苦用心,却令她感受很深。赵佶无疑对她是非常喜爱的,而于喜爱之中,又包含了一种可以显然感觉得出来的仰慕与尊重,这就尤为难得。古往今来,历代的青楼女子中,受到皇上恩宠者不乏其人,然而能够被皇上引为知音者,却寥若晨星。李师师固是才质超凡,但是完全做到脱俗,却也不太可能。在她的心目中,对皇上也是敬畏有加、高山仰止的。能够得到皇上如此特殊的礼遇,欲待心如止水也难。 可是不知怎的,师师于激动兴奋之余,又觉得有一层不安,隐隐地缠绕在心底里。这不安从何而来,她一时想不清楚。 送走了赵佶,师师缓步徘徊于庭院里,轻踏月影,梳理着茫然的思绪。踱了半晌,忽见蕙儿在一旁偎栏静立,纤指弄裙,亦是一副若有所思之态,便走过去推了她一下道,小妮子,如何这般幽幽地不言语,想什么呢?蕙儿张口说了两个字,我想──却又止了话头,改口道,我没想什么,乏了歇着呢。 师师见她藏头露尾,就不依不饶地道,你能瞒得了我吗?有什么心事,说出来听听。蕙儿扑哧一笑道,我能有什么心事,想的还不都是姐姐的事。师师道,你想的我什么事,说嘛。蕙儿犹豫了一下道,这话说了,怕扫了姐姐的兴。姐姐听了可不许怪我。 师师益发觉得好奇,忙道你有何话扫我的兴,爽快说来听听,我不怪你就是。蕙儿停了停,放低了声音道,皇上如此对你恩宠有加,你觉得全然是件好事吗?师师心头微微一动,这正是自己在咀嚼的事情。原来蕙儿也想到了这个问题。 师师没有回答蕙儿,却反问道,怎么了,你觉得受到皇上的恩宠不好吗?蕙儿再压低一下声音道,姐姐可恕蕙儿大胆直言吗?师师道,你快说吧,咱们姐妹间可无话不谈,不必有什么顾忌。蕙儿道,那我就斗胆直说了。大凡世上之事,有一利便有一弊,皇上热宠姐姐这事也是一样的。师师道,是吗?愿闻其详。 蕙儿便娓娓言道,以蕙儿看,于姐姐而言,受皇上如此热宠,难免招人忌恨,无形中恐已树敌八方矣。师师点头道,此言有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其实我不想这样张扬,但皇上要这样做,我又如之奈何呢?接着师师又问,还有什么? 蕙儿神色郑重地道,此事于国家而言,干系便更大了。蕙儿不懂治国之道,但知道一句俗语,叫作“一心不可二用”。皇上固然是天纵英明,然而似这般留恋儿女柔情,钟情琴棋书画,还能剩余多少心思、多少精力去经营天下大事? 下面还有几句更直率犀利的语言,蕙儿迟疑了一下,未敢一发说出来。 不过就是这几句话,已足令师师身心震动。到底是旁观者清,莫看蕙儿这丫头平日里不多说多道,头脑可一点不糊涂。师师心里的一些朦胧感觉,让她三言两语便点了个明明白白。 但赵佶此时在师师的眼里,形象十分美好可敬,师师不愿将其想象成一个误国昏君,乃对蕙儿道,皇上于临朝理政之余有些消遣,也属正常。或许皇上的龙马精神得了养息调剂,办起大事来更是精力旺盛呢。 蕙儿道,但愿如此。蕙儿只是小人之虑,若非姐姐定让我讲,这些想法蕙儿本不愿说的。师师道,你对我说说倒也无妨,但是切记这些话只可对姐姐一个人说。蕙儿道,这个我自然明白,让旁人听了这话去,蕙儿岂不是找死? 看看更深夜阑,风寒露重,蕙儿催着师师回到房中,熄烛卧下。 师师躺在床上,仍在琢磨着方才蕙儿说的话。她虽然在嘴皮上为赵佶做了开脱,心里面却不能不承认,蕙儿所虑很有道理。如此想来,那种不安的心绪便愈积愈浓,在师师胸臆间形成了一道挥之不去的阴影。 后来的事实证明,事情的发展皆为蕙儿所言中。赵佶沉溺享乐、疏于朝政、昏聩误国的恶果,是在几年之后显现端倪的。而他热宠李师师为师师招来的忌恨,则在当时便激发了出来。 对李师师忌恨最甚,并且按捺不住地立即要找李师师麻烦的,就是在后宫里最得赵佶宠爱的那位刘安妃。 自从那日刘安妃尽施淫荡解数却仍未留得赵佶在其宫内过夜,她就对赵佶的行踪留了意,特地派出了亲信太监小顺子去用心打探。小顺子很快便探得,皇上并非是去了别家娘娘宫院,而是出宫去了一家唤作镇安坊的妓院。刘安妃听了,当时只是一哂而已。皇上去嫖娼乃一时兴趣所致,在她看来无甚大碍,只要不是被别院嫔妃争了自己的宠去便好。 但是不久之后,随着蔡攸事件、周邦彦事件和曹辅事件的连续发生,赵佶厚宠李师师的传闻不胫而走,渐渐地传遍了宫廷内外,便引起了刘安妃的重视。尤其是赵佶动用内库银帑重修镇安坊一事,传至刘安妃耳朵里后,就更是令其坐立不安了。 从赵佶这些不寻常的举动里,刘安妃完全可以感觉和想象得到,赵佶对于李师师的迷恋已经到了一种什么程度。看来那个李师师在皇上的心目中,已经产生了压倒自己的魅力。若再发展下去当会如何?会不会迎其进宫呢?固然李师师的身份十分下贱,但自己的出身不也甚是卑微吗?皇上若欲改变一个人的身份,那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吗?那狐媚子一旦入得宫来,施展其娼妓荡术将皇上迷惑得晕头转向,焉知自己不会被皇上视为敝屣呢?这事可真是太危险了,必须防患其于未然,剪灭其于微末。 为了寻求抵御李师师媚惑皇上的合作力量,刘安妃曾暗暗地与郑皇后及其他宫院的娘娘们做过商议。郑皇后生性贤淑敦厚,虽也对赵佶的风流行径不满,却是无可奈何,拿不出什么有效的劝阻办法。其他各院嫔妃与刘安妃素有嫌隙,又知其心胸狭窄,与其相处时向来是话到嘴边留三分,难以推心置腹,议论到要紧处时皆哼哼哈哈地敷衍了事,无人与她拿捏正经主意。所以刘安妃转了一圈,仍落了个孤家寡人。气得她立着柳眉在心里恶恶地骂。 气骂于事无补,欲待解决问题,必须采取行动。没有人联合行动,只有自己来想办法。就不信我堂堂刘安妃斗不过你一个烟花娼妓。 那么计将安出? 单单在赵佶身上下功夫是不够的。目下他已鬼迷心窍,一时半会儿恐怕难得劝动他回心转意。唯有设法去对付那李师师,方为上策。如何去对付李师师呢?刘安妃想来想去,想到了一个可资遣用之人,唤作林灵素。这林灵素是个道人,来到汴京多年,现在就居住在皇城内的东太乙宫里。 原来这大宋王朝,自打太宗时以来,便开始崇奉道教。宋太宗继其兄之位做了皇帝后,朝野内外传有所谓烛影斧声之说。为了洗刷自己的弑君篡位之嫌,宋太宗命人编造了一个道教神灵“翊圣”降显的神话,以证明其即位乃是皇权神授,并像煞有介事地在终南山上修建了一座上清太平宫,每逢有军国大事,均派人前往祭祷之。宋真宗时为镇服四海、夸示夷狄的政治需要,继续倡导道教,以道家学说为天书神言,逐渐地便使道教在诸教之中获得了特殊的地位。 至徽宗赵佶即位后,尤其是到了政和、宣和年间,为了外慑强敌,内安社稷,崇道尊道之风就发展到了狂热的程度。天下之道士因之均得到了朝廷的优待,有些知名道士甚至被赵佶亲召入京,延至宫内为大臣讲学。这些人并被赐允在京中建宫设观,广纳道徒。 据说在这些知名道士里,还真有几个奇人异士,诸如刘混康、张怀素、李德柔、虞仙姑、徐知常、王老至等,皆当时之著名方士。这些人或可知天卜地,或能呼风唤雨,或会画符镇邪,或善妙手回春,总之是都具有些常人所不及的特异功能。至于他们的法力究竟如何,是否真有那种撒豆成兵之类超越物质、超越自然的能耐,今人也难以考证。天下之大本来是无奇不有,对宇宙奥秘的探索正未有穷期。在大量人世间无法解释的神秘现象及传闻面前,也就很容易被一些假冒伪劣者钻空子,搅得江湖上良莠不分,真假难辨。 话说这个林灵素,原就不是个本分的人。此人乃浙江温州人氏,初名灵噩,出身寒微,落魄无形,终日放荡于市井间,是为游手好闲之徒。后来其出家入道,曾遇异人,学得了一些烧炼吐纳、遁甲飞升之术,在江湖上便渐有了点名气。 政和初年,林灵噩来汴京闯荡。恰在彼时,深受赵佶宠信的名道王老至刚刚仙逝,赵佶急需寻找其后继之人。闻得林灵噩在道界里略有声名,赵佶即于宫内便殿中召见了他,意欲检验其是否名实相副。林灵噩抓住这个机会,摇动如簧之舌,天地玄黄地一通神侃,竟是将赵佶侃得似懂非懂,心生敬意。 谈话间林灵噩信口编造道,自己曾骑青牛伴驾玉帝,那青牛现寄牧国外,不久即当归来。未几,恰有高丽国使臣前来进献青牛。赵佶大为惊诧,即将青牛赐予林灵噩乘骑,并赐其改名为灵素,对其乃是仙人转世,从此深信不疑。 由是林灵素声名大振,势焰日增。他入禁持有御赐金牌,出行敢与诸王争道。各路的闲汉浪子见其是棵浓荫大树,纷纷前来投奔。数年之中,其门下道徒竟聚了两万余众。 这林灵素又是个颇谙权谋之人。他深知欲得皇上长期宠信,非得有一班能贴近皇上的人时时为自己说好话不可,因此平日里很注意结交蔡京、童贯、高俅等一干朝廷权臣。对于后宫诸妃,林灵素更是刻意奉迎,有请必至,有求必应。刘安妃曾召他入宫表演过法术,他将一些青苗开花、焚符测字之类的幻术表演得十分成功,逗得刘安妃开心不已,同时也令刘安妃相信了他确实是身怀异能。 所以刘安妃在考虑设法整治李师师时,自然而然地便想到了此人可堪一用。 刘安妃于赵佶视察镇安坊竣工新貌的第二日,便在其妆阁玉真轩召见了林灵素。林灵素闻是皇上的第一宠妃召见,自然不敢怠慢,顷刻便奉旨而至。他揣度刘安妃召见自己,无非或是欲看他表演幻术,或是想听他布道讲经,此皆是轻车熟路、手到擒来的事,无须任何准备即可在刘安妃面前对付上一两个时辰,所以心情很是轻松随意,没将这次召见当作一件什么特别的事情。 岂知一见到刘安妃,却感到气氛有些不对。 刘安妃没有像往常见到他那样,先招呼着赐座上茶,而是先屏退了左右的侍女和太监。林灵素马上意识到,刘安妃是要与他说一件非同寻常之事,心里一时不免忐忑。向刘安妃问过安后,他便拘谨地静立一旁,等着刘安妃开口。 刘安妃没给他让座,她自己也没坐。在房中轻步踱了一会儿,刘安妃缓缓地道,今日召先生来,是有件要事想托先生办一办,不知先生肯办否?林灵素猜不透是件什么事,只能恭敬地回答道,娘娘有旨,贫道无有不遵,请娘娘吩咐便是。只要是贫道做得到的,必当尽力而为。 刘安妃道,若论这件事嘛,对你来说我看倒也不难。近日皇上被一个唤作李师师的狐狸精迷惑住了,你知也不知?林灵素道略有耳闻。刘安妃道,这可是对皇上、对朝廷、对我大宋江山都很不利呀,你说是吗?林灵素连连点头道是的是的,是非常不利。刘安妃道,我既身为皇妃,不能不为皇上和社稷着想,对这种现象是不可坐视不管的。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林灵素听得此事涉及皇上,心里有些惶然,又还不清楚刘安妃到底想让他做什么,只好小心翼翼地道,贫道愚钝,还望娘娘明示。刘安妃就有点生气地提高了声音道,我这么说,你还不明白吗?我的意思,就是让你想个法子,莫教那狐狸精再媚惑皇上。林灵素这才彻底弄清刘安妃的用意,垂首问道,娘娘的意思,可是要贫道降灾于那李师师?刘安妃以问代答地道,这点事情对你来说,岂不是易如反掌吗? 林灵素捋拈着颌下那几缕稀疏的胡须,没敢马上搭腔。自己的身上到底有多大的法力,他林灵素个人心里最清楚。林灵素当然不完全是个不学无术,只靠招摇撞骗吃饭之辈,若是那样的话,他也很难在赵佶面前蒙混至今。除了那些江湖幻术、民间戏法,诸如天文地理、阴阳八卦、占梦卜筮、相运推命之类的知识,他杂七杂八地却也学了不少。加上他那三寸不烂之舌的功夫,唬住一般人是不成问题的。可是在内心里,他却知道,自己距离真正的大彻大悟境界还相去甚远。况且有些巫术玄学到底是真是假,能否灵验,他本身也是将信将疑。降灾于李师师,装神弄鬼地做做可以,效果如何却实难把握。到时候兑现不了,岂不就现眼砸锅了吗? 林灵素自然不能将真实想法向刘安妃端出,灵机一动,他便把赵佶推出来作挡箭牌道,贫道思忖,如此行事恐是有违圣意吧。如若皇上知道了,贫道须是吃罪不起。 刘安妃淡淡地笑笑道,这个你不必多虑。皇上本是一时糊涂,我们替皇上消除狐媚之祸,是上顺天意,下合民心之举。将来皇上幡然醒悟,只怕是感激我们还来不及呢。再者说,此事只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我不说出去,皇上又焉知是你所为呢?我是信得过你,才将此事托付于你。你愿做便做,不愿做亦不勉强,就算我没说罢了。 林灵素听了刘安妃这番软中带硬的话,心知这事不应承下来是不行的了。刘安妃在赵佶面前的受宠程度,林灵素非常清楚。这个女人是得罪不起的。她将如此机密之事托付于己,不仅表明了她对自己的高度信任,而且表明了她很迷信自己那一套神乎其神的所谓法力。这对巩固和增强赵佶对自己的宠信,显然极有用处。 想到这些,林灵素就抬起头正视着刘安妃,毫不含糊地道,既蒙安妃娘娘看重,贫道谨遵懿旨。 刘安妃满意地点了点头,像刚想起来似的说道,你看,说了这半天话,也没请先生喝口水。便招呼侍女上茶。林灵素明白此乃送客之意,忙打躬道,娘娘歇息,贫道不打扰了。便施礼退出了殿门。 骑上御赐青牛,林灵素边向宫外走,边考虑这降灾李师师的事当如何施行。这刘安妃,皇上让李师师迷惑了去,那是怪你没本事。欲与李师师争宠,你自去施展魅力才是正道,好端端地将我扯进来做什么!降灾李师师?说得轻巧,那是说降就降得了的吗?你当我林灵素真个是上界的神仙下凡哪? 虽是有这许多的抱怨,答应下来的事情该做还得做。回至东太乙宫寓所,林灵素便踅入密室中,用布料裹制了一个妓女模样的小人,于其额上书了李师师三个字,将其放在阴暗处,然后对着此物呢呢喃喃地念起一番咒语。 这种法子灵验与否,只能看天意了。林灵素思忖,人食五谷杂粮,焉能无病无灾。如果李师师近日正巧逢疾遇祸,自然可算我林灵素作法之功。若是她一直平安无事,到时候就酌情编些理由再向刘安妃解释。法术灵不灵,全看嘴皮子行不行。法术未奏效,就须得靠嘴皮子圆过去,这是江湖术士赖以立足于世的基本功。这一方面的功夫,林灵素还是练习得炉火纯青的。 就这样,李师师在她自己浑然不知的情况下,每日里竟被那林灵素在阴暗的密室中,用极为恶毒的咒语诅咒了千百遍。 十七 世事沧桑,山河巨变。经过了近千年的春秋更迭,历史上赫赫有名的风云际会之地梁山泊究竟坐落何处,由于众说不一,已难于确考。然则在当年,那隘关四布、河汊纵横的连绵八百里山峦水泊,实是确有其地。若非是据有这样一块地势优越的战略根据地,宋江义军虽说兵多将广,亦很难形成那种被大宋王朝视为心腹之患的气候。 且说宋江这梁山泊根据地,为防备官兵进剿偷袭,布防是比较严密的。无论旱路水路,凡属进山入港处,均设有盘查哨卡。另外,在各要冲道路前的十数里处,都设立了客栈或酒馆。这些客栈酒馆的表面职能与一般的客栈酒馆一样,是供过往旅者休息打尖之用。而它们的实际职能,却是山寨的情报机关。 四方来客有欲进山者,往往会在这些客栈酒馆处打听路径。这时客栈酒馆里的伙计们便会不动声色地对来客先进行一番考察,然后将情况禀报上去。凡属欲投奔山寨落草入伙者,就有人出面接洽,对其再做一番详细询察后,酌情决定是否带其进入山寨驻地。若是发现了行止鬼祟可疑之人,亦会有人去跟踪捉拿。 官府曾不止一次地派出探子,扮作客商或农人模样,意欲蒙混进山侦察地形,均为客栈酒馆里的伙计识破,那些探子就一去不返,下落不明了。所以到后来,官兵的探子们皆将去梁山泊进行侦察视为畏途,领到任务并不深入梁山腹地,而只在山峦水泊周围不着边际地随便转转,便胡乱编造些状况回去搪塞交差。这样的侦察,还不如不侦察。这也是官兵进剿梁山泊屡屡失利的重要原因之一。 燕青骑了快马,昼夜兼程抵近梁山泊时,也进了这样一家酒馆打尖,自然也就顺便向伙计打听起进山路径。酒馆伙计含糊其词地敷衍道,进山的路径很多,条条相通,你顺着眼前这条路一直前行即可。又佯作不经意地探问燕青进山做甚。燕青很不客气地叫他休管。那伙计观察他一不像欲上山落草,二不像欲行奸刺探,口气还气昂昂地十分强硬,摸不透燕青是何人物,意欲何为,就及时向上做了禀报。 适逢总领山寨客栈酒馆的头目“旱地忽律”朱贵当日正在这里巡察,闻报来了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的人物,就要去亲自会上一会。 朱贵混迹江湖多年,目光是非常敏锐的。他一眼看到燕青,即被其身上那股英武之气打动,在心里叫一声好一条俊杰汉子,便有意与之结识。 他走过去在燕青对面坐了,让伙计也送一套酒菜过来,酌饮了一会儿,向燕青搭讪道,兄弟是要进山吗?燕青看看他,随便地嗯了一声。朱贵又问道,兄弟进山做什么?燕青又随口答道,有事。朱贵再问,兄弟有何事?燕青不耐烦了,瞪他一眼道,你这人恁地怪,我又不认得你,你只管问我做甚?朱贵微笑道,在下是欲与兄弟交个朋友。你进山可是要找梁山泊义军吗? 燕青见他说得直露,倏地警惕起来,盯住他问道,你这话是何意?朱贵放下酒碗哈哈笑道,果然被我言中。你若要找义军,在下便是。 燕青有些惊讶地怔了怔,问道,大哥果然是山寨中人吗?敢问好汉大名?朱贵直言道我叫朱贵,人称旱地忽律的便是在下。壮士的姓名可以奉告吗?燕青见朱贵言语直爽,便也不藏头露尾,坦然相告道,兄弟大名府人氏,唤作燕青。 朱贵就询问道,燕青兄弟不远千里赶到此地,是特来入伙的吗?燕青道,非也,兄弟乃是有件要事,要去见山寨的宋江头领。朱贵有点好奇地问道,是何要事呢?燕青道,事关我家主公卢俊义的性命,我须得与宋寨主面谈。烦请朱头领从速引见,谢了。 朱贵从燕青郑重而急迫的神态上看出,他确实是有重大事情要见宋江。当下也不敢怠慢,即刻派人先行飞马去山寨报信,然后命人将黑布蒙了燕青双眼,自己亲自骑马引路,将燕青送往山中。 过了隘口哨卡,即遇上了一名唤作杜迁的头领,带着一小队人马奉命来迎。朱贵将燕青交付于杜迁,对燕青道了再会,就拍马折返山外,继续履行他的巡察任务而去。 杜迁将燕青带入山寨腹地,除去了他的黑布眼罩,便径直引他走进了忠义堂侧面的一间会客厅。 会客厅里早坐了两个人。正面一个,四十岁开外的年纪,面色黝黑,身材不高,体形微胖,正是那驰名遐迩的梁山泊总头领宋江。在侧位坐着的那一个,年岁略轻,形容稍瘦长些,一身儒士模样打扮,乃是宋江的得力高参,山寨军师吴用。 杜迁向宋江、吴用禀报过客人已带到后,将燕青留在那里,自己便先退了出去。燕青原以为欲见宋江恐怕要费些周折,没想到直接就见到了山寨的两位最高头领,心下倒未免颇感意外。 宋江、吴用这么快就接见燕青,自然是有些缘故的。 原来这宋江、吴用虽然是盘踞于区区数百里的梁山泊中,却十分留意外界的动向。前些日子楚红到山寨来投奔落草,经过考察后,被编入了扈三娘所部女营中。在述说山外的情况时,楚红曾提到过从燕青处所闻卢俊义之事。扈三娘将楚红所述情况向宋江做了禀报,当时就引起了宋江的关注。今日闻得燕青从大名府赶来了,并声称有要事面谈,断定必是与卢俊义有关,因此吩咐杜迁直接将燕青送过来,自己要与军师吴用即刻接见。 当下宋江就客气地请燕青落座,询问他前来梁山泊所为何事。燕青不卑不亢,一五一十地说明了来意。进而理直气壮地指出,梁山人以不光明正大的手段赚取卢俊义上山,致其身陷囹圄,如若坐视不救,必为天下英雄所耻笑也。 宋江听罢,微笑着缓言解释道,我很欣赏燕青兄弟千里救主的忠义肝胆,但是有一样事情你搞错了,我梁山泊从来没做过赚取卢公上山的事。 燕青一听,就有点动气地辩道,宋寨主推托得可笑。你们没做过,难道此事倒是我燕青编造出来的不成?吴用在旁说道,此事当然不是你燕青编出来的。我们已经查清,此事乃河北小梁山强人所为,燕青兄弟是张冠李戴了。 燕青听吴用这么一说,不禁一愣,正将信将疑间,宋江正色地道,我宋某人做事,从来义字当先。如果你查实这等不义之事乃是我宋江所为,我项上这颗人头,随时由你拿去。 如此铿锵之言既出,容不得燕青不信。燕青面色一红,便站起身来,率直地向宋江道了惭愧。 考虑到再返回去找小梁山的强人理论,时间上是拖不起的,燕青当时就屈膝跪倒,恳求宋寨主仗义行侠,派人助自己一臂之力,潜入大名府救出卢俊义。其情极为凄切,头额叩地有声。 宋江见状,心里面先自一阵感动,忙离座将燕青扶起,宽慰道,燕青兄弟莫急,现今秋决时刻已过,就算是卢公被判了极刑,亦不至于立马问斩,营救的机会还是有的。此事我梁山泊当如何动作,尚须与众弟兄商议,请燕青兄弟少安毋躁。说罢,唤进杜迁,命其先妥善安置燕青下榻休息。 燕青也知道事情不可能当时便有个结果。宋江没有一口回绝施以援手,已算不错。他只得耐下性子,先在山寨里住下来,等候着宋江的决断。 其实在宋江的心里,此刻对此事已基本做出了决定:出手搭救卢俊义,我梁山泊乃是义不容辞,当仁不让。这不仅是因为他被燕青对卢俊义的赤胆忠心所感动,也不仅是出于豪迈的江湖义气,同时亦是由于宋江自身的某种需要。 宋江这个人,本是山东郓城县衙里的一名押司小吏。他平日里喜欢结交些三教九流的朋友,朋友们有求于他时,他出手也比较大方,因而在江湖上落得了一个“及时雨”的美称。以晁盖为首的石碣村七雄劫了朝廷的生辰纲,受到官府捕拿,幸得宋江及时通风报信,晁盖等才得以虎口脱险,遁入梁山泊树起义旗。 后来梁山泊义军的力量不断地发展壮大,渐渐形成了雄踞一方且可公开与官府对峙之势力。晁盖等人未忘宋江的救命之恩,宋江亦很看重与这些豪侠俊杰间的友情,所以在晁盖起事后,双方的往来始终不断。此后宋江私通梁山贼寇事发遭捕,晁盖鼎力援救,亲自带人从牢狱里将宋江劫出,并力推其在山寨中坐了第二把交椅。在攻打曾头市的战斗中,晁盖于阵前中箭,伤势沉重,不治而亡。在众头领的公推之下,宋江便接替晁盖,做了梁山泊的寨主。 当初宋江虽然性喜交往江湖好汉,却未曾打算自己要去落草造反,更未想过要做绿林魁首。安身于梁山泊中,实乃为情势所迫而已。所以当晁盖在世时,他虽名居副帅之位,实则不过是个受人尊敬的闲人。山寨里的一应军政人事、财务大权,统统不在他的手上。宋江当时倒未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亦不曾有与晁盖争权之意,乐得落一个清闲自在。 晁盖死后,宋江才真正开始实际执掌梁山泊山寨的权柄。 权力这东西,对于男人来说,其魅力更甚于美女百倍。有些男人声称从不贪羡权力,那是因为,他要么根本没有得到权力的机会,要么没有真正尝到过掌权的滋味。无论什么人,不管他是不是适合掌权,有没有能力掌权,一朝权在手,便再不会舍得丢开。皇宫禁苑里的赵佶是这样,水泊梁山里的宋江也是这样。 当上名副其实的梁山寨主没几日,宋江就实实在在地感觉出了与以往的不同。看到成千上万条江湖豪杰山林大虫,皆要依照自己的意愿行事,那种风光感、惬意感、满足感,真乃是妙不可言也。于是宋江的思想急剧地起了变化,从被拥戴之初的权居尊位,变成了欲努力巩固尊位。 然而,若论文韬武略,宋江才具平平,并无过人之处。他之所以被拥戴继晁盖之后坐上山寨的头把交椅,主要是缘于其素日在江湖上建立起来的急公好义的显赫名声,以及当时名义上的副帅地位,而非是缘于其具备卓越的领袖才干。宋江本人心里十分清楚这一点,因此在嗣后选拔山寨的副帅时,便甚为慎重,生怕造成喧宾夺主之势。山寨里颇有几位文武双全的将领,堪当副帅大任,就是因了这个缘故,均迟迟压着未予提拔。众人只道宋江是在搞平衡,暂时倒都相安无事。 但是宋江担心,这第二把虎皮交椅空着,迟早会生乱子,很想尽快地找到一个合适的人选,妥善解决这个问题。 数月之前,有大名府龙华寺僧人法名大圆者,外出游历路过梁山泊,被宋江慕名请上山寨做道场,于闲谈中提到了河北的玉麒麟卢俊义。当时宋江的心中便一动,思忖卢俊义这个人倒不失为一个上佳的副帅人选。论社会威望,论文武才干,此人均胜于山寨诸将,若将其置于众将之首,他们不能不服。而山寨里的多数将领,俱为自己的亲信故友,亦不怕卢俊义上山后强龙压倒地头蛇,神大欺庙与我宋某人分庭抗礼。如可邀得此人上山,那副帅难题即迎刃而解矣。 但那卢俊义好端端地在大名府做他的庄主员外,怎么会上我梁山泊来落草呢?宋江觉得此事匪夷所思,当时仅仅那么一想,也就罢了。 后来楚红上山,带来了有关卢俊义的消息,又勾起宋江的这个想法。他感到这里面似乎是有机可乘,就派出了细作,去大名府打探事态的发展。今日听燕青备述过事情原委,不禁暗喜道,真乃天助我也。小梁山那帮鸟人装神弄鬼将卢俊义陷于死地,若我梁山泊义军挺身而出,拯救其于枷锁屠刀之下,他卢俊义岂有不归顺我宋江之理哉! 这种心情自然不能在燕青面前露出。因此宋江乃故作深沉莫测状,并不立刻应允燕青的要求。俟燕青随杜迁离去后,宋江在房中略踱了几步,便对吴用表明态度道,小梁山假借我梁山泊名义行此卑鄙勾当,无辜陷害卢俊义于水火中,实是可恶之至。为山寨名誉计,我梁山泊对此事恐是难以袖手旁观。军师意下如何? 那军师吴用原是个落第秀才,在乡间教书时,便与江湖中人多有往来,遇事为之出谋划策,历练得非常圆滑。他与晁盖、宋江都是多年的老相识,又是最早随晁盖落草者之一,对山寨里的人际关系洞若观火,岂有揣摩不透宋江心思之理?再者,从他与宋江的关系上考虑,宋江坐稳了山寨的头把交椅,对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因此听得宋江表明态度,他马上赞同道,大哥所言极是。燕青不远千里来我梁山泊求助,乃是对我们的极大信任。如若我们推托不管,岂不寒了天下义士之心。况那卢俊义乃盖世英才,若能救得他出来上山入伙,我梁山泊正无异于如虎添翼耳。 宋江拊掌笑道,吴军师之言正合我意,果然是英雄所见略同也。便与吴用计议决定,连夜派出专司外出打探情报的头领神行太保戴宗赶赴大名府,会同并指挥先期派出的细作,将官府羁押审讯判决卢俊义的所有情报准确地搞到手,使用地下驿站快马传回,以便山寨相机组织施行稳妥可靠的营救行动。 燕青在山寨的寓舍榻上辗转反侧了一夜。没有得到宋江的肯定答复,心里总是踏实不下来。清晨起床后,略略洗了把脸,胡乱喝了一碗米粥,燕青正欲再去求见宋江,吴用却先到寓舍看他来了。 吴用开门见山地告诉燕青,卢俊义之事虽与梁山泊无干,但宋江宋寨主急公好义,从来是为朋友两肋插刀。我们与卢俊义虽然未曾谋面,却是久闻其名,知其是条好汉,愿意结交这个朋友。宋寨主已经连夜差人前往大名府打探消息,一俟情报搞确,便可择机动手。 一番话说得燕青感激涕零,当时他就要去面见宋江跪拜谢恩。吴用笑止道,那就不必了,谢恩也不在一时,来日方长嘛。这几日须耐心等候消息,闲来无事,可让杜迁带你在山上水边转一转,观赏观赏我梁山泊的气象,看看此处是否乃英雄用武之地。 燕青听得出,此言是邀他入伙之意。在奔赴梁山泊的路上,燕青也曾考虑过,假如真的搬动梁山泊人马救出卢俊义,那么自己和卢俊义的处境便也是与楚红相仿,除了落草,别无选择了。但落草为寇毕竟事关重大,而且对梁山泊的情况他现在尚不真正了解,所以此时燕青不敢贸然吐口,只是含蓄地对吴用道,多谢吴军师美意,燕青正想就此领略一下梁山泊虎寨雄威。 接下来的几日里,燕青便随着杜迁,在山寨各处遍游了一番。所到之处,但见皆是营盘齐整,秩序井然,职责分明。虽然已是天寒地冻时节,无论水师陆旅,士兵的操练仍是按部就班,一丝不苟。尤其是作战阵法的演练,竟如朝廷的正规军一般,进退有致,变幻多端,一望可知内中必有高人指挥。燕青边看边在心里赞叹,这梁山泊到底名不虚传,远非寻常蟊贼草寇可比。这些人将来或许有些大作为,亦未可料也。 自古以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在不知不觉间,燕青已有将自己视为梁山好汉中的一员之感,对这一片水泊山峦不再觉得陌生隔膜。只是营救卢俊义之事一日不竣,他心里的焦虑终是不能消除。 其实不单是燕青,包括宋江和吴用,自决定了欲将卢俊义救上山来立为副帅的大计后,心情也变得十分迫切起来。 也是合该卢俊义与梁山泊有缘,才未使宋江、吴用的这番心思落空。 原来那小梁山的魁首宋双,在打探得卢俊义以谋反罪名入狱后,马上便做了劫牢的准备。这是他赚取卢俊义上山谋略中的既定之策。如果宋双劫牢成功,卢俊义必会被留在小梁山。如果宋双劫牢失败,卢俊义难逃被就地斩决之灾,亦是难得再被营救上梁山泊。总而言之,只要是宋双的行动在先,宋江邀卢俊义加盟梁山泊的打算便悉归泡影。 谁知一件区区小事,竟然不仅使宋双的行动计划流产,而且令其苦心经营了数年的小梁山队伍顷刻之间毁于一旦。宋双的毁灭成全了宋江,然而对卢俊义来说,此事是福是祸,殊难一言以蔽之,只可谓天数使然也。 说来也是可叹,小梁山队伍覆亡祸事的缘由,不过是由一个年轻女子而引发的内讧。 宋双麾下有个唤作曾箫的头目,有一日下山打家劫舍,抢得了一个富户家的姑娘。那曾箫年过三十尚未有妻室,因见姑娘生得娇艳,且又正值豆蔻年华,就生出了纳其为妻之意。所以抢了姑娘上山后,他并未强迫为难于她,而是单置了一间房间与她居住,好饭好茶款待,亦允其在营寨中适当走动。打算着将其磨得服帖顺从后,与其成就如意姻缘。 那姑娘原是哭哭啼啼,惧怕不已。后来见曾箫待她不错,并未非礼,情绪渐渐安定下来。在曾箫不断的曲意奉承下,便萌生了听天由命之意。 眼看着事情正朝着曾箫设计的方向发展,孰料陡起不测风云。一日宋双巡寨至曾箫营中,撞上了在山坡上采撷黄叶的姑娘。多日未得下山嫖妓的宋双突然看见如此尤物,淫心顿起。得知此女乃是曾箫从山下抢来的战利品,宋双便肆无忌惮地将姑娘逼入了房中。当时曾箫外出未在营中,士卒喽啰哪里敢阻拦寨主。于是乎宋双就恣意一番,心满意足地扬长而去。 按照小梁山山寨的规矩,无论哪个头目抢上山来的女子,寨主欲要享用均无不可,还理应主动奉上。然而这一次曾箫是打算将此女娶为妻室的,情况便大不一样了。曾箫回营得悉姑娘被宋双强奸,勃然大怒,暴跳如雷,口无遮拦地大骂宋双不是东西,甚至将此仇不报誓不为人一类的话也吼了出来。 这些话很快传到了宋双的耳朵里。宋双感到再留曾箫在侧十分危险,就起了将其灭掉之意,而风声却又不慎走漏。 曾箫原是一时之愤,本来发泄一下也就罢了,其实并没真想与宋双翻脸。但是闻得了宋双欲对自己下手的动静后,就不得不先下手为强了。他趁着宋双还没行动,抢先带亲兵夜袭宋双虎帐,将宋双杀死在了卧榻上。 山寨的军师昝青云紧急应变,假意推举曾箫为寨主,暗地里却联络了其他头领,于酒席间以为宋双报仇的名义,将曾箫拿下砍了脑袋。嗣后,昝青云欲自立为寨主,众头领却各怀异志,不肯臣服。为避免火并,头领们俱各带本部弟兄先后离寨,另谋他图而去。 昝青云孤掌难鸣,恐江湖仇家乘小梁山势衰之际前来报复,亦带着亲信弟兄弃寨而遁。 顷刻间,小梁山群寇就这样如同飞鸟投林般四散了个干干净净,哪里有人还惦记着营救什么卢俊义。 这些情况当时宋江自然是无从得知的。后来从小梁山分化出去的某些强人经过辗转周折,又投奔了山东梁山泊,从他们的口中,宋江才了解到,当初在小梁山上还发生过这么一段故事。 且说戴宗到了大名府后,将刺探情报的工作进行得卓有成效。卢俊义的案子不属于什么机密案件,几百两银子打点进去,有关情况便很容易地套了出来。情况验证确凿,戴宗即火速向梁山大寨传回。 宋江得知大名府衙对卢俊义的判决是发配沧州,笑言道,此乃天助我也。一颗心就安顿下来。因为设伏劫道是梁山泊英雄的强项,只要卢俊义离开牢狱出了大名府,营救行动可以说是易如反掌。宋江与吴用略作商议,就定下了具体行动计划。吴用召集拟调派参加营救行动的头领做过部署后,便去亲自通知燕青。 时值巳时,燕青在烛下捧读闲书消遣,却又心不在焉,正觉长夜难挨,忽见吴用登门,忙放下书卷迎道,吴军师夜半临此,可是有我家主公的消息?吴用笑曰然也。遂将卢俊义即将刺配沧州,宋寨主已决定在押解途中下手之事道出。 燕青闻言十分激动,再次表示了对宋头领和梁山泊义军的衷心谢意,并坚决要求亲自参加营救行动。 吴用微笑道,此乃宋寨主与我意料中事。不让你参加营救,岂能安得住你的心。况你是卢公的家人,彼时有你在场,是有利于卢公配合我们的行动的。燕青点头道,正是这般说,吴军师所虑极是。 吴用接着告诉燕青,行动地点是选在押解途中的一处山野道旁。我们要在那里设一个茶水摊,并且要预先派人将其左近的茶酒摊棚一概强行驱逐或关闭。解差走得饥渴,至此只能进我山寨所设的茶摊歇脚打尖,到时候我们就在那里动手。燕青的任务,就是装扮成这个茶水摊的摊主设伏于彼。还要安排一个女子,与燕青扮作夫妻,在一旁做些添柴烧水之类的营生,方才装得像样。动手时亦可与燕青相互策应。 燕青听罢,稍事沉吟,说道,这个营救计划做得甚好,小乙在那里扮个茶摊主人亦无问题。只是令我与一个女子扮作夫妻一节,颇有尴尬。我与那女子素不相识,这夫妻如何扮得自然?吴用笑道,燕青兄弟不必顾虑,本军师既要让你们扮成夫妻,自会为你找一个熟识之人的。 燕青的脑子尚未转过弯来,吴用已起身命侍从由门外廊下唤进来一个人。这个人长裤短袄,黑带束腰,一身英姿勃勃的梁山泊女兵装束,原来乃是先燕青一步投奔了梁山泊的楚红。 燕青此前所见之楚红,一向皆为男人打扮。这时猛一见她这番女兵模样,愣怔了一下,方反应过来,不觉笑道,我道是在这梁山泊里何曾有什么熟人,原来是你。楚红亦咯咯一笑,说道,我早料定会与小乙哥重逢于梁山泊,今日果然也。吴用道,我说怎么样,二位如此熟识,扮成夫妻不是难事吧?燕青、楚红对视一眼,都有些不好意思地微微红了面皮。 吴用正色道,此事既定,便是宋寨主的将令了。这出戏的主唱是你们两个,你们务必要配合默契,将它唱好。 燕青、楚红皆严肃起来,齐声道,吴军师放心,我们保证不会误事。 吴用又与燕青、楚红二人商讨了若干设伏中的细节问题,交代了他们一些注意事项,就起身离去。 因为已是夜半时分,楚红也不便在燕青房中久留,她陪同燕青送走吴用,便亦要告辞返回女兵营地。燕青自然是要小送几步的,就陪着楚红走上了一条洒满月辉的山道。 两人静静地漫步走了一会儿,楚红问燕青,你既到了梁山泊,怎么不来找我?燕青未假思索地随口反问道,我去找你做什么? 一句话将楚红堵得接不上茬儿。燕青话甫出口,亦觉欠妥,赶忙向楚红解释说,都是因为急于营救卢俊义,心绪焦躁,就忽略了去打听看望她这位老朋友,希望她包涵原谅。 楚红就半嗔半谅地道,你这么说嘛,还差不多。 燕青问起楚红近况。楚红告诉他,自己是被分派到了女将“一丈青”扈三娘的帐下。这扈三娘治军甚严,待人却又极宽厚体谅,营里的姐妹都相处得如一家人一般。现在她每日里与她们在一起练功习武,出操演阵,切磋技艺,长进匪浅,真个是生活得十分快活,扬眉吐气。 燕青道,看来你选择落草梁山泊这条路是不错的,这是你最合适的归宿了。楚红道,难道这不也是你小乙哥的归宿吗?事到如今,你和你那主公卢俊义,还做得成大宋良民吗?燕青苦笑一下道,你说得是,我与主公恐怕也是别无选择的了。 楚红听他这话说得有些抑郁,忽闪着杏眼看看他道,小乙哥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吗?在我看来没什么不好。在这里的日子,比在那些贪官污吏欺侮压榨下忍辱偷生的日子好过多了。再者说,我看梁山泊这些好汉,像是些做大事的人。人生在世,难道不该做出点轰轰烈烈的事情来吗? 燕青心知自己与卢俊义落草梁山泊已经势在必行,但是这被迫落草的原因,却与楚红不尽相同,内心的想法自然也不尽相同。其中很重要的一条,是在燕青的意识里,总觉得背叛朝廷乃是大逆不道之举,不是一条理直气壮之路。但此刻他不想与楚红争论,只是轻轻地点着头,表示他在很认真地听着楚红的话。 又走了一段路,楚红止步道,小乙哥不必多送了,反正今后同在山寨,见面的机会还多。临别时,楚红向燕青抱拳一揖,同时送过去了一泓深情的眼波。 燕青很明显地感受到了楚红眼波里所包含的柔情。望着她在月光下走去的身影,燕青蓦地想起了远在汴京的李师师。 几番想再赴汴京探望那个令自己难以忘怀的师师姑娘未果,孰知此身却即将成为梁山泊造反大军里的一员,真是世事难料哉。在这寒冷萧瑟的冬夜里,师师正在做些什么?或许她已将我这个漂泊之客遗忘得干干净净了吧?我若与主公卢俊义入伙梁山泊,将来的命运际遇会是如何呢?而梁山泊义军将来的发展前途,又会是如何呢? 燕青心绪茫然地在山道上徘徊了许久,方折回房中歇下。 十八 卢俊义起解的那日,是入冬以来的头一个大冷天。 那一日天昏地沉,苍穹间灰蒙蒙一片,肃杀凛冽。强劲的北风挟着沙尘,带着尖锐的呼啸声,一阵阵地从平原上扫过,抽打得路上行人的面皮火辣辣地疼痛。大名府城里的街面上十分冷清,多数人都猫在了家里向火取暖。商家店铺的大门也开得迟了。 卢俊义就是于这样一个恶劣的时日里,在面目凶悍的解差董超、薛霸一连串骂骂咧咧的抱怨声中,肩扛着足有二十斤的铁叶盘头重枷,走上了发配流放之路。 来到东城门边,卢俊义驻足回首,眺望着他卢家祖祖辈辈居住生活了几代的大名府,两行清泪情不自禁地潸然而下。在心窝里,卢俊义早将贾氏、李固两个忘恩负义、少廉寡耻、狼心狗肺的畜生杀才,咒骂了个千遍万遍。 但卢俊义对贾氏、李固的阴险狠毒,还是估计得不足。他只道是此去要饱受流放劳役之苦,在思想上做好了承受任何艰苦生活状况的充分准备,并且抱定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信念。没想到贾氏、李固要做的,并不仅仅是将他发配了事,而是铁了心要取他的性命。若非有人在梁中书的左右使上银子努力周旋打点,卢俊义就被从严判处了斩刑,或者竟已被人暗地里整死在狱中,也未可知。 原来卢俊义吃官府拿捕后,生死吉凶是颇经过了几番反复的。他没被致死于大名府衙门的狱中,全赖有神灵庇护。这个神灵就是金钱。世间一切事物中,金钱是第一个可宝贵的。一切人力可及之事,只要有了钱,没有办不到的。所谓钱能通神,即乃此之谓也。 那日卢俊义被拿至府衙,留守司主官梁中书当即亲自升堂开审,要卢俊义从实交代与梁山贼寇勾结谋反之事。梁中书也没弄明白小梁山与梁山泊的区别,反正大小梁山都是贼窝,在这个根本性质上没弄错就行。卢俊义自然是连声叫屈,原原本本地将被赚上小梁山的前后经过对梁中书禀述了一遍。 梁中书就命人唤上贾氏、李固,让他们与卢俊义当堂对质。 到了这个地步,贾氏、李固半点退路也无,只能尽全力与卢俊义拼个鱼死网破了。李固言之凿凿、信誓旦旦地指证,卢俊义是在扯谎。贾氏亦厚颜无耻地证明,卢俊义谋反企图积蓄久矣。 梁中书已经得了贾氏、李固很可观的好处,立场自然偏向于他们,便将惊堂木一拍喝道,似这等反贼赖骨,若不用刑哪里肯招,先与我杖五十堂棍。那堂上的公人也都受过李固的打点,抡起棍子来很是卖力,棍棍都凶狠地打在实处。尚未打满三十棍,卢俊义已是皮开肉绽地昏死过去。 按贾氏、李固的打算,就欲趁卢俊义受刑伤重,让狱吏将他折磨死在牢里,然后报一个暴病身亡了事。但是这一招没有奏效。原因是当时小梁山的内讧尚未起,宋双派出的细作,以比李固高得多的数额贿赂了牢狱节级,要求他保住卢俊义的性命。所以那节级对李固阳奉阴违,不但没着意虐待卢俊义,反而好汤好水地伺候着,还从外面买了药物来为卢俊义疗伤,使卢俊义的身体很快地得到了恢复。 贾氏、李固等了些时日,未闻得卢俊义的死讯,料是牢狱节级办事不力,便转而在梁中书身边的亲信官吏身上下功夫,想让他们劝说梁中书判斩卢俊义。这些人得了贾氏、李固的施舍,就向梁中书进言,说卢俊义之案不宜久拖不决,似这等谋逆之案,只要指证确凿,案犯纵不招供,亦无碍衡情定罪。卢案实应重判,方可杀一儆百,云云。 梁中书乃书生出身,不愿轻易杀人。然而左右幕僚的意见,对他是有一定的影响力的。因而对于卢俊义,他便在斩与不斩之间徘徊不定。后来小梁山发生内讧,牢狱节级断了银子打点,对卢俊义的态度一日甚似一日地恶劣起来,卢俊义的处境便重又陷入了凶险危急中。此时只要贾氏、李固再加一把劲,很可能在短时间内便可将其置于死地了。 然而卢俊义是命不当绝,恰在这时,戴宗奉宋江之命赶到了大名。 戴宗常年经办打通官府关节之事,在这一方面是个行家里手,手段极为娴熟。他很快便暗中疏通了多重关系。 那大名府衙里的吏员,与卢俊义原本皆无冤仇,收受了戴宗的巨额贿赂后,无不尽力而为之理。于是众人就又纷纷改变主张,对梁中书吹风道,经过认真深入地审理,发现卢俊义通匪一案确实证据不足。就算是他有谋反之心,终未酿成谋反之实,如若轻率判斩,恐是量刑过重。况且卢俊义是个方圆百里颇有声望的人物,万一不慎错斩,局面难以收拾,等等。 这些主张倒是甚合梁中书不愿轻启杀戒的本意,定夺下来,最终便将卢俊义判了个发配沧州。 此一番生死攸关的较量,虽然没有动刀动枪,却也着实惊心动魄了。 贾氏、李固听说卢俊义只判了个流放沧州,既失望又惶恐。只要是卢俊义还活着,他们就活不踏实。有朝一日猛虎归山,他们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没能弄死卢俊义,他们不知道毛病出在哪里,却不敢当面找梁中书等一干官吏去计较,只好坐下来再另外合计补救措施。 补救措施还是有的,那就是雇人于押解途中干掉卢俊义。李固嘬着牙花子道,欲做成这件事,怕是得花个大价钱。贾氏道,花就花吧,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花再大的价钱,也比留着卢俊义,将来回来要了咱们的命强得多。 那一日,衙役董超、薛霸领了押解卢俊义的差事,正准备回住处收拾行装,刚出了衙门口,便被李固悄悄地截住,带到了卢府。请二位解差在一间厢房里坐定之后,李固先给二人各奉上了白银三百两,然后直截了当地道出了请他们在途中结果卢俊义的要求。 董超、薛霸这两个人,原是在汴京府衙里当差,俱有着一身的好武功。每逢有押解要犯的差事,往往派付此二人担当。当年在押解林冲赴流放地的途中,此二人未能完成高俅委办的秘密杀害林冲的任务,致使林冲为鲁智深搭救后,与鲁智深一同反上梁山,成为梁山泊义军中的一员骁将。太尉高俅因此震怒,将他们杖责后贬往大名府效力。梁中书见此二人乃可用之材,便未按例罚他们去做杂役,二是仍将其留于堂前,用为解差。 这两个人都是心狠手辣,拿暗杀人犯不当回事的主儿,这种事情亦不止做过一遭两遭。此时见李固出手大方,而且允诺事成之后还有重酬,也倒愿意接下这宗买卖。不过自从上次暗害林冲失手后,两个人对干这种活心存了一点顾虑,担心若有人再暗中保护卢俊义,到时候行事不成反受其害。 这个顾虑李固也有,他顾虑的就是燕青。李固知道,别看这些日子燕青去向不明,杳无声息,他绝不会对卢俊义的生死坐视不管。说不定燕青现在就藏在哪个角落里,等待着营救卢俊义的时机。所以李固与贾氏对有人暗里保护卢俊义的可能性已经做了充分的估计,并已制定了相应的对策。 当下李固听董超、薛霸说出他们的顾虑,便稳稳地笑道,二位哥哥不必担心,若说此行果然有人暗地里保护卢俊义,无非便是燕青那厮。为防此虞,我已安排了两个人秘密随行,作为二位哥哥的护卫。这两个人的武功皆不在燕青之下。如果行事顺利,这两个人便不打扰二位哥哥。倘或遭遇危机,他们则必会于紧急时刻施以援手。谅那燕青纵有天大的本领,双手焉可敌得众拳乎? 董超、薛霸听了这话,放下心来,一齐抱拳应道,李大官人策划得如此周密,我兄弟焉有不效犬马之劳的道理。 李固又嘱他们,不要动手太早,须行得数日后,至距离大名府远些的地方再动,方可做得机密。返回交差领酬时,务必以卢俊义面皮上的金印为证。董超、薛霸道,这些规矩我们自都省得,不劳李大官人费心,李大官人只管在家里静候回音便是。 送走了两个解差,贾氏、李固又仔细地回想了一下,感到这一回的事情,谋划得应当算是全面稳妥,无疏漏了,心情便宽松下来。 却说董超、薛霸,押解着披枷戴镣的卢俊义,出了大名城门,昼行夜宿地走了三四日,但见道路两边的景象越走越荒凉。加上天寒之故,有时走上数里路还遇不上一个旅者。董超、薛霸就寻思,是到了可以下手的时候了。在这乡野郊原处瞅个无人的机会,将卢俊义做掉挖个坑一埋,也不过半个时辰的工夫,得做便做算了,没有必要再陪着姓卢的多走冤枉路。 这日夜里,董超、薛霸一合计,就决定在次日择机动手。他们盼望次日是个恶劣天气,那样的话,这荒郊野外便会人迹杳然,杀人匿尸都可以做得从容方便一些。 但是次日早上起来一看,却是一个大晴天。肆虐多日的北风停了下来,日头也出来了,给人身上带来了一丝舒适的暖意。董超、薛霸觉得这样一个和煦的日子,似乎与杀人的事情不大协调,不像是做那种事的气氛。 但是既然计议已定,他们不打算再更改、推迟行动日期。 吃过早饭,董超、薛霸像往常一样押着卢俊义上了路。走了半日,不时碰上外出捡柴或者赶路的农人,屡次破坏了他们企图动手的机会。看来上午是做不成事了。耗至正午,董超、薛霸走得又渴又饿,卢俊义戴枷跋涉,更是累得举步维艰,就都想找个去处歇一歇脚。偏偏晦气得很,在这半晌的旅途中,道路旁边竟然没见到一处茶棚水摊。 其实这正是梁山泊人弄的手脚,为了迫使解差就范,不教他们觅到埋伏点以外的歇脚处。 董超、薛霸越走越觉身上发燥,喉里冒烟,肝火因之也就愈盛。他们正恶言恶语地将一腔无名之火冲着卢俊义发泄,就遥遥地望见了前方燕青和楚红所设的茶棚。 原来吴用根据戴宗的情报进行分析判断,估算得很是准确。他估计若是解差欲在押解途中加害卢俊义,离大名府太近了会有顾忌,再走得远了又忍耐不得,行至此处便有动手的可能。而这个地段,既然是有利于解差暗下毒手,自然也方便于梁山泊伏兵解救卢俊义,因此就将设伏地点选定在了这里。 简陋的摊棚炉灶是前两天就搭造好了的。今日一早,燕青、楚红便来到这里生起了灶火。与燕青扮作夫妻执行这次行动任务,颇使楚红于兴奋中又感到了些许的甜蜜。但燕青却并无其他感觉,他只是一心盼着早一点将卢俊义救下。由于生怕吴用的判断有误,燕青的心情一直是处在忐忑中。 时过正午,燕青猝然望到卢俊义被解差押着,正缓缓地向这边走来,心里方觉一块石头落地。但只一刻间,他的心情又为紧张和激动包围鼓噪起来。楚红看出了燕青的心情状态,忙提醒他一句:沉住气。 董超、薛霸一见茶棚,更觉饥渴难忍,迫不及待地催促着卢俊义快点往前走。然而及至茶摊附近,董超却忽然起了疑心。他扯了薛霸一把道,兄弟且慢,我看这茶摊有些蹊跷。薛霸举目四顾,立即心领神会。 原来,凡于野外设摊者,必是离庄户不远处,此乃是惯常的规律。然而放眼四周,此处皆是树丛沟坎,并无茅舍一间,这座茶棚便显得有点突兀。 方才几处该有摊棚之处一无所有,这不该有之处怎的反倒有了呢? 再细瞧去,这茶棚的灶台壶桶等物俱甚洁净,似乎是刚刚开张起来的样子。此地并非交通要冲,在这冰天雪地之时,大老远地跑到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摆上这个赚不了几个铜板的茶摊做什么呢? 薛霸脑子一转,诸多的疑点皆上心头。他与董超一碰眼神,一左一右挟了卢俊义,便过门不入地甩过茶棚继续向前行去。 这个情况出乎燕青、楚红的预料。 但他们岂容这两个鸟人挟着卢俊义走脱。当时燕青与楚红迅速交换了一下眼色,楚红便抢出几步拦在了薛霸的面前,笑脸相向地道,二位差役哥哥,看你们行走得劳累,何不在我小摊上小憩片刻,喝碗热茶呢。 薛霸警惕地看她一眼,就欲伸臂拨开她。楚红毫不迟疑,啪地一掌挡开薛霸的臂掌,紧接着便出拳向其门户里击去。 与此同时,燕青由背后飞扑而来,直取董超。那董超却十分警觉,听到脑后的风声,一把扯了卢俊义向道旁一滚,挥刀便向卢俊义砍去。 一般解差押解罪犯,手中均是提着哨棒。此番董超、薛霸为防不测,只是薛霸提了哨棒,董超却时刻手执着单刀。李固与他二人有约在先,如遇意外情况,必须及时下手结果卢俊义,否则下面的巨额酬金一文也拿不到。所以在遭此突变之时,董超本能地就要先对卢俊义下手。 董超训练有素,出刀又狠又快,换了一般的案犯,这时身首异处必在顷刻之间。然而那卢俊义却非比常人,他此刻虽为刑伤累累的虚弱疲惫之躯,却终是怀有深厚的武学功底,在这突变之际反应极是敏锐。见到刀光闪来,卢俊义疾速凝聚全力举枷一扛,准确有力地磕开了刀锋。那具盘头大枷,亦被咔的一声劈裂开来。 这时燕青已经扑至近前。董超暂也顾不上砍杀卢俊义,急忙猛虎甩尾向身后扫去一脚,返身一个鲤鱼打挺跃起,抡起单刀去对付燕青。 这董超、薛霸的功夫果然了得。燕青与董超对打,刚刚战个平手。而楚红与薛霸交手十余回合后,已渐渐处于下风。 有两个方才路过此地的农家汉子模样的人,不知何时已折返回来,突然各自掣出利刃,杀向燕青、楚红。这两条汉子,就是李固雇用在紧急时刻协助董超、薛霸行事的江湖杀手。 董超、薛霸一见帮手来也,登时精神倍增,愈战愈勇。燕青、楚红腹背受敌,眼看着便要难支。 不过这只是瞬间之势。 就在这个当口,从野地里忽然又冒出十几条汉子。为首之人容颜威猛,豹眼环须,手里挥舞着两把方头大斧,正是梁山泊那赫赫有名的步军头领之一黑旋风李逵。 押解卢俊义者,除了明面上的解差,暗中可能另有其人,这是在吴用意料之中的。所以梁山泊特地安排了骁将李逵,带领数十名精壮士卒随戴宗一起下山赶到伏击地点,埋伏在燕青、楚红身侧以做策应。 那两个江湖杀手做此勾当,本是为了挣钱。一看情况不妙,岂肯舍命相拼。这时他们就不约而同地丢了董超、薛霸,自顾去逃命。李逵在战场上杀人是有瘾的,逮着这个机会焉能放过。他蹽开了大步卷将上去,双斧齐下,几斧头便将一个江湖杀手剁成了肉泥。另一个杀手逃出数丈开外,被“神行太保”戴宗轻而易举地追上,一刀结果了性命。 那一旁薛霸眼见身陷重围,早已乱了方寸,棍法破绽百出,前突无路,后遁无门,招架不多时,便身中数刀倒地毙命。 片刻之间,只剩这边一个董超了。 董超已吓得魂魄出窍、四肢酥软、斗志全无,一扬手丢了单刀,伏身在地,叩头如捣蒜,连连哀告好汉饶命。 燕青因见他方才欲执刀杀害卢俊义,将其恨之入骨,抄起单刀便要取其狗命。一旁刚刚挣脱掉身上残枷的卢俊义叫了一声小乙且慢。燕青听得卢俊义的喝声,收住刀回身问道,主公有何吩咐? 卢俊义走上前来道,你且留一留这厮,我有话要问他。我先问你,你怎的知道我路过此地,这些与你一同来搭救我的好汉是什么人? 燕青道,这些弟兄皆是梁山泊义士,乃是奉了梁山泊寨主宋公明哥哥之命,前来相助燕青营救主公的。主公的解期和行程状况,俱在山寨的掌握之中,是以方在此地稳妥地救下了主公。言罢,将戴宗、李逵两位头领介绍给了卢俊义。 卢俊义纳头拜道,多谢梁山泊义士救命之恩,卢某肝脑涂地,无以为报。戴宗上去搀起卢俊义道,卢员外乃驰名海内的英豪,我等为之两肋插刀,实乃分内之事也。我等皆是奉宋江哥哥将令而来,卢员外要谢恩的话,应是感谢宋江哥哥。 李逵不耐烦听他们啰唆,用板斧指着董超道,这厮还留着做甚,卢员外有话快问。 卢俊义道李头领说得是。就转身面向董超,逼视着他问道,姓董的,我卢俊义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一路之上与那薛霸对我百般折磨,方才又欲害我性命,却是为何呢? 董超五体触地抖瑟言道,回卢员外话,小可和薛霸确与员外素无过节。皆因员外府上都管李固许我弟兄两个重金,要我们好歹在途中结果了员外性命。我两个一时财迷心窍,才做下这种糊涂事。小可现已知罪,恳求员外宽宏大量慈悲为怀,高抬贵手饶我这回吧。 卢俊义听过董超的话,气恨交集,双眉倒竖,咬着钢牙恶狠狠地道,亏你还是个吃皇粮的公人,为贪图几两银子便可滥杀无辜吗?如此说来,其实饶你不得。 李逵早耐不住,未待卢俊义话音落地,便抡板斧劈向董超。燕青动作更快,已是飞起一刀将董超搠翻。李逵遗憾地哇哇叫道,该是让这厮吃我一斧的。 卢俊义胸中仇愤汹涌,对戴宗、李逵道,好汉,帮人帮到底,请二位头领拨三两个弟兄随我回府一趟,结果了那对娼妇淫夫。戴宗忙劝道,卢员外万万不可。一来员外饱受折磨,体力虚弱;二来员外现在身为配犯,岂可擅赴那府城危险境地? 燕青道,主公就将此事交给小乙吧。小乙这便潜回城里,好歹将那对狗男女拿了来,让主公亲手发落便是。 卢俊义根据实际情况考虑了一下,只得应允燕青代他回城拿奸。但是叮嘱燕青,务必给我拿活的回来。 戴宗知道卢俊义报仇心切,这件事是拦不住的,也只好同意让燕青回大名府走一遭,并拨出了几个精干弟兄随同协助。李逵嚷嚷着要去,戴宗顾虑他行事鲁莽,怕他进城后又弄出些节外生枝的事,坚决不允。倒是忖着楚红胆大心细,头脑灵活,同意让她与燕青同去配合行动。下山前宋江明确指示李逵须听戴宗节制,这时李逵虽对戴宗的决定不满,直咕哝戴宗偏心,却也不得不服从将令。 计议停当,众人便兵分两路。一路随燕青、楚红驰往大名府,一路由戴宗、李逵带领,护送卢俊义折返梁山泊。马匹是戴宗他们预先准备好了的,足够众人使用。 卢俊义明白,此一去自己便成了真正的反贼了。但是,一则目下舍此别无去处,二则身衔梁山泊义军救命之恩,因此上山落草已成必然之势。卢俊义虽然心中颇怀沦落之感,却没在表面上流露出一丝一毫,对随戴宗、李逵上山未提出任何异议。可谓之识时务者为俊杰也。 且按下卢俊义一行不表,单说燕青、楚红一路。 燕青、楚红带着五六个弟兄,日夜兼程驰至大名府,混入城里后,依照燕青的主意,大家先分散开,各找旅店住下,待到次日凌晨再聚齐行动。 燕青的这个安排是很有道理的。拂晓时分乃是人们最困顿之时,无论城区的巡逻,还是卢府的护院,防范都比较疏松。而且当拿下贼人时,基本上就到了城门开放的时间,可以不加耽搁地立刻将贼人弄出城去。 于是众人便依计先分头去歇了。因牵挂着拂晓间的任务,其实一个个也都未曾睡好。挨至次日丑时左右,俱都悄悄地起了身,溜出店门,会合到了预定的地点。 月朗风寒,哈气成霜。当值巡街的逻卒草草地敷衍一番之后,这时早不知猫在哪里向火瞌睡去了。燕青他们行进得十分顺利,未遇到任何麻烦,就来到了卢府院外。 燕青对这里的地形自然是极熟的。他先独自翻墙而入,拿下了毫无防备的看门小厮,打开院门将楚红及弟兄们放进院子。又故意弄出一点动静,顺势拿下了一个闻声过来查看的护院家丁。问明了李固正在贾氏的卧房里奸宿,燕青便命弟兄们分头守住院门及院墙的进退要害处,自己则带着楚红,轻身捷步,直取贾氏的卧房。 贾氏与李固正在酣然梦乡中。 燕青和楚红来到贾氏卧房门外时,两个贼人刚睡了一个来时辰。燕青侧耳听了听房内的鼾声,就轻轻地去拨弄门闩。燕青办这种事不太在行,门闩总算拨开了,却弄出了些许响动。 李固可能是听见了响动,似醒非醒地翻了个身。 兵贵神速,燕青、楚红毫不犹豫地疾步闯进房中。 这一下,贾氏、李固是真的全被惊醒了。李固睁眼喝问了一声,是谁?燕青短刀一闪逼在他的喉头上,厉声令他不许喊叫。楚红手上的匕首,亦同时抵住了贾氏的胸乳,将贾氏的一声尚未及出口的惊呼生生地给吓了回去。 李固借着由门外透进的一丝惨淡月光,定睛辨出来者乃是燕青,通体一凉,竭力压抑着恐慌,颤声道,原来是小乙兄弟,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你是不是缺钱用了?需要多少只管说来,我李固无不从命,马上便给。 燕青怒目相视道,你马上便给?这卢府是你这狗奴才的吗? 李固忙改口道,不是我的不是我的,府上的东西我绝不敢擅动。是不是你燕小乙想回来?可以可以,我可以搬出去,我马上走。 燕青冷笑道,你走?你想走哪里去?还是老老实实地跟我走吧。 看这架势,李固知道,现在再怎样乞求哀告,企图让燕青放过他和贾氏,也是没有指望的。遂横下心来,决定与燕青拼了。于是他冷不防地就张开嘴,大喊一声,来人哪! 燕青岂容得他放肆,不等李固一个“来”字喊完,就敏捷地顺手从旁抓过一团东西,呼地塞入其口中。他正欲奋起挣扎,被燕青一个擒拿招式反扭了双臂。剧烈的疼痛几乎令李固昏厥过去,哪里还动得了一下。 随后,燕青撕被单为绳索,将只穿着内衣的李固和贾氏从被窝里拖出,双双捆了个结结实实。那贾氏的鸟嘴,也用布团堵了。 贾氏自睁眼一见被燕青带人堵了被窝,心里便明白了事情的结果会是如何。所以她只是木然地任凭燕青、楚红摆布,没做任何徒劳的哀求和挣扎。 顺利地生擒了贾氏、李固,燕青又想起一件事。让楚红点燃了蜡烛,燕青挥毫留书一封,声称奉主公卢俊义之命,特委派府中的老管事暂时署理府中日常事务。府里的所有房地、田产契约,以及既往的账目等,从即日起一律予以封存,任何人不得擅动,否则性命难保。 然后,燕青让楚红看住贾氏、李固两个狗男女,自去院里收拾了一辆马车。其间有两个巡夜的家丁发现了动静,踅过来查看,被燕青轻而易举地制服。 一切安排停当,燕青带人将贾氏、李固从卧房里揪出,各自装入一个大麻袋,扔到马车上,只作是从城里采买的什么货物。此时天色已亮,城门洞开。燕青等人即扮作商贾,赶着马车从容地通过了城关,扬长而去。 楚红目睹燕青在整个行动过程中,真个是胆大心细,机智勇敢,一举一动间皆充溢着令人可资信赖的英雄气概与魅力,心底里对燕青的爱慕之情,又不知不觉地增添了几分。 那卢府的老管事及一干家仆,天亮后得知了夜里发生的事,尽皆惊惧不已,不知燕青将贾氏、李固劫去了何处,亦不知燕青如此强横行事有何来头。欲待报官,又怕遭到报复,只得且依燕青所嘱,暂时维持着府上的事务,等候燕青或者别的什么人来处理善后。不过大家心里都清楚,这座在大名城里显赫了几代的卢府,是已经到了树倒猢狲散的时候。那些家丁、杂役、婢女、丫鬟等,便都开始做另讨生路的打算。种种混乱状态不必细述。 燕青、楚红将奸夫淫妇押解至梁山泊后,宋江命将其绑缚于忠义堂外的两根木桩上,交由卢俊义亲自处置,并传众头领均来堂前,观审助威。 卢俊义想到自己的几代家业,竟被这两个畜生毁于一旦,且逼得自己不得不落草为寇,满腔的悲愤仇恨如岩浆喷涌,戟指着二人切齿痛骂一番,便手执利刃上前,活活地将二人的心脏剜出,喂了围转在一旁的一条大猎犬。 李固自一见到卢俊义,就哀号不已,将一切阴谋策划的责任统统推到贾氏身上。待卢俊义铁青着脸执刀走近时,他已恐骇得几乎半死,稀屎浑尿屙满了裤裆,令人看得十分鄙夷。倒是贾氏,从被燕青、楚红擒住,到被卢俊义开膛剖心,始终紧闭双目,面如冰石,一言不发,一声未放,令梁山泊的头领们感叹道,这淫妇还真是有点胆气。 行刑毕,众头领齐向卢俊义祝贺。宋江当即召集众头领进入忠义堂议事,宣布任命卢俊义为梁山泊副总头领。在此之前,宋江已将这层意思单独对卢俊义谈过。卢俊义起初以为宋江是客气,坚辞不受,言称卢某只求有寸地栖身,能在宋大哥帐前听命效力,已是感激不尽了。后来见宋江确是诚心诚意地请他做山寨的副帅,心里十分感动,才欣然应诺下来。 山寨里的重要头领,如林冲、关胜、杨志、武松、董平、秦明等,亦由宋江、吴用事先打了招呼。众头领一来出于服从宋江命令、维护宋江威信的习惯,二来皆素闻卢俊义声名威望,三来亦觉如此安排确乃平衡山寨权力分配之善策,对这项决定均表示坚决拥护。 听宋江宣布过任命后,众头领们由林冲、关胜带头,齐声向卢俊义敬贺,宣称我等愿在宋江、卢俊义两位哥哥的统率下,替天行道,共创大业。就这样,卢俊义便在这梁山泊里坐上了第二把交椅。燕青亦被委以步军头领之职,列座于堂侧。至此,梁山泊主要将领聚齐了三十六名,恰好为天罡之数。 简短的会议开过,宋江设了大规模的宴席,招待卢俊义和燕青。众头领皆来作陪,兴高采烈地从申时一直喝到戌时方休。 宴会散后,燕青送卢俊义回到住处,卢俊义让燕青再陪他坐一会儿,就命小厮又备了些蔬果酒水,两人相对而坐边酌边聊。这一番变故,对卢俊义和燕青两个人来说,俱感到有沧桑之巨。燕青知道卢俊义的心情其实是很复杂的,却不知该如何劝解。卢俊义肚子里自是有许多的思虑,但一时也不便多说。因而这两个肝胆相照的汉子,此时坐在一起,竟是饮得多而说得少了。 是夜,卢俊义和燕青皆喝得酩酊大醉。 十九 话说人世间事,常常是祸福相倚,成败相继,势态顺逆殊难预料。一件事情,本来谋划得很好,进行得似乎也很顺利,到头来却终得一个事与愿违的结果,这样的事例不胜枚举。 刘安妃目下就遇到了这种情况。 自从她向道士林灵素秘密下达了以巫法妖术降灾于李师师的指令后,便在宫里数着日子期待佳音。耐着性子挨了月余,终于等来了一个让她欣慰的消息:李师师患了严重的眼疾,似有失明之虞。 刘安妃在听着她的耳目向她禀报此事时,虽然表面上矜持地端着架子,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声知道了,内心里的狂喜却是难以形容。这个可恨的狐媚子,到底着了老娘的道。若是你当真成了瞎子,看你还有什么能耐去纠缠迷惑皇上。到那时你非但再无法取悦皇上,恐是连那行院里的皮肉生意,也难得再做下去了,你当如何苟活于世哉?落得如此下场,实乃你竟敢违背天意,擅动非分之想所致,休要怪我安妃娘娘心狠也。 然而,这种喜悦只维持了三五日,就被接踵而来的另一个消息破坏掉了。那个令刘安妃异常恼火的消息便是,徽宗皇帝赵佶得知李师师患了眼疾,不仅立即亲带御医前往镇安坊给师师诊治,而且居然连日留宿于杏花轩,不回宫不上朝,不惜以九五之尊、万乘之躯,专心致志地亲自服侍上那个骚婊子了! 其实在前些日子里,赵佶因为忙于筹划结金图辽、收复幽云之事,倒是有较长一段时间未曾顾及临幸镇安坊。那幽云十六州原归中原版图,是五代时期后晋朝的石敬瑭为换取辽国的支持,将其割让给了辽国。幽云地区是中原王朝抵御北方游牧民族南下侵扰的屏障,战略地位十分重要,所以在赵宋建朝之初,就曾决心收复之。但当时的辽国国力、军力均甚强,宋太宗率师北伐,于太平兴国四年败于高梁河,于雍熙三年再败于歧沟关,终未实现收复幽云之愿。在这种力不从心的情况下,北宋王朝于景德元年不得不与辽国签署澶渊之盟,承认了辽国占据那片土地的既定事实。 但是兴兵北伐、收复失地的念头,却一直未在北宋君臣心中泯灭。至宋徽宗时,辽国的国势渐趋衰弱,而东北一带的女真族却逐步崛起,且渐次与辽国交恶,在双边的交战中屡破辽师。以蔡京为首的一部分大臣认为有机可乘,就向赵佶提出了联金击辽、收复失地的动议。 这个动议很对赵佶的心思。因为收复幽云十六州乃是祖上几代人的未竟之业,如果能在自己手中完成,自然是其功莫伟莫大矣,岂不彪炳千秋哉!为这个想法所鼓舞,赵佶便对此事非常上心,全然不顾朝中有识之士实事求是的分析和劝谏,连日来多次召蔡京、童贯等议事,并亲自安排了大臣赵良嗣以买马之名秘密出使金国,欲与其缔结夹攻辽国之约。 不过忙碌归忙碌,赵佶心里却并未忘怀李师师。在这一段自己无暇亲顾的时日里,赵佶隔三岔五地便差张迪前往杏花轩去问候一下,馈送些宫里糕点、时鲜水果、滋补药品过去,以示眷恋关怀之意。每次回宫,张迪便将师师的日常起居状况向赵佶详细禀报一番,捎回几句师师请皇上注意保重龙体,莫要过度劳累之类的体贴语言,令赵佶听得十分受用。 这一次,在张迪照例向赵佶禀报看望李师师的情况时,神色有点不太自然,被赵佶敏感地捕捉到,便问师师那里是否出了什么事。张迪支吾了一下,照实禀道,是师师姑娘突然患了眼疾。她怕皇上担忧,不让奴才对皇上讲。 赵佶一听就急了,龙足一顿冲着张迪道,快去与朕传御医来。张迪就连忙火速奔向太医院,唤了资深的老御医,又马不停蹄地赶回来,点齐了轿夫侍从,便簇卫着赵佶急匆匆地赶往镇安坊去探视诊疗。 李师师的这个眼疾,说起来发作得确实甚是突然奇怪。发病前并无一点症候,而发病不到一日,双目就红肿得难以睁开了。 蕙儿已经请郎中为师师开过药方敷过药,但是不见有效。李姥姥也是焦急得不得了。如果失去了李师师,她这座镇安坊就算是塌下了半边天,非但皇上的恩惠从此烟消云散,就连日常的生意亦将一落千丈,这让她如何能不心焦。 李姥姥诸人正像热锅上的蚂蚁焦灼地团团乱转的时候,徽宗赵佶驾到。李姥姥闻讯赶紧踮着小脚出门迎接。赵佶也顾不得理她,心急火燎地带着御医便直奔师师卧房。师师敷了膏药贴子,正卧在床上歇着,闻听皇上来了,便要蕙儿扶她下床,向皇上行礼。赵佶连忙制止道免礼免礼,亲自扶着师师复又躺下,就命老御医即刻视诊。 老御医揭开师师眼皮上的膏药贴子观察了患处,把了师师的脉象,询问了师师近日的饮食情绪等有关状况,又看了一遍蕙儿所请郎中开的处方,乃开口向赵佶禀奏道,师师姑娘此疾,是由内焦外毒合攻而起。引起内焦的原因,在于近日饮食上有欠妥处,情绪上有过度之思,睡眠状况不佳,以及天气寒冷干燥等。至于外毒的侵袭,来源较复杂,便殊难一言蔽之了。现师师姑娘所敷之药,有祛毒驱燥功效,应为对症之方。其间各味药品的配伍亦较得当。待微臣再酌开一剂通郁清火汤药辅疗之,料无大碍也。只是师师姑娘此疾来得既凶且猛,若要痊愈,恐须费些时日。 赵佶问,需要多长时间?老御医奏道,或十日,或半月,或者还要拖延更长一些时日。 赵佶蹙眉问道,难道没有法子让这病症去得快些吗?老御医听出了皇上的不满,搜肠刮肚地转了一番脑筋,禀道,启奏皇上,微臣尝闻一个民间验方,据说医治眼目赤肿见效甚速,只是微臣尚未试过。赵佶催促道,你且说来听听。 老御医道,微臣所闻之法,乃是于每日临睡之前及晨起之时,以人之舌尖唾液舔舐患目。患者为女性者由男人舔之,患者为男性者则由女人舔之,效果最佳。赵佶听了点头道,哦,此法可堪一试,朕自为之可也。 师师在旁一听,急道,皇上万万使不得。贱妾是何等身份,敢受皇上玉液之疗?倘此事传播于世,贱妾如何担当得起也! 赵佶道,这件事在座的这些人不说,外界焉得知晓。遂严命张迪一干人等,对其为李师师舔目疗疾之事不得外传。张迪等人皆觉得赵佶如此行事有些荒唐,但是见他意思坚决,无人敢劝,唯有诺诺应声而已。 当下赵佶命老御医开了汤药方子后暂且离去,随时候命待召,自己则就此留在镇安坊里伴着师师。张迪只好由着赵佶的性子,妥善安排了侍从,在杏花轩周围昼夜值勤护卫。 赵佶留下来后,即命人按照老御医开的方子去抓了药来,煎制成汤让师师服下。到了晚间,命蕙儿端水过来净了口,就要亲自为师师舔目。李师师执意不从,恳请皇上还是早早回宫返朝,处理天下大事。 赵佶道,你若要朕早些回朝理政,就须听朕之言,好生疗疾。你这目疾一日不愈,朕便一日不离开此地。师师再劝无效,只得依了赵佶。 就这样,赵佶在杏花轩一待便是三日。每日早晚两遍,按时为李师师舔舐目疾,真正是对师师呵护得细致入微,一丝不苟。其间有蔡京等人奏请议事,被赵佶通过张迪传旨一概暂缓。各部司呈上的奏章,必须由他亲自定夺者,亦先压下暂缓批复。而一般性的事务,则责成梁师成代批。 那梁师成是深受赵佶宠信的一个宦官。他在政和年间被任命为淮南节度使,宣和年间又进为开府仪同三司,并领太子少保衔,权势熏蒸,人称隐相,连蔡京父子都畏其三分。因其善于模仿赵佶的笔迹,行事间又极能揣摩赵佶的心意,赵佶每有懒于亲理的政务,就索性交与他代批。梁师成得到了这个便利条件,便与朝中的权臣交相勾结,极尽狼狈为奸、假公济私之事。赵佶大权旁落尚浑然不觉,反倒自诩用人得当,令己省了许多事必躬亲的辛苦劳累。赵佶在朝政上的昏庸倦惰,于此可见一斑。 有道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赵佶将国家大事抛在一边,一心一意地为李师师疗疾,竟然是颇有神效。 师师那红肿得吓人的目疾,于赵佶留在镇安坊的次日便见好转。此后其症状日日见轻。及至第四日上午,师师一觉醒来睁开眼睛时,即觉双目开合自如。取镜自视之,已基本上看不出红肿痕迹。赵佶见之甚喜,额手为庆,仍继续用舌尖为师师舔舐了一番双眸。 师师就对赵佶谏道,多承皇上眷顾,贱妾感念肺腑。现贱妾的眼疾已渐消愈,朝中宫内尚有万千事项,等候皇上裁决。还是请皇上勿以师师一人为念,早些回驾为是。 赵佶在镇安坊里延搁了这些日子,亦觉得是该回去看看了,便命张迪传了老御医来为师师复诊。得知师师之疾确是已无大碍,乃命老御医针对师师恢复期的状况调整了药方,切切地叮嘱师师务必按时服药,不可疲劳熬夜等。尔后方带了张迪及侍从们起驾回宫而去。 送别了赵佶,师师回到房里,靠在床榻上闭目养神,心里边却不太安静。 人食五谷,孰能无病,只不过这次的眼疾来得突然厉害些罢了,倒也用不着特别地大惊小怪。但那老御医说此疾之起因,有师师近日来多虑多思、胸郁不畅的因素在内,却是不错的。现在师师的眼疾依靠药力的作用发散消愈了,然而其心中的郁结,却并没有随之释然。 自从师师与赵佶相识并受到赵佶的宠幸,她的感受首先当然是愉悦幸运的。天下的美女才女不可胜数,即便只说青楼教坊中,其才其貌堪与自己匹敌者,亦不在少数。而竟有自己这样的机遇,被皇上一见钟情引为红颜知己者,却端的是凤毛麟角。一国之君权势无边,有这样一位君王为倚傍,得益之处自不待言。李师师也是个凡人,对这一点不可能丝毫不在乎不看重。 然而李师师毕竟又不同于一般的凡夫俗子。在浩荡皇恩的笼罩下,并没有忘乎所以。师师的头脑里始终保持着一份清醒,她很明白并且很相信祸福相倚、乐极生悲的人生道理,所以于巨大的幸运感中,常有一种隐约的不安相生相伴。待见到赵佶不顾朝野物议,公然斥资大张旗鼓地重修镇安坊,隐在师师心底的那层不安,就渐渐地浮出了水面。 师师非常感激赵佶对自己的良苦用心,却又觉得他对自己用心过甚,后果堪忧。赵佶前来视察镇安坊重修工程竣工状况的那日夜里,蕙儿心直口快地道出了她的忧虑,令师师心头的不安又暗增了几分。但这种心绪却是对人讲不得,即使是对蕙儿,亦不便过多地议论,只好默默地积埋于胸臆间。这次眼疾的生发,虽未见得与此有直接关系,但其间的间接关系,应当说不是一点没有的。 赵佶一闻自己得了眼疾,就火急地带着御医赶来。而且为了给自己朝夕舔目,竟可置朝上宫里诸事于度外,在这镇安坊里一待就是三四天。这种对自己的极度体贴关爱态度,确实令师师感动不已。可是,作为一个皇帝,他如此用情用心于自己这样一个女人身上,是应当的、正常的吗?这对于他,对于我李师师,乃至对于整个的大宋王朝,将会造成什么影响,带来什么后果呢? 正冥思默想间,听得蕙儿在旁唤她吃药。师师浅浅地叹了一声,走到案边,端起大瓷碗一点点地将汤药啜下。蕙儿瞅着她那幽幽的神情,劝道,姐姐又在想什么呢?好不容易调养得眼睛消了肿,莫要多思多虑了。若再憋出点什么症候来,可不又麻烦了吗? 师师轻轻摇摇头道,我也不愿想那么多,却是心不由己。你说,我应当如何劝劝皇上呢?蕙儿道,皇上对姐姐的这番痴情,怕是劝也难劝。这些天我看着皇上对姐姐百般殷勤地照料,也是感动得不得了。你还能再说他什么呢?师师道,如若大家都是寻常百姓,一个女人能够得到一个男子如此专注用情,那真是天大的福分。可是,他是皇上啊。蕙儿脱口道,就是,我看他这个人的性情,原本就不适合当皇上。他如果不是皇上就好了。 话音未落,蕙儿即自觉失言,面色灰白地掩了口。师师激灵一下站起来,向着窗外看了看。所幸外面无人。两个人面面相觑,好一会儿工夫才缓过神来,内衣皆被冷汗浸透。 关于赵佶为李师师舔目疗疾之事,张迪等一干人严遵圣旨,不敢向外透露一个字。但赵佶因探视李师师而留宿镇安坊,连续三四日没有回宫,这却瞒不了人。 刘安妃很快便听说了这件事。她看到回宫后的赵佶是一副神色欣然之态,料是师师之疾已无碍,失望兼气恼得几顿饭都没吃下去。刘安妃入宫这么多年了,几曾见到皇上对后宫里的哪位娘娘,包括皇后以及她刘安妃本人,表现出过如此程度的关爱?如果听任事态发展下去,一旦皇上哪一天突发异想,竟将那李师师接进宫来,如之奈何? 这并不是没有可能的事。只要皇上一句话,说办也就办了。 到那时候,自己将会被冷落到什么地步呢? 或者李师师再向皇上进点谗言,自己一不留神竟被打入冷宫,孤苦伶仃地幽禁一生,也算不得什么稀奇。前朝往代发生在失宠嫔妃身上的悲惨故事,刘安妃闻听得多了。 此事绝不可等闲视之,我刘某人绝不可坐以待毙,还须得积极应对主动出击。 如何出击呢? 刘安妃考虑,现在应当是双管齐下。一只手对付赵佶,一只手继续对付李师师。所谓对付赵佶者,乃是想方设法于宫廷内外大肆制造指责反对皇上游幸青楼、嫖宿妓女的舆论,迫使赵佶在舆论的压力下,收敛其放荡行止,疏远李师师。而在对付李师师方面,刘安妃反复斟酌,还是使用林灵素比较可靠,于是便又差人去召林灵素来议事。 林灵素自从接受了刘安妃的秘密指令后,除了作法行咒于密室中,还派遣了专人随时留意打探李师师的起居行止状况。他在京城里门徒甚众,消息灵通,李师师发作眼疾之事他早已得知。这个消息给了他一个定心丸。无论李师师这病是重是轻,其结果是好是坏,只要她病了,即足以证明他林灵素确有异能,绝非是欺世盗名的江湖骗子。所以闻听刘安妃又召他入对时,他的底气是很足的。 进入玉真轩拜见过刘安妃,林灵素却先装出一副对事态毫无所知的样子,向刘安妃恭谨地禀道,贫道奉接娘娘旨意后,一直在潜心作法,灵验与否尚未知晓。刘安妃道,要说灵验嘛,也算是灵验,那李师师前几日患了眼疾重症。林灵素噢了一声,就向刘安妃拱手道,此皆赖娘娘顺应天意襄助贫道法术之故,非贫道一力之功也。 刘安妃呷着香茗慢条斯理地道,不过李师师那眼疾,虽然来得厉害,却也去得顺当。据说只调理了三四日,已无甚大碍了。 林灵素听出了刘安妃口气里的不满,但他对于应付她的指责早有准备,遂不慌不忙地回道,难道竟有人破了贫道的法术不成?不知在李师师患病期间,有何人前往探视?刘安妃隐含着怨气道,还能有谁,乃是当今圣上,一直守在那狐狸精身边,连着待了三四日呢。 林灵素装腔作势地连连点头道,这便是了这便是了。吾皇乃真命天子神圣之躯,福光所至可辟百邪。有皇上庇护于李师师左右,贫道之法术难尽全效,亦不足为怪也。 刘安妃哼了一声道,且算你之所言有点道理。那么,我想办法尽量令皇上少接触李师师,你的那些法术,还能派上用场吗? 林灵素知道刘安妃这话是回绝不得的,只能应道,尚可一试。 刘安妃道,那好吧,我这边自会想方设法阻止皇上去找李师师。使皇上远离李师师,不仅是我的意愿,是皇后和后宫所有嫔妃的意愿,也是满朝文武大臣的意愿。李师师的媚惑一日不除,皇上的心就一日不会消停安分,终究是个祸根。你的法术要继续作下去。无论是令其病,令其残,甚至令其死,都可以。总之是一个目的,让她失去媚惑皇上的资本和能力。你听明白了吗?你能做得到吗? 林灵素见刘安妃越说怒气越盛,岂敢言半个不字,诺诺应道贫道明白,非常明白。娘娘此举纯是为了皇上为了社稷着想,一片赤诚之心真正是感天地而泣鬼神也,贫道焉敢不勉力为之!不过贫道终究修炼不深,尚无一蹴而就之能。若得法力显效,还须费些时日。望请娘娘将行事期限放宽些个方好。 刘安妃道,可以,期限我不逼你。只要你真能使那李师师一病不起,或者容衰体残,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我都等得。 林灵素暗叫倒霉,这婆娘怎的便将自己缠住不放了。面皮上他却不敢露出一星半点厌烦,只连声应道,贫道必当竭力而为,请娘娘少安毋躁,静候佳音。 辞别刘安妃出得宫来,林灵素一路思忖,其实也无有别的招数,无非是再于密室中加紧进行一下那诅咒勾当便了。焉知此次李师师患眼疾与本道的法术无有关系哉?至于能否达到刘安妃所希望的效果,那实在是没有把握。但刘安妃欲使皇上少去镇安坊临幸李师师,怕是也未必能办得到。到时候如果法术不灵,再拿皇上做挡箭牌便了。 督促过了林灵素,刘安妃就开始做制造反对皇上嫖娼宿妓舆论方面的工作。 这项工作做起来倒并不十分困难。宫廷内外,朝野上下,对皇上微服狎妓的行为本来就是嘘声一片。秘书省正字曹辅犯颜上书受到严惩后,虽然暂时无人再敢于直言劝谏,但私下里的流言议论、责备嘲讽,却未曾有一刻的止息。刘安妃暗暗使人稍加挑拨煽动,很快便搅得里里外外对赵佶的非议热烈起来。有的朝臣又蠢蠢欲动,开始委婉地上书进谏。就连颇能宽宏忍让的郑皇后,也耐不住地以含蓄的语言规劝了赵佶几回,直聒噪得赵佶不胜其烦。 作为一个皇帝,为了维持在臣民心目中的威严形象,赵佶还是不能不顾及影响的。虽然他在心里非常恼火那班多事的鸟人,不将精力放在朝纲政务上,专盯着朕这点业余爱好鼓噪生事,真他娘是吃饱了撑的,但在行为上,终究不得不有所收敛。一时间前往镇安坊的次数,确是稀疏了一些。 刘安妃见自己的谋略卓有成效,心中得意,正寻思进一步施展手段,把皇上的心思重新牵拢到自己身上来,她的贴身太监小顺子一个消息传来,好似兜头一桶冷水,将她心头刚刚升起的一缕得意之火顿时浇熄。她才知道,这一次竟然又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面。 原来那老太监张迪,因见赵佶受制于舆论压力,不能自由游幸镇安坊,而镇日里怏怏寡欢,他的心里也甚为不爽。作为皇上最贴身的奴仆,张迪的一个很重要的任务,就是要使皇上开心。皇上越开心,他的差事越好做。若是天天眼看着皇上苦着个脸而束手无策,那么离他倒霉的日子也就不远了。所以,在几十年的伴君生涯中,为君解忧已经是他练就的一种本能。 为了替皇上解决眼下遇到的难题,张迪殚精竭虑地琢磨了好几天,终于琢磨出一个办法。 这一日,张迪去御书房给赵佶送参汤,见赵佶正在批阅奏章,却仍是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便对赵佶奏道,奴才闻有人对皇上微服出宫颇有妄议,为了皇上出行方便,奴才思得一个拙策,不知可行与否。 赵佶一听,很感兴趣地道,什么拙策,你且道来。 张迪道,奴才近日至艮岳一带察看,见离宫以东皆为官地,其实距镇安坊不过数里。如若由此打造一个地下通道,帝驾由其中往返镇安坊,外人安可知乎? 赵佶拍案称善,即命张迪速速找人筹划。 太傅童贯得知张迪献了此策,不甘落后,主动请缨监造地道,龙颜大悦,恩准之。童贯即一面令人着手勘探设计,一面组织工匠夫役,数日间便聚齐了大约有上万之众的施工队伍,分班次轮流掘进,昼夜奋战。不到两个月的光景,一条延绵近三里,饰以楠木翠石、缀满龙珠玉灯的地下通道即告竣工。 蔡京老儿深悔自己没想出这条取悦皇上之策,让张迪童贯抢了头功,心有不甘。再思之下,他又为赵佶献上一条锦上添花之计。蔡京上书言道,离宫一带守卫人等露天值巡十分辛苦,莫若于离宫以东官地营造更房百楹,并广筑围墙,以便逻卒休息,可深显圣上体恤之意也。 赵佶阅其书,自是欣然准奏。于是乎自艮岳行宫至镇安坊一线的地上围墙亦很快筑成。自此之后,由皇宫至镇安坊之途,闲杂人等均莫得靠近,赵佶往返其间宛如行走于宫中一般便利,如鱼得水再无顾忌矣。 似这等穴地访妓之举,遍观古今中外,赵佶实属天下第一人也。满朝文武风闻此掩耳盗铃之事,唯余苦笑,夫复何言。 发动舆论攻势的结果,却是逼出了赵佶与李师师幽会的秘密通途,令刘安妃大为恼火。既然此招未能奏效,刘安妃只好重新将全部希望寄托在林灵素身上,期盼林灵素的法术能让李师师遭到天谴神惩,能令李师师破相、残疾,甚至死掉。她一天天地挨着日子,祈求着她所盼望的结果到来的那一天。但是整整一个冬天过去了,她等待的消息始终没有来到。 直到宣和二年春暖花开之时,才又等来了李师师的一场大病。不过这一场大病,未见得与林灵素的法术有什么关系,而实在是因了燕青。 二十 燕青再赴汴京,是宣和二年三月末的事情。 燕青此行的目的,就是要去镇安坊再访李师师。而且不仅仅是去与其晤会,还欲与师师商量为其赎身之事。 为李师师赎身的想法,其实自从燕青初会李师师之后,便曾多次在他的脑海里闪现过,但皆不过是一瞬即逝。因为燕青知道这个念头实乃是匪夷所思、痴人说梦,根本没有可能将它变成现实。然而现在,有了卢俊义的鼎力支持,将这个遥不可及的梦想变为现实,却似乎是有了很大的希望。 此事是由卢俊义为燕青提亲引起的。而卢俊义为燕青提亲的源头,又在扈三娘和楚红身上。 楚红自投奔梁山泊落草,被编入扈三娘的女兵营后,以其秀丽的容颜、机敏的资质和超群的武艺,很快受到了扈三娘的关注和喜爱。在参加营救卢俊义的行动后不久,楚红即被调入亲兵队,做了扈三娘的贴身随从。而这样一来,她就不仅与扈三娘朝夕相伴,也会与扈三娘的丈夫王英天天见面的了。 那王英绰号矮脚虎,生得个头不高,却十分敦实。他为人仗义,作战勇敢,是梁山泊步军中的一员猛将。但其浑身上下唯有一样毛病难以克服,就是喜好美色。当年打下祝家庄后,他就是为扈三娘的出众容貌所迷,恳求宋江为他做媒,将扈三娘许配给他的。 成亲以后,在扈三娘的严厉管束下,王英已经收敛了不少,但偷鸡摸狗的事情仍然偶有为之。有时被扈三娘捉住了行迹,王英便奶奶长姑姑短地又是叫饶又是发誓,道是下次坚决不犯了。然而三五日过后,仍是故态复萌。扈三娘对此是急不得恼不得,想到王英对她的种种恩爱和王英身上所具有的种种长处,扈三娘不想为这点毛病便与其分道扬镳,只好就在这一方面多加防范罢了。因此,她将身边的侍卫亲兵,也多是调换了一些姿色平平的姑娘。 对于楚红,扈三娘原也担心她那脸蛋儿生得漂亮了些,对王英具有诱惑力。但由于扈三娘实在是喜欢这个女孩儿,且观其之品质,有凛然难犯之气,非是男人可随意撩拨挑逗者,考虑再三后,方决定将其调到了自己身边。 王英一见扈三娘身边来了这么一位俊俏可人、英姿飒爽的妹子,心里果然忍不住地就春波荡漾。因惧着扈三娘的威严,他起初尚勉强绷着劲,努力对楚红做熟视无睹状。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时间一长就绷不住了,就开始有事无事地觑着机会与楚红搭话。有时看到楚红一个人在场子上练功,便借口切磋武艺,赖上去与楚红厮磨纠缠。虽然只是言语交谈,还不敢造次动手动脚,每与楚红单独相处,王英身上亦是甜滋滋地感到了某种享受。 因为王英是扈三娘的丈夫,楚红拿他当作大哥看待,对他的态度自然是热情友好,大方坦荡,并不曾向他处去想。而扈三娘却十分警觉,及时地看出了苗头:这只馋猫又想吃腥了。 扈三娘料定楚红不是那种可以被王英轻易搞上手的姑娘,但是看着他那副总想占楚红便宜的样子,心里觉得别扭。为此将楚红调出亲兵队,她又舍不得。如之奈何呢? 一日,扈三娘与楚红聊天,听楚红谈起她与燕青相识的过程。扈三娘于言谈话语间,分明地感受到楚红对燕青乃是一往情深,不禁心头一动,有了主意。这楚红与燕青,倒真是挺般配的一对,若是将楚红许给了燕青,非但可以绝了王英对楚红的那点轻薄指望,还成就了一对美满姻缘,岂不是一件胜造七级浮屠之事吗? 扈三娘思忖这件事直接与燕青去说显得有点唐突,便揣着这个想法,先去找了卢俊义商议。自然她只是从成人之美的角度去谈,至于其中防范王英拈花惹草的意图,是不便与卢俊义明说的。 卢俊义其实早就将燕青的婚事挂在心上。以前便曾委托友人为燕青物色过几次人选,却皆未中燕青的意。卢俊义在这上面比较开明,认为这婚姻大事应当是两相情愿方好,并不强行包办。而且由于卢俊义本人结婚就晚,也不觉得燕青的婚事十分急切,事情便一直耽搁了下来。耽搁归耽搁,为燕青寻一门满意的亲事这个心思却未泯,卢俊义将此事看作自己应尽的一份义务。 如今听扈三娘古道热肠地前来提起楚红,卢俊义亦觉她与燕青倒还真不失为一对良侣。卢俊义是在被营救的行动中初次见到楚红的,上山落草后又见过她几次。虽然与之接触不多,但对其印象良好,因此很乐意与扈三娘一同促成这桩姻缘。 不过卢俊义没有大包大揽地马上替燕青应承,他对扈三娘道,此事最好先问问燕青的想法,再说与楚红为好。否则若是事情不成,双方面皮上都尴尬。扈三娘道,卢公所虑极是。我亦是想得到燕青的准话以后再与楚红去提。只要燕青点了头,楚红那边就包在我三娘身上了。 当日下午,卢俊义便带着两名亲随去了燕青驻地。 阳春时节,山野绿遍,轻风拂面,令人气爽神清。一路之上,但见各营都在抓紧练兵,山寨里是一片蓬勃气象。 到得燕青营地时,见燕青正在校场上教士兵练习箭法。这一营的士兵在燕青的教习下进步很快,那飞箭离弦而出,不说是百发百中,十拿九稳已是不成问题的了。看到副帅卢俊义前来巡察,士兵一个个抖擞精神,大显神通,挨个儿单兵演示,都得了三箭皆中靶心的成绩,博得卢俊义连声喝彩。 有士兵闻说过卢俊义的棍法了得,提出要看卢副总头领演练棍术。卢俊义兴致勃勃地道,既然弟兄们想看,我就与弟兄们凑个热闹,上来几个弟兄与我对练如何?那些士兵有意要看卢俊义的真功夫,便执刀挺枪,呼啦啦地一下子围上去了五六个。 卢俊义掂了长棍,摆开门户稳立场中,引而不发地等着对方动手。一个士兵不知深浅,抢上一步便与卢俊义交手。卢俊义让开迎面刺来的枪锋,翻肘使棍轻轻一磕,竟震得那士兵虎口发麻,手中长枪几乎落地。其他士兵见状发一声喊,各挺兵器勠力而上。卢俊义沉着而灵活地将逼至身前的兵器一一挡开,忽然舞动长棍着地一扫,众士兵尚未及变换招式,已被接二连三地尽数扫翻。 卢俊义忙收了棍,笑道,承各位弟兄谦让了。那些士兵从地面上爬起来,皆心服口服地交口称赞,卢副总头领一根长棍端的使得出神入化可敌千军也。便请求卢俊义为他们传授棍法。卢俊义欣然允诺,改日专门过来授艺。 看天色已是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之时,燕青命士兵收了操,请卢俊义就在他的步军营中用餐。卢俊义道,好吧,我正有点事想与你商议。 回至营房,燕青命侍从速备了丰肴佳酿招待卢俊义。因为要与燕青私下说话,卢俊义让燕青手下的小厮们不必在跟前伺候。他所带来的两名亲随,亦安排在了另房就餐。 燕青见卢俊义一脸郑重其事的样子,以为他有什么大事要讲,就为卢俊义斟满了一杯酒放到他面前,恭谨地道,主公有何事要燕青去做,就请吩咐。卢俊义摆了摆手道,无甚大事,不过也不应当说是小事。燕青问道,那究竟是何事呢?卢俊义抿了一口酒道,乃是你燕小乙的终身之事也。你的年岁说来也不算小了,我想为你认真谋划一下,亦算了却一个心愿。 燕青听了这话,不觉叹息了一声道,人生情缘自有分定,苍天不遂人意,人意也是枉然也。 原来,自落草梁山泊诸事安定下来后,燕青于闲暇时候,又不免时时地想起了李师师。那个摄人魂魄的倩影,每每在燕青眼前挥之不去,却又苦于无有机会再赴汴京造访。燕青正惆怅烦闷得紧,听得卢俊义提起婚姻方面的话题,不禁有感而发,便脱口发出了这么一句叹息。 卢俊义听燕青话里似有隐衷,便探问道,小乙此言何意?何谓苍天不遂人意,你所谓之人意又是若何呢?燕青自觉失言,脸上一红道,小乙信口开河,主公不必理会。 卢俊义窥出燕青心里有事,认真地道,小乙还有何话不能对我说吗?你只管直说罢了,能帮你处,我自会帮你。 燕青沉默了一下,带着些不好意思的神情道,既是主公相问,小乙便实话实说了。只是小乙这念头甚是荒唐,主公听了莫笑。遂如实地将去年秋天进京办事时结识了李师师,竟致念念盈胸无可忘怀之事,向卢俊义叙说了一遍。 汴京李师师之名卢俊义曾有耳闻,却没想到这个青楼歌伎对一向眼光甚高的燕青竟有这么大的吸引力。看来此女非同一般也。卢俊义不禁好奇地问道,一面之识乃至如此,那李师师究竟魅力何在? 燕青道,其实小乙亦觉茫然。只是自见过李师师之后,小乙似乎将世间一切女子都看得淡了。这里面的理由,端的是理不清道不明。卢俊义微微点头,他理解这种茫然正是青年男女真正爱悦的标志。看来燕青是真为这个汴京名妓动了心了。于是他接着问道,那么小乙意下如何,是有心要娶那李师师为妻吗? 燕青苦笑道,小乙岂敢妄生此念。李师师身价不下百万,我燕小乙哪有赎娶之力,不过是自作多情罢了。待何日有机会去汴京,能再与其见上一面,此愿足矣。 卢俊义看着燕青那一脸的无奈之色,沉吟一下,又问道,若是能够赎娶李师师,你不嫌她曾陷风尘吗?燕青不假思索地道,当然不会。小乙只觉得自己配她不上,没有那个福分。 卢俊义又思忖了一会儿,对燕青郑重地言道,既是如此说,你可即去汴京走一趟,将那李师师赎娶出来,一应赎资自有我来承担。 卢俊义断然做出这个决定,一方面是为燕青对李师师的一片痴情所动,而更重要的原因则是为了报恩。疾风知劲草,烈火识真金,从卢府发生的天翻地覆的变故中,卢俊义是真正地和深刻地认识了燕青的赤胆忠心。燕青不仅忍辱负重千里跋涉,不辞艰辛地搬动梁山泊人马救下了他这条性命,而且在抓获贾氏、李固的同时,机敏果断地安排冻结了卢府的资产账目。此后的几个月中,燕青又奉卢俊义之命,数次潜回大名府办理卢府家产的变卖转移事项,秘密地为卢俊义回收了数额巨大的资金。卢俊义将其中一部分资金捐给山寨充为军需,因之很快地树立和巩固了作为山寨副总头领的威望。 对于燕青立下的这些汗马功劳,卢俊义没齿难忘。他深感似燕青这样的忠义之士,实在是万金难求。卢俊义是个衔恩必报的人,总想着寻找个恰当的机会,重重地回报燕青一番。如今听得关于李师师之事,卢俊义觉得是个机会,因此他决定实实在在地助上燕青一臂之力。 燕青听了卢俊义的话,却是大感惶然。他为卢俊义所做的一切,均发自于对其的深厚情意和衷心拥戴,根本没有任何居功图报之意。当下他连忙说道,这却使不得,小乙没有这个意思,主公也不值得为此事破费偌大资财。 卢俊义不悦地道,燕小乙你如此讲话就见外了。你我之间何须客套?在我看来你的事便是我的事,你既喜欢李师师,就该将她娶回来。若是我们无此能力另当别论,有能力去做而不做,非是大丈夫所为。花钱多少你不必挂心,钱财挣了来就是要办事用的,否则空留着它何用?有道是千金散尽还复来,难道你小瞧我卢俊义,将来便坐吃山空无有进项了吗?我倒是担心你纵出得起赎资,那李师师却未必愿意跟从你走呢。 燕青被卢俊义后面这句话一激,自尊心腾地涌了上来,昂然答道,这个小乙却有把握,只是先不与她提起上山落草之事罢了。卢俊义就拍案叫道,如此甚好,这才像好汉讲的话。 燕青真没想到,今日与卢俊义的谈话,谈来谈去居然谈出了这样一个结果。他望着卢俊义顿了一瞬,离席扑通跪倒,噙泪叩首道,主公如此厚待小乙,叫小乙怎生回报!卢俊义忙将燕青扶起,说道你我乃生死之交,不要再说什么回报的话。今后我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便是。赎娶李师师之事既然要做,就须快做,免得夜长梦多。你将营里的事务交代一下,不妨明日便动身。 燕青踌躇道,宋寨主处却如何去说?此事未成之前,小乙不想再说与旁人。 卢俊义略略一想道,这个不难。我只向宋寨主说汴京还有些生意上的事,须得你去料理便了。你到了汴京,往常与我们素有来往的那些老客户处也去走动一下。我已粗略考察了这梁山泊一带的物产,有些土特产贩至汴京能卖大价钱。将来我们的生意还是要再做起来,这也是山寨的需要。打家劫舍仅仅是解决山寨供给的一个方面,不能全指望它。无有稳定的银饷来源,何以养兵备战耶? 燕青道,生意的事好办。只要让商贾有利可图,说动他们继续与我们往来交易不成问题。 计议妥当,卢俊义偕燕青随他回到中军大寨,交与燕青万两银票,让燕青与镇安坊谈好李师师赎价后先押付上订金,余款待师师正式离开行院时一并交割清楚。燕青收了银票,回到营地,将一应军务向副将做了交代。次日上午,卢俊义将欲遣燕青走一趟汴京之事禀过了宋江,燕青便上马登程而去。 由于发生了这个变故,关于楚红的事卢俊义便暂未对燕青提及,欲待燕青从汴京返回后再做道理。在卢俊义心里,是为燕青与楚红的姻缘留着一条后路的。因为卢俊义看出,此时的燕青,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整个脑子皆被那李师师占满,任是再将什么姑娘说与他,恐怕也是挤不进去。但对燕青与李师师能否成事,卢俊义的估计却有保留。想那李师师乃何等风光人物,身边围绕着多少名流贤士、贵人达官,是否竟可意属燕青,结果自是难以预料。如李师师果真是慧眼识英雄,当然皆大欢喜。而若是她拒绝了燕青,彼时再劝燕青面对现实接纳楚红,亦未为迟也。 扈三娘听说燕青已出差汴京,只好待其回寨再说。在这段时间里,她便一直让楚红不离自己左右,以防王英觑着缝隙狎昵芳泽。 却说燕青扮作客商模样,离了梁山泊,一路策马扬鞭轻骑捷进。时值三月阳春,望不尽山峦葱翠,桃李盛开,杨柳飘荡,蝶舞莺飞。遐迩之间,俱是一派大地复苏、万象更新的明媚气象。 燕青的心情,亦如春光般地灿烂。 李师师的倩影丽容、才华气韵,在去年秋日的那一晤之中,便似魔法般痴迷了燕青的魂魄。但彼时燕青之所求,仅仅是能有机会时常见到师师一面。至于赎娶其身,是压根不敢去想的。而今在卢俊义的鼎力支持下,这件事却是说办就要办了,焉不令燕青兴奋激动得如同做梦一般。 兴奋激动中自然也掺杂着紧张忐忑。对去做这件事原本相当自信的燕青,越是事到临头却越觉得心里没谱了。一路上他不停地回味咀嚼那次与师师晤会时的情形,将当时的细微感受,一点一滴地反复琢磨。琢磨来琢磨去,他认为师师是应当有意于己。 燕青相信,人与人之间的相互感受,大抵上是对等的,男女间的情爱尤其如此。他回忆着,在当时自己与李师师的接触,特别是眼神的碰撞中,确实是产生了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内容。只因拘泥着彼此的身份,当时双方都有意压抑回避着这种内容,没有再作进一步的传递。但那触电似的感受既然留给了我燕小乙,又焉知未在师师身上留下经久不息的震颤? 大约在师师的心里,也有着“不可能”这三个字在作怪。如今我燕小乙将这不可能变成可能端到师师面前,她会不会拒绝呢?即使她因感事出突兀而一时不允,我也要努力去争取她,说服她,感动她。我燕小乙应当是有这个能力和魅力的。 可是,自上次一别,毕竟是已经有半年多了。在这半年多的时间里,师师又会见到多少风流倜傥的客人,其间又会发生多少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呢?难道她不会再遇上另外的令她心仪之人吗?难道不会有其他什么人为师师所倾倒,而不惜一掷万金地去赎娶她吗?这样的一些变化,都很有可能,太有可能发生了。 想到这些,一阵危机感陡然掠过脊背,燕青的心情不免急迫躁动起来。他恨不能插上翅膀,顷刻间便飞降到师师面前。 好在眼下行程已然过半,掐指算来,再晤李师师,也就是一两日间的事了。 这一日燕青又是黎明既起,沐霜踏露,离店起程。 一路奔驰,马不停蹄。临近正午时分,赶到了一个小镇上。燕青已是跑得人饥马乏,就去寻找酒馆饭铺歇脚打尖。 燕青拉马转过一条街口,望见在前面的路旁围了一群人,好像在看什么热闹。燕青好奇,就牵着马凑了过去。只见那人群中央,是两个汉子在吵架。燕青立在人群后面听了片刻,便听清楚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那个四方脸膛上生着一双浓密的扫帚眉的汉子方才在此如厕,不慎丢了一个装有银子的包裹,就在附近打听可曾有人捡到,声称捡到送还者可分银一半。恰有一个圆脸蒜鼻汉子捡了包裹,正徘徊着寻失主。碰到扫帚眉询问,蒜头鼻子便反问那包裹乃是何布何色,对上了号后,便将包裹交还了扫帚眉。 不料扫帚眉打开包裹查验过后忽然变了脸色,叫道我这里面明明是八十两银子,怎的变成了五十两?那三十两须是被你匿了起来,你却要如实还我。蒜头鼻子辩道,我根本就没打开过包裹,不知里面有银几何。因惦着失物之人着急,好心在此等候,岂会昧心匿你银子。原本我是想做件善事,不求报答的,既然你如此无礼,我就要认个真了。你须将你应诺的那一半银子付给我。 这件事,明眼人一看便知孰是孰非,但围观者中却无有一个人站出来说句公道话。 燕青遵着卢俊义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以免招惹麻烦的嘱咐,原也不想去管这事。他正欲拉着马走开时,却见那扫帚眉竟蛮横地对蒜头鼻子动起手来。这一动手,就从旁跳出一个泼皮,嚷着要帮邱二哥教训这厮,一面上前揪住蒜头鼻子抡拳便捣,一面横眉立目地吼着你这厮快将三十两银子拿出来,否则休想走脱。 蒜头鼻子是个敦厚之人,无有还手的本事,只是抱着脑袋向四周的看客求助道,请各位君子言个公道。 燕青平生最见不得的就是这种恃强凌弱的行径,当时便动了气。他将马向路边的树桩上一拴,挤进人群中,喝道,你们两个且慢动手,凡事总要讲个道理吧。扫帚眉回头扫了燕青一眼道,你是何人?我自讨还我在银子,关你屁事。燕青道,我是过路的,见你这件事做得无理,想为这位兄弟讨个公道。扫帚眉哼道,他匿了我的银子,我向他讨还,此乃天经地义之事,怎生便是无理? 燕青冷笑道,你这厮这点伎俩不值一驳。他既要匿你的银子,全匿了去岂不更好,何苦拿来归还,再讨你那一半酬谢呢?分明是你不愿兑现那一半银子酬谢之诺,才编出来所谓匿银之说罢了。人家好心还你银子,你倒诬陷欺侮人家,你的良心难道是让狗吃了吗? 众围观者见燕青揭露讥讽得痛快,哄地爆发出一阵大笑。 扫帚眉脸上挂不住,恼羞成怒地道,我的良心便是让猫叼了,与你何干?我说他匿了银子,便是匿了银子。你若要想图个清净,我邱爷这事你少来掺和。 燕青眉毛一挑道,我要是非掺和不可呢? 扫帚眉恼道,好个不晓事的东西,这个不自在可是你自找的。扬起一拳就向燕青面门上捣去。一旁那泼皮亦来助阵,从斜刺里向燕青袭将过去。 燕青一看这两个人纯粹是市井街头打群架的架势,没有一点拳脚章法可言,根本不将其放在眼里。莲步轻移闪过扫帚眉拳头的同时,一个侧出腿将那泼皮踹飞。扫帚眉的第二拳尚未及使出,燕青那腿已收回,顺势一扫,扫帚眉的七尺之躯便咚地被掀翻在地。只这轻松的两下,燕青的双手还未动,便教扫帚眉和那个泼皮摔跌得几乎折了肩胛。 围观者们仿佛观看了一场精彩的杂技表演一般,蓦地发出一片喝彩声。 扫帚眉明白了自己远非面前这个年轻人的对手,嚣张气焰全无,爬起身来低眉叩首道,小爷莫再动手,小可知错知错。燕青道,知不知错你休说空话,将你方才应诺的事兑现了去。扫帚眉连连称是,当场数出几锭银子交与蒜头鼻子,然后与那泼皮钻出人群灰溜溜而去。 蒜头鼻子对燕青千恩万谢,要问姓名,燕青摆手道,些许小事,不足挂齿。 因恐张扬过甚,燕青赶紧牵马离开了这条街,另择了一处小馆填饱肚子,旋即登程上路。却不知因了这一段小插曲,于归途之中险遭歹人暗算。此乃后文情节,权且按下不表。 翌日未时左右,燕青抵达汴京,下榻泰和旅店。 这泰和旅店是梁山泊设在汴京城里的一个秘密据点,兼有办事处、接待处和情报处的职能,表面上亦对外营业。燕青入店后,向店家出示了联络牌号,便被安置在了为接待山寨来人而置的专用房间里。 燕青要来热水洗了个澡,略作休息,恢复了一下精神体力,天色已到了酉时。因为去见李师师心切,燕青就出了店门,准备在大街上找个地方随便吃点东西,便径奔镇安坊。店家对燕青的来由行止一概不予过问。除非山寨来的人主动向他们交代任务,或者要求他们协助做什么事情,客店伙计对来者的情况不可探询,这是泰和旅店的规矩。 行走在京城的大街上,感觉就是与在别处不同。大名府论繁华也算得上是玉树银枝,花团锦簇,但那威重雍容的气度,却仍不可与汴京同日而语。燕青很喜欢感受这种一览众山小的王者气度,沐浴在这种气度里,每个人的身心都会不由自主地产生出某种尊贵感。皇城脚下的役匠脚夫,在外地人面前都兀自带着三分牛气,就是缘于此理。尽管这种盲目的自尊自大,其实很可笑,很没有道理。 自去年金风送爽时节来京,倏忽已过去了半年有余。半年多的时光说来并不算长,其间却经历了沧桑巨变。燕青此时漫步在喧闹的汴京街头,既体味到了一种久违了的亲切熟悉,又有一种物是人非、恍若隔世的感觉。 走过几条街,到了店铺林立的商业区。暮色渐重,有些店门铺首的灯笼开始点亮。看到前面有座酒楼,规模不大,却装点得大方雅致。燕青便信步而入,沿着木栏楼梯走上去,选一个临窗的座位,要来了一壶陈酒、四样小菜,一面自斟自饮,一面欣赏着窗外渐次璀璨起来的京城夜色,而心里边却在对一会儿将要见到李师师时的情形,做着各种各样的推测想象。 邻座有几个文人墨客模样的人,正在对饮闲聊,旁若无人地谈笑风生,一副倜傥不羁之状。燕青起先只独自静静地想着心事,没留意他们在聊什么。然而不时之间,竟有李师师的名字由那几个人的谈笑中不断地飘将过来,令燕青不由自主地竖起了耳朵。 原来那几个人闲聊的正是李师师与赵佶的逸事。 一个瘦脸文人仿佛亲眼见过似的,说起周邦彦造访李师师,被突然驾临的赵佶堵在床下一节。他充分运用着创作想象力,添枝加叶借题发挥,将当时的情形演绎得神龙活现,惟妙惟肖。说到周邦彦在床下听赵佶与李师师行事,大受刺激,众文人皆十分过瘾地开怀大笑。 有人就诘问道,此等细节你是从何得知?众人便又喷酒大笑。 一个黄面文人对周邦彦冒犯龙颜后,竟又升任大晟府提举一事,感到不好理解。瘦脸文人道,这便全赖李师师的求情庇护之功了。一个白面文人反驳道,非也非也,主要是当今圣上爱惜人才,周先生那一首《柳荫直》,写得端的脍炙人口,优美绝伦,令圣上一阅之下不忍弃之也。瘦脸文人道,怪不得老兄屡试不第,闻此言足见老兄太过迂腐。天下人才无可胜数,皇上曾爱惜提拔过几人? 座中一黑面皮文人就道,李师师能如此庇护周邦彦,力息皇上雷霆之怒而反致其官职升迁,料来那周某人与李师师的关系,亦非同一般也。但那周邦彦,论年岁已是李师师爹爹辈分。李师师与那等鸡皮老翁相狎昵,却又意趣安在哉? 于是乎众人又对李师师究竟与周邦彦有无肌肤之亲,以及李师师还与哪些风流才子过从甚密等,展开了热烈的讨论。大家皆滔滔不绝,兴致高涨,忘乎所以地将酒楼堂柱上张贴着的闲谈莫论国事、莫议人非之类的戒律,一股脑地抛到了九霄云外。 燕青在相邻座位上听着这些个议论,早已是胸闷气喘,变了脸色。 李师师身为青楼歌伎,关于她的传闻逸事,免不了要被人当作酒桌茶案上的谈资。李师师素喜与风流名士交往,乃众所周知之事,不足为奇。这帮无聊文人,闲来无事拿着李师师的话题取乐消遣,言语间必多有道听途说及随意编造的成分,本也不足为信。令燕青不能将这些议论等闲视之的是,那些文人在谈笑中,竟肆无忌惮地牵涉了皇上。 这就不是一般的流言蜚语了。 文人都有喜欢议论贬损当权者的毛病,时常地会编出一些莫须有的段子,对当权者进行挖苦讥讽。但那种话一般都是在私宅里才敢说。在这种鱼龙混杂的公众场合,出言不当是要招祸的。然而这帮人竟敢在这里肆无忌惮地高谈阔论赵佶与李师师的传闻和笑话,说明此事在市井中流传甚广,已是到了家喻户晓、言者无忌的地步。 这恐怕不会是凭空捏造。 难道李师师果真被皇上占有了吗?若果真如此,自己此次来汴京还有何意义?李师师是自愿顺从的皇上,还是被皇上强行霸占的呢? 燕青的心像掉进了一个深不可测的无底洞,忽忽悠悠地直往下沉。他犹豫着,还有没有必要去镇安坊见李师师。 但燕青的犹豫只是在片刻间。他很快便断然做出决定,无论如何,先见到李师师再说。事情真相若何,我要亲自弄个明白。主意既定,燕青便一刻也坐不住了。他马上唤来酒楼的伙计付了账,起身下楼,大步流星地直奔镇安坊而去。 燕青哪里想到,他这一去,竟然像上次周邦彦的遭遇一样,也被突如其来的赵佶堵在了李师师的卧房里。 二十一 一见经过重新整修扩建过的镇安坊那富丽堂皇、气派非凡的门头,燕青便深信,方才在酒楼上听到的传闻丝毫不谬。 一股不知是酸是苦是涩的味道,陡地翻上心来。夹杂于其中的,还有一种燕青不愿正视,但却是显然存在的自卑感。这个门我进还是不进?一丝犹豫又从燕青脑际中划过。 燕青随即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句,你这厮恁地没出息,便是那李师师变成了王母娘娘,进去见见又有何妨,难道她还能将你吃了不成?这般想着,燕青遂定了定心境,整了整衣冠,从容大方地步入了镇安坊前院仪门,点名要见李师师。 时隔半年有余,李姥姥对燕青已无甚印象,但一望可知他不是京城人氏。单就他直奔李师师而来这一点,就足以说明他尚不知师师目前的身份状况。现在京师中人个个皆知李师师已为皇上专宠,哪个敢来捋虎须、触龙鳞呢? 不知者不为怪。当下李姥姥婉转地对燕青道,李师师近来已被旁人包下,请公子另选别的姑娘吧,也是一样清丽可人,足以使公子销魂醉魄的。燕青拿出块五十两一锭的银子道,我今日是专为造访李师师而来,望姥姥通融则个。 李姥姥却是连看也不看那银子,坚决辞道,若公子有意别的姑娘,老身院里的佳人任你挑选。若公子非李师师不见,那就请回便了。 燕青见李姥姥已经将话说绝,只好讪讪地收回银锭,转身退出了镇安坊。 他一面向外走着,心里的火气却止不住地蹿了上来。如果说在此前一刻,燕青对于在目前情况下去见李师师尚心怀三分怯意,经李姥姥这么一阻,他的意志倒坚决起来。凭什么我不能进去见李师师?那李师师皇上见得,我燕青就见不得吗?不行,你是让见也得见,不让见也得见,那李师师我燕青今夜是见定了! 燕青边愤愤地想着,边在镇安坊的围墙外徘徊,意图寻个方便之处翻墙而入。正仰着头打量张望间,不期与一个从对面走来的女孩子撞了个满怀。 燕青忙对那女孩子道抱歉,那女孩子亦客气地回道无妨。说话间燕青的眼睛蓦地一亮,问那女孩子道,姑娘可是蕙儿吗?女孩子一怔,闪着眸子注意地看看燕青。 原来这女孩子正是师师的贴身丫鬟蕙儿,遵师师之嘱去外面的小铺买了几样点心,正要返回镇安坊。 燕青见蕙儿的神色有些迟疑,自报家门道,姑娘不记得我了吗?我叫燕青,又唤作燕小乙,半年前曾来此拜会过师师姑娘的。蕙儿听得燕青两个字,惊喜地啊了一声道,原来是小乙哥,记得记得。你真是从天而降的稀客,何时来汴京的?燕青道,今日下午刚到,便来看望师师姑娘,在门前却被那姥姥拦了,百般央告不得入内,正不知如何是好呢。 蕙儿本是个十分聪颖又很有主见的女孩子,对李师师的心思体察得细致入微。李师师对燕青一见倾心的眷恋情愫,她在其侧看得是再清楚不过。即使是后来赵佶百般恩宠师师,师师也接受了这种恩宠,燕青的形影在师师的心田里依然占据着很重要的一席之地。这一点虽然师师从来含而不露,蕙儿也自是明白得很。她知道,虽然赵佶与燕青相比,在许多条件上有天壤之别,但单就男女情爱而言,真正令师师怦然心动的男人,却是燕青而非赵佶。 蕙儿本人对燕青的印象也是极好。接触的时间虽然有限,但燕青那既英武又儒雅的气质风貌,却令她过目难忘。赵佶对师师的恩宠能持续几时,赵佶与师师的亲密关系能保持多久,在蕙儿看来都很成问题。莫看此时赵佶情炽如火,皇上身边的俏丽佳人多了去了,说不定哪一天时过境迁,就会去另觅新欢。因而,蕙儿非常希望师师与燕青的关系能够得到保持和发展。蕙儿知道,这也是师师的愿望。 可惜的是,燕青自去秋一别,竟然再无音信,这颇使蕙儿感叹世事无常,情缘难料。她了解在这段时光里,师师每于独处之时,常有忧郁之色,多半是因燕青一去无踪,怅怀难遣之故。 这时蕙儿突见燕青从天而降般不期而至,不胜欣喜。闻知燕青求见师师受阻,她眼珠一转对燕青道,小乙哥莫急。偏生你碰上了我,此事便不难。我自带你由后院的小门进去便了。那小门平日只是我与师师姐出入使用,无人管的。 燕青连忙称谢,就跟了蕙儿,匆匆地向后院小门踅去。 今日师师因嫌坊中晚饭做得油腻,不合胃口,吩咐了蕙儿到外面另买些素油点心来吃。这时师师正坐在烛灯下,一面浏览着一本词笺,一面等候着蕙儿。听见蕙儿快捷的脚步声,师师放下书道,蕙儿,你走那么急做什么,小心黑影里看不清绊个跟头。 说话间蕙儿已进了房,将簋盒放到案上道,跟头倒不曾绊,却是撞上了一个人。姐姐你猜我撞上谁了?师师道,那巷子里人来车往乱哄哄的,我哪知道你撞上了何人。蕙儿诡谲地一笑道,我谅姐姐也猜不出。不过这个人嘛,姐姐或许颇想见他一见,也未可知呢。 师师道,死丫头,不用你卖关子。汴京城里如今还有几个人敢来见我?再说,现在我也无有兴头,任他是谁也懒得见。蕙儿顽皮地一歪头道,那么,大名府的燕青燕小乙哥,姐姐也是不想见的了? 师师一听这话,心房怦地一跳,忙道,你说什么,你碰上燕青了? 蕙儿见师师一副掩饰不住的急切神态,禁不住抿嘴乐道,是啊,碰上了。他是特意来瞧姐姐的,却在门首被李姥姥挡了出去。我买了点心从铺子里出来,恰巧就撞在他身上,他便央求我带他来见姐姐。蕙儿寻思,此事未经姐姐许可,却是不好造次,便推托几句,将他打发走了。 师师听了,皱眉抱怨道,你如何也是这般死性!他既大老远地从大名来了,便带他进来坐一坐,有何不可?蕙儿道,如此说来,姐姐是想见他的了?师师道,人都让你给打发走了,我想见如何,不想见又如何? 蕙儿看着师师一脸失望的样子,嘻嘻笑道,姐姐真的想见,蕙儿便将他给你变出来。一面说着,蕙儿就轻摇莲步走到门口,向着门外唤道,小乙哥安在,师师姐姐有请。 师师这才恍然,蕙儿是在与她逗趣,刚要嗔骂蕙儿一句你这死丫头,却见绣帘一动,燕青飘然而入,向她揖手施礼道,小乙特来看望姐姐,姐姐一向可好? 师师骤然见到燕青,一时语塞,愣怔了一下,方回话道,承小乙兄弟惦念,师师一切都好。小乙兄弟别来无恙否?燕青道,尚可尚可。由于眷念之切,师师对燕青的称呼在不知不觉中,由带有客气意味的小乙哥变成了更为亲近的小乙兄弟。燕青听了,心里不免一热。 蕙儿见两个人都拘谨着,便借口去备酒水,有意地回避开去。师师待蕙儿出了房门,对燕青柔柔地一笑道,小乙兄弟莫拘礼了,坐下说话吧。燕青便又对师师唱了个喏,与师师隔案而坐。 师师看着燕青,见他的面色较上次见面时黑了一些,倒是更增添了几分豪气。燕青亦在打量师师,觉得她似乎是清瘦了一些,却愈显得俊丽妩媚。 两个人皆腹怀千言,却不知从何说起。 静了一会儿,还是师师先打破沉寂道,小乙兄弟是何时到京的?燕青道,今日下午方到,便赶着来看姐姐。幸亏遇上蕙儿,不然恐又是空跑一趟。上回也是因那李姥姥拦着,才未能在离京前与姐姐告别。师师道,李姥姥拦你,自有她的道理,你莫怪她。燕青道,我明白李姥姥也是体恤你的意思,不会与她计较,只要能见到姐姐便好。 师师微微点了点头。停了停,叹息道,真是光阴荏苒,倏忽一晃,半年多的时光就过去了。燕青道,就是的,这半年多的时光变化真大,镇安坊整修得如此堂皇,小乙至此几乎都认它不出了呢。师师脸上一红,岔开话题道,小乙此番进京,还是为生意上的事吗?燕青道,是有些生意上的事需要料理,但还有一件紧要事,亦想与姐姐商议。师师道,小乙有事但说不妨,需要姐姐帮忙处,不必客气。 燕青顿了一下,心想,此时坐席未温,即和盘托出自己此行本意,未免操之过急。倒是在酒楼上听到的那一些流言,须得先摸一个底细。便款款地对师师道,小乙欲办之事,要与姐姐从长计议。然则另有一事,小乙想先问问姐姐。师师道,兄弟要打听何事,只管问来。燕青道,此事系道听途说,若是小乙言语冒犯,望姐姐万勿着恼。 师师见燕青神色严肃,不知他欲问何事,心下嘀咕着,点头道,兄弟请讲,姐姐不恼便是。 燕青又顿了顿,向师师揖道,那么便请姐姐恕小乙直言相问了。适才小乙在酒楼里用餐,听到一帮闲散文人嚼舌姐姐,其言语端的是十分无聊不堪。但不知其言到底是真是假也。师师听了,不屑地哼道,那些人吃饱了撑得难受,就会拿我们开心。他们编派我什么? 燕青刚要说下去,却闻得一阵急促的碎步声跑来。转头看时,蕙儿已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了房间,一脸慌张地对两个人道,不好了,不好了,皇上来了。 师师立时紧张地站了起来,问道,皇上在哪里?蕙儿道,已经顺着回廊向这边过来了,说话便到。 燕青见状,亦起身道,既是如此,小乙在此多有不便,就此告退。说罢,便要转身离去。蕙儿连连摆手道,不行不行,你出不去的。你现在一出去便会迎头撞上皇上。若你被那些侍从拿下,有数不清的麻烦,连师师姐也担着干系呢。 燕青冷笑道,这却是何道理,他皇上来他的,我自来会会师师,难道还犯了法不成!蕙儿跺脚道,小乙哥,这可使不得性子。他是皇上,你岂能与他讲什么道理。 师师见情势紧急,便用柔婉却不容置疑的口气对燕青道,讲道理不讲道理的话以后再说。小乙兄弟听姐姐一句,暂且委屈你避一避,对大家都好。 燕青见师师分明是在央求他,不愿令师师为难。另外,他忽然想到,正好可以借这个机会,看看师师与皇上到底是怎样一种关系,便按下了心头那股昂昂的不服之气,应道,好吧,小乙听姐姐的。 师师就命蕙儿先去房门外支应着,自己带燕青进了卧房,对燕青道,小乙,你看看这房中何处可藏身? 燕青一眼便看到了那张红木雕花大床,暗忖这床下便是那周邦彦的藏身之所了。但燕青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像狗一样地钻床底的。他举目环顾了一下,对师师道,也罢,我燕小乙权做一回梁上君子便了。说着燕青运气丹田,纵身一跃,拔地而起,顷刻间就飞身腾上了屋宇的雕花梁栋,匿于其间。 燕青腾跃上梁的矫健身姿,在师师的心中掀起了一片涟漪,并且成为令师师日后长久回味的一个英武画面。不过在当时,师师却不敢有片刻的迟延,赶紧返身从卧房里走了出去。 如同上次藏匿周邦彦的情形一样,师师刚出卧房,赵佶已经到了外屋门口。师师迅速定了定神,正欲出门迎接皇上,赵佶先自笑盈盈地撩帘而入。 自从皇宫与镇安坊的地下穴道贯通后,赵佶往来其间的确方便了许多。当朝务不吃紧的时候,他至师师处休闲的次数便更加频繁。因为那穴道是直通镇安坊后院的,所以赵佶到这里来,有时连李姥姥也难以及时得知。而且,由于来得次数多了,赵佶一般也就不再事先打招呼,说不准什么时候兴之所至,想来就来了。就是这个缘故,李姥姥才坚决不敢再放人到师师那里消遣,生怕被皇上撞上而横生祸端。 这几日,赵佶得到奏报,金朝已出兵三路去夹击辽国的上京。俟克其上京后,金主完颜阿骨打应允亲自与大宋使节赵良嗣谈判缔约之事。看来收幽云十六州指日可待也。赵佶的心里很得意,认为当前确实是全国形势一片大好。形势大好的重要标志,是祖宗的失地终于要收复回来了。其实,那完颜氏金国并非是真正欲与大宋朝友善相处之邦。其野心之大,尤甚于辽。宋廷结金击辽,无异于前门拒狼后门揖虎,到头来终究是自掘坟墓。但赵佶是没有什么政治远见的,蔡京、童贯一班权臣又只知一味地谄媚皇上,纵有不同见解,亦不肯轻易说出,因而弄得赵佶完全是简单错误一厢情愿地估计了天下形势。 赵佶既是心中得意,便要诉诸笔端,泼墨挥毫,吟诗作画。见手头上已成就了好几幅佳作,乃兴冲冲地带了来,要与师师共赏共评之。 由于赵佶来得勤了,师师见了他不必再行君臣大礼,只是欠身道了个万福,然后便请皇上落座。张迪将带来的字画放到案子上,便退了出去。蕙儿手脚麻利地奉上百果香茗,也回避开去。 赵佶一如在他的后宫里一样,十分随便地斜倚于椅中,呷了一口茶,端详着李师师道,你看你看,虽说是病了一场,朕看着师师姑娘这眼睛,倒益发显得水灵起来了。师师含笑道,哪里的事,皇上又在取笑贱妾了。赵佶晃着脑袋道,岂敢岂敢,朕欲请教师师姑娘还来不及呢。遂亲手将案上的卷幅打开,让师师来观赏品评。 师师先看到的,是赵佶那一手秀挺字迹书写的一首诗词《探春令》: 帘旌微动,峭寒天气,龙池冰泮。杏花笑吐香犹浅。又还是,春将半。清歌妙舞从头按。等芳时开宴。记去年、对着春风,曾许不负莺花燕。 再看一幅,是一首七律题牡丹诗: 异品殊葩共翠柯,嫩红拂拂醉金荷。春罗几叠敷丹陛,云缕重萦浴绛河。玉鉴和鸣鸾对舞,宝枝连理锦成窠。东风造化胜前岁,吟绕清香故琢磨。 又看一幅,却是幅工笔重彩的《十鹤图》。图上绘着的十只仙鹤,或栖于林中,或戏于溪畔,或引吭唳天,或垂首刷羽,清姿迥然,神态各异,活灵活现,呼之欲出。 还有一幅长卷,乃是一幅写意山水人物画。画中于绿荫掩映、春风飘拂间的楼阁亭台上,有一个红裳美人临栏伫立,凝视远方。画旁有一行题意之句,唤作“动人春色不须多”。 待师师一一细细阅过,赵佶拂髯问道,师师姑娘观感若何,请道来与朕听听。 李师师看了这些诗词画卷,确是有目爽神清、钦佩叹服之感,乃轻启朱唇言道,皇上所示这几样书画,件件俱佳,皆可谓神来之笔,令贱妾颇感耳目一新,观之忘俗也。赵佶摇头笑道,你休得用这般言语应付。若论奉承话,朕在宫中所闻胜你百倍。朕只要听听你的真知灼见,方为快慰。 李师师道,既皇上如此说,贱妾便遵旨不揣冒昧,姑妄言之了。略略地思忖了一下,师师缓舒纤指评点道,这一诗一词,依着贱妾的性情,更喜欢这首词。盖因这一首《探春令》,与皇上往日的词作多以帝王宫阙为题者不同,写得颇为清丽可人,意韵缠绵而别开生面也。不过若论笔法之纯熟老到,却应属这首牡丹诗。此诗遣词造句贴切传神,平仄对仗极为工稳。尤其是那春罗几叠,云缕重萦,玉鉴和鸣,宝枝连理之对,寥寥数语,而牡丹花之雍容华贵、艳丽多彩之貌跃然纸上,非大家手笔所不能为也。这工笔重彩的花鸟画,乃皇上尤擅之技,其笔法之娴熟精妙自无须说。最难得处,在于这十只仙鹤的神情姿态俱自不同,各有其貌,如若没有长期而细致的观察揣摩,断然是达不到这样一种笔笔有出处的境界的。此一幅“动人春色不须多”,画面干净洗练,颇堪称道,但其最妙处,却在构思上。一般的画工若画此题,多半会在描摹春景上着力。但此画却以闺中少女思春为魂,对春景只做概括点染,而令春色倍加动人,立意之妙可谓奇绝矣。不过嘛,贱妾总觉得此画有点问题。 赵佶忙问道,是吗?你于此画中看出了什么问题? 师师道,贱妾观此画的笔法虽然是皇上的风格,题句亦为皇上之瘦金体,然其通篇气韵,却与皇上御笔略有差异。莫非此画是件赝品,或者说是件仿作不成? 赵佶拊掌大笑道,到底是李师师,你这一双秀目果然厉害。此画乃画院里的一个画工之作。此人颇有灵性,师承吾技几可乱真。故朕取了他的这幅得意之作,拿来试试你的目力,竟是被你一下窥破了,奇哉奇哉也。 师师粉面含羞地道,贱妾只是妄猜,侥幸言中而已。方才师师所论,不过是一孔之见,鄙陋肤浅,皇上付之一笑可也。 赵佶神色怡爽地道,不不不,师师姑娘不必过谦。方才你之所言,均系行家之论,字字中肯,深有见地。为诗作画者,最喜这种评论。由其之灼见而悟己之短长,必是得益匪浅而技艺日精。如今京师之内,能品评朕之作品者,师师姑娘实为第一人也。 李师师连称贱妾不敢当,朝中多才多艺的饱学之士不胜枚举,我李师师焉能望其项背耶? 当下赵佶即将所带来的字画全部赠给了李师师。师师谢恩收了,便取了古琴为赵佶弹唱曲子,唱的是一首赵佶未曾听过的新鲜曲调。师师告诉赵佶,这是她刚学会的一首域外乐曲。赵佶听得其中的情韵与中原音乐大异其趣,甚感兴趣,便让师师又奏了两遍,然后他凭着记忆摹奏一番,居然可将基本旋律通贯下来。师师不由得又赞叹皇上真是聪慧过人。 两个人如此这般地消磨着,不知不觉已是更深夜半时分。 师师窥着赵佶似有留宿之意,趁着赵佶打哈欠之机,委婉言道,皇上劳累一日,怕是龙体困乏了吧?贱妾本应早早地陪皇上上床歇息,无奈月事在身,不便侍驾,还望皇上包涵。 赵佶闻言,便体贴地道,既是如此,朕即回宫就寝可也。朕今宵与师师姑娘畅论诗画丝竹,此中欢乐已足以销魂也。师师道,难得皇上如此体谅贱妾,改日贱妾定当好好侍奉皇上。赵佶笑道,正是这般说,来日方长嘛。遂唤了张迪,带着随行侍卫,仍经地道折返皇宫而去。 送走了赵佶一行,师师让蕙儿在房门外看着,她独自一人回至房中。这时燕青已由雕梁上跃下,走出了卧房。 两人相视,一阵默然。 师师与赵佶在这房中两个多时辰的言谈举止,其中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隐身在卧房梁上的燕青都听得清清楚楚、仔仔细细。按燕青原本的想象,以为师师与皇上的交往,恐多半是迫于皇上的权势,是出于不情愿、不得已。如果是那样,莫说是赎,就是抢,燕青也要将李师师抢出京城。横竖老子已是做了贼寇的人,便是抢走了李师师,你大宋皇帝又奈我何,又能将我罪加几等呢? 但屏息凝神地听下去,燕青就渐渐地感到,事情并非是如同自己想象的那般。 他很快便听出来,赵佶在师师的面前并无强霸之态,而师师面对着皇上亦无勉强之色。相反地,二人倒是谈笑融洽,琴瑟和谐,一如知音相聚。作为皇帝,赵佶也不似燕青想象中的那般呆板严肃嘴脸,而是显得甚为和蔼可亲,平易近人。他对李师师不仅礼遇有加,而且十分尊重体贴。碰上了这样一位知书达理、善解人意的皇上,可真是李师师的造化了。 设身处地地想一想,随他燕青而去,与留在皇上身边,哪一种选择对李师师来说是更为光明、更为幸福的呢?答案是不言自明的。 为了师师的前途和幸福,自己应当放弃师师,自己必须放弃师师。 想到这一点,燕青的心里感到了一阵巨大的疼痛、失落和悲哀。 此刻,燕青面对着李师师,心潮起伏似惊涛骇浪,却不知应当说句什么才好。竟有两朵英雄泪花,于他的双眸中闪烁出来。 李师师看到燕青如此模样,心里不禁酸楚,纵有千言万语,却也无可解释。她只得稳了稳情绪,佯作轻松地问道,你都听见了?燕青沉沉地点点头道,听见了。姐姐是何时与皇上认识的?师师道,是你上次离开汴京后不久的事情。你欲待问我的那些流言蜚语,指的就是此事吗?燕青道,不错,就是此事。 师师轻叹道,这有什么办法,舌头长在人家嘴里,爱说什么只能随他去。皇上要来见我,我能避而不见吗?皇上要爱我宠我,我能断然拒绝吗?燕青道,那是自然,皇上要做的事,谁也挡不住。不过照小乙看来,姐姐与皇上,似乎倒是十分投缘的。 李师师垂着头,指绕裙裾静了一下,坦然承认道,是的,我不讨厌他。不是因为他是皇上,而是因为他尊重我,不拿我当一个轻贱女子般看待玩弄。再者,他的才华也让我钦佩。起码在诗词歌赋、书墨丹青上面,他是个旷世奇才。 燕青听师师这么高度赞誉赵佶,心脏似被钢针刺了一下,痛得一紧。他含着冷笑道,能得到如此一位风流儒雅、博学多才的皇上的恩宠,小乙真该为师师姐姐高兴啊。师师当然听得出燕青话里的酸痛苦涩,却不便多说什么,只能轻声地应对一句,谢谢。 又是一阵沉寂。 沉寂中仿佛可以听到燕青咚咚的心跳声。师师分明感受到了燕青胸臆中那股难言的忧伤,她心下好生不忍,欲待抚慰燕青一下,遂作出一个轻盈的笑靥道,你看我们两个,都站在这里做什么,这厢坐下吧。让蕙儿筛了酒来,我们慢慢地说话。这半年多来小乙兄弟的情形,姐姐还真是想仔细听听呢。你放心,今夜里是断不会再有人来打扰的了。 燕青站着未动,眼皮合了合,又慢慢地睁开。他注视着李师师,含着一丝苦笑道,小乙不过是进京办事,顺路来看望一下姐姐。今见姐姐诸事均好,也就心安了。夜色已深,不再叨扰,请姐姐早些歇着,小乙就告辞了。 师师岂肯让燕青这样便走,忙拦住他道,我们尚未来得及正经说会儿话,怎的便急着走?小乙兄弟不是说,还有件事要与我商议的吗? 燕青听她提起这个话头,心头又似被锋钎狠狠地戳了一下。他咬着牙忍了忍道,其实也无甚要紧事,小乙自会料理,就不麻烦姐姐了。说着就要向师师拱手辞行。 李师师感到燕青要稍纵即逝,心下一急,脱口说道,小乙兄弟敢是嗔怪姐姐招待不周吗?其实姐姐对你的心意,怕是与你对姐姐的一样地深重呢。若是小乙兄弟愿意,今夜就在此陪伴姐姐一眠如何? 燕青不想师师能对他说出这番话来,只觉通身轰地一震,激动和痛楚交织在一起,似烈火般炙灼着他的神经。 李师师话一出口,粉腮亦一阵火辣辣地发烧。但心意既已表明,也就索性将那羞涩忸怩抛去一边了。见燕青怔然无语,师师直率地解释了一句,小乙兄弟不必顾忌,姐姐身上没来月事,方才那话是为了哄皇上回宫的。 听了师师这番情真意切之言,燕青但感五内翻涌,百感交集。他渴望得到师师的身体,但他渴望得到的,是整个的李师师,而不仅仅是一夜之欢。如今师师很显然已经不可能归属于他了,那么,与师师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做贼地偷欢一次,自己所得到的,根本不会是幸福,而只能是屈辱。这又有何意趣和意义呢? 一种无以言表的痛苦和怅惘包围压抑着燕青,使得他此刻产生不出一丝情欲。痴痴地对着师师那充满热望的眼睛望了一刻,燕青声音喑哑地说道,姐姐对小乙的情意,小乙铭记在心了。望姐姐多多珍重。说罢,毅然拱手向师师一揖,便转身迈着大步向房外走去。 师师知道事情已无可挽回,忙快步跟出去,让蕙儿送着燕青,仍从后院的小门悄悄遁出行院。 当夜,师师整整一宿没有合眼。此后连续几日,师师皆寝卧难眠,食不甘味。每日里也不拂琴,也不读诗,只是独坐在窗前栏下,望着满目的落红飞絮发呆。她敏感地意识到,燕青此次其实就是专门为了她而赴汴京的,燕青欲与她商议的那件事,多半是与自己的终身大事有关。但是燕青没有将那件事说出口,而且恐怕是永远不会再说出口的了。 非但如此,燕青很可能今后不会再来镇安坊看望她,自己与燕青很可能从此便陌路天涯,不再有相见的机会。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李师师反反复复默诵着李商隐的这两句诗,内心里就像是失去了什么依托似的空荡荡地虚飘难受。她明明知道,她的身边还有一个当朝的皇上在宠她、疼她、爱她,在无微不至地关怀她、呵护她,但却终是难以排解失去燕青的忧愁感伤。这究竟是为什么,连李师师自己也弄不明白。 蕙儿亦替师师暗自嗟呀,却是无策劝解师师。 多日积郁难遣,终于导致李师师头痛发热,又大病了一场。赵佶知悉,自然免不得又亲带御医前往诊疗,嘘寒问暖地百般关照。种种细节无须赘述也。 二十二 满天的阴云化作泪水似的雨滴,疏疏落落地洒了下来。蒙蒙烟雨中的残春别有一番韵致,也另含着一种哀愁。 燕青只道暮春时节,便是有雨也下不大,清早就骑马上了路。谁知这雨就淅淅沥沥地一直没有停歇,到了午后,竟一发下得暴烈起来。还刮起了大风,直刮得四野呼啸,雨条似鞭。燕青虽是戴着斗笠,披着蓑衣,亦不免很快便被这狂风暴雨浇打得通体湿透,狼狈不堪。 又勉强前行了一个多时辰,这时也就是下午申时光景,天色已经晦暗得如同入夜。眼见得无法再继续赶路,恰逢一个村镇,燕青便拍马上前,寻着一家客店,拍响了店门。 那客店老板正在房里与人饮酒赌博,听到叫门声,也懒得出去,唤一个新雇用的伙计叫作邝彪的去料理。邝彪冒雨打开院门将燕青迎进去,按照燕青的吩咐,先将马匹在马厩里安置好,然后引着燕青走进了一间客房。 这客房不甚宽敞,里面的家什铺盖亦不甚整洁,还散发着一股霉潮气息。燕青看了,不禁皱了皱眉头。但在这风雨交加之时,如何能再去奔波着另找住处?只好勉强在此凑合一宿罢了。 不料燕青这一凑合,却凑合进了一个虎狼窝。 原来这个小镇,就是燕青前几日赴京时曾经路过,并为那捡了银子奉还失主反遭讹诈的蒜头鼻子挺身而出、打抱不平的那个地方。而这家客店,乃是一家暗地里做图财害命营生的黑店。 客店的老板姓蒋,唤作蒋全,原以打猎为生,死在他手里的飞禽走兽、各样生灵无可胜数。有一次狩猎时,他在一个岩洞里发现了一窝狼崽。那些狼崽根本没有伤害他的能力,他也不可能拿这狼崽去卖钱,若是心善者,将它们放过也就罢了。偏偏这蒋全有杀生嗜好,就一刀一个地将一窝幼狼全数搠死,大大地过了一场杀戮之瘾。 然而从此他就惹下了祸端。当蒋全再进山行猎时,便时常受到一只凶悍的老狼的追踪袭击。某日他又去捕猎,返回的时间晚了些,夜色垂下之后,竟被以那老狼为首的一群凶狼围困在了一座石崖边上。若不是有其他晚归的猎户闻声赶来相救,蒋全这百十来斤身躯早成了那群复仇者的腹中之物。 险葬狼腹的遭遇令蒋全吓破了苦胆,打猎的营生是做不下去了,他便用往日的积蓄买下一座院落,在镇边开了这家客店。但是他根本不善经营,生意做得惨淡。几年下来,日子越过越拮据,蒋全的脾气也越来越坏,动辄便在老婆身上撒气。他老婆忍受不下,就于一个星隐月黯之夜,带了孩子随着一个相好的男人私奔而去,踪迹不明。 蒋全发现老婆与人私奔后,气得差点自己放把火烧了客店。当然这把火他终于还是没舍得放,这几间房子现在是他赖以生存的唯一本钱。但他内心里的一股邪火,却就此开始蔓延起来。他愤懑,他仇恨,愤谁恨谁其实他也弄不明白,就是觉着心底里有一种强烈的要发泄、要报复的欲望,无论对象是谁都行。 后来有一日,他逮住了一个机会,不仅发泄了他的这种欲望,而且使得他由此开辟了一条新的财路。 那一日,蒋全这门可罗雀的客店住进了一个过路货商。那货商入店后感到住宿条件不理想,就欲退出另择他处,被店里的伙计邱盛耐着性子千拉百劝地留了下来。住下以后,那货商又嫌伺候不周,水也不热、饭也不香地处处挑剔,颐指气使,掼碗摔盘,出言不逊,骂骂咧咧,直骂得个蒋全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蒋全便与邱盛合计,如何教训一下这厮,出口恶气。 这个邱盛,便是欲讹诈蒜头鼻子被燕青撞上了的那个扫帚眉。他本来也不是个温良性子,为着店里的生意而忍受着胯下之辱,心里的火亦早是一蹿一蹿的。他见老板已然着恼,豁着这单生意不做了也要教训一下那货商,自然就无了顾忌。天黑掌灯后,那货商又嚷着床铺太硬、被褥太凉,很不舒服,邱盛便翻了脸,破口骂道,你这厮真他娘的给脸不要脸。要舒服的你爷爷这里有,你接过去尝尝便知滋味。一边骂着,一边大拳一抡就向货商面门上砸去。 蒋全亦冲进房去,满腔的晦气皆化作了疯狂的拳脚,冰雹般落在那货商身上。那货商见不对头,惊呼着救命夺路欲逃,被蒋全、邱盛左右夹击、两拳齐出同时击中脑穴,顿时七窍出血,一命呜呼。 蒋全、邱盛见是出了人命,心下恐慌。然则事已至此,只能一不做二不休,连夜将货商的尸首在房后挖坑埋了。在收拾货商所带的包裹时,居然搜得了几百两即兑银票。蒋全、邱盛又惊又喜,当下瓜分了银票,尔后便心怀忐忑地挨着日子。挨了一段时间,竟是风平浪静,无人查问,这件事就算是不显山不露水地过去了。 蒋全、邱盛这时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并且不约而同地悟到了一条罪恶的生财之道。 原来杀人这件事,是最怕开头的。一旦开了头,也就无所谓了。杀一个人是死罪,杀一百个人也是死罪,如此而已。于是蒋邱二人便将这座客店办成了一家黑店,觑着适当的时机,就向住客下手。有了这个进项,蒋全便渐次发达起来。 为了不显露痕迹,蒋全的客店依然保持了往日的规模,而在客店旁边又开了一家包子铺,交与邱盛经营。客店里则又另雇用了两个伙计。经过胁迫利诱,新雇用的伙计亦皆被培养训练成了黑店的杀手。蒋全在这种黑暗的杀戮中,不仅找到了心理上的宣泄出口,而且又找回了昔日做猎户时的乐趣。每隔月余,若无合适的杀人营生可做,他便感到全身不畅。 由于被害者的尸体不好处理,蒋全又发奇想,杀了人后便将其尸体肢解,剔下肉来送至包子铺,混入牛羊肉馅里做成包子出售,美其名曰奇禽异兽包,居然销路甚佳。购食者但觉包子馅中有奇特腻香,只道乃是山中野兽之味,断不承想其实是内里掺有人肉也。 前些日子,邱盛当街讹人不成,反遭燕青的一阵奚落,着实憋了一口恶气。这些年他倚仗着包子卖得好,腰围渐粗,身旁又有蒋全撑着,已逐渐发展成了当地的一霸。与人争执起来,不论有理没理,无人敢与他认真计较。那日不期栽到了燕青手里,回去后越想越恼,一连几日操刀切肉时,便将那肉块当作燕青,恶狠狠地剁着解恨。蒋全与其吃酒时,见其气色不顺,问得此事,便宽慰他道,兄弟莫要着恼,若是此人哪一日落到我的手里,大哥将他大卸八块为你出气。 这话原也不过是说说而已,岂料燕青今日就恰巧撞进了这家客店中。 也是燕青合该命里有此一劫。当他叫门投店时,正赶上蒋全等人桌上的酒喝尽了,邱盛要去仓房取酒。燕青说话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他觉得有几分熟悉,心里一动,便闪在了房廊下。待邝彪引着燕青走向客房时,他张大眼睛,将燕青的面容窥了个仔细。 邱盛压着咚咚的心跳冒雨奔回房中,咬牙切齿道,大哥,那人来了。刚刚入店投宿的那厮,正是前几日当街羞辱兄弟者。大哥看当如何与兄弟出了这口气呢? 蒋全因已有连续数十日未做害人营生了,手心正痒,听邱盛一说,身上涌起几分莫名的兴奋,乜斜着眼睛问道,这么巧?你可看得清楚吗?邱盛斩钉截铁地道,看得清楚,扒了他的皮我认得他的骨头。 蒋全笑道,那好,我们夜里把他做了,给你那包子铺添几斤上好的肉馅。邱盛道,正是如此方消我邱某心头之恨。不过大哥做他却须小心,此人的功夫端的了得。蒋全不以为然地瞅瞅在场喝酒的两个心腹伙计道,任他如何了得,我们四个还对付不了他一个吗?两个伙计就摩拳擦掌地道,那是那是,有蒋大哥在此,便是皇帝老儿的命,说取也就取了。 蒋全收了笑容,诡黠地道,说虽如此,大家小心一些还是不差的。酒不要再喝了,你等现在分头去做准备,亥时到此聚齐。又吩咐道,店里新雇的那个干粗活的伙计邝彪尚未入道,你等的行止须避开他。众人应诺,就分头各去收拾那杀人卸尸的用具。 蒋全独自去了灶间,见邝彪正忙活着为宿客备饭,便假惺惺地叮嘱道,出门人在外不易,要照顾得周到些。酒要烫热,饭要可口,总之是要体现出一个宾至如归的意思。说话间,将一包蒙汗药暗暗地撒在了酒罐里。恐那宿客不喝酒,又暗向炖肉的汤锅里投了一包药。这种事情蒋全已做得极其熟练,一切动作均是在邝彪眼皮底下完成的,却没露出一丝破绽。 再说燕青,自那夜离开镇安坊,头重脚轻地回到泰和旅店,躺在床上蒙头便睡,直睡到次日正午,方恹恹地起了床。想起卢俊义嘱托之事,他勉强打起精神,在一些往昔素有联系的商号间奔走一番,谈妥了一批贸易意向。那些商号已经风闻卢俊义反上了梁山,但商人的本性乃是唯利是图,只要是能赚钱的生意,绝不会断然拒之门外,至于货源来自何方是无所谓的。 办完这些事,燕青一刻也没停留,就起程离开了汴京。灯红酒绿的汴京城,如今在燕青的眼睛里黯然失色,完全失去了先前的吸引力和亲切感。现在它留给燕青的,只有深深的感伤和痛楚。 起程的时候,天色就是阴蒙蒙的。一路走着,乌云愈积愈浓。沿途杨柳低垂,落英无声,令燕青备感凄凉。嗣后又遭到狂风暴雨肆虐,搅扰得燕青的情绪愈加恶劣。他那本来十分强壮的身体,这时就开始感到有些不支。 落脚客店后,燕青擦拭干净身上的雨水,喝了两杯热茶,觉得躯体稍稍暖和了一些,脑袋却一阵阵地隐隐作痛。用过邝彪送来的热气腾腾的酒饭,燕青越感周身乏力,筋骨酥软,眼皮沉重,困倦难当,便早早地吹灯歇了下去。 邝彪为燕青送饭时,曾关切地对他道,此地比较偏僻,野兽出没无常,请客官多加小心,谨防不测。若在平时,燕青会很乖觉地听出这话里的蹊跷。这里虽非州衙县府,毕竟也是个人口聚集之地,何偏僻之有?又怎的便会常有野兽出没?这分明是提醒燕青要加强警觉之意。然而此时燕青正处于忧郁交加、头昏脑涨之际,竟全然没有品出邝彪的弦外之音。 风雨依然急骤。 在窗外持续不断的哗哗啦啦的降雨声中,困顿已极的燕青很快便沉沉睡熟,发出轻轻的鼾声。 不知睡了多久,燕青蒙蒙眬眬似觉得房门悄悄被打开了。扭头去看时,只见一个人影从外面走进来,不甚分明。燕青喝问道,你是何人?那人影柔声回道,小乙兄弟莫惊,我是你师师姐。燕青诧异,定睛细看,人影已袅袅婷婷行至近前,果然就是李师师。 燕青讶然问道,路途遥远,风雨交加,师师姐怎生到得这里?师师蹙着眉尖道,小乙兄弟走后,师师便似失了魂魄,茶饭无心,坐卧不宁,百般安顿不得,便冒雨寻小乙兄弟来了。燕青关切地道,这么大的风雨,你的身子骨哪里受得住,莫淋病了,倒教小乙心疼。师师凑到燕青面前道,小乙莫担心,姐姐其实不曾被雨淋着。燕青伸手摸了摸,果然师师身上的衣衫全是干的,没有一丝水渍,方放心地道,如此便好,只是这小屋里只有一张床铺,怎么安置姐姐歇息呢?师师嫣然一笑道,有一张床就足够了。你我就此同床共枕,小乙难道不乐意吗? 燕青听了这话,似被烈火烤着了一般,浑身发起热来。师师便伸出温润玉手去抚摩燕青。燕青亦情不自禁地动手去抚摩师师。那一种美妙感觉,胜似品尝了仙果琼浆。缠绵温存中,两个人的衣衫皆不解自褪。 正在这紧要关口,忽有一股冷风卷来。燕青回眸一看,竟是皇上赵佶闯进房来,身后跟随着张迪等一干太监,似乎还有一群手执剑戟的皇城禁军。赵佶横眉怒目,面色如铁,大步奔上来,一把将燕青从师师身上揪下,声色俱厉地喝道,姓燕的你这厮好大胆,竟敢淫戏朕的女人!来呀,与朕将这个藐视君王、无法无天的淫棍拿下。后面的禁军应一声遵旨,就呼啦啦抢上来拿人。燕青欲待反抗,却被禁军死死地按住了手脚,半点也动弹不得。 燕青急得大叫一声,猝然惊醒,方悟适才乃是南柯一梦。当时但觉心跳怦怦,冷汗遍体,筋疲力尽。 他想抬手拭去额上的冷汗,手脚却仍然动弹不得。睁眼一看,几张狰狞的面孔兀地映在面前。燕青又是倏然一惊,这时才完全从梦里醒来,心知是遭了暗算。 毕竟燕青胆识过人,面对猝不及防的险恶处境,片刻间便镇定了下来。他扫视了一下将自己按在床上的几个黑影,沉着地道,诸位意欲何为?是想要银子吗?在那边的包裹里,我悉数奉送便是。 蒋全嘿嘿笑道,你这厮倒是聪明。银子我们自然是要,你的命我们也要。燕青道,我与诸位素不相识,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欲取我性命是何道理?在旁狠狠地压着燕青一只肩膀的邱盛晃晃脑袋道,你仔细看看我这张脸,还认得你邱爷吗? 燕青于黑暗中努力辨认邱盛,虽然看不分明,却还能认出那两道扫帚眉。他愤愤地啐了一口道,原来是你这条癞狗。 邱盛狞笑道,你这厮还想骂什么,尽管骂,再迟一会儿可就什么也骂不成了。不是你邱爷成心与你过不去,这是你自找的。那日你管的什么闲事?邱爷的闲事是你能随便管的吗?你以为你打了邱爷,辱了邱爷,拍屁股一走便了之了吗?这才叫山不转水转,冤有头债有主哪。 蒋全不耐烦地道,行了行了,你哪里来这许多的啰唆,快点做活。邱盛道,好好好,我这是要让他死个明白,省得到阎王老子那里告我滥杀无辜。说着,将右手高高扬起,一把明晃晃的大菜刀便照着燕青的颈项砍了下去。 燕青早在与他们周旋之时,全身便暗暗地运足了气。此时猛一发力,挣开了蒋全等人的擒压,又极快地就势一滚,使邱盛的菜刀落了空。 那边蒋全紧接着又是一把剔骨尖刀向着燕青的软肋刺去。这一刀眼见得是躲闪不及了。若是被他刺中,不说一命呜呼,也是要胸穿背透。燕青在情急之下只能疾速地一侧身,以尽量避免那剔骨尖刀刺中身体要害。 说时迟那时快,正当蒋全的尖刀刚刚触到燕青的皮肉时,突有一粒石子飞来,既准又狠地击中了蒋全的手腕。蒋全负痛一抖,失去了进击的力度。未待他反应过来,一个人影已从门外冲进房中。众人闻声皆回头看去,由那高大魁梧的身形上,可以看出,此人乃是客店里那个新雇的杂役邝彪。 这邝彪是个什么人?为什么在这紧急关头突然出现相助燕青?说起来却有个来由。 原来这邝彪是邻县乡民,自幼父母双亡,只与一个哥哥邝龙相依为命。邝龙大邝彪将近十岁,年轻时带着邝彪四处流浪,为人帮工做活,过得十分不易。及至中年,多少有了点积蓄,就凑些本钱在县城里租间房屋,开了个小小的山货铺,兄弟俩的日子才算稳定下来。邝彪性喜武学,闲暇时经常习练些软硬兵器及暗器拳脚之类的功夫。邝龙怕他出外惹事,便安排他在铺子里守摊,一应外出联系进货催款等项业务均由自己承担。几年下来,由于兄弟俩做事勤勉诚恳,将小铺经营得便有了些起色。 邝龙手头上略有了些宽裕,就打算给兄弟物色一个媳妇。邝彪见哥哥为生活奔波劳累得已是早生华发,却仍孑然一身,坚决要先迎一个嫂嫂进门,再论自己的婚事。兄弟俩你推我让,真个是骨肉情深。到头来邝龙终是没拗过邝彪,答应再外出进一趟货返回后,就去托人说亲。 岂知邝龙这一去,便没有了音信。 邝彪在铺子里等哥哥,一等也不回,二等也不回。掐算着日程早过了归期,还是不见邝龙的身影。邝彪觉得事情不对,心中忐忑,就关了店铺,沿着邝龙外出的惯常路线去寻人。 奔走多日,寻到了与邝龙有往来的几个比较固定的供货商,那厢却皆道这些日子没见邝龙来过。邝彪继续沿途访查,得知邝龙似乎曾经住宿于蒋全的客店,此后便无有了踪迹。邝彪不禁起疑,欲从旁探询蒋全客店的情况,但是无所收获。 有一个居住附近的老翁留意到邝彪的行止,一日由邝彪身边走过,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念叨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邝彪听了,迷津顿开。适逢蒋全店里做粗活的杂役病故,客店需要招聘帮工一名,邝彪便上门自荐,说本人是流浪此地的外乡人,希能在此讨得一碗饭吃。蒋全认为雇用一个外乡人比雇用本地人更安全,看他一副衣衫褴褛、无家可归的模样,便信了他的话,将他收进店里做些苦重活计。并打算设计一个圈套,弄个诬陷邝彪的把柄在手,将其拉入黑道。凡是在这个店里做事的人,不入这个黑道是不行的。只是这件事情蒋全尚未来得及去做。 邝彪打入客店后,一面做出只知埋头干活从不多说多问的憨厚状,以消除蒋全的戒心,一面就时时留心注意店里的状况和动静。时间不长,他就从种种迹象中嗅出,这家客店里确实有许多不正常的味道。但因没有抓住什么真凭实据,只能耐心等待时机,等待蒋全等人再行不义勾当时,及时出手拿贼拿赃。 今日燕青投宿后,蒋全亲至灶间过问和关照,引起了邝彪的警觉。他预感蒋全有可能对这个客人下手。由于蒋全偷下蒙汗药的动作极快,邝彪没有看清。但为不使客人受害,给燕青送去的酒他还是另换了一罐。然而那肉锅里亦被蒋全投放了蒙汗药,邝彪却未料到,所以才导致燕青直至被人按住了四肢,方骤然醒来。 同时,在给燕青送饭时,邝彪用含蓄的语言对其做了提醒。他感到燕青是个精明人,应当会听得出他的话里有话。然后邝彪一如既往,去灶间封了火,便回到下处,做出早早熄灯睡下了的样子。蒋全只道邝彪是个头脑简单、傻吃闷睡之人,在准备行事时未对他有什么顾忌防范。其实他们今夜的一举一动,尽皆在邝彪的监视之中。 言归正传。当时燕青见蒋全的尖刀刺空,更不怠慢,一个乌龙绞柱从床上跃起,左右开弓,双腿齐飞,旋风般将蒋全邱盛踢了个人仰马翻。那两个贼人在应接不暇中,但觉似遭了雷劈般全身疼痛难忍,手上的凶器不知脱落到了何处。旁边的两个伙计见不对头,回身欲逃,却被邝彪堵住,迎面吃了恶狠狠的几拳,相继栽倒尘埃,几乎昏死过去。 那边邱盛已被燕青打得口吐鲜血,动弹不得。蒋全眼见转瞬间大势已去,放弃抵抗,惶然跪倒,大呼好汉饶命。燕青怒喝一声,闭了你那鸟嘴。唬得蒋全浑身一颤不敢再号。 燕青甩一把颈下的汗珠,对邝彪揖道,多谢兄弟搭救。邝彪道,客官不必客气,在下正是怀疑此店是个黑店,方至此充作杂役探访虚实的。蒋全伏在地上听着,恨得在心里直骂自己瞎了狗眼。 邝彪说话间一个箭步上前揪起蒋全,厉声问道,我哥哥可是你这直娘贼害死的吗?蒋全哆哆嗦嗦道,何人是好汉的哥哥,小可却是不知。邝彪道,一个多月前,你这厮做没做过这种害人勾当?你若不说实话,我立马零剐了你。蒋全结巴道,做做做过。邝彪问,你所害之人什么模样?蒋全道,记不太清了,仿佛三十多岁,中等身材,黑黄面皮。邝彪钢牙锉响,怒目圆睁地道,那便是我哥哥,你知道吗? 燕青在旁听得心惊,亦怒火中烧地插上来问,你们这座黑店,总共害死过多少人了?蒋全颤道,记不清了,须有十几个或者二十几个吧。二位好汉饶过小可这一回,小可从此金盆洗手,再也不干了。这店里的所有钱财,小可全数奉送。但求二位好汉开恩。邱盛和那两个帮凶亦忍着疼痛爬将过来,涕泗交流,叩头如捣蒜地连声哀告,二位好汉慈悲为怀,饶我狗命。 邝彪目光巡视着捡起蒋全、邱盛丢在地下的刀具,悲愤填膺地喝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便是这位客官可饶你们,我须是饶不得的。燕青道,兄弟说得是,此等歹徒若是留得,那些被害冤魂何以瞑目!便伸臂将菜刀要在了手中。 蒋全知道再如何哀求也无济于事了,绝望地跳将起来嘶喊道,左右是个死,弟兄们与他们拼了。话音方落,其心脏已被邝彪猛出一刀刺穿。与此同时,燕青亦一刀劈死了邱盛。所余两个伙计觑着空隙欲向房外奔逃,焉能逃得及。但见燕青、邝彪双刀齐出,一刀一个,击中两个鸟人的后心。俩鸟人仅惨叫得半声,即扑通倒地,呜呼哀哉。 邝彪喘出一口粗气,看看横七竖八躺在地下的四具尸体,揩一把眼角的泪水,低低地叫道,哥呀,你的冤仇,兄弟给你报了。 燕青扯一块床单拭了拭溅在脸上的污血,对邝彪道,兄弟,这里你是待不得了,可有去处投奔吗?邝彪道,我杀了这几个歹人,官府追查下来还能向哪里躲?早盘算好了一条路,报了仇后就去山东投那梁山泊落草造反。 燕青笑道,这却巧了,兄弟若想上梁山,我可为你做个引见。邝彪惊喜道,客官原来是梁山泊中人吗?燕青道,不瞒壮士,在下燕青,人称燕小乙,乃是梁山泊步兵营统领。邝彪闻听,向燕青欣然一揖道,幸会燕小乙哥,小可唤作邝彪,上山之事还望哥哥多为提携。燕青道,这个不难,似兄弟这样的侠义壮士,山寨正是求之不得。此地不可久留,我们现在就动身便了。 两个人即刻便收拾了一下,各带好了随身之物。客店里存有数百两银子,亦被他们搜出带上。却喜这时风雨乍停。两人从灶间弄出些油来,四处泼洒开,一把火点燃了这座罪恶黑店。尔后从马厩里拉马出来,双双跃身上马,踏着积水泥浆,抖擞精神,奋蹄扬鞭,疾奔而去。 二十三 周邦彦在大晟府忙碌完一天的公务,回到私宅换上便服,便又匆匆出了家门。他吩咐家人道,今日我在外面有个应酬,晚饭就不在家里用了。夫人只道他又要去与一帮词友墨客饮酒谈天,也不多问。其实周邦彦是得了李师师的密邀而去赴约。 拐过墙角,见暮色朦胧中,蕙儿已在街旁等他。周邦彦问蕙儿,师师姑娘邀他前往乃为何故。蕙儿道是师师姐有点事情欲向先生讨教,待见了师师姐再详谈吧。周邦彦见蕙儿说得闪烁,不便再追问,只好暗揣着一份疑惑,随着蕙儿踅向镇安坊。 周邦彦在这些日子里,生活得甚是平静惬意。因为写了那首《少年游》开罪了皇上,周邦彦一时自忖此生休矣。触了龙鳞,即便是不被斩首,恐也得发配荒瘴之地,而永无出头之日了。不料在李师师的鼎力周旋下,他不仅很快被重新召回汴京,而且被授予了大晟府提举的官职。尽管这个职位的级别权限都不大,但它却是一个非常适合周邦彦的秉性,并很能令其发挥才干的一份差事。自任职以来,周邦彦词曲创作颇丰,深得赵佶赏识。衣食俸禄迭增,名誉声望亦日盛。 如果没有李师师两肋插刀,这个结果是不可想象的。周邦彦对师师深怀感激之情,但是不敢再轻率地接近师师,也无缘再享受与那红颜知己、忘年之交把酒谈艺的温馨幸福。目前的这份安定生活来之不易,周邦彦不想冒可能会毁掉它的风险。所以尽管对李师师思念不已,周邦彦也未敢再向镇安坊迈过一步。 今日下班的途中,周邦彦忽遇蕙儿等在道旁,道是师师姐有邀,请他去镇安坊一晤。这不禁教周邦彦喜忧参半。他当然是非常想见李师师,与这聪慧美人相处的愉悦是任何事情所代替不了的。何况这是李师师主动相邀,足见师师还没有忘记我这个老头子,足见老夫在师师心中颇占一席之地,此即深慰吾心也。 但李师师邀我去是为何事呢?看来不像是为了作画吟诗、风花雪月地随意消遣。不是为了这个,又是为了什么?事情是否又与皇上有关?会不会是我又无意之中在何处开罪了皇上,师师要通风与我呢?如果是通风报信,又怎的说是要请教我?还有,此番去师师处,不会不期而遇地被皇上堵住吧?若是再被堵住,后果恐怕不堪设想矣。周邦彦禁不住一路走一路想,越思越想心里越嘀咕得紧。 不觉之间就到了镇安坊的后墙外。阔别多日,镇安坊已较往日大不相同。目睹其经过整修后的华丽景象,周邦彦暗自咂舌道,到底是皇上,想让什么地方旧貌换新颜,真比老百姓放个屁还容易。遂像做贼似的跟着蕙儿沿后门入院,悄悄地溜进了师师的房间。 李师师早燃香备茗以待。见周邦彦来了,稍作寒暄,让蕙儿在门外觑着动静,她即与周邦彦切入了正题。周邦彦方知李师师邀他来是为了何事。 原来自与燕青黯然相别后,李师师积郁成疾,卧床不起,又急坏了徽宗皇帝赵佶。他闻讯即传御医随其前往镇安坊为师师诊治。此后虽未像上次那样一屁股在镇安坊驻扎下去,却也是三日亲来一问暖,两日遣人一嘘寒,百种关切,千般挂念,直至李师师烧退神清方罢。 赵佶这一番惜香怜玉的动静,自是瞒不过刘安妃的耳目。刘安妃得知赵佶的这些行状后,既妒火倍炽又彻骨心寒。她担心赵佶的这一片浩荡龙恩将林灵素的那点妖术又破坏殆尽。这可真不得了,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早晚有一天,那只狐狸精会杀进宫来,逞尽风流,占尽春色。到了那时,我刘安妃的地位前途,夫复何言哉? 为了坚决“御劲敌于国门之外”,刘安妃不得不发动了新一轮的舆论攻势。后宫的女人们,包括郑皇后在内,虽然彼此间历来互有争斗,但在反对赵佶接纳李师师这一点上,立场却是高度一致。后宫里没有人愿意看到另外一个女人在皇上心目中鹤立鸡群,独领风骚,何况那女人还是个青楼歌伎。因之一经刘安妃拨弄,后宫里的明谏暗劝便又如潮水般此起彼伏,波涌不息,搞得赵佶耳目噪乱,不胜其烦。 赵佶对这些劝谏根本听不进去,但又无法止息这些聒噪。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呢?赵佶想来想去,认为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索性将李师师接进宫来,正式册其为妃。如果是皇妃了,李师师便名正言顺是朕的女人,朕无论怎样与之亲近那是朕的自由,你们还有什么话说呢? 此念一出,赵佶愈思愈觉可行。在近日一次临幸镇安坊时,便将这层意思透露给了李师师。 赵佶将此意说与李师师,一来是要师师先有个思想准备,二来亦是欲取悦师师。但师师闻听后,并未产生出鸡犬升天之喜。她颇感兹事体大,何去何从须得慎重对待,就悄悄地将赵佶的意思对蕙儿讲了,想听听蕙儿的主意。 蕙儿一听,就本能地对此事持反对态度。她是个性喜天然的女孩子,绝对不愿忍受皇宫里那些规矩的禁锢。若李师师真的进了宫,她是不想随之去当宫娥的。然则师师既去,她在此间又将依托何人? 不过这个想法她未对师师直说,她不愿因自己耽误了师师的前程。皇妃的地位与师师现今的歌伎地位,有着天渊之别,做皇妃的好处是明摆浮搁、谁都看得见的。可是,此事果真是对师师有百利而无一弊吗?蕙儿本能地觉得不是。那么弊在哪里?她也说不清楚。于是她便建议师师找个对皇宫里的事有些了解,并且可以信赖的人来商议一下。 这个人选,师师和蕙儿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周邦彦。 周邦彦听李师师讲过相邀他来此之意,向师师揖道,皇上有意让师师姑娘入宫,乃是皇上对姑娘的器重。照理说是件不胜荣幸之事,可喜可贺也。 李师师知道因为事涉皇上,周邦彦不能不有所顾忌,便道蒙皇上如此恩宠,谁不知道是莫大的荣幸呢。这些冠冕之言就不必多说了。师师今日请周大人来,是想听听周大人的真知灼见、肺腑之言。还望周大人直言赐教。 周邦彦嗫嚅了一下,谨慎地道,兹事体大,老夫实是不便妄言。 师师恳切地道,我明白周大人的顾虑。但请周大人放心,今日师师与周大人所论之事,除了蕙儿,断不会再有人知道。师师是将周大人看作肝胆相照的挚友来讨教的,难道周大人还信不过我李师师吗? 周邦彦被师师这一番话说得好生感动。他沉吟了片刻,肃然说道,承姑娘如此看重老夫,老夫若只以虚言敷衍应付,也对不住姑娘。但若以老夫之所见直言之,乃冒天下之大不韪也,希姑娘万勿外泄之。师师郑重地道,无须多嘱,我李师师的为人,周大人应当是清楚的。 周邦彦点了点头,遂放低声音娓娓言道,皇上欲迎师师姑娘入宫为妃之事,依老夫之见,对师师姑娘来说乃是利弊参半。其利不必多说,做了皇妃那是何等荣耀,多少王公大臣费尽心机地想把自家的女儿往宫里送,还送不进去呢。然而师师姑娘要听的恐怕不是这个,否则也不必找老夫来了。 师师颔首道,不错,我就是想听听弊在何处。 周邦彦稍顿一顿,低沉地道,若论这弊嘛,却亦是不可小觑也。那皇宫后苑,表面上看去风光霁月,富贵温柔,实则是个是非丛生、险象四伏之地。皇上只有一人,而嫔妃不计其数,相互争宠、明掐暗斗的事情是少不了的。其手段之阴损毒辣,也不是你师师姑娘这样的人能想象得到的。历朝历代,发生于后宫中的你死我活的惨烈争斗不胜枚举,我就不多说了。 欲在这种争斗中获胜,无非依靠三条。一是有显贵亲属做后台,二是美艳出众、貌冠群芳,三是工于心计、心狠手辣。这三条里,第一条姑娘是不具备的,第三条也不完全具备。因为姑娘虽然聪颖灵慧,却无险恶心机,亦无宫廷角斗经验,与那些已在风刀霜剑中磨炼出来的嫔妃相较量,难操胜券。那么姑娘所可倚仗者,唯有第二条。在这一条上,师师姑娘远胜他人多矣。然则有句老话道,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恕老夫直言,姑娘的花容月貌能保持多久?姑娘能够红颜不衰、青春永驻吗?待到春尽花残时,你能指望皇上仍然对你恩宠依旧吗? 再者说,依老夫旁观之,皇上现在对姑娘备加宠爱,除了姑娘本身的丽质才华的魅力外,很重要的一点,便是因你在宫外,因你在青楼,这样,与姑娘相会相处便多了一份新鲜,多了一份刺激。倘你入得宫去,这份新鲜和刺激即不复存矣。那时姑娘在皇上的眼睛里,便会逐渐变得与其他宫妃并无二致。世间的任何事物都是这样的,一经到手便寻常。倘有一日皇上对姑娘日久生厌,另觅新欢,姑娘在宫里无依无靠,进退两难,那一番寂寞凄凉处境,实在是可想而知,颇堪忧虑也。此乃老夫一孔陋见,既蒙姑娘垂问,不揣冒昧,姑妄而言,其间谬误处,望姑娘海涵之。 听罢周邦彦滔滔不绝、有条不紊的一番分析,师师心里暗暗称是。她静默了片刻,轻声对周邦彦道,周大人金玉良言,颇可令师师深思也。 周邦彦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方才老夫极言入宫之弊,意在提醒姑娘对入宫之事全面权衡,倒并非说那后宫就一定进不得。世间万事,殊难两全。相对言之,入宫则荣贵,在民间则自由。进退取舍但凭姑娘寸心定夺。无论进宫与否,未来之吉凶祸福,皆为天数所定,非人力可逆料也。 师师道,周大人所言极是,深谢周大人教诲。 尔后两人又略略交谈了一下各自的近况。师师知周邦彦在大晟府诸事顺利,如鱼得水,甚觉欣慰,请周邦彦但有新作时勿忘传递过来吟赏之。周邦彦恐怕在师师这里逗留时间过长,又生不测,便起身告辞。师师会其意,亦不强留,让蕙儿仍从后院将周邦彦送出。 蕙儿送走周邦彦回转房中,见师师正踱步沉吟,便凑上去问她,周大人言之若何?师师对蕙儿是无话不谈的,遂将周邦彦所言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蕙儿听了道,周大人之言鞭辟入里,欲走哪条道,就看姐姐的选择了。师师问,如果是你,你选哪条道?蕙儿毫不犹豫地道,我当然不会入宫。在这里我好歹只听姐姐一个人的,到了那宫禁等级分明、规矩森严之地,一举一动皆要万分小心,谁受得了。 师师扑哧一笑道,谁说让你进宫当丫头,我是说如果你是我,要你去当皇妃你可愿意?蕙儿道那我也不愿意。师师问,为什么?蕙儿道,抛开周大人说的那些不论,就凭后宫好几百个,也许是好几千个女人一同侍奉皇上那一个丈夫,我也不干。皇上又无分身术,他照应得过来吗?嫁给皇上岂不是与守活寡差不多吗? 师师轻点一下蕙儿的脑门道,偏你这个小丫头胆儿大,要命的话也敢说。照你这么说,人家那一大堆皇妃娘娘还都别活了。 话虽如此,在师师心里,却已是基本上否定了应允入宫的念头。周邦彦不敢明确表态,但他的倾向性不言而喻。蕙儿说得虽然粗浅,却也一语中的。师师认为他们的看法是对的。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进宫之后一旦情势有变,她便没了退路,倒不如目前这种状况有回旋余地。 因此,当赵佶又来镇安坊消遣,问起她的意思时,她便委婉地推说此事须得从长计议,不可操之过急。赵佶不想勉强师师,只好暂时将事情延搁下来。 刘安妃对李师师的这种心思和态度是无从得知的。她眼里看到的,只是赵佶对李师师日甚一日的迷恋;心里感到的,只是日甚一日的危机。因而在她的头脑中,务必排除李师师这个宫闱对手的念头是一刻也没有中断。这个女人在这个问题上,是钻了牛角尖了。 站在刘安妃的角度来看,这个牛角尖钻得也并非全然无据。她本来出身寒微,乃是个当垆卖酒之女,初次入宫时只是崇恩宫里的侍婢。而且连这侍婢也没干多长时间,便被打发出了宫苑。后来幸赖蔡京推荐,方使赵佶识其丽质,从而得到二次入宫的机会。二进宫后由才人而淑妃而贵妃一路拼杀过来,其间不知耗费了多少心机、多少功夫。如今她的名分虽在郑皇后以及王、乔、崔等贵妃之下,实际地位却为后宫之首宠。这片江山来之不易,岂容得李师师觊觎、动摇和掠夺之。 得宠失宠,一字之差,天渊之别。刘安妃明白,似自己这般出身卑贱、无根基可依靠的妃子一旦失宠,就很难有东山再起之日。 冷宫寒院里的情形刘安妃是见过的,掖庭永巷里的故事她亦听过无数。她难以想象,已经过惯了锦衣玉食、颐指气使生活的她,如果落入那样的境遇,将怎样挨熬那种凄凉的时光。她认为,李师师既然要争宠夺魁,势必会蛊惑皇上对自己痛下杀手,发生那种情况的可能性非常之大。 她绝不能让那样的悲剧发生在自己身上。 再者说,赵佶多去李师师那里一日,便要少来自己这里一日。漫漫长夜独守空房,对她那年轻而成熟、正处在情欲旺盛时期的躯体来说,也是一份相当难耐的折磨。 这种度日如年的日子不能无限期地持续下去,应当尽快地结束掉它,越快越好。 于是,刘安妃三召林灵素进殿,对其进行督促。林灵素看出来,这一次刘安妃虽然仍是端着皇妃娘娘矜持的架子,但从其言辞语态里却透露出了掩饰不住的焦躁。 刘安妃神色冷峻地对他道,自本宫交代你去办理那件利国利民的事情,说话已有半年多的光景过去了,可是你都做了些什么呢?不错,这中间李师师病过两场,可谁知道那是不是你的法术效果?一个人在半年里病个两三回不足为奇,连本宫还受过两次风寒,闹过一回肚子呢。而且这两次灾病于李师师并无大碍,调养数日也便痊愈了,日后她该怎么勾引皇上,照旧怎么勾引皇上。如若你真的技止此耳,我也不难为你。但是似你这等徒有虚名之辈,又焉能再继续留在东太乙宫布道惑众呢? 这一番话说得林灵素心惊肉跳。他知道如果刘安妃在赵佶耳边说点什么,令自己失去赵佶的信任乃至被逐出京城,不是做不到的事情。林灵素忙垂首揖道,安妃娘娘息怒。娘娘日前所委派之事,贫道焉敢潦草敷衍。若论贫道法术,海口不敢虚夸,惩治李师师这等妖女尚可为之。盖因那李师师得了皇上龙威庇护,使贫道之法难尽全效。乞娘娘再假以时日,贫道殚精竭虑,披肝沥胆,终为娘娘成就此事便是。 刘安妃哼了一声,问道,那么你说个期限,还需多少时间? 林灵素知道刘安妃心情急切,但忖着若将时间说得短了,到时候事又不成,却是麻烦。踌躇了一刻,答曰可于半年之内成事。 刘安妃想了想,对这个并不算短的期限竟是认可下来。她声音不大却甚为严厉地道,好,这个期限可是你自己定的。我就耐着性子等你半年。届时我要的结果,是那李师师再也不能诱惑皇上。若是做不到这一点,后果如何你自己掂量。 林灵素听刘安妃说得森冷,一股寒气从脚跟蹿上脊梁,忙离座叩首道,娘娘的嘱咐贫道记下了。为朝廷社稷降妖除孽乃贫道分内之事,贫道一言既出,绝不食言,替天行道,必得天助,请娘娘放宽心静候佳音可也。 回到东太乙宫那间阔大阴幽的寝室,林灵素独坐默思良久。 在刘安妃面前,他的军令状算是立下了。当时不立也不行,而立下了就得完成。军中无戏言,对刘安妃也来不得戏言。半年里如果交不出个令其满意的结果,自己多年来在京城里惨淡经营起来的这点东西,说不定便要付诸东流。倘若败走京师,必然声名扫地,自己从此将会一蹶不振,再难在江湖上呼风唤雨,称雄逞霸,这大半辈子的奋斗成果即烟消云散矣。 所以,此番对刘安妃的承诺,无论如何也要兑现。 但是怎样才能达到让刘安妃满意的效果呢? 林灵素明白,单凭在密室里画符诅咒那套把戏肯定是不行的。别说刘安妃已经对他的所谓法术产生了怀疑,从他自己这里,对什么符箓、禁咒、天书、云篆、急急如律令之类,也从来没有真正地相信过。那不过是些招摇撞骗的幌子,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玄玄妙妙,虚虚实实,似是而非,似非还是,唬得世间俗子虽不全信亦不敢全不信,因而在心理上就产生出一种神秘的敬畏感崇拜感。如此而已。 所有的作法者都不敢保证法术一定灵验,因此所有的作法者都会预先考虑好遁词。如今刘安妃不允许你有遁词,退路是全部封死了。怎么办? 世间一切事物中,人是第一个可宝贵的。在神鬼不灵的时候,只能使用人力来完成这件事。此乃下下策,然则却是最可见效之策。 找个杀手去除掉李师师,事情即可一了百了。 此念一出,林灵素先自打了个寒战。尽管林灵素不是慈悲良善之辈,横行霸道、欺世盗名、骗财劫色等种种恶事做过无数,但杀人的勾当却还是从来没做过也没想过。然而目下,舍此恐确无他策可行了。 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林灵素凝聚着阴冷的目光,静静地思考着。苍天可鉴,我姓林的这回是被逼无奈,好歹我不亲自动手去杀人便是了。 那么何人可以充当这个杀手? 林灵素手下的道徒颇众,但他不想使用。让真正属于自己门下的人去做这件事,倘事有不密,很容易使自己沾上干系。他要另外物色一个合适的人选。 经过一段时间的寻访,终于有一个可驱之役,纳入了林灵素的视野。 这个人唤作张成,家居汴京外城,父亲已经亡故,家中唯有一个瞽瘫老母。张成其人自幼喜舞枪弄棒,练得了些搏击、扑打、翻墙、越脊的功夫。但除此之外,他更无所长,就终日混迹于街头闲汉堆里,沾染了许多不良习气。 老父既殁,家里的生活重担便落到了张成的肩头上。张成这个人身上有百般毛病,却有一样善处,就是对老母极为孝顺。每每想寻个好营生多挣些银子,好生伺候病瘫老母过得舒服些。无奈他仕途商道皆没条件去走,仅凭着一身力气与人去做帮工,撑破天能有多少进项? 有一次,张成偶见一个道士为一大户祈福消灾,所得颇丰,忽然茅塞顿开,窥得了一条赚钱的捷径。他便花费少许银子,也置办了一身道袍,自称是汴京名道林灵素的高徒,就尝试着做起卜筮祈禳之事。原来这张成虽于文章经济方面冥顽不化,在装神弄鬼方面却颇有慧根。几次演练下来,便无师自通地做得像煞有介事了。兼之他初入此道,收费较同行为低,渐渐地就打开了市场,生意日见兴隆起来。 林灵素了解到这些情况,对于如何将其纳入掌心为己所用,心里有了主张。 这一日,张成又应邀为一户人家驱鬼消孽。当他披头散发、手舞足蹈、尖声怪气、念念有词地将那套神乎其神的程序表演完毕,取了酬金刚迈出那家的宅门时,有两个身穿便装的汉子上前揖道,有人相请。张成只道又有一桩生意接踵而来,也没细问,便跟随着行去。 行着行着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对,望着前方的一座大殿问道,你们欲引我去何处?是何人邀我前往之?一个汉子道,你既是道门中人,怎么连这东太乙宫都不认得?乃是吾师林灵素有请尊驾前往一叙也。 张成一听林灵素大名,恐慌起来,问道,不知林天师召在下去所为何事?两个汉子道,我等只是奉命行事,余者一概不知也。张成心里发毛,却是不敢违逆,疑惧不已地跟着两个汉子穿门入殿,拐弯抹角,进入了一间厢房。两个汉子让他在此稍候,他俩就先抽身退了出去。 过了片刻工夫,一个鹰目钩鼻、道貌岸然之人缓步入房。张成窥见此人相貌奇异、气度不凡,忖着就是林灵素了,忙揖袖拜道,天师在上,小徒张成有礼了。林灵素瞥着他微微哼了一声,算是还了礼。他在一把楠木椅子上坐下去,用低沉威严、令人肃然起敬的口吻问道,你知道我为何找你来此吗?张成连忙再揖道,小徒愚钝,正在茫然之间,望请吾师解惑。 林灵素慢条斯理地冷笑道,你说你愚钝,我看你还有点小聪明。打着我的旗号四处招摇鼓噪,也亏你想得出来。你知道你这扯大旗作虎皮,败坏我道家声誉之举,该当何罪吗? 张成料到林灵素找他十有八九是为了这事,慌忙跪倒,以首触地道,小人知错。小人乃是因为景仰天师,方行此冒昧之事,并无亵渎道门之心,恳望天师宽谅,今后小人是绝对不敢的了。 林灵素板着脸道,我若想严办你,只消一句话,衙门里便会拿了你去,先让你吃上五十记杀威棍。张成连连叩道,知道知道,望天师看在小人家中尚有病残老母的分儿上,饶过小人这回。 林灵素缓了脸色道,你且起来说话。我正是念你有这片孝心,才没有去告官。但今后这假冒我门徒之事,断然不可再做了。张成道不敢了不敢了,若天师再闻此事,小人任凭天师发落。 林灵素点点头,拖着长腔道,那么,今后你打算以何为生,去奉养老母?张成嗫嚅一下道,这个这个,小人再做道理。林灵素淡淡一笑,你再去为人帮工做活吗?靠那般辛苦劳作你能挣到几两银子?又怎么能让你的老母温饱舒适呢?关于你的状况我略知一二,我看你这个人,倒尚算个可塑之材。今日我便正式收你为徒,你的意下如何呢? 这是林灵素为使张成能死心塌地地为他效力卖命,而施行的欲取先予之计。这一手果然有效。但见张成闻言先怔了怔,不敢相信地反问一句,天师可是说,要收小人为徒吗?林灵素说正是,从此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以我之门徒的名义行事了。当然,亦须服从我的差遣。 张成原想今日能逃过林灵素的惩处就算不错,不料竟受到了林灵素如此的厚待,感恩戴德之情油然而生。他顿时激动得热泪盈眶,五体投地,伏倒尘埃,颤声拜谢道,幸蒙吾师提携,乃张成三生造化。吾师不啻张成的再生父母。今后张成唯吾师之命是从,肝脑涂地而万死不辞也。 林灵素对这个效果十分满意。他微笑着让张成起身,唤人取了二十两银子,让张成先带回去,权作为其老母医病抓药之资。张成的头脑终是简单──大凡人事交往,有所予者必有所求。他于林灵素未建寸功,却受到了林灵素如此的恩赠,究竟是何道理?其中的缘由和疑点他竟丝毫没有想到,只道是真正遇上了道德高尚之人,就怀着无比的感激之情,向林灵素再拜而去。 林灵素用欣赏的目光凝望着张成兴冲冲走出东天乙宫的背影,心想除掉李师师的事已算是有了三成眉目。下面再恩威并重地用些手段在张成身上,到那时候他姓张的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 二十四 当李师师在镇安坊因与燕青黯然分手,忧郁成疾时,燕青在梁山泊里亦是大病一场。 燕青的病势比李师师沉重得多,竟是在病床上一连昏卧了十二天。到第十三天的上午,他的神志才算是清醒过来。睁开眼看着透过窗棂照进房里的阳光,燕青诧异自己为何日上三竿还躺在床上未起。他动了动身子,觉得身上又酸又乏,像是刚刚经过了一番艰苦的长途跋涉。自己是做什么去了呢?何以会累成这个样子? 燕青的意识在飘浮、寻索、恢复。渐渐地他想起来了,自己是去了汴京,见了李师师,还被皇上堵在了师师的卧房里。后来便离开了汴京,中途遇雨,夜宿黑店,险遭不测,幸得一位青年义士相助脱险。那位义士叫作什么来着?哦,是叫作邝彪。再后来,自己与邝彪杀了歹人,放火烧了黑店,连夜骑马奔返梁山。那时自己似乎便有些头晕目眩,体力难支了。再后来,在梁山泊附近遇上了巡山的游动哨,自己仿佛是从马上栽下去了。再后来,就想不起发生了什么事情了。 燕青正冥思间,听到外面有人轻声说话,是在问燕小乙今日的状况好些了吗?燕青扭头向门口望去,就见有几个人走了进来。为首的一个正是梁山泊副总头领玉麒麟卢俊义。后面跟着两个人,一个是同燕青一起烧了黑店奔赴梁山泊的邝彪,另一个是山寨中的医事头领,人称神医的安道全。 燕青唤了一声主公,便想勉力坐起来。卢俊义上前按住他道,躺着躺着,你醒过来了便好,现在还活动不得。燕青问道,我这是怎么了?是病了吗?卢俊义笑道,瞧你这话,可真是发热烧糊涂了。岂止是病了,你是到阎王爷那里转了一遭。你这条命若非邝彪兄弟,真不知能不能捡得回来。 邝彪忙道小可不敢冒领此功,若说捡回小乙哥这条命者,乃是神医安道全先生也。安道全谦逊地笑道,此功敝人亦不敢尽占之,应是有女兵营楚红姑娘多一半的。 卢俊义见燕青听得一脸茫然,拉开床边一把硬梨木靠椅坐下道,难怪你对这些事一概不知,你这一觉睡得可够长的了,十多天呢。我且说与你听听,你这条命是如何捡回来的。 原来,那日燕青冒雨赶路,便感了风寒。加上心气郁结,体中已有内疾。晚饭时又误食了掺有蒙汗药的食物,寒郁毒三者交攻,邪力便十分厉害。在黑店里与蒋全等歹人格斗拼杀时,因为病症尚未完全发作,且在性命攸关之际,精神高度紧张,体力尚可支持。俟烧掉黑店连夜上路后,燕青就已是全身不适。 如果是一般人物,这时根本就行不得路了。亏得燕青体魄健壮,咬着牙硬是将颠簸的旅途撑了下来。行至最后一段里程时,燕青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幸有邝彪精心护持,才得安然抵达梁山泊。见到巡哨的士兵后,燕青的精神松弛下来,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歪栽下马,便昏死过去。 宋江、卢俊义闻之,急召安道全前来诊治。安道全检查过燕青的症状,当即为其开了药方煎制服下。燕青的高烧于次日稍退,却仍然昏迷不醒。安道全再次切诊,又向邝彪详细询问了有关情况,断定乃是燕青所服的蒙汗药中有一种特殊的毒性成分,因燕青当时体虚而侵之甚深。若不能及时寻到解药,燕青便有可能长期昏睡不醒,成为一具活尸,也就是后世所说的植物人。 安道全如实向宋江、卢俊义禀报说,他尚无可靠的验方对付此毒,目前所能做到的,只是尽量延缓毒性对燕青肌体要害部位的侵蚀。但估计其期限只能在十几日之内。若不能于十数日内找到有效的解药,他的缓解药方将很难再发挥作用。 宋江、卢俊义闻报甚为焦虑,火速传令全寨上下寻求解毒秘方。很快便有数十种秘方献了上来,但经安道全审查均不对症。就在众人心急如焚、束手无策之时,楚红提出,她可去寻一位江湖隐者求药。 原来楚红之父楚怀中在世时,曾为挽救一个中毒甚深、类似燕青症状者紧急求医。那江湖隐者慕楚怀中之善名出手相助,药到病除,并与楚怀中结为好友。但那江湖隐者远避尘世,深居山林,如今能否觅到尚不可知。 宋江、卢俊义既无他策,只好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派出了楚红。嘱其务必于十日内返回,若是过了这个期限,便是寻得了解药,亦是回天乏术了。楚红走后,山寨里同时继续寻求良方,皆不成功,于是大家只能眼巴巴地将一线希望寄托在了楚红身上。 一连九日过去,未见楚红踪影。众人料其此行不顺,心情已濒绝望。 就在第十日的凌晨申时前后,楚红风尘仆仆、衣衫褴褛地奔回了山寨。从她那极度疲惫的面容和溅染着血迹的罩衣上,不难想象这些天来她是经历了怎样的辛苦劳累、艰难险阻。但当时却是顾不上细问,就是问她她也回答不了。楚红见到闻报后匆匆赶到前寨的宋江、卢俊义,交出一个葫芦状的小瓶,只说出一句话,解药找来了,便面色苍白地虚脱过去。 安道全检视药瓶,于瓶塞中发现一层薄纸,纸面上有几行龙飞凤舞的蝇头小楷。安道全一看那熟悉的笔迹,心中便是一跳。原来这江湖隐者不是别个,乃是安道全的一位师叔。这位师叔与安道全的师傅同为民间的医术圣手,在山东及江淮一带声誉甚高。安道全的师傅已因年迈故去。朝廷仰安道全这位师叔之名,欲召其进宫为御医,被他拒绝。从此这位师叔便改名换姓,隐居山林已多年矣。楚红此番能够寻访到他实属不易,亦是燕青命不该绝之天意也。 细看那纸上的字句,其意甚不连贯,读之令人莫名其妙。唯安道全明白,此乃师叔传授给他的药方密语。安道全读毕,茅塞顿开,深叹师叔精通药理胜己百倍。乃速将瓶中之药调制妥当,为燕青服下。燕青服过药的当日即有神志复转之象,开始梦呓喃喃。又继续用药一日,果然便逐渐苏醒了过来。 燕青听罢众人不遗余力地抢救自己性命的这番过程,含泪谢道,想不到为燕青区区七尺贱躯,竟使诸位头领和兄弟费尽心机,教燕青何以为报!卢俊义道,大家皆为手足,此乃分内之事。你我之间就更无须言谢了。你现在体内之毒虽解,但气质尚虚,须遵安神医之嘱安心静养。 燕青诺诺应着,又关切地问邝彪兄弟到了山寨里以后是如何安置的。邝彪告诉燕青,卢副总头领已收我做了亲随,待邝彪如兄弟一般,小乙哥尽可放心。 随后安道全又为燕青诊了脉象。根据燕青的身体状况,从用药到饮食方案都重新做了调整。这安道全在医药方面确有禀赋,经其师叔稍加点拨一通百通,对下一步如何治愈燕青的病症,已是得心应手,成竹在胸。 燕青的身体在安道全的精心治疗下痊愈得很快。五七日后可下地行走,又过了十数日,开始恢复练功。安道全又衡情为燕青酌进补药,以强其筋骨,壮其精气,并断言不出一个月,燕青将百症俱无,体健如初。 到了此时,卢俊义才将燕青唤去,询问了他入京后的情况。燕青据实禀告。卢俊义听了,同情地喟叹一声,宽慰燕青道,这个结果,我原本亦有所预料。那李师师即便没有归皇上,也有可能成为某个王公贵族的宠妾。以她的名声和姿色,此皆是在所难免的。我之所以鼓励你去大胆一试,乃是因为,凡事但有一线希望,可试而未试者终将抱憾。如今你已经试过,虽事不成,亦无所憾了。天数如此,不可强求之也。堂堂男儿立于天地之间,儿女私情终为小事,应当想得开些,莫在心里纠缠不清,自寻烦恼。有道是天涯何处无芳草,如你燕小乙这般英俊伟岸男子,何患无良妻耶? 燕青这时提到李师师,心里仍有一股剪不断理还乱的愁绪,却也知道愁亦无益,便朗声对卢俊义道,主公放心,小乙岂是那等沉溺于裙钗而不能自拔之人,从此就将此事丢开去也。卢俊义道,这便是了。若你因此一蹶不振,还能成何大事。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话头一转道,女营中的楚红姑娘为了与你寻求解药,历尽了千辛万苦,据说还差点儿把命搭上。如今你已行走无碍,还应过去看望一下她才是。 卢俊义说这番话的用意,一方面是确实感到,这次拯救燕青性命,楚红乃为首功,燕青应当亲自去答谢。另一方面,亦是欲顺水推舟,将燕青与楚红的姻缘促成。 燕青当然不知道卢俊义的这层意思,但亲自到女兵营去看望感谢楚红,他认为是非常应该的。于是燕青向卢俊义请教道,主公所言极是。小乙原也想这几日便去看看楚红,以表感激之情。只是尚未想好,去时当备何礼为佳? 卢俊义笑道,你这厮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一条性命何礼可换?再者说你看那楚红姑娘是那等俗人吗?无论你送何礼去,终是将她看得轻了。你自带着一片至诚而去,便是最珍贵的厚礼。至于所谓报答云云,今后天长日久,还愁找不到机会吗?燕青顿悟道,善哉,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主公说得透彻。 当日下午,燕青洗过脸,刮了面,换了一套洁净衣服,便向女兵营而去。两处相距不远,燕青也没骑马,蹽开双腿徒步而行,正好就此锻炼一下脚力。 翻过一座不高的山梁,前面就是扈三娘女营驻地。 适逢扈三娘、王英夫妇外出办事,带着几名亲随刚刚出了营区。迎面碰上燕青,二人热情地下马施礼道,小乙兄弟可大安了?燕青抱拳回礼道,托各位弟兄的洪福,小乙在阎罗殿转了一圈又回来了。今日特来看望楚红姑娘,不知她已康复否? 扈三娘正欲成全燕青与楚红之事,见燕青主动来看楚红,甚是欣喜,说道楚红身上的伤病已经好了,只是因为劳累过度,体力尚未复原。为了寻那解药,她吃了极大的苦头,这份情意你燕小乙可是不敢忘记的。燕青道,那是自然,小乙没齿难忘。楚红现在营中吗?扈三娘道,大约是在后面的山坡上练功健体。便命一名亲随带燕青去。燕青道不必了,我自找得到她。就辞了扈三娘、王英夫妇,向营区后的一道缓坡走去。 扈三娘故意向王英问道,喂,你看若是将楚红许配给燕小乙,可还相当吗?王英的个子较燕青矮半头,在燕青面前说话已有自惭形秽之感,忽听扈三娘问这话,腹中翻起一阵醋意,又发作不得,只好胡乱应着,也还使得,也还使得。扈三娘心中暗笑,催他一起上马驰去。 燕青登上山坡,顿生别有洞天之感。 到底是女兵,虽然已是执戈佩剑的戎马军人,女人爱美的天性却终未泯灭。她们在这后山坡上开辟种植了一片花圃。此时正值花期浓盛,牡丹、玫瑰、芍药、海棠都在怒放,还有许多不知其名的山花野蕾点缀其间。放眼望去,嫣红姹紫,斑斓锦绣,艳色摇曳,美不胜收。 百花丛中,身穿一套浅豆沙色练功服,足蹬绛色软靴的楚红正在练剑。大病初愈,她不敢将动作做得刚劲猛烈,只是行云流水般将套路贯下,倒更显身姿柔娜,宛如在进行艺术表演。 在燕青的印象里,楚红往日所留给他的,主要就是那一身的侠胆豪气。而此时间,在这阳光和煦、蜂舞蝶飞的花阵之中,燕青仿佛第一次感觉到,在楚红身上同样洋溢着年轻姑娘特有的柔媚。而这柔媚的女儿态与那股英侠之气融合在一起,更有一种与众不同的韵味和魅力。 这种感觉,使得燕青身上产生了一阵莫名其妙的燥热。他远远地立在一旁,望着翻飞的剑光人影,竟是有些愣神。 待楚红剑落收式,燕青方定了定神,走上几步招呼道,楚红姑娘舞得好剑。 楚红扭头看到燕青,喜悦地叫道,是小乙哥来了!你都好利落了吗?我和扈头领正说这几日要去看你呢。燕青道,多谢多谢,我现在活动行走均已无碍了。这一段山路,我便是徒步走过来的。依照安神医的方子再调理几日,燕小乙仍然是往日的燕小乙也。但不知你的身子将养得怎么样了? 楚红道,我无非是劳累了一点,受了点皮肉伤,比小乙哥的内毒好治得多,其实已经没事了。是扈头领过于关爱我,让我多静养,一应公差皆不派我去做,生生地要将人闷死。 燕青笑道,你就是这般性急。病去如抽丝,多将养几日有好处。不然落下病根,倒更麻烦。因见楚红手背处有一道新愈的伤痕颇为触目,便问道,这是为我去寻药负的伤吗?听说你此番去寻药,遭遇了偌大的风险? 楚红不介意地抬手看看那伤疤道,既然行走于江湖中,遭遇风险乃是家常便饭,不足挂齿。燕青道,但你将自己的性命去换我燕小乙的性命,这份生死恩情,小乙当终生记之。楚红道,小乙哥如此说话便显得生分了。能用我的性命换得小乙哥的性命,倒是楚红的一种福分呢。 这是蕴藏在楚红心底的一句话,不知怎的竟脱口说了出来。话既出口,如同水泼地,箭离弦,收之不及。楚红纵是性格泼辣,此言一出亦不禁脸上一阵发烧。燕青是个聪慧人,岂有品不出楚红话中深意之理?当时也有些面红耳赤,手足冒汗。 为了打破尴尬,燕青没话找话地道,这一片花卉都是你们栽种的吗?开得好生茂盛浓艳。楚红睨了他一眼道,比之汴京城里的花卉如何? 楚红这句问话,其实意味深长。 楚红曾闻神医安道全讲,以燕青的体格和内功,若不是胸有郁结,那药物的毒性应不至于深侵内腑。她又闻燕青服过解药于意识缓复的过程里,曾数度梦呓李师师之名。以楚红之灵慧以及女性特有的敏感,不难想象出燕青前些日子赴京是所为何事,心气郁结又是所为何因。楚红曾为行刺报仇事在汴京蛰伏多日,对李师师之名颇有耳闻,知其是美艳超群、才华盖世、国色天香的京师名妓。但她认为这样的女人与燕青风马牛不相及,没有丝毫的般配处。而燕青竟不可思议地痴迷于彼,使得对燕青一见倾心的楚红难免心生醋意。适逢燕青赞花,就忍不住地借题发挥了。 燕青一时未领会其意,照直说道,小乙前些日子进京办事,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未曾得空去赏花,无从比较评判也。 既然说到进京之事,楚红索性接着问下去。据说小乙哥此番进京,事情办得不顺,是吗?到底小乙哥在汴京遭遇了何事,致心郁气结,内功阻隔,而难以御毒呢? 燕青黯然一瞬,挥挥手道,不过是我的一点私事,都过去了,不提也罢。 楚红见状不再穷追,爽朗笑道,不提便不提。男子汉大丈夫嘛,有何烦恼丢不开的。俗话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世间万事万物,其实都是求之不得,得之不求的,你说是吗? 燕青连连点头道,有理有理,求之不得,得之不求,此话真正是至理名言,充满玄机也。楚红道,哎哟,小乙哥过奖了,我既不参禅又不入道,哪里懂得什么玄机,不过是说个寻常道理罢了。燕青道,这寻常道理小乙闻之颇有启悟,你还有什么道理,再说给我听听。 楚红顽皮地一歪头道,小乙哥当真要听,那么楚红还有一言。凡事有所得必有所失,有所失必有所得。譬如说吧,小乙哥进京一趟未及赏花固为憾事,但眼前这一片芳菲,或许更有一种天然韵味,倒为京城娇艳所不及呢。但只是一样,小乙哥欲赏此花也须及时,若不珍惜良辰美景,蹉跎至那枝凋香残,亦只好怅对东风了。 话说至此,楚红戛然而止,一双亮晶晶的眸子脉脉如诉,直视着燕青英俊的面庞。 燕青的眼睛欲躲未躲,承接过了楚红的目光。这目光连同楚红前前后后既含蓄又明确的话语,在燕青心头激起了一层层的春潮。沉寂了一晌,他亦用含蓄的口吻对楚红道,是的,楚红姑娘言之有理。应当珍惜的东西,小乙自会好生珍惜。 是夜,燕青无眠。 他仰卧在床榻上,回味着在百花丛中与楚红的对话,又禁不住联想到李师师。论容貌艳丽、体态袅娜、文采飞扬、风流蕴藉,楚红自是难望师师项背。但楚红身上那一份清澈纯净,却是师师所不及的。师师乃自己一见倾心的梦中情人,但毕竟是萍水之缘,如今已成为水里月、镜中花。而楚红则就在身边,就在眼前,与自己同呼吸、共命运。况且当自己命悬一线之时,楚红竟能有舍命相救之举,其对自己用情之深不言而喻。虽然单骑寻药的详情楚红未对任何人说过,但燕青明白那绝非是一次寻常之旅。这样的事情倘放在李师师身上,她能够做得到吗? 当然事实证明,李师师在关键时刻是同样不乏巾帼英豪的义气和胆量的。不过这是后话,燕青此时还难以想象得到。 在这种情况下,若心里仍然只有一个李师师,而疏忽冷落了身边这位深情可爱的楚红姑娘,未免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了。 罢了罢了,燕青暗自叫道,只当汴京相识李师师是一场春梦罢了。如今此梦已逝,有志同道合的楚红姑娘终身为伴,亦足堪欣慰也。 这样想来,燕青的胸中块垒渐渐融消,精神从根本上振奋起来,其体质便更快地得到了恢复。不消几日,就又是一副生龙活虎的模样了。 扈三娘见燕青已康健如常,再度向卢俊义提起撮合其与楚红的婚事。卢俊义认为现在正当其时,便将扈三娘做媒的意思向燕青谈开。燕青对此已有思想准备,当即点头应允。扈三娘得了燕青首肯的准信,回去就去说合楚红,楚红自是应得爽快。 矮脚虎王英听说楚红真的要嫁给燕青,没来由生出一股失落感。扈三娘看得清楚,一边暗骂你这厮真是贪心不足蛇吞象,三娘我嫁给你就是一朵鲜花插到牛粪上了,你竟然还惦着吃楚红的天鹅肉。一边却又少不得施展床上功夫,将那贼心有余贼胆不足的花心丈夫好生地温存抚慰一番。 燕青、楚红双方的意思都说合妥当,卢俊义就将此事禀报给了宋江。宋江听了很高兴,欣然同意亲自担任燕青与楚红的主婚人。为使楚红与燕青的地位匹配,亦因扈三娘的举荐,宋江先行颁布任令,破格擢拔楚红为扈三娘女兵营的副头领。成亲的日子,经山寨饱学之士、占卜专家“入云龙”公孙胜先生根据燕青、楚红二人的生辰八字测算,定在当年金秋时节。 眼看一段美满姻缘就要瓜熟蒂落,一场铁血战事却终致鸳梦成空。这却是那位号称能够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公孙胜先生完全没有预测出来的。 二十五 入春以来,对于是否发兵进剿梁山泊的问题,大臣已在崇政殿上当着徽宗赵佶的面争论过数次。 近一段时间以来,在大宋疆土上此起彼伏地涌现出了一些不安定的因素。负责搜集运送花石纲的奸佞朱面力恃势强夺,刮民入骨,早已引起了东南数路地方的骚动。京东河北等地,因税赋沉重、民不堪负,亦致天怒人怨,群盗蜂起。而梁山泊义军有组织、有计划的军事袭扰,对官府的打击则更甚于昔。 这与卢俊义的加入山寨有着很大的关系。 卢俊义经营偌大的卢府多年,是个很有经济头脑的人,深知拥有雄厚的经济基础,乃是成就一切事业之本,自然也是扩大军事力量、维持武装割据的根本所在。因此卢俊义上山后,一方面积极利用过去的贸易关系为山寨开辟商业渠道,一方面向宋江建议,要经常组织以夺取粮饷为目的的小型快速的军事行动。他的这个建议很得军师吴用的赞同。于是数月来梁山泊便多次派出以林冲、关胜、花荣等智勇双全、能征善战的骁将为首的精干部队,出击济、兖、青、郓等远近州县。 出击部队均采用机动灵活的游击战术、奇袭战法,出其不意地突进城区后,就直奔已经侦察锁定的富宅大户。那些富宅大户里既有骄奢淫逸的贪官污吏,亦有勤恳发家的商贾良民。义军却是不耐烦区分其中的不同,也没制定出什么区别对待的政策,凡经锁定的大户,必被义军一掠而空。其家中人等,无论男女老幼、主仆尊卑,多数皆难免做了刀下之鬼。 义军掠得金银财宝、绫罗绸缎、粮草马匹及其他各色军需物资后,一般即迅速装车撤离。遇有官军追赶堵截,山寨自有人马阻击接应。接应部队也尽量避免与官军纠缠,争取曲折迂回地将其引开甩掉便算了事。当然若是看准了机会,在十分有把握的情况下,也会趁势狠狠地咬上一口,歼灭一股官军的小部队。有时义军则会制造一种全力攻城陷府的假象,将官军唬个屁滚尿流,义军却伺机安然脱身。 梁山泊周围的官军皆非朝廷禁军主力,其装备和人员的战斗力都有限。他们也深知梁山泊人马的厉害,一旦接近义军势力范围,便知难而退,不敢挥兵轻进其腹地作战。因之几个月下来,梁山泊的出击连连得手,山寨财源大进,声势大壮,总头领宋江的心情亦大悦。他认为那卢俊义确有经纬之才,没有白救其上山也。 那些州府县衙门里的大小官吏就日夜惶恐不安,如丧考妣,惧恨交加,如坐针毡。遭了劫的悲愤填膺,暂时没遭劫的也心惊肉跳。请求朝廷速速采取措施除暴安良的奏折,一时间如雪片般由各衙门纷纷驰送汴京。 徽宗赵佶起初并未拿草寇造反当回事,以为不过癣疥之疾也。及至告急的奏折接得多了,才渐渐重视起来。遂将此事当作一个专门问题,拿到朝堂上来让臣属们计议。 关于这个问题的解决,在朝臣中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见。 一班较为清廉的大臣,如宿元景、郑居中以及李纲等,认为当前各地出现的骚乱,皆是贪官污吏横行、税赋徭捐过重所致。乱民的目的,无非是希望朝廷能够削捐减税,薄赋轻徭,惩贪治污,整饬纲纪,使百姓能够安居乐业而已。就连声势浩大的梁山泊贼伙,矛头所向亦只是贪官,而没有针对朝廷和皇上。这就说明他们的本意并不是真正要谋反,要夺取我大宋江山,而实是出于其生存状况之不得已也。 对于这样的一些乱民,如果采用强硬的镇压手段,会逼得他们不得不铁下心来与朝廷作对,那么叛乱之势将愈演愈烈,后患莫大焉。因之,现今朝廷宜采取怀柔政策,一方面出台一些养息民生的举措,同时严加肃贪。一方面派员去招抚各路起事者,首先是梁山泊贼伙。允诺其若改邪归正,则既往不咎,而确有才能者,仍可为朝廷任用。施其以恩德而晓其以大义。彼等多数并非生就的虎狼之辈,自会明白利害所在,归而顺之。如此做来,岂不是事半功倍、冰消雪融而天下定乎? 这种见解看似温和软弱,实则相当高明。施小惠而免大患,对统治者稳定社稷、巩固政权极为有利。民间的敌对力量一旦利诱化解之,短时期内再重新聚集起来就绝非易事。而臣服于朝廷的敌对力量,会被朝廷玩弄于股掌间,终将会被铲除掉。不战而屈人之兵,实为安邦驭民之上策也。可惜以赵佶昏庸的政治头脑,根本看不出其中的妙处。 以蔡京、童贯、高俅等为首的另一班大臣,则坚决主张对各地的乱民予以毫不手软的武装镇压。这首先是因为他们对那些乱民恨之入骨,而且知道那些乱民对他们也恨之入骨。蔡京之辈的所作所为他们自己心里清楚,陷害过多少人,逼死过多少人,他们自己心里有数。在梁山泊的义军里,就有着他们不少的仇人。只反贪官不反皇帝,这个宗旨明摆着就是针对着他们来的。他们对梁山泊义军的这个宗旨深恶痛绝,是可忍孰不可忍。倘那些叛乱者得到了朝廷的赦免,甚至还要与之同朝为官,对他们来说,那才真正是后患无穷。 另外,他们也没把起事的乱民放在眼里。即便是横行河朔、飙卷山东的梁山泊人马,在他们看来亦不过是乌合之众,与地方上的士兵弓手周旋一下尚可,根本不是朝廷禁军的对手。 那些逆种愈闹愈肆无忌惮,无法无天,是该好好地教训他们一下了。于是蔡京等奏道,臣等以为,对各地叛逆主抚者,实乃妇人之心、迂腐之见也。那些乱民贼子从根本上说就是冥顽之徒,不懂礼仪,不习教化,只知道烧杀抢掠,胡作非为。对其行抚无异于向其示弱,结果是令其更加小觑朝廷威严,更加助长他们的猖獗气焰。且易使刁民以他们为榜样,动辄聚众闹事要挟朝廷。此风蔓延开去,法将不法,国将不国!所以招抚之策实为下下策,有百弊而无一利也。 当今之计,依臣等之见宜采取果断手段,奋天子之神威,挥朝廷之铁拳,对那些害群之马坚决地予以弹压之,剿灭之。应当让所有的心怀不轨者,看到叛逆者的可耻下场,从而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常言道,人善有人欺,马善有人骑。治国如驯马,对付桀骜不驯的野性烈马,必须施以铁腕制驭之。唯其如此,方可保社稷安定,海内升平,百姓乐业,而圣驾无忧矣。 主战派与主抚派反复争论了数次,各执己见,相持不下。赵佶听来觉得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然终因主战一方的大臣更得赵佶的信任,赵佶在心里便不由自主地倾向了主战派。他垂问道,若欲行剿,当先向何处用兵?蔡京奏道,本着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的原则,宜首先进剿梁山泊。梁山泊既灭,其他小股贼寇即会闻风丧胆,不战自溃。 赵佶又问,进剿梁山泊的取胜把握如何?童贯出班奏道,只要朝廷鼎力支持,调集禁军的精锐之师去进行围剿,必将是摧枯拉朽,势如破竹。 赵佶见主战派说得底气十足,在心中忖道,这种胜券在握的仗为什么不去打?先灭掉山野蟊贼免去后顾之忧,不是更有利于全力以赴地去联金击辽吗?遂拍案而定,下旨即刻调集各路禁军组成围剿部队。围剿部队的帅印,就交给了主战派的中坚分子童贯。 童贯原本是个宦官,因为心机活络,极善谄媚之道,颇得赵佶欢心。崇宁三年,他被委以监军之职,与大将王厚率二十万大军西征河湟吐蕃。那次战役打得十分艰苦,宋军耗资损兵无数,但最终总算是彻底击败了吐蕃政权,开拓了湟、廓、西宁等州三千余里的疆域,堪称是战果赫赫、战功辉煌了。童贯倚仗自己觐见皇上的便利条件,不仅报喜不报忧,只向赵佶奏报出奇制胜的大捷而绝口不提损兵折将的惨败,而且巧舌如簧地将绝大多数战功都据为己有,大肆吹嘘渲染皆因有了他童某人的运筹帷幄,才有了大宋征师的决胜千里。后来童贯又奉旨征讨西夏,亦是如法炮制,贪功邀赏。 赵佶对军事一窍不通,焉能听得出童贯的奏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只是眼见得大军得胜而归,大宋扩张了版图是确凿无疑的。于是赵佶便认为童贯是一个军事奇才,堪为大用,竟以其阉宦身份正式封其为武康军节度使,加检校司空,知枢密院事,并开府仪同三司。其地位,大约就是相当于现今的国家武装部队总参谋长了。 却说童贯见赵佶将征剿梁山泊的帅印交付于己,知是皇上倚重之意,胸中踌躇满志,就雄心勃勃地意欲再建一番奇功,让满朝文武睁开狗眼好生看看他的能耐。 接旨回府后,童贯即着手筹划出征之事。 说起来这阉竖尚有几分自知之明,尽管在皇上面前他做出了一副满腹韬略、用兵如神的样子,私下却并不真正认为自己是孙武重生、诸葛再世。在西征吐蕃、西夏的战役中他吃的败仗并不少,那些战役之所以最终能够取胜,童贯在内心里承认,最根本的不在于他的军事指挥艺术多么高明出色,而主要是因为在双方的军事经济力量对比上,宋军占了绝对的优势。不过,他由此总结出了以强凌弱、以众击寡乃是克敌制胜之法宝这个非常简单的经验,也还算是个并非盲目自大之徒。 敢在赵佶驾前夸下海口,他心里是有一定的依据的。为准备联金击辽,日前他已将陕西及两河的主力部队做了调动,其中一部分精锐禁军现正集结于京师附近待命。目下与金国的协议尚未最后达成,攻辽战事暂缓,正好先使用这批部队去征剿梁山泊。这批部队皆是富有实战经验的正规野战军,加上原本就驻扎在京畿一带的禁军,总兵力估计应在梁山泊义军的十倍以上。那梁山泊反贼再英雄好汉,再三头六臂,能抵得上湟州不毛之地那牛头马面、茹毛饮血的羌族生蕃厉害吗?我童贯能挥兵平定西土异邦三千里,荡平区区八百里内地梁山泊又有何难哉! 童贯由此自忖,此番出征必胜无疑,因之精神饱满,信心十足,指挥调度起部队来井井有条,只用了十数日,各路的人马粮草便皆调集筹备就绪。童贯一声令下,征剿大军就浩浩荡荡地踏上了征途。与此同时,建康府方面的战船百艘,亦奉命由水路挺进山东。 早有梁山泊的细作在京城里得到消息,将朝廷调集重兵前往进剿的情报飞速传至山寨。宋江、卢俊义、吴用等得悉此讯,不敢轻视,立即紧急调整,加强了水陆各隘口的防卫力量,进行了打大仗、打硬仗、打恶仗的一系列准备和部署。 有关童贯进军的情报不断地传递过来,一次比一次的内容具体准确,也一次比一次令人感到形势严峻。为了更有效地抵御官军的进犯,更有把握地打赢这场反围剿战役,宋江在忠义堂召开了包括各营正副头领在内的大型军事会议,让众头领就作战方法进行充分讨论。 阮小七、李逵等一干草莽出身的头领,主张将山寨的人马化整为零,利用自身熟悉当地峦岭、谷涧、河湖、港汊的优势与官军周旋,伺机骚扰官军并打击其薄弱环节,使官军四面受敌,首尾难顾,最终将官军拖疲拖垮。 而以林冲、关胜、花荣、董平等一拨军官出身的头领认为,上述战术虽是山寨历次反围剿获胜的经验之谈,但对此次的情况却不太适用。此次官军的兵力和来势非常浩大,意在一举荡平梁山泊。即便我们化整为零,官军仍有足够的兵力围而歼之。届时陷入四面受敌、首尾难顾局面的,不是官军而是我军。况我山寨兵力一旦分散,老营必然空虚力薄,若被官军袭破,则山寨将失去立足根本,不得不转入流动作战状态,那就更利于官军各个击破了。估计此次童贯进剿,打的正是这个如意算盘。 所以,此次的破敌之策,宜反山寨的一贯战法而行之。非但不可分兵游击,反而应当集中兵力造成局部优势,坚决打上几个漂亮仗,歼灭官军的一部分有生力量,以挫动官军的锐气,令其不敢轻进。尔后,再择机奇袭童贯帅营,同时广散谣言,曰梁山人马已出兵直捣汴京。这样官军必军心动摇,不战自退,而山寨之围可解也。并且,若此次我梁山泊能以正面作战的方式,击退官军大规模的军事围剿,威名扬于海内,今后将无人敢再轻觑我辈,对山寨的发展利莫大焉。 此议一出,引起了众头领极大的兴趣。众人热烈讨论一番后,基本上对这个思路表示了认可。就连阮小七、李逵等人,也觉得大张旗鼓地宰杀官兵更为过瘾,不再坚持分散游击。 这时公孙胜出言道,林冲等头领提出先打几个胜仗挫敌锐气,无疑是很有必要的。但敌我军力对比毕竟悬殊,硬碰硬地列阵对敌,我们难操胜券。如何保证首战必胜,却要斟酌。 林冲道,公孙先生所虑极是,若要以少胜多,以弱胜强,唯有一策可图。公孙胜道,林头领所思,可是要设伏诱敌,关门打狗吗?林冲笑道,然也。只要令官军钻进我军的口袋,任他有多少人马,也听凭我们收拾。 众头领听得有理,皆点头称善。 宋江亦点头道,此计可扬长避短,不失为克敌良策也。关键是怎样才能让官军乖乖地钻进我军的口袋。 一直在认真倾听众人议论的燕青,此时挺身而起向宋江抱拳道,这个不难,小乙愿去乔装诱敌,管教童贯阉贼听从我们的摆布。 楚红一听,也随之起身道,楚红愿与小乙哥一同乔装诱敌。 李逵跳将起来嚷道,这等事岂能让你们女将去做,还是俺铁牛去的好。接着杜迁、时迁、白胜等头领亦纷纷起身,请求领受诱敌任务。 宋江道弟兄们且都坐下,派遣谁去诱敌,待我与卢头领、吴军师商议后再行定夺。诸位还是先将设伏方案议定为是。于是众头领便将具体作战方法及兵力部署又细致研究一番,确定了各营人马的职责,一个个便斗志昂扬地领命而去。 大厅里只剩下宋江、卢俊义、吴用三个。宋江看看二人道,方才二位言语甚少,是否另有高见?卢俊义道,众头领所议之战法我均赞同,而且我预计是能够打得赢的。所虑者,是纵然赢得几阵,却并不足以迫使官军撤兵。吴用捋须而言,吴某之虑与君同耳。若不能迫其撤兵,战事僵持下去,于我是十分不利的。 宋江沉吟着点点头,问道,那么依二位之见,迫其撤兵,计将安出? 卢俊义道,我倒思得一策,不知军师赞同否。吴用道,我亦思得一策。你我且各自写在掌上,看看同也不同。 卢俊义遂与吴用各自执笔在掌心里书写一字,同时伸展于宋江面前。两人掌心上现出的,却皆是一个“粮”字。 宋江拊掌大笑道,果然英雄所见略同,此计甚合我意。 嗣后三人对作战方案中的若干具体问题逐一进行了商榷。最后谈到诱敌的人选,经过反复衡量,决定还是委派独立行动和随机应变能力皆很强的燕青与楚红去承担这项重要任务。 燕青领受了诱敌重任,心情既亢奋又不安。他自忖自从上山以来,尚未为山寨建立尺寸之功,此番深入虎穴诱敌投网,正是给他提供了一个大显身手的机会,不由得他不情绪振奋,跃跃欲试。 而他所不安者,主要是因为楚红。 燕青知道,一旦孤身深入敌营,什么意外都有可能发生。他不想让楚红去冒这个险。当卢俊义告诉他,决定命他与楚红同去执行诱敌任务时,他就提出,是否可让他单独去,或者另换一个男人同去。 卢俊义解释道,让你与楚红同去,是经过了反复斟酌的。去两个人,彼此可以有个照应,在敌营里的处境相对安全些。但两个都是男人,则不如一男一女更容易取得官军的信任。在女营之中,能与你燕小乙配合默契的,自然是非楚红莫属了。至于危险,肯定是存在的。不只是对楚红,对你燕青也同样存在。这便要靠你们的大智大勇来对付了。以楚红上山前只身刺杀潘世成,以及上山后单骑千里寻解药的传奇般的经历来看,她的机智勇敢不在你燕小乙之下,是可以成为你的得力帮手,或者说是最好的帮手的。只要你们准备得充分,行事镇定,不露破绽,利用官军骄横轻敌的心理,完成此项任务应该有较大的把握。 言至此处,卢俊义稍稍放低声音,语重心长地道,小乙,若说放心,你们两个谁去我都不放心。但在这山寨之中,向来以功勋论英雄。你们两个此番若建下奇功,将来在群雄中的地位,便会另有不同的了。 燕青领悟了卢俊义栽培自己和楚红的一片苦心,点头道,小乙明白主公的意思,我一定将行动细节谋划周密,力求万无一失。 次日,燕青将打入敌营的方式和诱敌的说辞考虑了一整天,觉得比较成熟了,晚饭后便欲去找楚红商谈。 正待出门,亲随报说楚头领来了。燕青忙出去将楚红迎进房中。时已入夏,楚红走了一脸的细汗。燕青递了蒲扇给她,吩咐切瓜、沏茶款待。 待亲随退下,楚红打趣道,瞧你小乙哥一本正经的样子,现在还拿我当外人吗?燕青笑道,你总是女兵营的一个副头领嘛,应当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遂与楚红临桌而坐,正色问起楚红的诱敌设想。 楚红道,我想,你我就扮作夫妻好了。反正,反正你我也是扮过夫妻的。这句话,楚红原是要说反正你我也是要成为夫妻的了。话到嘴边终有些羞涩,便变了个说法。燕青并没注意这些,他郑重其事地摇头道,扮夫妻不好。我的意思,我扮作你爹便了。 楚红以为燕青与她逗趣,一仄头半娇半嗔地道,人家来与你商量正事,你倒拿人家开心。燕青道,你看你看,你又想错了是不?这个时候我有心思开玩笑吗?我是琢磨,似我这样一个精壮汉子到敌营去,官军一定戒备得紧。不如扮作一个老翁,更易令其信任。 楚红想了想道,你说得有道理。但你这二十几岁的模样,怎的就能变成老翁呢?燕青道,这也不难,公孙胜先生的改容术天下无双,让他在我脸上略做手脚,任谁也看不出破绽。楚红道,那太好了,让他也帮我变变模样。我正担心敌营里万一有人认得我的面容,不好搪塞呢。燕青道,那是自然,此事宋卢二寨主与吴军师均已考虑周详,否则岂能派你出去。 楚红道,那么我就扮作你的老伴如何?燕青道,两个老东西去报信,却又显得过分。楚红只好道,也罢也罢,为了哄骗童贯那阉贼,权且让你占我一回便宜。燕青大笑道,这便是了,大局为重嘛。 下面两个人就如何编造身份,如何向官军下说辞等问题探讨一番,相互启发补充,直至编排得像煞有介事,滴水不漏。不知不觉过去了将近两个时辰。看看夜色渐深,楚红遵着营里的规矩,恋恋不舍地起身告辞。 燕青将楚红送出营门,亦有些不舍之意,便信步陪着楚红向前走去。 月明星稀,微风徐来,虫鸣遍地。夏日的山野之夜,别有一番温馨醉人的韵致。 燕青陪楚红行走在山道上,感受着夏夜的清香爽快,身心里不觉间充溢了一种莫名的甜蜜和冲动。楚红也觉得有许多话想说。每当与燕青独处,她都有这种感觉。但真要开口时,却又不知说什么好了。她希望燕青能先找个话题说说,偏偏燕青也无话。 就这么静静地走了好一段路,楚红被沉默压抑得实在受不了,不知怎的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小乙哥,你还在惦着她吗? 燕青一愣,问道,你说谁? 楚红顿感自己唐突,但话已出口,也收不回去了,只得答道,那汴京城里的李师师。 燕青不由得停下脚步问道,此话从何说起?你是如何知道的?楚红道,你服了解药在梦呓里直呼师师,多少人听不到?连宋总头领、吴军师都是知道了的。燕青顿足道,哎呀,这可怎生是好,传将出去,燕青却无地自容也。 楚红见他焦急的样子,扑哧笑道,小乙哥莫急,我说着玩呢。其实只有服侍你的那几个亲随知道,报告了宋卢二寨主。二位寨主已吩咐他们不得乱说。燕青听了,方松了一口气道,这便罢了。其实我与那李师师之间并无甚事,不过萍水之交而已,莫让人捕风捉影地编弄出许多故事,倒添麻烦。 楚红口气酸酸地道,萍水之交你便如此痴迷?你还没回答我问你的话,如今你还在惦着她吗?燕青吁了一口气道,惦着什么,不想了。那不过是一场梦,她不是可以属于我燕青的人。楚红忽闪着眼睛问道,若是她可以属于你呢?拿我与她相比,你是不是还是觉得她比我好? 燕青看着楚红那副烂漫而认真的样子,觉得的确是非常可爱,于是很诚恳地道,你何苦这么想。你与她不是一种人,不好类比的。你自有你的长处,有那李师师所不及的地方。楚红噘着嘴道,小乙哥这话什么意思?是不是说那李师师也自有动人处,有我所不及的地方?你倒是说说,我哪个地方不如她了? 燕青不禁笑道,你这丫头怎的便没完没了了?我也没说你不如她嘛。还没成亲就这般吃醋,若成了亲那还了得?楚红越发撒娇道,我就是要吃醋,我就容不得你说别人比我好。实话实说吧小乙哥,你在客店里救我的那一夜,我便将这颗心系在了你身上。你如何便像根木头似的觉不出来呢! 燕青听得感动,连连说道,我觉得出来,我觉得出来。楚红道,你觉出什么来了?你须摸一摸我这颗心,才会真正知道的。说着,便拉着燕青的一只手,放到了自己怦怦跳动的胸口上。 燕青这时哪里还把持得住,全身热浪一涌,张臂将楚红拥在怀中。楚红早是冲动难抑,顺势便紧紧地搂住了燕青。 夏日穿得单薄,楚红那坚挺饱满的乳房和平滑温柔的小腹紧挤在燕青的怀抱里,瞬时间便激荡得燕青男性的欲望膨胀起来。楚红明显地感觉到了燕青的冲动,她不由自主地使劲贴紧燕青,对燕青耳语道,小乙哥等不得了吗?若是等不得,楚红愿意现在便将身子给了小乙哥。 燕青听了这话,双臂更加用力,把楚红搂得死紧。 但他毕竟理智清醒,不敢在此时放纵。在那销魂的拥抱中沉浸了一会儿,燕青勉力抑制住身体的冲动,轻轻地松开手臂道,大战在即,你我不可造次。待击退官军后,我们再共度良宵,亦未为迟也。楚红是明白人,将脸偎在燕青胸前,温顺地道,小乙哥说得是,待杀败童贯竖贼,我们再共庆大喜。 两个人又紧紧地相拥了一次,便各自带着对方的汗渍体温,带着无穷的回味,分头返回了营房。 这是燕青与楚红最亲密的一次身体接触。也是仅有的一次。如果他们知道事情后来的发展和结果,在这个充满激情的夏夜,肯定会不顾一切地把自己的身体交给对方。 可惜他们没有预知命运的能力。 二十六 童贯虽非真正的将帅良材,却毕竟曾经过沙场历练,具备些基本的临阵经验。他知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的道理,因此率领号称十万之众的征剿大军迫近梁山泊后,没有贸然轻进。童贯传令各部暂且扎营待命,让连续行军多日的官兵略作休整。同时他派出了数路探子,前去侦察此地的地形地貌、水陆交通,以便决定进军路线和作战方案。 不数日,各路探子陆续返回,其侦察结果令童贯十分失望。 由于梁山泊义军已严密封锁了各处要隘和大小路口,探子们无一得以深入其腹地,只能在周边地带找些居民百姓、樵夫渔家进行打探。一般百姓日常的活动范围很小,根本说不清楚方圆数百里的山水状貌,往往是比比画画地介绍了半天,却一无可取之处。有内心倾向于义军者窥破了探子的身份,还故意夸大其词地吓唬他们,说梁山泊里面的地势真是曲折复杂得不得了,不熟悉的人进去就像是进了迷宫,连东西南北都分不出来。更兼义军布下了无数的陷阱机关,误入其中者皆有去无回。过去屡有官军进剿梁山泊,俱是连义军的人影都没见着,自己的部队却莫名其妙地失踪了,成百上千人的队伍连具尸体都找不回去,等等。 探子们将这些不成其为情报的情报禀报给大帅童贯,童贯感到心里没底,不敢率尔进兵,便命当地的府县官员,速找本地的地图来研用。 地图不难找,但找来的地图均是行政区划图,类似梁山泊那样的野乡僻壤根本不在其关注之列。图上除了简单标明此处乃一片山峦沼泽外,余者皆语焉不详,无法当作作战地图使用。 童贯气得将这些屁用不顶的地图揉巴揉巴全扔进了垃圾筐,斥令地方官员速将可资军用的梁山泊地形图报来。地方官员们不敢抗违,诺诺而退。童贯心里却明白,再逼他们也是无用,这帮废物有何能耐在短时间内弄出一军用地图来?不过是骂他们一顿出出气而已。 既然如此,计将安出? 童贯思忖,照目前的情况,只能先派出适量的先头部队,在前面做武力侦察式的强行进击,大部队随后谨慎跟进,稳扎稳打地逐步占领战略要地。这样,即便是遭遇不测,也不致受损过重。 但是这种蜗牛战法进度太慢了,与童贯原先设想的摧枯拉朽式的速战速决战法大相径庭,很有可能使征剿战役陷入胶着状态。天气一天比一天热起来,眼看酷暑将至,战事如不能速决,这整个夏季就得沤在这片蚊虫遍野的山林沼泽里了。这是童贯所不情愿的,也是征剿部队的全体官兵所不情愿的。 还有没有更好一点的办法呢? 这一日,童贯又在帅营后面的一片绿荫下踱步思索,考虑是否可派遣一支武功高强的侦察小队,潜入梁山泊腹地捉几个舌头回来。忽见一个亲兵快步走来,禀报道有一老一少两个百姓擅闯军营,吵吵嚷嚷地说什么要官军为他们做主。童贯正烦得紧,挥挥手道,让营前军校将其打发走即可。这点鸡毛蒜皮的事也来聒噪本帅,你屁股上那块肉闲得发痒了吗? 那亲兵忙禀道,些许小事本不敢惊动大帅,但那两个人言称,他们有帮助官军功打梁山泊的妙策,是以小的不敢不报。 童贯心中一动,回身道,是吗?是何等样人口出大话?本帅权且见他一见。 童贯回到帅帐坐定,命几个亲兵将那一老一少带了进来。 那一老一少正是由燕青、楚红乔装改扮的。公孙胜的易容术果然高明,稍做手脚即令楚红变换了容颜。燕青的老翁面皮更是做得逼真,鸡皮鹤发,精致入微,连额头上的青筋也似浑然天成,没有一毫的虚假破绽。 童贯端坐于虎皮帅椅上,细细地打量了二人一番,和颜悦色地道,本帅军务繁忙,但闻报你们二人执意要求面见本帅,还是拨冗予以接见之,也是本帅体恤民情、爱民如子之意。你们有何话说,不妨直言道来。 燕青做出老翁状态,向童贯颤颤地拱了拱手道,草民原不敢惊动大帅,然则事关重大,必须面禀,是以斗胆骚扰,乞望大帅宽谅。然后,燕青便声情并茂地将编排好的说辞娓娓道出。 燕青说,楚红是他的女儿,唤作小玉。他自唤作鲍进,本是此间的大户。托朝廷的福荫,挣得田产丰厚,家道殷实,原是一派蒸蒸日上的兴旺气象。然而自打梁山泊贼寇兴起,便居无宁日,劫难灾祸接踵而至,如堕地狱一般。梁山泊贼寇不仅抢光了家宅里所有的财产宝器,还将全家主仆上下数十口人丁悉数遣进山中去做苦役。他的老伴已是不堪虐待,咯血身亡。他与小女胸怀家破人亡的血海深仇,在做苦役的过程中暗暗记下了贼寇山寨的各处图形,以备有朝一日官军前来剿贼时,能助一臂之力,令官兵一鼓荡平贼穴,而使良民拨云见日,雪恨申冤。前些日风闻朝廷大兵压境,他们窥得时机已到,遂于贼寇锁卡封山之前,伺机逃出了贼窟。因惧贼人追杀,东躲西藏挨了数日,方敢出来寻见大帅。云云。 童贯听罢,手拈着颌下的黑须,似笑非笑地问道,你之所言,俱是实情吗?燕青躬身道,句句是实,乞大帅为小民做主。 童贯突然沉了脸色,哼哼冷笑道,俱是实情?本帅却知你俱是谎话。你二人分明是梁山贼探,欲花言巧语诱我大军入你圈套。如此童稚伎俩,岂能瞒过本帅。来呀,与我将这两个贼探推出去,就地斩决! 立在两旁的亲兵应一声诺,呼啦啦上去扯起燕青、楚红,执刀押着便向帐外走。 出现这种情况,是燕青、楚红已有预料的。他们针对着童贯的心理,已将可能出现的情况及对策进行过多次演练。而且既然受命深入虎穴诱敌,即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到了此时此刻,怕死也是无用的。所以听了童贯的斩决令,两人也不分辩,相互看了看,即从容地向外走去。 燕青和楚红即将被押出帐门,童贯突然又喝了一声,且住,将他两个与我带回来。 亲兵得令,又应声将燕青、楚红押回。 童贯眯起眼睛观察着二人,阴黠地问道,本帅欲斩你二人,你二人为何不辩一词? 燕青叹道,老汉知道,两军交战须谨防奸诈,大帅之疑在所难免。我父女既不能见信于大帅,辩有何益。唯愿大帅能用上我父女带来的图形,荡平梁山贼穴,雪我黎民冤仇,我父女纵死九泉,亦无憾也。 童贯拍案大笑道,好,说得好。你父女深明大义,忠心可嘉!只因那梁山贼寇狡猾多端,本帅不得不防。方才多有得罪,本帅向二位赔礼。说罢,他离座而起,郑重其事地向燕青二人深施一礼。 燕青忙道老朽不敢当,遂让楚红取出缝在衣衫夹缝里的图形若干,呈与童贯。童贯接过去看了,向燕青询问了一些相关问题,燕青俱对答如流。童贯极为认真地听罢,又对燕青、楚红褒扬勉励一番,便命人带他们去用餐安歇,当然同时也布置了对他们的监控。 为了证实燕青、楚红的身份,童贯派人去燕青所说的居住地区进行了调查,验证当地是否有一个鲍姓大户。这一方面的工作梁山泊早已做妥,岂会露出马脚。探子很快回报,那个地方确有此户,其家宅遭梁山泊抢掠,已被夷为平地。其家中人丁俱被劫入山寨。种种细节与燕青所述别无二致。 童贯得报,疑心去了大半,这才升帐召集众将商议进兵之事。 诸将中多有曾在边关立过战功的骁将,进剿梁山泊本来就有轻敌倾向。童贯扎营多日按兵不动,他们早就等得焦躁,暗哂阉帅胆小无能。今见终于要动手开仗了,个个摩拳擦掌,求战心切,道是有人献图乃是天意,我等不可贻误战机,宜借此东风全线出击,神速挺进,勇猛穿插,分割围歼,则梁山贼寇唾手可灭也。 童贯在众将的鼓动下,头脑发热勇气倍增,仿佛看到决战决胜的壮观场面就在眼前,便依照燕青所提供的梁山泊地形及防御力量配备图,与众将议定了进军方案。众将回营后即开始做拔营进兵的准备,照例要杀猪宰羊激励三军,闹得驻地周边沸沸扬扬,鸡鸣犬吠。 早有细作将这边的动静报进山寨。宋江、卢俊义判断燕青、楚红的诱敌行动已经生效,传令各路人马进入伏击区,严阵以待,只等官军自投罗网。 征剿大军大举进兵之日的凌晨寅时,燕青、楚红被带进中军帅帐。一身戎装的征剿大元帅童贯再一次接见他们,告诉他们说,大军今日便要全线进攻梁山泊,为他们和广大黎民百姓报仇雪恨的日子到了。但我大军虽有图形,到底对实际的地貌不熟悉,因此必须请他们在前军带路。 童贯的这种手段亦不出燕青、楚红所料,他们爽快地回答,为朝廷效力乃分内之事,小民万死不辞。 童贯点头称善,命燕青随由建康府调来的水军统制刘梦龙去湖边登舟,引导战船从水路进发。命楚红随睢州兵马都监段鹏举骑马出发,作为陆路部队前部先锋的向导。 燕青听得要将自己与楚红分开带路,有点不安地看了楚红一眼。楚红觉出了燕青的担心,坦然地宽慰他道,爹爹不必担心孩儿,进山的道路孩儿谙熟得很。待到大军告捷时,孩儿自会与爹爹团圆的。燕青不便多说什么,只好沉沉地叮咛一句,征战阵中刀剑无情,我儿要自己多加珍重。楚红道,爹爹也多保重。二人的目光再次短暂地一碰,即分头上马,各被一队官军簇押而去。 童贯感到这两个人的情绪似乎有点缠绵,但认为乃是父女情深,也未多去留意。 卯时初过,正是朝霞升起,云天灿烂时分,征剿梁山泊的战役正式发动。 先说水军一路。燕青随刘梦龙到得湖港,便弃骑登舟,与刘梦龙同在首船上,导引着由百十艘棹船组成的战队,首尾相连数里,逶逶迤迤向茫茫水泊里驶去。燕青立在船头,不时指点着篙手,这厢有暗网,那厢有险沼,令船队迂回而行,果然是驶得平安顺畅,却让官军在不知不觉间迷糊了方向。 行进了一个多时辰,但见身边渐渐地河汊错综,蒹葭茂密,地形复杂起来。刘梦龙有点警觉地问,老头子,走得对吗?如何钻到芦苇丛里来了? 燕青肯定地答道,一点不错,正是要借着芦荡掩护,才不会被梁山水军发觉。前面不远就是他们的船舶集结地,此刻正是他们造饭无备之时,我们由此奇袭过去,可一举将其水军主力聚歼之。 刘梦龙将信将疑,由着燕青导引船队又行了一程,却越行越觉得心里不踏实。眼见得船队已全数进入夹道似的湖汊中,凭他的水战经验,在此时此地一旦遇伏,首尾难以呼应,整个船队必将陷入腹背受敌的危险局面,甚至会面临没顶之灾,连撤退或者突围的可能性都很小。 是不是上了这老儿的当了? 刘梦龙这个念头涌出,身上先自出了一层冷汗。他当机立断地传令,船队停止前进,前队改为后队,迅速掉转航向撤出这片水域。 然而已经迟了。 刘梦龙的命令刚刚发出,就听得有三声锣响,转瞬间无数只小船似蝗虫般从两旁的芦荡里驶了出来。 刘梦龙一把揪住站在他身边的燕青,咬牙恨道,你这老狗究竟是何人?如何要勾结梁山反贼,害我将士性命? 燕青哈哈大笑道,什么叫我要害你等的性命,分明是你等犯我梁山,自来找死。若问爷爷姓名,你这厮竖起耳朵听好,爷爷乃梁山泊步军头领浪子燕青,人称燕小乙者是也。 刘梦龙怒不可遏,拔剑便向燕青劈过去,却听得一支箭镞呼啸飞来。这是山寨安排的神弩手,专为帮助卧底弟兄脱身而放出的冷箭。刘梦龙忙挥转剑锋去挡那箭,燕青乘机一拳将其击翻,纵身跃入水中。一旁的几个军校欲去追拿燕青,刚跳下船,便被接连飞来的箭镞射毙。 燕青的水性一般,好在有水军头领“浪里白条”张顺在水下接应,带着他很快脱离了险区。 这一连串的事情都发生在刹那之间。待刘梦龙从甲板上爬起身,又有密集的箭镞从两侧的小船上放过来。 这回放过来的箭镞都是浸了油料、绑了火把的,落到官军的船板上,便到处燃起了火焰。刘梦龙知道这种火功战术的厉害,忙传令前队的官兵弃舟泅水,向后队船上转移。此令一出,官兵们顿时乱了套,争先恐后地往湖水里扎,一个个皆成了箭雨下的活靶子。 刘梦龙仗着谙熟水性,在亲兵的护卫下潜水登上了后队的一只战船,指挥部队向外突围。 这时湖面上已是烈焰腾空,黑烟蔽日。芦荡里又驶出载有硫黄、焰硝的快船,穿插于官军船队之间,将其战船连连引爆,唬得官军将士心惊胆战,逃命不迭,完全失去了战斗力。 这时再次响起锣声。左有阮小二,右有阮小七,各率快船从水泊深处驶出,直扑官军船队。落入水中、正在挣扎奔命的官军将士哪有还手之力,一任刀砍枪刺,尽做了异乡鬼魂。上千名官兵的尸体沉浮在湖泊中,将湖水染成了一片污浊的暗红色,其惨烈景象令人触目惊心。 梁山泊这一场水上歼灭战打得痛快漂亮,前后大约一个时辰便解决了战斗。除刘梦龙率三五只轻舟死战得脱外,由上百艘战船组成的一支建康府精锐水师,弹指间灰飞烟灭。 再说睢州兵马都监段鹏举,率前部先锋部队五千余人,以楚红为向导,在水军起锚的同时,由陆路向梁山泊腹地进发。童贯亲率中军数万人马,相隔数里随后挺进。 童贯开始时还比较谨慎,一边行军一边观察地形。几处山隘过后,他见所过之处不但均与燕青、楚红所献图形吻合,而且非常适宜于大部队展开作战,心情渐渐放松下来,派人传令前锋部队,进军速度不妨加快,力求尽快占领战略要地,形成对贼寇主力的包围圈。 段鹏举因见一路平安,亦渐失警惕。得了童贯命令,便只顾催促部队疾速行军,却忽视了身边的地形已然起了变化。 又行进至一处山口,段鹏举猛然察觉这山道的一侧峭壁如削,另一侧则深谷百丈,记起行军路线图上似无此一段路径,乃勒马向楚红发问,此路走得对吗?依图所示,仿佛不曾有此险恶地段。 楚红神态自若地回答,此处确未在图上标明,盖因这段路途甚短,图上标画不下。你们只管向前走,转过山口即是坦途。若将军疑我有诈,就此回师也悉听尊便,孰是孰非我自会在大帅面前辩明。 段鹏举有心暂且按兵不动,派人去禀明童贯定夺,却又怕童贯责骂自己临阵畏缩,贻误战机。踌躇了片刻,他严厉地盯住楚红道,若是扯谎欺诈,如何下场你可明白! 楚红做出有些着恼的样子道,我当然明白,难道我会拿性命开玩笑吗?你既疑心深重,咱们就回去便了。真没见过这样胆小的将军,亏你还是朝廷的正规禁军。 段鹏举见楚红神情自然、毫无惧色,心下稍安,自忖或许是自己多虑了,遂命部队加快步伐前进,迅速通过这段险途。 过了山口,又行了一二里路,地势果然开阔起来。段鹏举举目环顾,只见四面皆是林木葱郁的峰峦,部队似乎是进入了一块盆地。这个地貌图形上标示着吗?是标示着的。但是按图形理解,这周围只应有几座不高的丘坡,眼前这一片如同包围圈似的崇山峻岭,与段鹏举从地图上得来的想象截然不同。 一种不祥之兆从段鹏举心底陡然升起。 他没有再盘问楚红,与这个山野村姑纠缠口舌太费劲,啰唆半天尽是废话。凭段鹏举的野战经验,他意识到,当务之急是抢占正前方的那座山峦。只要能将这个制高点控制在手里,自己的部队就是安全的。于是他传令全军跑步前进,以最快的速度占领前方山峦主峰。 军令传出后,段鹏举一马当先,带领马队向前奔去。后面的步兵走了这半日,已经身疲腿软,汗流浃背,却也不敢违了将令,气喘如牛地勉力向前踉跄奔突。 不多时,队伍的前锋已突进至山脚下。略歇一歇脚,正要向上攀登,但闻一声炮响,三面山头上戟戈战旗齐出。正面主峰的赤色大旗下,立着一条威风凛凛的戎装大汉,卧蚕眉、丹凤眼,面如重枣,长髯及胸,正是大名鼎鼎的梁山泊马军大将关胜。 段鹏举的脑袋轰地一炸,到底是上当了!他本能地回目一瞥,好在那两个监押楚红的兵士动作及时,已经左右出刀架住了楚红的颈项。 这时就听关胜在山上大喝,山下来犯者听好,尔等已入我罗网,识时务者速速放下武器就降,可保性命无恙。若不自量力负隅顽抗,此地便是尔等的葬身坟场。 段鹏举强自镇定地回叱道,你们这帮卑鄙贼寇,不敢与我堂堂正正地厮杀,却设下阴暗诡计赚我,算何能耐。你等睁眼看好,你们的细作就在我的刀锋之下。你们若敢动我一兵一卒,顷刻间便可教她命归西土也。 未待他话音落地,早有两支冷箭飞来,直取监押楚红的兵士的咽喉。那两个兵士猝不及防,同时中箭落马。楚红乘周围的官兵愣怔之际,拨马便向斜刺里奔去。 段鹏举大呼快追。山头上紧接着一阵箭雨飞来,射杀得追兵接连落马。 看到楚红已没入侧面一片山林中,关胜一声令下,战鼓震天价擂响,两翼的山岩上便有无数巨石被一种土制的弹射器抛出,天女散花般铺天盖地地砸入官军阵中。许多官兵躲闪不及,立时便成了尸饼肉酱。官兵等不得段鹏举发令,纷纷抱头鼠窜,四散逃避,部队的队形和建制一下子就变得混乱不堪。 段鹏举在亲兵的掩护下,一面策马回奔,一面声嘶力竭地喝令部队赶紧集结,沿来路突围。 但是来路已被礌石滚木阻塞,哪里还走得过去。 官兵见退路阻断,心里更慌。加上又地理不明,方向不辨,不知该向何方去寻生路,只能一窝一团盲目地东冲西撞,混乱中不知又被乱箭射死多少。 觑得出击时机已到,山上战鼓再起。中有关胜,左有董平、花荣,右有呼延灼、秦明,各率铁骑旋风般杀下山来。随后又有武松、李逵、鲁智深等一干头领带领数千步兵卷入敌阵,大肆冲撞砍杀。 这时的官军虽遭重创,但其兵力和战斗力其实仍不在梁山泊伏击部队之下。如果能有组织地进行抵抗,是可堪一搏的。然而此时这支官军在精神上已被完全击溃了,所以他们根本无心估计伏击部队究竟有多少人马,亦无心再进行殊死肉搏。许多将士逢着梁山人马,即仓皇丢了兵器,伏首乞降。 梁山泊义军无甚优待俘虏的明确政策,只管呐喊着向那数千名囊中之物砍杀过去,逢着不降的也杀,逢着降的也杀。尤其是李逵麾下那几百条步军汉子,多为饱受官府欺压、走投无路被逼上梁山的苦主,今日里得着了这个报仇的机会,如何不如狼似虎、纵横叱咤,放开手脚杀他个淋漓痛快! 这一番厮杀,梁山泊义军势如破竹,直杀得官军这股先锋部队尸横遍野,血流成河。除少量官兵经过苦苦哀求幸免一死当了战俘,若干小股人马侥幸溃入山林成为散兵游勇,大部分的官军兵将皆做了刀下之鬼。先锋大将段鹏举强行突围不成,被大刀关胜斩于马下。 先锋部队陷入梁山泊的伏击圈时,在后面跟进的童贯已感到进军途径与图形有异。正疑惑间,接到探马飞报,前方道路狭窄处,突发礌石滚木将中军与先头部队隔断。童贯情知中计,正要传令部队迅速冲上去,全力打通道路,增援先头部队,却见两翼的峦陵后面密密麻麻地现出了无数旌旗。接着,有一股浓烟冲天而起。 浓烟起处,影影绰绰有一个道士披发仗剑,手舞足蹈。随着他神乎其神、玄不可测的祈咒动作,山野之间渐渐烟尘腾扬,一阵阵的喊杀声似浪潮般从遮天蔽日的烟尘中发出,其声势之豪壮,宛如有百万雄师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 这是梁山泊为阻止官军大部队向前突击增援而设的疑兵之计。立于山头作法的,是颇谙心理战术的“入云龙”公孙胜。散布于山野间的,其实只有不足千名士兵。这些士兵的任务只是在山坡后面策马扬尘,放烟呐喊,与浩大的童贯中军相比,可以说根本没有一点战斗力。林立于峰峦间的旌旗亦为虚设,旗下何曾有一兵一卒。 然而这时先锋部队中伏被围的消息已在中军里传开,官军将士的心情已经紧张起来,见到身边又出现了声势浩大的伏兵,人人不战自惊,哪里还辨得出真伪。更兼公孙胜在山头上遥遥弄鬼,于黑烟缭绕中做出许多的古怪动作,直唬得官兵们六神无主。那时候的人们迷信心理甚重,军队之中亦然,是很惧怕江湖强人以所谓的妖术助战的。 忽然间红光闪闪几声巨响,是梁山泊火器头领凌振,用其自行研制的火炮将几发炮弹发射到了官军阵中。炮弹轰然炸开,已经惊惧不已的官军士兵只道是贼人的妖术显了灵,登时魂飞魄丧地炸了窝,慌不择路地掉头便往后跑。后面的部队见前部溃不成军地逃将下来,以为是中了埋伏,不问情由便亦惊恐万状地撒腿而逃。这股溃兵之潮越卷越大,很快就形成了上万人马的大溃逃。 童贯欲待稳住阵脚,哪里还稳得住。他气恼交加地挥剑亲自斩杀了三四个溃兵,根本无济于事,自己倒身不由己地被溃兵裹挟着也连连向后退去。那帅旗一退,反过来又对全军造成了极大的影响。官兵都认为今日里确实是兵败如山倒了,溃兵大潮愈发地汹涌澎湃,一泻而不可收。混乱中相互拥挤践踏,致死致伤的也不知有多少。 一直奔退至山外,回首察看并无梁山泊军马追杀过来,全军上下才松了一口气。官兵皆已体力不支,就地瘫倒,喘作一团。 此时有探马报来,刘梦龙的船队在湖泊深处遭到伏击,战船被悉数焚毁,进剿水军全军覆没。 童贯阴沉着面孔点点头。他遥望着远处那依然笼罩在黑烟黄尘中的山谷峰峦,心想段鹏举的那五千人马,恐怕亦是有去无还了。 回到大营帅帐,童贯踢桌擂案地发泄了一通,渐渐冷静下来,仰坐在虎皮交椅上,思索下一步该怎么办。 他承认,梁山泊这一场反围剿战役打得的确漂亮。但这并不意味着梁山泊的军事力量真是强大得不得了。官军此战失利,主要是由于误中了贼人奸计。而贼人之所以施此设伏诱敌之计,乃是因为若非如此,以他们的实力,断难与我征剿大军正面抗衡。 这次战役表面上看,官军虽然是水陆两路均遭惨败,但仔细想来,实际损失并不十分严重。水军损失掉的百十艘战船不足为虑,可以再由建康府调集补充,当地亦可募集一部分,旬日内再组建一支更为庞大的船队不成问题。段鹏举的先头部队被歼,兵力损失也只不过仅占全部征剿部队的二十分之一左右,对全军的战斗力不构成实质性的削弱。与梁山泊的兵力相比,官军仍占绝对优势。 通过此次进兵,已对梁山泊外围情况有了一定的实际了解,若改用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的压缩战术,进军速度慢则慢矣,取胜还是有把握的。你梁山泊以为老子当真与你耗不起吗?我童某人偏就与你耗上了,不报这一箭之仇,你童爷我誓不回师。 如此这般思索一番,一股由失败而激起的豪气冲天而起。童贯就又召集各营将领开会,要求他们抓紧整顿部队,做好再次进剿的准备。 谁知这些将领们却大都对首战失利心有余悸,又各怀着保存本部实力的鬼胎,一反上次飞扬跋扈、雄心勃勃的迫切求战姿态,皆变得忧心忡忡、畏首畏尾,极言梁山泊贼势浩大、地形险恶,且有妖人妖术助战,非我等之力可轻图之,宜奏报朝廷从长计议,云云。 童贯听了这些丧气论调十分恼火,却不好过分地强压这帮丘八,毕竟上阵征战还得指望他们。正思量如何加强政治思想工作,以鼓起部队士气,驱使将士用命,又一个极为糟糕的消息传来,给了他当头一棒。 原来,根据宋江、卢俊义、吴用商定的战略方案,梁山泊在派出燕青、楚红诱敌,并在山寨要塞做好充分御敌准备的同时,还派出了一支精干的骑兵部队。这支骑兵部队不过百余人马,却个个是由马军里选出的精锐。带队头领,乃是位居梁山泊马军头领之首的豹子头林冲。莫看只有区区百人,他们所担负的任务却十分重要,那便是奇袭敌后,断其粮草。 兵法云,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乃极言粮草对于战争胜负的重要性。卢俊义、吴用正是看准了十万征剿官军的这个命脉,做出了出奇兵于敌后断其粮草的英明决策。童贯不是不知道粮草的重要性,他一到济州就布置地方部队配合征剿大军掐断了梁山泊的粮道,然而却忽略了防备梁山泊悄悄出兵去毁他的军粮。 官军负责催调押运粮草的,是殿帅府高俅太尉麾下的京师御林军。这支部队平素只知在皇城根下作威作福,很少参加野战。他们恃着前面有童贯的十万大军,觉得打仗的事轮不到自己头上,所谓押运粮草,不过就是个运输任务罢了。就将防卫之心放得极松。 林冲原是御林军的教头,对这支部队的弱点了解得非常透彻。摸清了其大营的情况后,便于子夜时分展开了突袭。林冲仅以数十人马往返周旋,就将敌营搅得一片混乱。待到守粮官兵从懵懂中醒悟过来时,所有的粮车皆已被梁山人马泼油点燃。熊熊烈焰宛如火龙狂舞,照亮半壁夜空。热浪逼得人近前不得,更何谈扑救之。而林冲却趁乱率部撤出了战斗,竟是未损一人一骑。 童贯闻得此报,方信梁山泊里确有高人,远非一般草寇可比。他明白自己中伏失粮,皆因大意轻敌所致。如今部队征战无志,后继乏粮,下面的仗很难再打下去。童贯闷声不语,独坐良久,喟叹数番,无可奈何地下达了撤军的命令。 大风大浪都走过,却在小河沟里翻了船。骑着马无精打采地行走在撤回汴京的官道上,童贯一方面咀嚼着深深的懊悔和沮丧,一方面在心里盘算,应当编造出些什么理由,在皇上面前搪塞这次不光彩的败绩。 梁山泊义军运筹帷幄,以少胜多,出奇制胜,战果辉煌,山寨上下莫不欢欣鼓舞,豪情激荡。宋江在忠义堂前召开了盛大的祝捷会,悼念在战斗中不幸阵亡的弟兄,嘉奖各级有功将士,勉励大家精诚团结,昂扬斗志,提高警惕,备战备荒,随时准备痛击一切敢于来犯之敌。 会后又设丰盛酒宴,为各营头领及有功人员庆功。大家皆为能击退朝廷如此浩大的军事进剿而自豪,胸中充满了试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的英雄气概。人们一个个喜气洋洋,举酒相庆,其欢声笑语的喧闹热烈气氛胜似除夕过年。 然而却有一位头领,置身于这欢庆的浪潮中仍难抑制内心的悲伤。他只象征性地与弟兄们应酬了几碗米酒,便推说身体不适,黯然离席而去。 此人乃是燕青。 他的悲伤是缘于楚红。因为楚红在战斗结束后没有生还。 那日楚红在神弩手的掩护下,机智果断地纵马脱离官军控制遁入山林后,伏于左翼的董平、花荣即派出接应人马,于密林中接上了她。楚红的任务本来至此已告完成,但她眼见歼敌大战在即,不愿放弃这个驰骋疆场手刃官兵的机会,便向一名弟兄讨了一把宝剑,待到出击时,随伏击部队一起杀了出去。 董平心比较细,专门派了两个弟兄随在楚红左右,以作掎角护卫。但在混战中杀来杀去,那两名弟兄渐渐与楚红失散,找不到她的踪影了。整个伏击战结束后,亦未再见楚红回来。董平派人寻找未果,寻思是否楚红已先回大营向宋江复命去了。及至面见宋江禀报战况时,大家方知楚红确实未归。于是紧急在参战部队中查访,询问可有人看到过楚红的行踪。 次日,关胜从一个官军战俘口中了解到,此人目睹楚红在追杀一名官军裨将时,因战马奔速太快,勒持不住,与那官军裨将先后坠下了一道深崖。宋江、卢俊义即命关胜亲自带人去崖下查找。 那壁深崖下沟壑纵横,杂木丛生,地势复杂,极难遍寻。搜索部队披荆斩棘地寻找了一整天,没有找到楚红与那官军裨将的身影,只找到了两匹战马的骨骸。马肉已不知被什么野兽啃得干干净净。据此判断,楚红纵然未被摔死,也是难免葬身兽腹的了。 燕青、扈三娘很不甘心地又带着自己的亲随赶赴崖下,重新搜寻了一遍。除了又在附近发现了一些沾染着血迹的草叶外,别无所获。 又隔一日,在邻近的山谷里,他们发现了官军裨将的盔甲残片。显然是那裨将的尸体被某种野兽拖拉至此而啖之。楚红的遗骸虽仍未寻到,其情其状亦不难想象矣。 宋江、卢俊义闻报甚为痛惜,且深知这个噩耗对燕青打击之重。二人轮番亲往抚慰燕青,以楚红留在军营中的遗物入冢,为楚红举行了隆重的安葬仪式,并将楚红列为此次反围剿战役的首功。 但燕青心头的悲伤,却非这些抚慰和哀荣可以轻易抹去的。 燕青神志恍惚地踽踽而行,不知走了多长时间,来到了他与楚红曾经热烈相拥过的那条山道上。 依旧绿荫如盖,依旧鸟喧蝶飞,却是斯人已去。从去年初秋在汴京城里偶然瞥见楚红行刺潘世成开始,一桩桩一件件,一幕幕一回回,多少往事涌上心头。一些在当时觉得很平常的事情和细节,如今浮现于眼前,竟是备觉留恋,也备感锥心。燕青猝然发觉,楚红在自己心目中占据的分量、地位,原来竟是如此之重。 人往往是这样的,你真正认识到一样东西一件物品或一份情感弥足珍贵的价值和意义,是在永远地失去了它的时候。 燕青失去了楚红,永远地失去了楚红。如此失去楚红,与彼时失去李师师带给燕青的创伤另有不同。彼时失去师师,带给燕青的是无边的惆怅;而此时失去楚红,则带给了燕青无限的哀痛。 一股热流从燕青喉中涌上来。燕青扶住一棵树干咳了一下,咳出一大口鲜血。 回到营中,燕青再一次昏沉沉病倒。幸有安神医精心调治,方使他逐渐将息过来。卢俊义、扈三娘为了慰藉燕青,商议着在女兵营又物色了几名品貌俱佳的姑娘,欲荐与燕青为伴,皆被燕青谢绝。 据说燕青终身未娶。 二十七 暑去秋来,汴京城又进入了最舒适宜人的季节。 这一日的傍晚,一场细雨刚过,风清月白,天遐气爽,正是一个对酒当歌、烹茶联句、泛舟数星、登阁赏月的绝佳时辰。 但是道士张成体味不到一丝一毫初秋之夜的浪漫情致,甚至连普通百姓的一份恬淡闲适心情,此刻的他也是无有的。与一个朋友在一家酒楼里密谈过,分头走出酒楼后,充斥在张成周身的,除了酒精激发出来的热力,还有隐抑的紧张和亢奋,并且夹杂着几分担忧和恐惧。这与身边大自然的气氛很不协调。 他今夜要做的事,本来就与这个祥和温馨的秋夜不协调。他今夜要做的事是杀人,是要遵照林灵素的指派,除掉京师名妓李师师。 所以他此刻穿在身上的不是道袍,而是一身皂色紧口衣裤。 林灵素是七天前向他摊牌的。 那日闻得林灵素要召见他,张成就预感到,林灵素可能有重要事情要指派他去做。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张成懂得这个道理。如果说当初林灵素主动收他为徒纯属善举,那么在接下来的数月里,林灵素屡屡对他恩惠有加,资助不断,是何缘由呢?难道林灵素对所有的门徒都是这样关怀善待吗?绝对不是。 自己这个无德无能、非亲非故之人却独得其优渥,凭什么? 张成暗忖林灵素必有特别用他之处,并且做了为林灵素竭诚效力的思想准备,只等着林灵素开口。他料想林灵素欲交他去办的准是一桩大事,若自己能办成,今后就真正成为林灵素的亲信,前途必将无可限量也。 因此,当林灵素严肃地问他,愿意不愿意为本师完成一项重要使命时,他斩钉截铁地回答道,只要是小徒力所能及的,虽万死而不辞。林灵素脸上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就沉缓地说出了这项使命的具体内容。 张成当时吓了一跳。他揣度过林灵素可能会让他干这干那,唯独没想到会让他去杀人。林灵素见他愣着不语,仍是用徐缓的口气道,怎么,这件事你是不想办呢?还是办不了呢?说这话时林灵素面孔上笑容依然,语调里却隐隐地现出了森冷。 张成觉得一股凉气蹿上脊背,不由得悄悄打了个寒战,结结巴巴地道,小徒不知那李师师与天师有何过节,乃令天师欲置其于死地。 林灵素收起笑容,板了脸道,这个问题你无须多问,也无须知道,知道了于你无益。本师替天行道,无论做何事,自有其道理。你只要相信这一点就行了。本师选中你去做此事,乃是对你的格外器重。这些日子本师待你如何,你心自知,希望你不要辜负了本师的拳拳苦心。 这一番话林灵素虽然说得和颜悦色,张成还是分明听出了其中的压力和威胁。张成感到林灵素那皮笑肉不笑的面孔一下子变得狰狞起来。 林灵素一再施惠于己,原来就是为了让自己去做杀手!如果自己不干,这些日子花销的大量银子,如何去归还他?就算自己归还得起,那便等于与其翻了脸,林灵素能轻易放过自己吗?林灵素在京城里的势力有多大,后台有多硬,张成自是明白。他要想使个法子将自己这般市井之徒置于死地,简直易如反掌。 事到如今,自己恐怕是在劫难逃了。 林灵素所欲除掉者何人?并非是王公侯爵、达官显贵,并非是府衙吏员、富贾鸿儒,不过是区区一青楼歌伎而已。李师师怎的得罪了林灵素,张成不清楚。但在张成的心目中,那些婊子贱货亦属可杀不可留之物。终日里只见她们粉皮白肉、养尊处优,与财势人物调情弄俏、云雨风流,自己却无缘稍近芳泽,是颇令张成红眼忌恨、意气不平的。 前些时,仗着有林灵素赏赐的银两在身,张成曾去一家三等妓馆逍遥过一回。前后不过一个时辰,就被那粉头敲去近二十两银锭,让张成好一阵心疼。 林灵素委派之事既是推托不得,那么就此干掉个柳巷魁首,以泄心头之愤,也算是一举两得,不亦快哉乎! 想到这里,张成决心下定,一挺腰杆,铿锵陈词道,张成受天师大恩,没齿难报。今日天师既有用得着张成之处,张成自当效命,更无他言。 林灵素满意地微笑道,贤徒果然是忠肝义胆,本师没有看错人。此事的缘由不便对你说明,但确属造福社稷之事,你只管坦然去做,不必存负疚之心。这里有纹银百两,你且拿去,事成后还有重赏。话说至此,林灵素脸色一紧,严厉嘱道,但是切记,事情须做得机密,不要留下痕迹把柄。万一出现了纰漏,你要善自处之。 这最后几个字,林灵素说得极轻,却极阴森。张成听得心头一颤。 但事至此间,只能义无反顾了。 张成牙关一咬,答道,天师放心,小徒此去,不成功便成仁。倘有意外,一切概由小徒一人承担,与天师绝无牵连。 林灵素相信他说的不是假话,拈着黑须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辞别了林灵素,张成就去着手准备。他花了几天时间,将镇安坊前后的进退路线,以及禁军逻卒的巡逻规律等情况一一探明。还以嫖客身份进入坊内侦察,摸清了李师师的居住方位和起居习惯等。他了解到,李师师素日里独处的时间比较多,只要瞅准了时机,干脆利落地将其除掉不是难事,心里对做这件事基本上有了底。 但因家中有个卧病在床的瞽瘫老娘,张成终是有后顾之忧。他怕万一遭遇不测,丢下老娘孤苦伶仃,无人照管,便违了绝不向除林灵素外的第二个人提起此事的诺言,在行动之前悄悄约一个换帖兄弟于顺进行了密谈。 当然,张成没有把全部情况告诉于顺。他只是拜托于顺,近日密切关注有关他的消息。如闻有不吉之讯,而且三日后他仍没再去找于顺,就让于顺秘密去找林灵素索要一笔巨款,并代他为病瘫老母养老送终。 这个于顺曾经在街头遭泼皮欺侮,张成出面解围而与之结识,嗣后成为张成的至交。于顺见张成郑重相托,自然无有不从。但他对张成说的这番话感到很奇怪,便问张成究竟遇到了何事乃出此言,兄弟我能否助大哥一臂之力。 张成道此事与你无关,你知道了于你我都不利,就不要打听了。你只须照我说的做,就是对大哥最大的帮助。或许大哥彼时平安无事,所得巨款自有你的一份,你我兄弟从此均可发达也。于顺听张成如此说,不好再深问,便揣着一团疑惑,按照张成的吩咐先行一步离开了酒楼。 张成自以为事情行得诡秘,殊不知他与于顺酒楼密谈的整个过程,俱已落入林灵素亲信的监视之中。 张成出了酒楼,径奔镇安坊而去。 路程不远,转眼即至。因时间尚早,他先踅进了近旁的一家小妓馆,唤了一个三流歌伎,拨弦弄管地胡乱消磨时光。挨到亥时左右,他觉得差不多了,丢几块碎银子与那歌伎,便起身出了这家妓馆。那歌伎原指望他听过曲后有进一步的生意与她做,不料他未到半夜就抬脚走了,心里懊恼,少不得要重抖精神,添脂补粉,再去前面搔首弄姿,拉拢新客,也无须赘言。 但道张成,来到街上后,便顺着道旁房屋的暗影,向镇安坊的侧后方迂回过去。这个时辰,镇安坊的门前灯火明亮,车水马龙,狎客连绵,喧声不绝,正热闹红火得紧。李姥姥众粉头和护院的男仆,基本上都集中在这里忙碌。而一转过侧面的院墙,就安静得多了。 这个去处张成早已窥好。由此潜入院里,不易被人察觉。 院墙经过整修后建得很高,但以张成的攀越功夫,对付它还是不成问题的。张成来到墙下,看看前后无人,稍稍后退猫腰,噌噌几步飞跑,便拧身借劲蹿上了墙头。 跃入院中,略作观察,张成便按照已经探好的路径,在花枝月影的掩映下,隐形匿迹地向后院摸去。师师从来不到前院接客,而她的后院则不是闲杂人等可随意踏入的,这些情况张成均已勘实。他认为只要动作迅速,必是万无一失。在翻入院墙之前,他的心情还甚是紧张忐忑,而此时进入了情境,事到临头,反倒完全地镇定了下来。 曲折的花径很快走完。张成蹑手蹑脚地摸至师师居室窗下,仄着身子,透过细细的窗纱向房中窥视。 师师和蕙儿都在房中。 这一段日子师师过得还算平静。赵佶时来临幸消遣,经常在此留宿,其间赐赠师师的珍宝玉器、书画古籍,不知又有多少。唯师师终是有燕青一段情结积郁在怀,却又无可言说,只将那一片怅惘压在心底暗自消磨,不免衣带渐宽、玉容清减。赵佶不明就里,只道是师师保养不善、体质羸弱,便甚为体贴地不时赐些药膳与之滋补。 今日赵佶又遣张迪送来了一个驻颜密方。师师对养生之道颇有几分研究,见了这个方子,细读一遍,觉得有些道理,这时正在灯下给蕙儿讲解何药是何性能,与何药配伍可起什么作用。讲过后便吩咐蕙儿按药方煎制了来,两人都可试服之。 蕙儿道,这药是皇上赐予姐姐的,蕙儿哪里敢服。师师道,皇上既赐予我,这药便是我的了,我愿意与谁同服,却与皇上无干。蕙儿逗笑道,姐姐不怕蕙儿服了此药,出落得追上姐姐的标致模样吗?师师道那才好呢,让皇上看上你,却不省了我的麻烦。 蕙儿红了脸道,罢了罢了,我这张嘴横竖说不过姐姐,还是老老实实煎药去吧。师师又逗她道,可不许一边煎一边偷着尝,烫坏了嘴倒变成个丑婆子。蕙儿道那可没准,尝着味道香甜,说不定我连药渣子都吞了呢。一面说,一面咯咯笑着跑了出去。师师便顺手取了一本诗词,在烛灯下静吟默诵。 隐在暗影里的张成待蕙儿走远,闪身挪步来到了师师房间门侧。此时房门半开半掩,四周再无他人,正是一个绝好的下手时机。张成只要疾步跨入房中,向着毫无防范的李师师要害处猛扎一刀,事情便会在神不知鬼不觉的顷刻间做完。张成可以全身而退,一星痕迹都不留。 到底是师师命不该绝,就在张成即将动手之际,发生了一个意外。这个意外不是来自外界,而是来自张成的体内。 原来张成在看到师师那柔如柳枝、艳若桃花的倩影时,心旌突然遏制不住地摇动起来。一时间他只觉得通身如焚,一股强烈的欲念汹涌而起,不由自主地吞没了头脑里的理智和使命感。这样天仙一般的美人他生平还是第一次得见,于此唾手可得之际,若不把玩享受一下就断然结果了她的性命,真是天大的遗憾。 在这种潜意识的支配下,张成扑进房中时没有拔刀,而是猛地伸出双手,由背后向前一搂,紧紧地握住了师师那对饱满丰挺的乳房。 师师猝然一惊,一转头张嘴要喊,张成腾出一只手狠狠地将她的喊声堵了回去。师师被张成凶残地一捂,憋得几乎窒息。张成乘师师身体瘫软,随手扯下她的一片衣衫塞入其口中,继之便在师师身上肆意揉捏起来。师师的使女煎药去了,短时间内不会返回,但此地非久留之地,脱了衣服彻底地享受这美人玉体是不可能的。在这一点上,张成还是清醒的,因此只能在有限的时间内过过手瘾,这已足够张成销魂。 师师如凝脂酥玉般的秀乳真是妙不可言,张成的手掌在那两只勃勃玉兔上大把地揉搓,难以名状的快感通过手掌电流似的一束束传遍全身。张成恨不能就这样不停地揉它一夜,揉它一年。 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厉喝,你是什么人? 这一声厉喝如同天外炸雷,惊得张成全身一抖,魂魄俱散。坏事了!这个念头刚在张成脑际里一闪,一件重物已经狠狠地砸到了他的后脑壳上。 来者乃是蕙儿。她方才与师师说笑一阵离去后,到了灶间打开药包,才想起药方落在房间里没拿。因那药中有先煎后入之分,她怕记不清爽弄错了次序,特地折返回来取药方查对,却看到张成在穷凶极恶地向师师施暴,脱口一声厉喝后,情急之下便随手抄起一个大花盆向张成后脑砸去。 这一记重击,砸得张成皮开肉裂,满目金星,身体忽地向一旁倾倒下去。师师乘机一脚将他踹开,掏出了口中的布团。 张成到底是体格强壮,倏忽已负痛爬了起来,并且记起了自己的使命,伸手由怀里掣出匕首,便向师师扑去。师师见有蕙儿在侧,胆气大增,顺手扯过一把椅子挡住张成,同时叫道,快喊人!蕙儿被提醒,一面奋不顾身地撕掳张成,一面放开喉咙大呼,快来人哪,有强盗! 这一喊就将张成喊毛了。本来凭他的功夫,在这种情况下对付师师和蕙儿还是游刃有余,但这时他的下意识里全是夺路逃命的念头。此即所谓做贼心虚也。蕙儿的喊声在深夜里显得异常响亮,不多时便听得有喧嚷声、脚步声嘈杂而来,不知有多少人闻风而至。 这时候的张成哪里还有心杀人,他心慌意乱地摆脱开师师、蕙儿的撕打,拔腿便向外逃。早有动作快的护院男仆提着哨棍已经赶到,看见张成狼狈地从师师房里逃出,又听蕙儿大喊休教走了这厮,抢上去照着张成的小腿抡圆了就是一棍。只听咔的一声脆响,是骨头断裂的声音。张成咚地栽倒下去,再也奔走不得。 镇安坊里的一干护院杂役和李姥姥及众丫鬟陆续赶到,密匝匝地围拢上来。张成情知自己被拿后即便是不被判斩,林灵素为防泄密也必会将他弄死。他懊悔地咬了咬牙,双目一闭,扬起匕首刺入自己的左胸,在众人的一片惊呼声中气绝身亡。 镇安坊从未出过这等凶案,众人皆被唬得惊骇不已。幸而李姥姥还撑得住事,她按下心头的慌乱,吩咐护院男仆保护好现场,差人速报巡夜的官役前来查验,又命人去安抚前面的嫖客。嫖客们得知此事,哪里还有宿柳眠花心情,顷刻间都溜了个精光。 不多会儿,一群巡夜的军士在一个都头带领下赶到了镇安坊。得知事情出在李师师房中,他们不敢怠慢,立即传报了宫中。但凡镇安坊有紧要事宜,无论何时一律即报,这是赵佶亲颁的御令。 宫中当值太监得报,马上禀报了张迪,张迪又即刻奏报了赵佶。这边李姥姥刚指派杂役丫鬟将李师师的房间收拾干净,赵佶就带着张迪及侍卫经由地下通道赶到了镇安坊。 赵佶今晚时至子夜尚未就寝,亦是有其缘由。当张成鬼祟地潜入镇安坊之时,他正与郑皇后以及众嫔妃在刘安妃宫院里,怀着极大的兴趣观看所谓祥瑞吉兆。 这是林灵素与刘安妃相互沟通、精心安排的一个活动。 林灵素与张成敲定了动手的日期后,忽然担心万一彼时赵佶驾临镇安坊,那岂不坏了大事。于是他秘密觐见刘安妃,声称降灾李师师的天时已到,他要在某日夜里大力作法除妖,要求刘安妃是夜必须拖住皇上,切勿使其临幸镇安坊,以免破了法术,并且授予刘安妃一个拖住皇上的方法。 刘安妃觉得林灵素说的那个方法比较荒唐,且有欺君之罪。但为了配合他成功地作法,也就顾不得许多,欣然同意依计而行。 是日午后,刘安妃便像煞有介事地去见赵佶,奏曰她夜得一梦,有一个白髯过胸的老者在梦中告诉她,今夜子时前后揭开宫院里的一口枯井石盖,当有祥瑞吉兆出现。皇上若亲临睹之,可得四海永镇,享寿百年。觉醒梦去,言犹在耳。她颇感奇异,不敢不即奏之。恭请皇上届时亲往观视,倘果有此事,则天下幸甚矣。 赵佶当日无事,原本有晚间去镇安坊坐坐之意,听了刘安妃的这番言语,他却被激起了兴趣和好奇。自从盘古开天地,作为华夏统治者的历代君王,对于天意征兆均是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的。尤其是对于所谓的吉兆,更是宁愿它是灵验的。这与他们强烈地希望自己延年益寿并维持长久巩固统治的心理,有着密切的关系。因此赵佶便答应刘安妃,夜里朕与后宫诸妃同往观之。 晚膳后,赵佶传了郑皇后和乔、崔、韦、王各妃,以及众贵仪、淑容、婉容、修媛、婕妤,熙熙攘攘地都到了刘安妃的宫院里聚齐,临风赏月,听弦品茗。消磨至子夜,刘安妃向赵佶奏报时辰已到,赵佶令其按梦中所示去办。刘安妃便装模作样地焚香祈祷一番,然后命两个体格壮健的太监上去,用力掀开了镇井石板。 果然有奇迹出现。 但见那石板刚被挪开,便忽地从井中跃出一条细长黑影,曲折柔软却又极其迅速地滑行着蹿上井台旁的一棵参天大树,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刘安妃惊呼道,是龙。皇上,分明是一条龙! 那些嫔妃也有看见了的,也有没看见的,听她这一叫,都看见了一般,齐声地附和着赞叹起来,哎呀,是龙,果然是一条龙啊! 其实哪里来的什么龙。那物件就是一条普通的大蛇,是刘安妃依照林灵素的主意,差人预先放入井里的。那蛇在枯井里蜷了半日,憋闷得难受,井口一开便迫不及待地蹿将出来。又见院里人多,那蛇胆怯,出了井口就本能地向枝高叶密的古树上逃去。其中并无半点神奇之处。 离井口不远的郑皇后窥得真切,看出来那不过就是一条蛇,心中暗哂刘安妃为取悦皇上不择手段,嘴上却不说破。她在皇宫磨炼多年,深知这种煞风景的话万万说不得。莫说是后妃们在皇上面前,就是任何一个官吏在其上司面前,如果只会据实直言,不会虚言奉承,那绝对无有好前程,无有好下场,这是人世间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 所以郑皇后也做出了喜悦的神情,向赵佶娴雅地一笑道,神龙腾飞,预示皇上将宏图大展,大宋将倍加昌盛,端的可喜可贺。 嫔妃见皇上抢先祝了贺词,哪个甘于落后,阿谀献媚之语便争先恐后而来,顷刻间几乎将天下的吉祥动听词语道尽。赵佶被这群脂粉裙钗的马屁攻势捧拍得龙颜大悦,传旨就此摆上酒宴,欢庆天赐洪福。 就在盛筵备好、觥筹将举之际,侍奉在侧的张迪得到了由宫外报来的镇安坊出事的消息。张迪知道这个消息对赵佶延搁不得,立即悄悄上前耳语着向赵佶做了奏报。 赵佶一听就坐不住了。他与众嫔妃同饮了一杯,就起身道,朕还有事,这里就由皇后主持继续庆贺,大家尽可开怀畅饮,一醉方休。说罢,便带张迪匆匆离席,点齐了侍卫,赶赴镇安坊。众嫔妃不知出了何事竟要皇上去连夜处理,不免暗自猜疑。只有刘安妃料到,此必是李师师那边着了林灵素的手段,大约是大事不好了。刘安妃心中窃喜,抑制不住地四面劝酒,高声谈笑。好在众人皆以为她是因今夜的吉兆而兴奋,不曾往别处去想。 赵佶来到镇安坊,在院里先查看了刺客张成的尸体,向守卫在旁的军士和闻讯赶过来的李姥姥询问了有关情况。李姥姥是在张成逃出师师房间后才知道出事的,军士们来得更晚,对事情经过说不出完整轮廓,对为何会发生这样的事,更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有个军士奏称以前见过这个贼人,记得他仿佛是个道士。 赵佶想了想,命将张成的尸体运至开封府冷房暂存,责成开封府衙查清此人身份。军士们得了旨意,自去传达办理。赵佶让张迪和侍卫在廊下候着,自己便步入了师师房中。 李师师刚刚服过镇惊丸药,正由蕙儿陪伴着倚在床头休息。因为外面一直乱哄哄的,她们的心情也不安定,方才竟没有留意皇上已经驾临。及至赵佶撩帘而入,二人才骤然发现皇上来了。蕙儿忙欲跪拜,师师也要下床,均被赵佶连道免礼而止。 蕙儿搬过一个绣墩放在床边,请赵佶坐了,便主动退至外房。 赵佶拉过师师的纤手,握在自己的手心里,关切地问师师可否受到了伤害。师师道皇上放心,贱妾主要是遭贼人冷不防偷袭,受了点惊吓。幸得蕙儿来得及时,奋力拖住了那贼人,令其未得便向贱妾下手。赵佶道如此便好,朕闻这边出了事,急得六神无主,生怕你有个好歹,怎生了得。今日你有惊无险,亦是天佑。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看来你师师姑娘福运长久也。 师师勉强笑道,多谢皇上吉言。师师不奢望有多少福分,只盼日子能过得平安,也就心满意足了。赵佶道,若说平安,你一向过得也算平安,今日之事可谓是祸从天降也。 师师沉静地摇摇头道,我又未做什么亏心事,何致便遭天谴。这分明是有人在算计我。贼人今夜来此,显然是欲取我的性命的。她遂将张成袭进房中后的情形向赵佶扼要诉说了一遍,当然是隐去了张成揉她胸乳的情节,而着重强调了他持刀行凶的行为。 赵佶听罢,皱起眉头道,此人既与你素不相识,缘何要对你下毒手?看来必是受人指使而为之。你想一想,近日可曾开罪过什么人,或者与什么人有宿怨? 师师动了动嘴唇,隐忍着将话咽了回去。 赵佶道,朕劝你进宫去住,你又不肯。若早是随朕去宫里安居,焉得遭受这般凶险事故?师师忍不住道,皇上让贱妾进宫自是好意,但只怕这凶险的根子,正是来自宫里呢。赵佶不解地道,你这个想法倒是奇怪,这凶险怎的会来自宫里? 师师顿了顿,轻声叹道,话既至此,请皇上恕贱妾直言了。皇上不是问贱妾开罪过什么人吗?贱妾刚与蕙儿议过此事。贱妾自忖平日行事还算谨慎,就算对客人偶有得罪,也不致招来杀身之祸。况且自皇上亲近妾身以来,妾身也很少再与外人接触了。那么若说得罪,恐怕唯一能够得罪的,就是宫里的那些女人。皇上宠幸贱妾太甚,能不令她们心生忌恨吗? 赵佶瞪大眼睛道,你认为这件事是宫里的某人指使人干的吗?师师道,我无凭无据,岂敢断言。我只是说若是得罪,那么我如今得罪得最厉害的,恐怕也只有她们了,尽管我是无心的。 赵佶愣了一会儿,摆了摆手道,你恐是多虑了。宫里的女人相互倾轧争斗是有的,但是说到雇凶行刺,谅她们还没那个胆子。此案朕一定命人认真追查,给你一个明白结果。师师道,多谢皇上,贱妾就等着案子的结果。 赵佶又问,那么你入宫之事呢?师师道,待这案子水落石出后再议如何?赵佶了解师师的执拗性子,只得应道,朕便依你。又嘱了些让师师好生调理,安心将息休得多虑之类的话。因今夜出宫皇后和嫔妃都知道,赵佶就此留宿多有不便,就带着张迪和侍卫起驾回宫了。临行前给师师留了一块可通行于宫禁中的御牌,嘱师师今后如有紧急事宜,可由地道穿行入宫去找他。 李师师谢恩将御牌收起,自忖她是决不会主动进宫去找皇上的,却不料这块御牌日后还真正派上了用场。 赵佶离去后,蕙儿过来要服侍师师睡下。师师道,我这会儿横竖是睡不着的,你陪我坐一会儿吧。蕙儿便挑了烛花,温了热茶端来,与师师依偎着坐在床头。 师师问蕙儿,我与皇上说的话你听见了吧,皇上压根不信这事与宫里有关。蕙儿道,那就等着查呗,查出来若与宫里无关最好。师师道,若是有关呢?蕙儿忧心忡忡地道,那今后姐姐的日子,无论进宫与否,怕是都不得安生了。 两人一阵沉默。 蕙儿忽然叹道,也不知那位燕青公子现在何处。假如他来为姐姐赎身,姐姐会答应他吗?师师伤感地一笑道,燕青对我来说,是水中月镜中花。不可能的事,不提也罢。 蕙儿道,我是担忧姐姐的归宿。如今眼见得是前渊后谷,进退两难,不知将来会是个如何结果。师师道,谁知道呢,听天由命吧。尘世间的路若是走不下去,大不了我入观为道,倒能省去多少烦恼。只是你这丫头,我得寻思着找个好人家安置了。 蕙儿道,姐姐休提这话,我是打定了主意终生陪伴姐姐的。不瞒姐姐说,我偷偷求人为我和姐姐算过命。算命人说,我的命与姐姐是连在一起的。若要我与姐姐分离,除非是我离开人世。 师师听她这话说得不祥,心里不觉一跳,却又不便多问。转了转脑筋,她迂回着问道,那算命的是如何算我的?蕙儿道,我为姐姐抽的签上有一句诗,算命先生说,请施主自去体味其中意蕴可也。师师问,是一句什么诗?蕙儿想了想道,留得残荷听雨声。 师师将诗句咀嚼了两遍,没再说什么,舒开手臂,默默地将蕙儿搂靠在自己的肩头上。 二十八 宣和二年,桂菊怒放、枫叶流丹的深秋时分,大宋朝廷的一纸招安诏书,由时任殿前太尉的高官陈宗善作为传诏特使,送到了梁山泊寨中。 这是朝廷在平息梁山泊叛乱问题上的一个重大的政治策略转折。 赵佶从倾向于战转到倾向于抚,拍板做出招安的决定,其间自有一番缘由。 童贯在统兵征剿梁山泊前,是在丹墀上对赵佶拍着胸脯说了大话的。不期损兵折将,败绩而归,不唯担心赵佶怪罪,在颜面上也是无光。因此,回京后童贯未敢直接面君复命,而是先悄悄地去殿帅府找了高俅。 高俅是奉命为征剿大军督运军粮的,粮草被烧是部队无法继续作战的重要原因,如果追究开去,他要为这次战败担负的责任,毫不亚于童贯。这些日子他也是惴惴不安,童贯回师后不来找他,他也会马上去找童贯。 这两个同病相怜的人见了面一拍即合,高度一致地认为,应当正面地充分地肯定此次出征的战绩和意义。对于某些有损于朝廷声望、禁军军威的事情,必须严加保密,不得外传,亦不必过细地向皇上奏报,以徒增皇上之烦恼。这不是糊弄皇上、欺瞒臣民,而是维护皇上和朝廷声誉的需要。这两个平素在势力范围利益多寡等许多事情上多有争斗的权臣,对于能够在这件大事上心照不宣地达到高度默契,感到十分高兴。 为了增强他们编派的那些瞒天过海、推卸责任的说辞的分量,两个人还一同携带重礼,连夜秘密拜访了首席宰相蔡京。老奸巨猾的蔡京与这两个人,特别是与大有后来居上之势的童贯,在官场上亦不乏钩心斗角处。但就整体的政治经济利益而言,他与童、高二人毕竟还同属一个阵营。朝中倒蔡的暗流一直汹涌不绝,在与政敌的较量中,此二人都还是老蔡京用得着的力量。所以一俟童贯、高俅将请老太师在皇上面前多加美言的意思道出,蔡京即做出为朋友两肋插刀的姿态慷慨应允。 次日赵佶临朝,童贯、高俅先后出班启奏,面不改色地禀报了业已编造好的征剿战况。 他们奏曰,此次朝廷派遣十万大军征剿梁山泊贼寇,决策英明,意义深远。官军深入寇区浴血奋战,前后数阵共歼敌万余,总的说来是战果赫赫。不过因梁山泊一带地势极为复杂,且逢盛夏酷暑,官兵多有水土不服者,粮草亦因遭连日大雨,受潮霉变难于接济,故而尚有部分残寇流窜于穷山恶水间,未能一鼓荡平,是为大胜中之微憾也。俟我朝天兵略作休整,补充给养,择机再行讨伐,扫灭梁山泊贼寇,乃指日可待之事矣。 徽宗赵佶纵然昏聩,也还不至于听不出征剿大军并未达到预期的作战目标,龙颜便生不悦之色。正欲开口诘问,早有蔡京出班,口称老臣有言启奏。赵佶只好让他先说。 蔡京向左右朝臣扫视一眼,徐徐奏道,童枢密此番挂帅出征,身先士卒战绩卓著。高太尉负责督运粮草,亦是殚精竭虑,劳苦功高。之所以未能尽扫残寇生擒贼首者,盖因暑热多雨、瘟疫流行、天时不利,实非将士征战不力也。此役虽然未奏全功,然大军到处贼寇丧胆,更兼水陆各军皆歼敌数万,已从根本上挫动贼寇元气,令其从此难成气候,尽显颓灭之势矣。所以此次征剿梁山泊之结果,当视为我朝我军之重大胜利,实乃可喜可贺,堪谓可褒可奖也。 朝臣中的一帮趋炎附势者见蔡京如是说,谁不乐得做个顺水人情,就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出班启奏,顺着蔡京的意思,对征剿战果予以高度评价,大加吹捧颂扬。那些正直之士虽对此中就里冷眼看穿、心知肚明,在这种情况下却不便直言驳斥,引火烧身,唯在心里暗自哂笑而已。 徽宗赵佶一来是不愿拂了蔡京及众臣的面子,二来也觉得蔡京说得有些道理,遂转愠为喜,顺水推舟地对童贯、高俅勉励有加,传旨从国库调拨银两,奖赏参战部队官兵。童贯、高俅征战失利、大败亏输的重大罪责,便这样被轻轻掩过。 退朝后,童高二人又各备美姬重金,密往蔡府再行酬谢。 但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是征战败绩这样的大事。尽管童贯、高俅严令参战各部对战况一定要坚持正面宣传的原则,却岂能完全封锁住数万张口舌,征剿战役的胜负损益实情,还是通过种种渠道不断地传泄了出来。一些不满于蔡京一伙专政弄权的朝臣捕捉到这些信息,便暗中上奏折弹劾他们。主抚派也乘机在朝堂上重新提出了对梁山泊义军的招安政策。 赵佶执政多年,深知官场中派系林立,相互倾轧、排挤是避免不了的惯常现象,对那些弹劾奏章并不太当回事。而且他已经当众肯定了童贯等人的战绩,若是出尔反尔地进行追查,非但影响不好,还可能引起动荡和混乱。反正事情已经过去了,查清楚了怎么样,不查清楚又怎么样?查清楚了能将童贯等人一概罢免不用吗?不用他们用谁呢?换一拨人就一定使用得更顺手吗? 因此,赵佶对此不置可否,只在那些弹劾奏章上批上朕知矣几个字,就不了了之了。 然而对于主抚派的招安主张,他这次却没有轻率地采取置之不理的态度,而是认真地进行了考虑。 因为,无论童贯的战果是像他自己吹嘘的那么辉煌,还是像弹劾奏章里揭露的那么惨不忍睹,此次征剿没有将梁山泊贼寇彻底消灭,这是一个无可否认的事实。赵佶对这一点,是不满和失望的。 自从定下了联金灭辽大策,赵佶一心盼望挥兵北上收复燕云十六州,建立千古不朽的伟业,因此就希望能够尽快地平息叛乱,以免除后顾之忧。如能首先荡平梁山泊,对于进一步平息各地多如牛毛的小股叛乱,以及遏制新的叛乱的发生,会产生十分积极的作用。如今大军进剿的方法已经试过,结果是难以令人满意的。再度组织进剿,势必要再度劳民伤财,很不利于大宋养精蓄锐、收复失地的宏伟国策。假如当真能以招安的方式不战而屈人之兵,那又何乐而不为之呢? 基于这种想法,赵佶在朝政会议上将招安之策重新提了出来,让大臣进行讨论。 蔡京、童贯一伙依然是坚决反对招安。他们对叛乱分子的仇恨和鄙视是刻骨铭心的,无法淡化消除。童贯虽曾兵败梁山,但也窥出了梁山泊的实力和伎俩,自度若再统兵征伐,绝不会重蹈覆辙。而且对这次战败之辱,他是耿耿于怀,难以吞咽,立誓要报这一箭之仇。因而在朝堂上,主战派以童贯为首,极言梁山泊贼寇冥顽不化、罪大恶极,而姑息养奸,后患无穷,与主抚派展开了激烈的辩论。 主抚派因为有主战派征战不利的事实在手,这一回据理力争的态度就比较强硬。双方唇枪舌剑、针锋相对地争辩了若干次,仍然是各执己见,互不相让,无法统一,弄得赵佶左右彷徨、心烦意乱。 最终促使赵佶排除干扰下了招安决心的,倒是朝堂之外的李师师。 那一夜,赵佶因白日里听了几个时辰的朝臣论争,心绪郁闷,就去师师处消遣散心。由于心情不畅,自然便不似往日那般谈笑风生,听曲博弈都有些心不在焉,师师觉出他心里有事,见他不说,就知趣地不去诘问,只是倍加温柔细致地伺候着他。 是赵佶自己憋闷不住,与师师行过事后,便将近来朝中的剿抚之争念叨了一遍。师师方知赵佶是因此事而困扰,就宽慰赵佶道,这有何难,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他们爱怎么争怎么争去,皇上的决心一下,全都得闭了嘴。 赵佶道,问题是朕听来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这个决断一时颇为难下。以你之见,朕当何去何从之? 师师刚要开言,却又改了口道,国家大事,贱妾岂敢妄议。赵佶看出师师似乎是有些主张,很感兴趣地敦促道,为朕分忧言者无罪。你莫要吞吐顾虑,有何见解,只管与朕道来。 师师乃道,既皇上如此吩咐,贱妾便姑妄言之吧。此事依贱妾看来,是以抚为上策。赵佶问道,何以见得?师师反问道,皇上看那梁山泊有颠覆大宋自立新朝之意吗?赵佶道,彼等鼠雀之辈安有鸿鹄之志,便是朕将大宋江山拱手送他,他还未必敢承接呢。 师师又问,皇上可听说过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这句话吗?赵佶道,这句市井俗语人人会说,朕如何不曾听得。师师道,以上两条,便是贱妾以为抚为上策的理由了。 赵佶若有所思地看着李师师道,愿闻其详。 师师柔声一笑道,皇上要考我吗?贱妾若回答得不好,皇上莫笑。遍观天下贼寇,贱妾以为分可抚与不可抚两种。欲与皇上争天下者,为不可抚之贼。他们的目标是皇上手中的玉玺、身下的龙椅。不将这些东西交给他们,抚也无用。对此等贼寇,唯坚决剿灭之,别无他策。而梁山泊之志既不在夺我大宋江山,朝廷便有与之商讨招安条件的余地,因此其属可抚之贼也。其志既不在江山皇位,那么聚众叛乱意欲何为呢?这便是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之理了。贱妾对梁山泊贼寇起事原因有些耳闻,那些人多半并非生就的贼种,实乃被种种无奈所逼,才铤而走险扯旗上山,是以民间广有所谓逼上梁山之说。其所欲者,无非是公道二字。如若朝廷肯还他们一个公道,料其反意必消,且必会感恩戴德,乞求皇上给他们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反之,若动用强力征剿,彼见退路断绝,则必反志弥坚,抱誓死决心与朝廷拼个鱼死网破。也就是说,会将这可抚之贼,逼迫成为不可抚之贼。如今天下贼寇之声势以梁山泊为首,众贼对朝廷顺耶逆耶,多以梁山泊之动向为动向。招抚梁山泊,可令天下归心,而征剿梁山泊,则可致天下心寒。其间之利弊,不是一目了然的吗?贱妾孤陋寡闻,见薄识浅,以上一孔之见皆或谬论,皇上但发一笑可也。 李师师这一番话,丝丝入扣,鞭辟入里,直说得赵佶频频点头,块垒顿消。 其实这些道理,主抚派的大臣在朝堂辩论中都说到过,但当时赵佶听来也觉一般,以为不足以压倒主战派那边同样振振有词的雄辩。而现在听师师有条不紊、细语呢喃地一说,却感到句句中听、字字入耳,不禁龙心大悦道,有道是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师师姑娘亦然也。 李师师谦柔地笑道,贱妾不过随便说说。朝纲大计,本非贱妾可妄议,唯请皇上慎虑之。赵佶道,朕意已决,何虑之有。 下次临朝,赵佶不再让众臣讨论,以不容置疑的口气直接宣布了他的招安决定。 蔡京等人虽有不满,却不敢再多说一句。官场中人对上司的态度素来敏感,蔡京一伙担心这是他们失宠的先兆,很是惶惶不安了一段时间。后来见一应朝政大计、官职任免等均按部就班,悉如故往,没出现异常变化,才渐渐地放下心来。 北宋王朝由剿而抚的政治态度转变,对梁山泊义军的前途和归宿,产生的影响是重大的。 陈宗善在济州知府的帮助下,经过多次联系进入梁山泊,受到了宋江、卢俊义的热情接待。宋江甚至亲自跪接了皇上的诏书。但在是否接受招安的问题上,他们表示尚不能马上答复。陈宗善也知道要求梁山泊立即表态是不现实的,而他此行的任务也只是传旨不是劝降,亦不多言,留下了一个无论梁山泊何时接受招安,朝廷均表示欢迎的态度,便辞别了山寨,回京复命而去。 赵佶得到陈宗善的回报,认为梁山泊既接了诏书,表明其是有归顺之意,便很安心地在龙廷中静候佳音了。 赵佶估计的结果大致不差,梁山泊义军最终是接受了朝廷的招安。但其间所发生的波折,由此引出的一段将其本人也牵涉其中的颇具传奇色彩的故事,是他事前绝对想象不到的。 礼貌地送走了传诏特使陈宗善,宋江即会同卢俊义、吴用进行了慎重磋商。 宋江本是郓城县衙的小吏,吴用则为乡间一落第秀才,均属自诩生不逢时、怀才不遇之类的人物。他们皆因仕途不通,常有壮志难酬之憾,而这种心理落差却能在江湖弟兄的尊崇中得到平衡和满足,因而在一定条件的促成下,走上了落草为寇之路。但是在内心深处,他们其实并未真正将这水泊梁山视为立身之本。视野胸怀和才能的局限,都使得他们不可能将起义活动真正地当作毕生的事业看待。起义的最终目标是什么,这支义军将来究竟能折腾到什么地步,折腾出个什么名堂,他们都不甚明确,甚至可以说是十分茫然。 在这种潜意识的支配下,他们始终是为自己留着后路的。在义军的战斗纲领中只打出替天行道、杀富济贫、惩治贪官的口号,而从来不提推翻朝廷、改朝换代,就是留有与朝廷妥协余地的一个具体表现。 宋江曾于一次酒酣之际填词一首,从中不难看出他的这种心迹。其词曰: 天南地北,问乾坤,何处可容狂客?借得山东烟水寨,来买凤城春色。翠袖围香,鲛绡笼玉,一笔千金值。神仙体态,薄幸如何销得!回想芦叶滩头,蓼花汀畔,皓月空凝碧。六六雁行连八九,只待金鸡消息。义胆包天,忠肝盖地,四海无人识。闲愁万种,醉乡一夜头白。 诗词的字句虽写得含蓄,但与宋江亲近之人,特别是心腹参谋吴用,却不难参透其中含义。闲愁万种者,盖因四海无人识也。所谓四海,实则意指朝廷。此种浩感吴用亦怀之久矣。如今大宋皇帝居然派遣钦差不远千里、不避风险、不辞艰辛奔赴山寨来下诏招抚,岂不说明朝中是有人识得我等非等闲之辈了吗? 这个信息及其内涵,颇令宋江、吴用揣摩玩味。 卢俊义在内心里对朝廷的招安,比较自然地持接受态度。他是在遭受小人陷害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不得不栖身梁山泊的。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可促使他扯旗造反的动力。上山以来积极为山寨出谋划策,建功立勋,乃是自身利益已经与山寨绑在了一起的缘故。既然绑在了一起,义军的前途就左右着他的前途,他就不能不对这个前途加以关注和考虑。 卢俊义通过考虑得出的结论是不太乐观的。 历史上所有造反者的前途或曰下场,无非三种情况。第一种是推翻当权者取而代之,第二种是与当权者妥协或向当权者投降,第三种是被当权者消灭。 据卢俊义观察,梁山泊义军虽然号称人才济济,其实多为草莽武夫和原来官府里的下级军官,像林冲、关胜等政治、军事、文化素质均较高者为数寥寥。而即便如林冲、关胜者,亦只堪为将,难称帅材。山寨的最高头领宋江及其高参吴用虽时以刘备、诸葛自诩,实则远非经天纬地之材,他们连与宋廷分庭抗礼的霸业都做不到,更不要说取彼代之了。李逵等莽夫动不动口吐狂言杀去东京夺了鸟位,乃是痴人说梦,根本就不存在这种可能性。 被当权者消灭,这种危险倒是始终存在着。只要朝廷痛下决心,这个结果恐怕迟早会变成现实。莫看这一次梁山泊大败了童贯大军,这只是一次以奇计险胜之例,可一而不可再。并且还是侥幸赶上了童贯那个军事上的半瓶子醋。如果官军的统帅不是童贯,而是真正能征善战的名将如张叔夜、种师道者,此次战役鹿死谁手是很难说的。历来为朝廷所剿灭的义军,无论其将帅还是士卒,下场都极为悲惨。这是没有人愿意看到,甚至人人都忌讳去说去想的一种结果。 达到第一种前途不可能,落到第三种下场不情愿,那么唯一的出路,就只能是选择与当权者妥协,或者叫作投降也可以。 要走这条路也不是一厢情愿的事情。欲与朝廷妥协需要有契机,欲向朝廷投降也须得朝廷有纳降意愿,还须朝廷能够接受一定的投降条件。否则或者是降不成,或者是降了之后处境堪忧。何时能出现这个契机,朝廷何时有纳降意愿,那就要看天意了。 现在这个契机不期而至,令卢俊义感到既突然又欣喜。如此天赐良机,不果断地将其抓住,更待何时哉? 大凡开会讨论问题,主持会议的最高领导人一般不会先抛出自己的观点,都是让属下先谈,最后他再将属下所谈之精华归纳起来,从自己口中说出,就显得比所有的人都高明。宋江也喜欢这样做。邀卢俊义、吴用在小会议厅坐定,宋江屏退左右,便让二人先各抒己见。 吴用对宋江的思想是比较摸底的,但因兹事体大,他不愿率尔出言,乃捻着须髯对卢俊义道,我对此事尚在斟酌中,卢公一向高瞻远瞩,可否先陈高见? 卢俊义爽快地应道可以,便直接亮出了应当抓住这个大好时机,给弟兄们寻一条光明出路的观点。卢俊义之所以如此直率,一方面是由于其性格坦荡,认为与肝胆相照的朋友谈话不必藏藏掖掖,另一方面,是因为其实他也看穿了宋江的心思。 宋江的那首词卢俊义读过,而且能够背下来。以卢俊义的悟性,焉得不解其意乎?更显见宋江心意者,乃是他对朝廷钦差陈宗善的态度。如果宋江毫无与朝廷讲和之意,不要说跪接诏书,盛宴特使,早喝令刀斧手将陈宗善那颗白头活活地剁下喂狗去了。 宋江听了卢俊义的直率表态,暗暗点了点头,却仍故作深沉状问道,卢公据何而出此言,公明愿闻赐教。卢俊义就坦诚地将自己对梁山泊与朝廷力量之对比,以及义军未来的发展趋势和可能性等问题的观察思索分析,扼要地陈述了一番,言辞中肯而见解深刻。唯对有关宋江、吴用治国理政才能的评价,小心略过不提。 宋江见卢俊义上山不过一年光景,已对山寨的现状及前景虑测入微,洞若观火,心下自愧弗如。却又暗捏了一把冷汗:幸得此公忠义无邪,若是这等雄杰人物起了异志,我宋三郎哪里是他的对手! 卢俊义将其见地阐述完毕,谦和地向宋江道,卢某拙见如此,未见得妥当,谨供哥哥参考之。宋江忙将方才的胡思乱想收起,以问作答,吴军师以为卢公所论如何? 吴用见卢俊义已先将接受招安的意见说出,就不再绕弯子,答曰卢公之言非常透彻,加亮闻之茅塞顿开。我梁山泊现虽正处于极盛时期,然水盈则溢,月满则亏。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等不可不为弟兄们的长远出路做打算。朝廷与我主动言和,乃利国利民一举两得之事。我等若不顺时应势抓住良机以图前程,诚为不明不智也。此乃吴某一孔之见,何去何从,唯听哥哥权利弊而裁夺之。 宋江听罢,轻拍了一下案角道,很好,二位所言甚合我意。对于弟兄们的前途,我也是时时萦绕于胸。弟兄们聚义水泊梁山,盖因走投无路、报国无门也。如今朝廷已将大门向我等洞开,我等焉可拒之不前自断其路耶? 于是乎,接受朝廷招安的方针大计,便在梁山泊的核心层会议上敲定下来。 三巨头商议毕,接下来便召开了山寨主要头领会议统一思想。宋江亲自主持会议。说是让大家讨论是否接受招安,实际上宋江在陈述种种利害关系中已经为讨论的方向定了调子。多数头领听了宋江的讲话,在态度上立即产生了呼应。尤其是以林冲、关胜、董平、花荣等为首的一班原为朝廷中级军官出身的头领,过去虽种种缘由反上了梁山,但终是不甘心一辈子身陷强寇生涯,现在能得到一个回归社会,重新做人的机会,他们自是求之不得。 以李逵、阮小五、阮小七等为代表的民间草莽出身的一干头领,对招什么鸟安无甚兴趣。他们从没在官衙里做过什么官,也从不想去做什么官,只是要活得自在洒脱便好。但是这一班人才疏学浅、胸无点墨,吭哧不出有力的反对接受招安的道理。加之这些人素来对宋江敬重,认为跟着宋江干不会有亏吃,看到宋江是愿意接受招安的,也便不多聒噪什么,只说悉凭哥哥定夺便是。所以接受朝廷招安的动议便比较顺利地获得了通过。 林冲、关胜等随后提出了一个问题,却令众人觉得很值得重视。这个问题,就是如何保证梁山泊提出的接受招安的条件能够得到切实落实。 关于接受招安的条件,宋江、卢俊义和吴用进行过详细的研究。诸如梁山泊人马听调不听编,梁山泊所有的头领和士兵去留自由,以往投奔梁山泊者无论所犯罪责大小,一概赦免等,俱在其中。这些条件包含了梁山泊全体弟兄的根本利益,朝廷有一条不答应,便不能接受招安,这个原则是明确坚定的。 但是倘若朝廷表面上接受了这些条件,到梁山泊人马归降后却不兑现,当如何处之?宋江等对此尚未及熟虑。 林冲、关胜这班人在官衙里奉职时间较长,任职级别相对较高,对官场中事的复杂性体验较深,因而在与朝廷打交道上的自我保护意识就较强一些。他们根据当前的形势分析,对朝廷或者说是皇上的招安诚意还是相信的,但对于朝廷中的某些官员不信任。这些官员中的为首者蔡京、童贯等现仍身居高位,手握重权,这就很值得警惕。蔡京一伙人的心地之狭隘、阴暗、狠毒,林冲等都在不同程度上直接或间接地领教过。如果这一伙人对朝廷的招安政策持有异议,阳奉阴违,暗中捣鬼,则接受了招安后的梁山泊人马,便会处于非常危险的境地。 这个看法一经说出,深得广大头领赞同。大家认为这个问题如不解决,一切都将无从谈起。 如何解决这个问题?众头领议来议去,多数人认为应当得到皇上对招安条件全盘接受的亲笔御批。唯有皇上才有制约蔡京等权臣的权威。而且君无戏言,皇上亲自承诺的事情,应当是不会变卦的。 这种认识当然十分幼稚。但当时的梁山泊众头领,包括宋江、卢俊义、吴用三巨头在内的认识仅限于此。皇帝在他们的心目中,还是拥有着一道很神圣的光环的。 达成了这个共识后,会议结束。 这次会议统一了山寨领导层的思想,确定了梁山泊义军的前途方向,应当说是一次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会议上对所有重大问题都进行了充分讨论,并找到了解决的办法。这样看来,似乎接受朝廷的招安,已经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事情。 然而情况并非如此。因为在那个关键问题上,即取得皇上对接受招安的条件的承诺上,会议上达成的共识只是一个原则性的认识,至于如何做到这一点,并未研究出可行的办法。 欲得到皇上的御批,作为一个想法说说容易,真正要办到却极为困难。宋江想遍了所有可以动用的关系,也没想到一条能够绕开朝臣特别是蔡京一伙的耳目,直接与皇上取得联系的途径。眼看着招安大计就卡在了这一道关口上。在会后的几日里,宋江为此事困扰得寝食无心,一筹莫展。 有道是天无绝人之路。正值宋江百思无策之际,吴用献上一计,顿使柳暗花明。 吴用几日来亦在为打通觐见皇上的关节殚精竭虑,昼思夜想。那一日,他在山道上踱步沉吟,遇到了从燕青处视病归去的神医安道全。两人寒暄了数句,分手之后,吴用忽然灵机一动,计上心来。 他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回了忠义堂,对宋江禀道,哥哥休得过虑,如何通达皇上,山人已有计矣。宋江忙问计将安出。吴用道,就出在燕青身上。宋江问,燕青与皇上有何瓜葛?吴用道,燕青倒不曾与皇上有半分瓜葛,但他与京城名妓李师师交情匪浅。而那李师师,不是与当今皇上瓜葛得紧吗?这条路如此一连接,不就既隐秘又畅通了吗? 宋江一听,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道,此计大妙。放着现成的一条线索,我怎的便看不见。吴用道,只是不知燕青肯做这件穿针引线之事否。宋江道,这倒无妨,只须教卢公去说,燕青是无有不从的。 当下宋江便差人请了卢俊义来,向其备述此意。卢俊义也正为通达皇上的事费周章,听了这个主意,虽感这么做不够光彩,却也觉其不失为一条捷径。况且眼下确无他途可行,为山寨大计,便同意了去向燕青说项。 燕青因楚红阵亡,哀伤过度病倒,已有数月时光。现在病症虽愈,精神仍不如前。安道全知道此皆心情沉痛所致,非独药力可及之,能令其康复者唯有时间,因此主要对燕青采取了心理疗法,隔三岔五地来看看他,开些滋补之类有益无害的药让燕青服用,声称这些药甚为有效,只是疗程较长,嘱燕青耐心疗养不可性急。所以这些日子燕青就一直在驻地静心养病,营中的一应杂务都交给了副手去应付,过得倒堪称恬淡清闲。 宋江召开的讨论招安问题的会议,他接到通知也去参加了。在会上他没多说什么,主要是静听着别人发表意见。他听出了多数人是赞成接受朝廷的招安的。联想到自己这一年来的经历,燕青不禁暗觉荒唐可笑。自己从来没有生过造反的念头,为营救被小人陷害的主公卢俊义,身不由己地被逼上了梁山。既来之则安之,能做个驰骋江湖、仗义行侠的绿林好汉,倒也不枉来人世走这一遭。岂料正要塌下身来轰轰烈烈地干上一番,且已与官府结下血仇之时,这些扯旗造反的始作俑者,竟然又打算向朝廷归顺投降了! 燕青觉得命运是同自己开了个大玩笑。同时在心里暗哂宋江之流,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既然早晚要向朝廷低头,你又造的哪门子反呢? 不过想是这么想,轮到他表态时,他还是投了赞同接受招安的票。因为一来他明白卢俊义是愿意接受招安的,对于卢俊义赞成的事他不会反对。二来理智地从现实出发来考虑,他感到接受招安对义军弟兄们来说,确也算是一条较好的出路。而且他看得出来,于此山寨鼎盛之时接受招安是为明智之举。若有朝一日义军势颓,怕是你乞求归降,朝廷也懒得搭理你了。 可是如果接受了招安,楚红和许多阵亡弟兄的血就等于是白流了。想到这一点,燕青的心头便堵得难受。但在这样的场合说这样的话,显然不合时宜。燕青只能在心底里暗自嗟呀。 散会回至营中,燕青的心情很茫然,颇有身如浮萍随波逐流、不由自主之感,就索性抛开诸事不想,每日只顾习书练剑,调理身体,静候着山寨的安排。至于如何与皇上洽谈招安条件等,他根本没去考虑。那不是他该操心的事,他也没兴趣去操那份心。 这日卢俊义来找燕青时,燕青正与一个亲随下棋。一见卢俊义登门,燕青忙起身相迎,一面命那亲随将棋子收了。卢俊义道,莫收莫收,我来与你过上几招。那亲随知趣地为卢俊义端上茶水,尔后便退了出去。 卢俊义觑那棋局,燕青处于上风。卢俊义思考了片刻,看出来燕青急于求胜的弱点,从容运子周旋。双方走了十数步,燕青渐渐招架不住,遂向卢俊义认输道,生姜到底是老的辣,小乙不及主公远矣。 卢俊义道,你的攻杀甚是凌厉,可谓出手不凡,败则败在未给自己留足退路上。一旦局势逆转,便无计支撑应对。世事如棋局,是更须未雨绸缪的。 燕青知道卢俊义是指接受招安之事,轻轻叹了口气道,这个道理燕青省得。凡事应审时度势而行,牛角尖钻不得。卢俊义道,你能想得开便好。你我走到这一步,皆为时运之故,不提也罢了。现今要紧的是考虑今后之路。从长远计,显然是反不如降。如蒙朝廷纳降赦罪,非但对于你我,对于全山寨的弟兄都是莫大的福音也。 燕青道,既是如此,便速速去与朝廷谈判罢了,却又磨蹭什么。卢俊义道,正是其中有个关隘卡住,须你燕小乙去出面疏通。燕青爽快地道,原来主公是有事要派小乙去做,还绕这些弯子做甚。这些日子有安道全先生精心调理,小乙元气已复,马也骑得,阵也上得,主公有甚指派只管说来。 卢俊义道,要你去做的事不是上阵厮杀,却比上阵厮杀重要得多。遂将欲让燕青通过李师师穿针引线通达皇上之策郑重道出。 燕青没想到要他去做的原来是这样一件事,听卢俊义说罢,半晌没作声。同卢俊义当时听吴用说出这个主张时一样,燕青首先的感觉,就是这个方法不够光明正大,将本来可以公开谈判的事情,弄得恰似做贼一般。再者,自打亲眼看到李师师与皇上的亲密关系,燕青心里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屈辱感,他曾暗暗发誓,今后再也不去见师师了。而今不仅要他再去见,还要他通过师师去走皇上的门子,这委实是燕青极不情愿的。 燕青本待一口回绝,却又想到方才卢俊义含蓄地劝说他的那些话,想到这件事与全山寨弟兄前途的干系,亦想到了卢俊义既是郑重其事地来谈,必是代表了宋江的意思。义军虽是民间武装,到底也有着一套严密的组织纪律。让卢俊义与你来商谈,那是看在卢俊义面子上的形式上的客气,如果宋江直截了当地下达将令,你能不奉命行事吗? 这么前思后想了一番,燕青向静坐待答的卢俊义问道,舍此之外,再无良策了吗?卢俊义道,但有他策,我岂肯让你为难。燕青苦笑一声道,小乙还有何话说,从命而已。 燕青既允,宋江等便开始着手准备进京谈判。 卢俊义提出宋江乃山寨之主,不可轻动,是否由他代表宋江去与皇上谈判。宋江反复思量,认为不妥。他自负地认为,卢俊义的名声分量不够,有资格与皇上面谈者梁山泊中唯他宋江一人,无可替代。另外在他内心深处,对卢俊义还是不无防范的。燕青本来就是卢俊义的心腹,让这两个人搭伙去与皇上谈,万一他们做点手脚,谈出个动摇自己统帅地位的结果,篡夺了部队的领导权如之奈何?所以宋江坚决要亲自赴京,他冠冕堂皇地表示,此乃关乎山寨生死存亡之大事,纵然是赴汤蹈火,我宋江亦义不容辞也。 至于亲自进京谈判的危险性,宋江不是没有考虑过。但根据当前比较宽松的政治形势和朝廷的友善态度来看,他认为只要小心谨慎,尚不致出现什么大的意外。 卢俊义见宋江执意亲往,也就不再持异议。宋江命卢俊义在他离寨期间署理山寨中的一应军政事务,以吴用佐之。凡属重大问题均须由卢吴二人共同协商处理。这其中包含了牵制掌控卢俊义之意,吴用自是心领神会。 一切安排停当,正要择日动身,传来了方腊在浙江睦州青溪起义的消息。方腊起义的势头迅猛,自宣布举旗造反,仅数日光景就发展部队十万余众,一时间北宋朝野上下为之大震。 宋江虑及天下格局抑或有变,接受招安的心思有些动摇,便将进京谈判之事暂且搁置下来,甚至还闪现过联方击宋,共取大宋江山之意。后经与卢俊义、吴用观察局势动向,多方进行分析,才认识到方腊虽一时势大,其麾下却皆为乌合之众,并不真正具备与朝廷正规军进行大规模作战的能力,到头来恐终是难成气候。就算是其侥幸能成气候,梁山泊也是很难与其合作的。 因为,方腊起事伊始就打出了一个所谓圣公的称号,不久又分封了什么左右丞相之类,分明是拿自己当作皇上,其狂妄跋扈可见一斑。若梁山泊与其联手,他必不会服从梁山泊节制,那么梁山泊愿意向他们俯首称臣,听候调遣吗?就算天意眷顾,能使梁山泊与方腊联合之力推翻了当今朝廷,到时候两股力量之间,是不是仍然避免不了一场惨烈的火并呢? 宋江原是碌碌之辈,这些问题一摆出来,心下便怯了。权衡一番,终感还是接受招安方为一条最平稳可靠的康庄大道。 经过这一迟延,宋江按既定方针带着燕青等人奔赴汴京与徽宗赵佶进行秘密洽谈,已是宣和三年正月的事情。 二十九 距梁山泊东南方百里之外,有一个偏僻的山坳。在这山坳里,坐落着一个小小的山村。 说是个山村,其实住户并不多,而且都相邻较远,居住得十分分散。乡邻之间的来往也很少,除非逢着集市时与外界打打交道,有的人家成年累月也见不到一个外人。以文人墨客的眼光看,这个野趣盎然、远离俗尘的小山坳,不失为一个隐居泉林、修身养性的好去处。但居住在这里的山民皆贫穷得很,每日里要为果腹的三餐苦苦劳作,是根本体会不到一点世外桃源的浪漫情调的。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乍紧,北雁南飞。在这个深秋时节的上午,一个拄着木棍的年轻姑娘,正踟蹰在山坳里一个寂寥的院落中。她不时向柴扉外的山道上张望着,眼神里闪露着抑制不住的焦躁和渴盼。已经连续几天都是如此,她在等候着龚大哥带回来与梁山泊取得联络的消息。 她就是楚红。她没有死。 在那场诱敌深入的伏击战中,楚红的确是为追杀官军的一名裨将坠下了悬崖。那个裨将她非杀不可,因为在激烈的鏖战中,她中了他的一支冷箭。如不是她听到箭啸声躲闪得快,那支冷箭便不是仅射中她的左肩,而是要钻入她的后心了。 楚红平生最恨的就是遭人暗算,这一箭射得她怒火万丈。咬着牙从肩头拔出箭杆,楚红拨马便向那裨将冲去。那裨将欺她是女流,又带了箭伤,没把她放在眼里,拍马仗剑迎了上去。一交手才知道,论剑术他远不是楚红的对手。何况楚红是找着他来拼命的,他哪里抵挡得住。支吾了不到四五个回合,那裨将知战楚红不过,虚晃一剑回马便逃。楚红岂肯放过他,就咬定了他狂追不舍。一路上有些官兵上前阻击,都被楚红左挥右砍杀得人仰马翻。 那裨将慌不择路,纵马狂奔到了悬崖边上,欲勒缰时已来不及。楚红随后迅猛追到,同样也是收马不及,与那裨将先后连人带马坠下了悬崖。那裨将与战马一起直落谷底当场摔死,楚红的坐骑也身触坚岩摔成了肉饼。 幸得楚红头脑清醒,反应灵敏,于坠崖的刹那间迅速甩镫离鞍,仗着自幼练就的功夫,连续几个团身前空翻,减缓了下坠的速度,得以在半空中抓住了一棵横生的小树。虽然小树力不负重被她连根带出又继续下坠,毕竟距崖底的高度已大大降低。落地时又侥幸为一丛浓密的茅草托住。所以楚红只是身体局部被摔伤,昏迷过去,而未累及性命。 入夜后,在凉爽的山风吹拂下,楚红渐渐苏醒过来,耳闻四野的虎啸狼嗥声,心知这荒山深谷中万万不可久留,乃强忍着全身的剧痛,连滚带爬地转移开去。谷底的地形楚红很不熟悉,况且又是在夜幕之中,南北不辨,楚红越走,偏离梁山泊的腹地越远。行至拂晓时分,楚红伤痛交加,困乏已极,在一个山包下偎着一块岩石歇脚时,就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楚红苏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了一间农家小屋的土炕上。 当时楚红感到自己周身滚烫,像被一团烈火炙烤着,每一寸肌肉、每一条骨缝都疼痛得要命。蒙眬中仿佛觉得有人正在用什么东西蘸着凉水敷在自己的额头上。楚红迷迷糊糊地睁了睁眼睛,映入她眼帘的,是一个六十岁开外的老妪。 楚红想坐起来,身体却根本不听使唤,微微欠了欠身子,便又身不由己地倒下去。老妪按住她道,莫动莫动,你醒过来了就好。你的身子骨还虚弱着哪,敢是多少天没正经吃东西了吧。婆婆这里有粥,你先喝半碗垫垫饥。一下子吃多了,你克化不动的。说着,起身出去盛了半碗米粥来,坐在楚红身边,端着碗一勺一勺地喂她。 楚红很不习惯被别人这样服侍,何况是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老人。但此时她全身瘫软,动弹不得,连活动一根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只得任凭着老妪照料。 喝过了粥,楚红又沉沉睡去,睡了一个昼夜,直至次日午时前后方醒。这一回醒来,楚红感到精神清爽多了,身上也有了些力气。她试着抬了抬上身,就慢慢地支撑着胳膊肘坐了起来。 老妪拿着些洗净了的白布条掀帘进屋,见楚红自己坐起来了,欣喜地道,你觉得好些了吗?这就让人放心了。婆婆这就给你换药,你身上正经是伤得不轻呢。一个大姑娘家,咋就孤身进了那深山老林了呢?敢是走迷了路吧?你的家在哪里,待会儿告诉婆婆,婆婆让侄儿去送个信,也好让你家来人接你。说着便向外喊,定国,把那熬好的药给我端进来。 外面有人应了一声。不大会儿工夫,一个后生端着一只药锅走进来。那后生二十三四岁光景,身材高大,面方鼻挺,浓眉之下一双豹眼炯炯有神。楚红一看到这双眼睛,便觉似曾相识。她定定地端详着那后生,脑海里倏地闪过在丰县午夜逃生的一幕,不禁脱口问道,这位大哥,可曾在丰县做过捕头吗? 这一问,令那后生隐约地脸色一变,他警觉地盯着楚红反问道,姑娘此话何意?你是什么人? 楚红道,大哥还记得去年曾在丰县县丞王俭家后院义释过一个逃犯吗?不过她当时是男人装束而已。 那后生对着楚红看着,仍是一脸狐疑。 楚红这才想起,自己还是被公孙胜易容后的模样。原来那公孙胜的易容术,既简单又奇妙,他只须在面部的紧要处因势利导略做手脚,便可教人容貌迥异。其所用之附着物乃为江湖秘方,用上去与肌肤浑然一体,近在咫尺亦难以觑出丝毫破绽,且不怕水洗日晒,而又可随人意愿很方便地解除。这个解除的方法公孙胜已经告诉了楚红。楚红见那后生一副大惑不解的神色,意识到乃是这易容术在作怪,遂依公孙胜所授秘诀,逐一点按穴位,除下脸上的附着物,恢复了本来面目。 那后生这才辨出楚红是何人,惊讶地叫道,却原来是你,恁地巧遇! 老妪被这情形弄得糊涂,问那后生,定国侄儿,你与这姑娘认识吗? 那后生道,是曾有过一面之缘。不知姑娘怎的飘零至此,身陷于野岭之中?楚红道,这就说来话长。大哥如何竟会在此呢?那后生道,这话说来,也是一言难尽也。 原来那后生,正是去年秋天出于义气私自放脱了楚红的丰县捕头龚定国。 当时丰县县令不想将朝廷要犯在本地走脱的消息传扬出去,便将事情按下不提,没有责罚于他,让他照旧当他的捕头。本来他以为这件事情就这样过去了,然而时隔不久,他却听到了朝廷要犯在本县拒捕被当场正法的消息,就感到十分蹊跷。他觉得这似乎是不可能的事。 因为从常理上讲,楚红在丰县既已暴露行迹,又无可靠的匿身地,断然不会再逗留下去。围捕之夜的情况龚定国非常清楚,楚红绝对没有落网。即便退一步想,假设楚红当夜脱身后未离开丰县,后来又被人发现吃拿,被委派前往捉拿楚红的人,首先也应当是他龚定国。这一则是他的职责所在,二则缉拿像楚红那样武功高强的逃犯,县里亦是必得倚重于他。但后来所谓缉拿逃犯的行动,龚定国一点风声都没听到,甚至连其辖下的捕快基本上都没动用,却是为何呢?是县令怀疑他龚定国不可靠,还是另有别的原因? 龚定国既困惑又不安,决意打探个明白。 他了解到后来所谓的缉捕主要是由王俭与县令谋划操办的,几次去套王俭的话,都没套出个子卯。但他从王俭躲躲闪闪的目光里,分明地感觉到这厮心里有鬼。正当他琢磨着使用什么方法能迫使王俭吐露实情时,王俭却突然暴病身亡。 龚定国对王俭的死因抱有极大的怀疑。根据种种迹象,他将疑点锁定在了县令身上。丰县县令感到龚定国的存在是个威胁,亦对其动了杀机。从此龚定国身边便险象环生,不是出门遇上惊马,就是卧床上出现毒虫。到了这个境地,龚定国已经是后退无路,欲罢不能了。 于是龚定国孤注一掷,断然将县令最亲信的一个保镖绑架。那保镖在被龚定国于其身上划了十七八刀,并被割下了半拉耳朵之后,终于挺熬不住,将其如何奉县令之命杀害孤女,将孤女首级呈送京师邀赏的经过,一五一十和盘托出。龚定国哪里容得这等伤天害理勾当,一怒之下搠死了那个保镖,回头便去找县令算账。 县令发觉保镖失踪,料是龚定国所为,已抢先一步将与龚定国相依为命的唯一亲人、龚定国那老实巴交的大哥龚定邦拿为人质,要挟龚定国自缚投案。龚定邦为不使兄弟遭官府毒手,自己撞死在了县衙大堂前的石柱上。 公仇私恨集于一身的龚定国,就在光天化日下闯入县衙,将恶贯满盈的狗县令刺杀于公堂之上。衙门里的衙役捕快一来惧其武艺身手,二来亦敬其忠义正直,都不认真拦阻缉拿,象征性地与龚定国交手三五回合,便放他夺路而去。 从此龚定国一路潜逃,辗转流落至这一带的山区。他在避人处扎了个茅棚暂且栖身,每日里打一点野味或者采集些野果果腹。 一日,龚定国在山中觅食,遇到一个汉子正与野狼搏斗。那恶狼已将汉子扑倒,情状十分危急。龚定国急抢上去用双手扼住恶狼的咽喉,愣是活活地将它掐死在了掌中。汉子感其救命之恩,要与他结为异姓兄弟。龚定国直言相告,自己乃负罪之人,未便连累他人。那汉子听了龚定国的遭遇,对他更加钦佩,执意与他拜了金兰,并将他带回家里见了老母,就是眼前这个老妪。 老妪听儿子说过龚定国的来历,慨然接纳。她对龚定国说,你只管将这里当作自己的家住下。这里山高皇帝远,难得有官府的人来盘查。倘有人问起,我自说你是我的远房侄儿便了。龚定国见这母子俩确是诚心挽留,亦觉他们天性纯朴,与自己十分投缘,便在这家农舍落下了脚。 此后龚定国每日便与结拜大哥相伴进山,或砍柴打猎,或挖菜采药。到了逢集之日,就拿这些山货去换些粮米油盐。老妪则在家里纺织缝补,洗衣烧饭。一户三人很是度过了一段其乐融融的田园生活。 然而龚定国到底不是生就的村野樵夫,以其秉性、襟怀而论,非是池中之物。枯燥单调与世隔绝的日子过得久了,难免觉得憋闷,就生出田园虽好,终非久恋之家的意思。 从老妪母子以及偶尔遇到的山民、猎户、药农的闲谈里,龚定国了解到这里距离赫赫有名的梁山泊并不甚遥远。关于梁山泊义军的种种传闻,龚定国在丰县做捕头时就听说过一些,他对那些敢于公然以武力反抗官府的豪杰颇为景仰。不过那时他只是将宋江等人的所作所为当作故事来听,在感觉上距离很远,觉得与自己没什么现实联系。如今再听人说起梁山泊,那感觉就大不相同了。 自己现今既然已经是个不能为官府所容的杀人罪犯,何不索性投了梁山,明明白白地去做个绿林好汉,说不定倒可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来。 这个念头一经产生,便渐趋明确强烈起来。 但是人生际遇,多随机缘而定。转眼冬去春来,正当龚定国打算表明自己的心迹,辞别老妪母子去投梁山泊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这件事迫使他不得不改变了既定的出走计划。 老妪的儿子在山中砍柴时,不慎被一条冬眠初醒的小花蛇咬了一口。 那汉子当时没太在意,他让龚定国帮忙挤出伤口里的血水,敷了些常备的防身草药,仍欲继续劳作。谁料那小花蛇的毒性却奇强,解毒草药敷上去后无济于事,不大会儿工夫,那伤腿就肿得像根柱子了。 龚定国见势不好,急忙背起他的结义大哥,飞奔下山去找郎中。但刚走到半途上,人已经是不行了。在咽气前,那汉子竭尽全力对龚定国说了最后一句话,拜托他替自己照料年近花甲的老娘。 结义大哥的这个临终请求,龚定国是无法不承诺的。 有句名言叫作性格决定命运,确是一点不假。龚定国是个极重义气的人,老妪丧子之后心神俱损,孤苦伶仃,龚定国断无弃其而去之理。带着老妪去投梁山泊,行动上又极为不便,况且老妪也受不住艰苦的跋涉颠簸。龚定国投奔梁山泊的计划不得不搁置下来,乃至于时过境迁,终成泡影。此后,龚定国的人生之路步入了另外一条轨道,倒也不失为轰轰烈烈一场。这是后话,且按下不表。 这一日龚定国又去砍柴打猎,以作冬贮之需,在山溪边偶然看到了迷路昏厥的楚红。龚定国见她身带重伤,命悬一线,在尚不知其身份来历的情况下,果断地先将其背回了家来,让老妪帮助救治,才有了这一场奇异的重逢。 楚红与龚定国先后听对方讲述了各自的遭遇,皆拍案称奇感叹不已,亦皆为这意外的重逢感到非常高兴。楚红深切地感激龚定国的两次救命之恩,龚定国忙自谦道,这还是你楚红姑娘命大,吉人自有天佑也。 老妪在旁听了这些来龙去脉,啧啧称奇道,你二人这番离合遭际,正像是说书人编的故事,恁地凑巧。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看来你二人都是有福之人。我这穷老婆子不知前世修了何德,才修得二位福星降临寒舍呢。说得二人都笑起来。 楚红虑着回山寨归队,问此地离梁山泊有多远。龚定国道远倒不远,据说也就是百十里地,但是道路不畅。楚红道,这不妨事,我走过的险峻之路多了,再崎岖的路我也走得。我将息个一半日就返回山寨,烦婆婆为我备点干粮在途中吃。龚大哥和婆婆的救命之恩,来日必报。 老妪忙道使不得,姑娘伤势沉重,神亏气虚,眼下莫说是翻山越岭,百里跋涉,便是离床下地,若无人搀扶,恐怕都是下不得的。楚红笑道,婆婆太心疼孩儿了,其实孩儿是栉风沐雨、摔打惯了的人,痛也受得,苦也吃得,没有那么娇贵。说着便要移身下地,走动走动让老妪看看。 但是身上只稍一用力,楚红便心中一凉,相信老妪之言不谬了。 原来楚红身上,除左臂的箭伤外,还有在厮杀中负的若干处伤。更严重的则是摔伤。她从百丈悬崖坠下,虽设法自救保全了性命,骨折筋裂却是避免不了的,其中最重的两处骨折都在腿部。她能够在大山里奔波数日,完全是依靠高度紧张的精神和顽强毅力的支撑。这种精神力量只能起暂时作用,一旦松懈下来,就再也顶不上去了。 楚红这一动,不仅牵动全身的伤处,引起了一阵剧痛,而且察觉到被摔伤的右腿一点都不听使唤。她不知自己身上的伤到底有多重,是否会就此残了,心头惶恐,脸上不禁渗出一层细汗。 老妪见状安慰她道,姑娘莫忧,你这伤势虽重,治得及时尚可复原,不会落下毛病。我们山里人,都略通些疗治跌打损伤之术,我已为你敷用了活血化瘀药膏,肿痛不日内可渐消。但因你摔伤后活动过甚,断骨处多有错位,如若接不好,以后的麻烦就大了,须请专门的正骨郎中来接方可。我让你定国大哥这就出去寻请郎中。婆婆这个住处,独门独户,偏僻安静,绝少有人打扰。你只管安心养伤。待你的身子骨活动自如了,再提动身之事不迟。 楚红面对如此现状,知道心急也无用,只能依了老妪之言,耐下性子且留在了这农舍里养伤。 幸而龚定国寻得了一个高明的乡间郎中,将楚红的断骨接得十分周正,楚红痊愈后活动如初,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龚定国付给了那郎中一张新猎得的珍贵豹皮作为报酬。 接骨以后,在老妪的悉心照料下,楚红的身体和精力都恢复得较快,刀箭创伤亦渐次愈合。只是那骨头的再生弥合,却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办得到的。伤筋动骨一百天,像楚红这样严重的骨折,欲使它完全长好,没有六七个月的静养是不行的。若现在急于活动导致再度伤折,必然会落下终生的残疾。 楚红很明白这一点,知道除了耐心静养以待恢复,没有别的办法。好在她与龚定国、老妪相处融洽,在这里住着无甚不便,还给龚定国和老妪带来了许多欢乐。从这一方面来讲,在此待上几个月她还是待得住的。 令楚红不安的是与山寨的联系问题。自己在战场上失踪,山寨肯定会派人寻找。寻找不到会做如何猜测?是不是会猜测自己阵亡了?宋江、卢俊义、扈三娘诸头领,以及与自己朝夕相伴的姐妹们,该是如何地焦虑担忧?尤其是燕青,得不到自己的消息会急成什么样子?一想到这些,楚红便坐卧不宁了。 楚红的心情瞒不过老妪和龚定国的眼睛。老妪时常说些开心话宽慰她,或者找点有趣的事情,比如教她剪些奇特的窗花,帮她解闷。龚定国更能体察她的心事,就问她是不是因为山寨不明你的下落而心神不安,要不要我替你去送个信? 楚红承认正是为此。但她说,送信这事是有风险的,路途也很艰难,实是不好意思麻烦龚大哥。龚定国道你这样说话就见外了,你不是拿我做哥哥待嘛,哥哥为妹妹做点事谈何麻烦。再说我本来亦是有意投奔梁山泊的,借此机会与山寨结交一下,岂不正是一举两得? 龚定国将欲去梁山泊送信的事告诉了老妪。老妪是通情达理之人,自是不会反对,但嘱龚定国路上多加小心。于是龚定国带足几日的干粮,就上了路。 出了山口,龚定国才发现自己将这件事想得简单了。 龚定国不认得去往梁山泊的路径,出山后小心翼翼地打探到唯一可行的路径时,方知从这里根本走不过去。 原来童贯在征剿梁山泊时,曾命令济州郓城一带的府衙,派兵切断了梁山泊与外界的所有联系通道。后来童贯虽然撤了军,这个封锁山寨的命令却没有解除。地方政府生怕梁山泊人马乘胜下山作乱,在防范措施上不但不敢松懈,反而有所加强。这种包围封锁状态到了梁山泊义军正式接受招安、拔寨赴京归降时才被解除。所以梁山泊虽然取得了反围剿战役的暂时胜利,其生存环境并未因此改善,反倒有一定程度的恶化。这也是梁山泊头领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而能比较理智地考虑义军后路的一个重要因素。 当然,这种地方部队的围困封锁,并不能真正彻底地切断梁山泊与外界的联系。山寨中人倚仗地理环境的熟悉以及种种暗线关系,自有迂回出入的途径和方法。但是对于外面的百姓来说,要想进入梁山泊可就是非常困难了。 龚定国硬着头皮来到哨卡前,编造了些家中老人病重,急欲借道返回,乞请行个方便之类的言语。守卡的官兵一概不听,毫不通融。再请求下去,他们索性眼睛一瞪吼道,你这厮休得聒噪,再啰唆个鸟,老子便将你当作欲投梁山泊的反贼拿了。龚定国无奈,只得折返回去,与楚红商议另辟蹊径。 楚红是从深山里辗转翻越来到此地的,龚定国思忖可由山中寻路过去。既然楚红能走得过来,难道我便走不过去吗? 这个想法,在理论上当然说得通,实际做却不是那么回事了。深山里沟壑纵横、丛林蔽日,身入其中莫说无路可行,走得远了连东南西北都难以辨认,稍有疏忽甚至会将来路都忘记。楚红流落到此实际上纯属偶然,意欲重觅归途,只能瞎走瞎撞,根本无迹可循。龚定国进山两次,皆是无功而返。这回是第三次,看来也是希望甚微。 果然,傍晚时分,疲惫不堪的龚定国又是带着一脸的沮丧归来了。 区区一桩送信的事都办不成,龚定国觉得自己很无能,很没面子。楚红看着龚定国满面愧疚,于心不忍,反过来宽慰他道,山里边的道路是不好找,实在找不到也就算了。反正我在这里已待了不少日子,这个信早报一日晚报一日,也是无所谓的了。索性待我将伤养好,直接返回山寨,倒给众头领和兄弟姐妹们一个惊喜。 龚定国道,那时若路途还是不通,你又怎么回得去呢?楚红道,我还从山里走。我毕竟是从山里走过来的,所经之处有个大概的印象,比你漫无根据地乱撞要强些。老妪在旁道,指不定再过个把月,官道上的哨卡就撤了呢。到时候让定国送你从大道上走,却不是好? 楚红心想,左右不过再有一两个月光景,自己便能行路了,遂欣然笑道,就这样吧,我踏踏实实地陪着婆婆再过一阵日子,说真的,我还真舍不得离开婆婆呢。老妪道,婆婆又哪里舍得你走,若不是怕误了姑娘你的大事,婆婆倒想将你做个亲闺女一般留在眼前呢。 龚定国不好意思明说,其实在内心里是更舍不得楚红离去。 于是楚红便在与山寨音信断绝的情况下,在这个偏僻山坳的农舍里继续将养了下去。 楚红以为这无非是延迟几个月回山寨的问题,到时候将这一段情形向山寨头领和燕青叙说清楚就是了。她可以想象得到,到了与山寨的兄弟姐妹重逢时,将会怎样喜极而泣;与燕青再度相见时,又将会如何热烈缠绵。但她却哪能料到,洞中方数日,世上已千年,政治形势的剧变就发生在她与世隔绝的这几个月里,竟令她从此便与梁山泊义军分道扬镳了。 三十 宣和三年的春节刚过,负有与皇上面议招安大计重任的宋江一行,就顶风冒雪登上了赴京旅途。 之所以选择这个时候动身,一则是因为此时天下城乡都在过年,各州府县镇包括京城汴梁的防范盘查都比较松弛,宋江一行在外活动遇到麻烦的可能性较小一些。二则也是只争朝夕的意思。接受招安的方针大略既然是几经周折终于确定,那就是越早谈成越好,省得夜长梦多。另外,梁山泊也无有过年期间概不议事的官府律例,不按常规出牌,是绿林的一贯作风。 宋江此行,除了带着肩负特殊使命的关键人物燕青,还带了戴宗、李逵以及两个贴身随从。 本来宋江是只要戴宗和两个随从跟着自己和燕青赴京即可。戴宗是专搞外线情报工作的,散布在各城镇的联络点他都熟悉,到了汴京后的衣食住行一应杂务有他来安排就足够了。但李逵得知宋江要轻装简从进京,便坚决要求随行护卫。 卢俊义、吴用顾虑李逵生性鲁莽怕他在外惹事,都不同意他去。宋江原也不要他跟去,却架不住他的反复请求。宋江就考虑到,李逵虽然鲁莽,但有他的长处,那就是对自己的一片忠心。 在梁山泊众头领中,若论对宋江的耿耿忠心,李逵应为当之无愧的第一人。他以一介野夫而能与许多曾为朝廷命官身份的头领比肩而坐,并驾齐驱,全仗宋江的一力提携。李逵这个人颇能知恩图报,单凭宋江对其不计尊卑平等相待这一点,他便甘为宋江赴汤蹈火。更兼李逵勇力过人、一身是胆,倘若发生点什么意外,有没有这样一个人在身边,宋江的安危确实大不一样。所以最终宋江答应了李逵的请求。 宋江与李逵约法三章,在外一不得酗酒,二不得单独外出,三不得管闲事。李逵自然是满口应承。吴用深知李逵的承诺恰似放屁一般,事到临头都会丢到九霄云外去,但见宋江已允了带李逵同去,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能暗暗叮嘱戴宗,务必将李逵约束住。 扮作商贾的宋江一行于元宵节前夕的一个下午到达汴京,住进泰和旅店。旅店的管事已先期接到由山寨情报系统传过来的秘密指令,为宋江一行备好了适宜的住宿房间。 在巨桶热汤中洗去一路风尘,略作休息,用过店里为他们准备的虽不奢华却颇为精致的接风晚餐,已接近戌时光景。 燕青换了一身干净衣衫,当晚便出门去李师师处探访。宋江与其他人就在店里歇息等候。 李逵闻听外面过年的气氛热闹得紧,心想既然此刻无事,何不去街上走走,看看京城的花灯彩炮,却不强似闷在这鸟店里坐禅。因见宋江、戴宗一脸心事,毫无外出观光之意,他又不敢造次开口,只好自回房间,百无聊赖地躺下去。其实他也走得乏了,身体挨上床铺,不大会儿工夫便鼾声如雷。倒是宋江和戴宗,惦着燕青此去的成败,仰在枕上听着外面街市上的喧闹声,直至深夜尚难入眠。 这上元节前夕的汴京之夜,端的是花团锦簇,盛况非凡。 原来在宋初时,规定元宵节放灯只有三天,即正月十五及其前后各一天。至太祖乾德五年,以当今朝廷无事,五谷丰登,宜纵士民行乐为由,下诏增放灯火两日。太平兴国六年,太宗正式定下上元节五夜灯制。到了宋徽宗年间,北宋的奢靡之风登峰造极,汴京元宵灯会的规模便发展得更大。每年从腊月初一起,就开始了所谓的预赏元宵,一直折腾到正月十五,再掀起举市观灯狂欢的最后高潮。 在此期间,汴京城里的各个主要活动场所悉起山棚,张乐陈灯。宣德楼前更是布置得彩灯万盏,金碧交辉。还有那些伶人乐班,夜夜在露台上演剧作戏。是以这些日子,每到天一擦黑,街上便热闹起来,无论尊卑富贫,俱各走出家门,在这龙灯凤烛、笙歌弦乐中尽兴游乐,直至更深夜阑方休。时人晁冲之有《传言玉女》词描摹上元灯节情形曰: 一夜东风,吹散柳梢残雪,御楼烟暖,正鳌山对结。箫鼓向晚,凤辇初归宫阙。千门灯火,九街风月。绣阁人人,乍嬉游,困又歇。笑匀妆面,把朱帘半揭,娇波向人,手捻玉梅低说。相逢常是,上元时节。 诸如此类诗词当时甚多,比如:“宣德楼前雪未融,贺正人见彩山红。九衢照影纷纷月,万井吹香细细风。”“忆得当年全盛时,人情物态自熙熙。家家帘幕人归晚,处处楼台月上迟。”皆为记叙北宋上元盛况之作。本书难以尽述,窥其一斑可也。 且说燕青离了泰和旅店,无意观赏这良辰美景,一心只系在如何完成那桩重要而尴尬的使命上。他避开熙熙攘攘的大道,只拣着偏僻便捷的小巷行走,仗着路途熟悉,很快便来到了镇安坊附近。 正门是进不得的。由正门进去,必会被李姥姥阻住,容不得他去见李师师。燕青便转到了坊院的那扇后门处。 上一次燕青跟随蕙儿从这里出入过,情况已经熟悉。燕青推了推那扇小门,门在里面插着。燕青不耐烦去拨弄那门闩,看看两旁无有人踪,便纵身上墙翻进了院子。 镇安坊里面此刻比较清静,市民们大都观灯去了,到这里来的客人不多。坊里的护院杂役丫鬟,亦有不少乘机告假玩耍去了。所以燕青潜入院子里后,一个人影也没碰上。 后院的路径燕青亦比较熟悉,他顺着花荫幽径行到师师房前,正要由窗棂处窥视里面的状况,却听得门帘响动,走出一个人来。 燕青看那身形,辨出是蕙儿,便悄悄地跟过去,轻唤了她一声。 蕙儿忽听有人在暗里叫她,吓了一跳,手上端着的那只煲汤的瓦罐差点掉在地下。燕青忙道,蕙儿姑娘别怕,我是燕青燕小乙。蕙儿定睛一看,惊喜地道,哎哟,可吓死我了,你是打哪里冒出来的? 燕青道,从后墙进来的,特来拜访师师姐姐,怕被那李姥姥挡了,只好出此下策。蕙儿道,真是难为你这一片苦心。但让李姥姥知道了,却有说不尽的麻烦。燕青道,我知道。我只小坐片刻,与师师姐姐说点事情便走。蕙儿叹道,燕公子,你与我师师姐,根本是有缘无分的,还有什么话好说。燕青道,此话休提,我此番不是为个人的事情而来,实是另有要事,要与师师姐姐商量。 蕙儿见他一脸郑重,料其乃无事不登三宝殿,遂对燕青道,恰好师师姐正独自在房里,你随我来吧。 本来这几日师师也想出去观灯游玩,却闻张迪遣人传话,说皇上可能随时要来,让师师在坊里候着,师师便未敢擅自外出。等了两夜,赵佶没来,师师颇觉乏闷。这时她正在研究一款棋谱打发时光,听见蕙儿在房外似与人细语了几句又折回来了,就漫不经心地问道,蕙儿,你在同谁说话呢? 蕙儿进了房间,诡谲地对师师一挤眼睛道,是一位不速之客。 说话间,燕青已随之挑帘而入,向着师师揖道,燕小乙不约而至,冒昧打扰,望请师师姐姐鉴谅。 李师师万没想到是燕青猝然出现在面前,惊讶地半张着嘴巴,一时说不出话来。蕙儿机灵地说,你们说你们的话,我在外面望着。就将瓦罐放在一旁,退了出去。 李师师缓缓站起身来,低问道,李姥姥怎么会让你过来的?燕青道,我是从后墙偷偷翻进来的。正道走不通,只好走邪道,没有办法。 师师淡淡地苦笑一下,端详着燕青道,又是半年多没见面了吧,你比上次来时瘦了。燕青道,姐姐也是瘦了些。师师道,这么长时间没有音信,我以为你不会再来看我了。燕青道,姐姐说哪里话,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只许姐姐忘了小乙,小乙断不会忘了姐姐。 师师垂睫默然有顷,方觉这么与燕青相对立着不妥,遂让燕青坐了,斟了一盏茶送到他面前,自己与燕青隔案而坐,轻启朱唇道,你上次就那样走了,闪得我心里好难受。我分明看出来,你是有话要对我说的。你当时想对我说什么话,现在能说给我听听吗? 燕青叹道,那些话,如今说来都是无用的话了,还说它做什么。师师道,不管有用无用,我只是想听听。你若藏着不说,今后也不用再来了。 燕青停了停道,好吧,小乙实话实说,不瞒姐姐。上次我来时,已随我家主公卢俊义投了梁山泊义军。我家主公得知我思念姐姐甚炽,愿出重金与我赎了姐姐。当时小乙即是专程来与姐姐商谈此事。 师师听了,心里顿时激起了一股汹涌的浪潮,脱口怨道,既是你有这个心思,为什么不说出来?燕青道,当时皇上与姐姐那情状,小乙是亲眼得见。小乙岂可因一己之情思而误了姐姐的锦绣前程?便是姐姐不嫌弃小乙,小乙亦不能不为姐姐着想也。 师师怅然无语。片刻,长叹一声道,是我李师师有负于小乙兄弟也。 燕青忙安慰师师道,姐姐不必作如此想。今后小乙与姐姐以姐弟处之,亦足感欣慰矣。将来小乙仰仗姐姐帮衬之处,怕是少不得的呢。师师道,姐姐倒是真想为兄弟你做点什么,借以还报这番厚意深情。但我不过是个教坊女流,恐对小乙兄弟是百无一用的。 燕青接住师师这个话头,正色地道,姐姐此言差矣。今夜小乙到此,正是有一件极要紧的事情,欲郑重拜托姐姐。 师师闻言,有点诧异地看看燕青道,是吗?有何要紧事你不妨讲来,但凡我李师师能办到的,一定尽心为你办了便是。 燕青再向师师拱手一揖道,如此小乙先替梁山泊的众弟兄们向姐姐致谢。遂将欲通过师师与皇上取得联系,举行秘密谈判,商定招安大计之事,对李师师尽述一遍。 李师师乍听此事,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而从燕青细细的言谈中,渐次明了了这件事的必要性和重要性后,一种颇具有些崇高意味的责任感和义务感,就逐渐地由她的心头升起来。这是一桩关乎梁山泊义军也是关乎朝廷社稷的大事,若能通过自己的手促成招安,免除苍生涂炭、黎民血火之灾,于国于民皆利莫大焉。更何况,此事是燕青奉命承办,事情的成败与燕青的前途大有关联,自己更是义不容辞,断无推托之理。 因此,师师稍作沉吟,即明确地表示,梁山好汉的义举,我李师师早有耳闻。其起事造反,盖因贪官污吏所逼,实乃出于无奈也。今其既有归顺朝廷之意,乃是强国安民的好事。唯民安方可国泰,这个道理我李师师省得,愿意为此尽绵薄之力。皇上近日就要过来,我一定劝说皇上尽快地安排与山寨的头领会晤,早日落实招安大计。 燕青见师师答应得爽快,非常高兴,起身再拜道,姐姐身居绣闱而心系天下,深明大义,小乙不胜钦佩、感激。小乙即去禀报我山寨宋江总头领,静候姐姐的佳音。 师师见燕青有就走之意,不禁幽怨地看了他一眼道,你却是急的什么,难道公事说完,我这里你便坐不得了?你与我就没有别的话好说了吗?燕青尴尬地一笑道,非也非也,小乙在姐姐这里,便是连坐上七天七夜也坐不够。只怕时辰久了,与姐姐有所不便。师师道,再稍坐片刻也无妨嘛。你和你家卢大员外怎的好端端便上了梁山,我还想听你说说呢。 燕青道,说起这事,亦是情势所迫,哪个好端端的想去造反。遂又在椅子上坐下,正要将他与卢俊义上山的来龙去脉讲与师师听,却闻脚步声急促,门帘一掀,蕙儿匆忙走进道,姐姐,快,皇上来了,燕公子他又出不去了。 燕青与师师一听,虽不免一愣,但因有了上次匿于内室梁上的经验,并不太紧张。师师看着燕青,带些歉意地道,恁地是这般巧,偏生你来皇上也来。小乙兄弟少不得要再做一回梁上君子了。 燕青思忖着,说道,小乙做做梁上君子,倒是方便得很。不过既与皇上不期而遇了,小乙何妨就此见见皇上。姐姐意下如何? 李师师立即明白了,燕青欲趁此机会,亲自察探一下皇上的态度。 她很是佩服燕青的这种胆魄。以师师对赵佶性格的了解,她感到燕青这样与赵佶坦诚相见虽嫌突兀,但或许对梁山泊与皇上的沟通更有益处。这时候没有更多的时间犹豫权衡,李师师本亦是个有胆有识、敢作敢当的女子,她略一考虑就果断地首肯了燕青的主张。与燕青紧急商议了几句之后,师师与蕙儿便赶紧出门去迎驾。 徽宗赵佶一行人这时已行至廊前。看到师师、蕙儿迎出,赵佶让张迪和随行侍卫止步。张迪和侍卫对赵佶到此后的护卫工作已经谙熟,便各自向既定的守候位置待着去了。 师师带着蕙儿来到赵佶面前。因赵佶常来常往,早下旨免了她们那烦琐的跪拜礼节。蕙儿随师师向皇上行了万福,先自告退去准备茶果。赵佶便执了师师的纤手,边向房中走着边说道,朕本想昨夜便来看你,又被宫里一些琐事缠住。你是不是等得急了?不曾埋怨朕吧? 师师款款笑道,皇上于日理万机之中还惦记着贱妾,贱妾已是感激不尽,岂敢再有抱怨呢?赵佶道,这么说,朕来与不来,师师姑娘都是无所谓的了?师师娇嗔道,皇上净会抓人家的话柄,人家根本不是那个意思。赵佶就乐得哈哈大笑。 一路说笑着,挑帘迈进房门,却见有一条浓眉俊目、英姿勃勃的年轻汉子,器宇轩昂,迎门而立。 赵佶大感意外地一怔。正待发问,那年轻汉子已向他纳首施礼道,草民燕青,不期在此遭遇圣驾,乞恕冒犯龙威之罪。 赵佶莫名其妙地打量一下燕青,回头问师师,这个燕青是何人?如何在你房中? 师师忙按照与燕青商议好的说法,笑盈盈地对赵佶解释道,贱妾还没得空给皇上说呢,这燕青又唤作燕小乙,是贱妾的一个表弟。他趁过年的工夫进京来看我,顺便托贱妾办点事。正巧就赶上皇上来了,却不是有意冒犯圣驾。 赵佶与李师师已交往经年,对师师的家境身世不说了若指掌,也是基本清楚的。以前从未听师师提起过燕青,现在蓦地冒出来这么一个表弟,他心里不能不掠过一丝疑惑。不过这疑惑也只是一闪而过。或许这燕青是师师的远房亲戚,因平日里来往稀疏而未曾被师师提及,也是有的。所以赵佶也没往更多处想,大度地摆了一下手道,既是师师姑娘的亲属,朕恕你无罪。 燕青从容地向赵佶躬身拜谢。 师师侍奉着赵佶在铺着鹅绒靠垫的紫檀木椅子上坐了。蕙儿端了香茗鲜果进来,借着摆放茶水果盘之机观察了一下房间里的气氛,不知下面将会发生什么事,又不便多作逗留,只得揣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退了出去。 师师手执紫砂壶为赵佶斟着茶,正琢磨该如何向赵佶说明燕青的来意,那一旁赵佶却先开口了。赵佶觉得这房间里多了一个燕青,甚是不便。但碍着师师的面子,又不好即刻将其支走,便不得不没话找话地先与燕青寒暄个三五句,令其知趣退离以后,自己再与师师好生缠绵。 于是赵佶一面接过师师递过去的茶盅,一面随便地向燕青问道,你说你是唤作燕青燕小乙是不是?你是何方人氏呢?燕青道,回皇上话,小乙自是大名府人氏。赵佶嗯了一声道,大名府离汴京不算太远,你也不时常来看看你的表姐?燕青不由得与师师的目光一碰,又迅速避开,向赵佶回答道,平素多有些不便处,也就疏于往来了。 赵佶笑道,那么显见得你此次来京,是有事必得求你表姐不可的了。你来京所求何事呢?燕青又与师师交换了一下目光,稍稍一顿,断然直言道,小乙是欲托师师姐带一句话给皇上。赵佶微笑着呵了一声道,你要带话给朕?现在朕即在此,你有何话,直接奏来可也。 燕青遂向赵佶庄重地再揖一礼,朗声道,多谢皇上开恩。小乙要带给皇上的话是,山东梁山泊义军总头领宋江,为商讨接受朝廷招安大计,望请觐见皇上面议。 此言一出,房间里顿时变得静可闻针。 本来赵佶思忖,燕青之所求者,若非银两帮衬,就是想谋个官职。这都不是什么难事,能满足他就适当地满足了他得了,图个师师高兴就行。他万没料到,燕青张口吐出的,竟是这般石破天惊之语。 一时间,赵佶狐疑地盯住了燕青,师师则紧张地盯住了赵佶。片刻之后,赵佶喑哑而严厉地对燕青喝问一声,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燕青坦然地向赵佶抱拳回答,实不相瞒皇上,燕青乃是梁山泊步军头领之一也。 赵佶陡吃一惊,本能地站起身来就要呼喊侍卫。燕青未等赵佶呐喊出声,抢上一步逼至赵佶面前,软中带硬地道,请皇上少安毋躁,容燕青把话说完。若是惊动外人进来发生误会,恐对皇上龙体安全不利。 师师亦疾趋前劝道,皇上莫急,小乙并无恶意,不妨听他说完再作道理。 赵佶多次听说过梁山好汉如何如何厉害,他对眼前这个燕青虽不了解,但从燕青周身透出的那种从容不迫的气度和威风上,看得出此人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的。自己带来的那些宫廷侍卫未必是他的对手。况且燕青近在咫尺,若要动手,顷刻便可将自己擒于股掌之中,侍卫就是赶过来,又奈其何呢? 审时度势,赵佶知道现在任性不得。但心里的一团火却窝得他实在难受,他便转向师师斥道,这厮是梁山泊强人,你为何不告诉朕?师师慌忙跪倒,口称贱妾知罪。 燕青正色地对赵佶道,皇上容禀,此事却怪不得我师师表姐。小乙投奔梁山泊之事姐姐一向不知。方才小乙正要对姐姐诉说遭受小人陷害,被迫落草梁山的原委,皇上就来了。所以一切来龙去脉、情节缘由,其实皆尚未及告诉姐姐。皇上若要怪罪,罪责只在燕青身上。 赵佶见状,觉得不便当着燕青深诘师师,将局面弄僵,乃做出一副宽容姿态,让李师师平身。师师谢恩起身,就势劝慰赵佶,皇上请坐下吧,有话慢慢说来。 赵佶就坡下驴地坐回去,故作威严地对燕青道,朝廷早有招安旨意下达,尔等既欲接受招安,自与当地州府接洽便是。燕青道,方才小乙向皇上禀奏得很明白,关于招安事宜,我们总头领宋江请求与皇上面议。 赵佶听着燕青语气和缓而内里强硬的话,心里很不受用,皱了皱眉头道,朝政事务自有各部大臣各司其职,尔等有何事需要协商,可以去找相应的衙门,不必直接来找朕。燕青道,若是如此,这招安之事,恐就做不成了。赵佶不悦地哼道,怎的便做不成? 燕青平心静气地徐徐言道,此中的道理,皇上一听便知。梁山泊聚众起义者,多为朝廷上下的权臣奸宦、污吏贪官贪赃枉法、处事不公、横行霸道所逼。那些官吏与我梁山弟兄结怨甚重,纵然我等有化干戈为玉帛之心,他们亦断不会有容我等归顺之意。如果招安之事与他们去洽谈,其间不知会生出多少枝节,弄出多少手脚,到头来终是很难谈得拢。而且我梁山弟兄对他们的任何承诺,也都是信不过的。如此去谈,招安大计显见得必将成为泡影。招安不成,固然对我梁山泊不利,对大宋王朝宁有利乎?目下我梁山弟兄所衷心信赖者唯有皇上,以为唯得皇上之圣谕,方能扫平一切明障暗礁,而令大事顺利成就。是以,我山寨的总头领宋公明哥哥才不避艰险,亲赴汴京求见。我燕小乙才不揣冒昧,来找师师表姐牵线搭桥。其间之诚意苍天可鉴,此中之苦心望皇上明察。突兀冒犯之处,亦唯乞皇上谅赦也。 燕青一气呵成的这一席话,堪称言简意赅、情理并重,说得赵佶不禁暗自点头。尤其是听燕青说到梁山弟兄所衷心信赖者唯有皇上时,心里大为受用,而且还颇有些自豪和感动,那脸色便明显地缓和下来。 由于知道眼前这个英武的梁山泊头领不会对自己构成人身威胁,皇帝的威仪在不知不觉中又回到了赵佶的身上。师师敏锐地察觉出了赵佶的情绪变化,知其已在一定程度上消除了对燕青的敌对戒备心理,就趁机帮助燕青进言道,贱妾斗胆插一句嘴,不知皇上允准否? 赵佶道,此处无有外人,你但说无妨。 师师道,贱妾尝闻,民心乃君临天下之根本。今梁山泊万众一心皆仰系于皇上一身,其至诚之情实可珍贵也。倘得皇上圣谕亲慰,料其必感皇恩浩荡而立志弃旧图新。若天下绿林望风而追效,则四海之内俱可无忧矣。贱妾见识浅陋,不知言之当否,请皇上慎思而明断之。 燕青听师师补充的这几句话,虽然简短,却十分得体有力,不禁悄悄向师师送去了感激的一瞥。 赵佶坐在那里端着一副漠然的架子,其实心里已经被燕青和师师说动。招安梁山泊的大略既定,他是希望早一点做成,以便腾出手来去进行北伐大业的。现在梁山泊的总头领宋江亲自带人来京会谈,其意属归降的态度不言自明,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至于其提出的必得先与皇上面议的要求,看似有些过分,实则可以理解。 赵佶清楚蔡京、童贯派系对招安梁山泊义军的坚决反对态度,由此而不难想象他们与梁山泊诸头领的种种过节和宿怨,不难想象他们会制造种种麻烦阻挠招安,也就不难想象梁山泊义军对他们的高度戒备心理。这个矛盾不解决,招安大计确实很难谈成。 梁山泊将解决这个矛盾的希望寄托在了他徽宗皇帝身上,这是颇令赵佶欣慰的。赵佶由此而明显地感受到了作为万民主宰,才能享有的那种至高无上的权力和威严。是的,这个矛盾是应当由他来解决。他应当通过这件事显示出自己的不可忽视、不可动摇的绝对权威,让所有的臣属都看到,朝政大计必须依朕的意愿而定,而不可能由某一个权臣的意愿而定。 由自己亲自解决此事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如燕青和李师师都着重提到的,可以使梁山泊上下直接地感恩于皇上,效忠于皇上。 这一点很重要。梁山泊人马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如果驾驭得好,可以使其起到平衡朝中的政治势力的作用。赵佶虽然倚重于蔡京、童贯、高俅等人,却并非没有对他们气焰过甚危及皇权的警惕性,他时常也在官职任免等方面搞一点平衡措施,但是效果不大。如有梁山泊这一拨人马在手,就多少能够加重一点平衡砝码。各派系的政治力量均衡了,相互间的制约性便加大了,各派系欲巩固发展自身的势力,就不得不仰仗皇上的支持,皇权的举足轻重的作用于是乎便凸显出来了──这就是历来君王的驭臣术。亦被各级官员活学活用之为驭下术也。 在这样的心理活动基础上,赵佶已是在心中暗许了亲自接见宋江,然而却不当场表态。大凡所谓的大人物处理事情,都是这个德行。明明是当时可以拍板的事,一般也不爽快地吐口,而是端着个盛气凌人、高深莫测的臭架子,模棱两可、面无表情、语气深沉地说,这件事嘛,我们尚须研究一下再定。让人产生一种不得要领的惶然之感,以显示此事多么难办,我可是在帮你的大忙,事成之后你不能不对我感激涕零、感恩如山也。 皇帝不是一般的大人物,这个架子是必须端一端的。 赵佶装模作样地沉吟一刻,慢条斯理地对燕青道,你的要求朕已然听明白了。是否有必要与你山寨总头领宋江面议,朕还要斟酌。你可暂回寓所,让你们那宋总头领听候朕的旨意可也。 燕青知道,立逼赵佶当时就应承也不现实。只要赵佶没有回绝面议的要求,便已有八九分的把握,何况还有师师在侧吹风,估计事成无虞。他向师师看了一眼,师师回了一个让他放心的目光。于是燕青便向赵佶叩谢道,谢皇上宽赦草民惊扰之罪,小民即去回禀我山寨宋总头领,在寓所恭候皇上圣谕。言毕,燕青起身向师师揖道,有扰表姐,那么小乙便告退了。 师师陪燕青走出房间,唤了蕙儿送燕青从后门离开镇安坊。在院中当值的宫廷侍卫见蕙儿带了一个陌生男子从师师的房间里出来,甚感奇怪。由于事涉皇上的隐私,他们不敢多嘴询问,只能各自在肚子里猜测嘀咕一番。 燕青赶回泰和旅店,立即将此行镇安坊的情形向尚未成眠的宋江戴宗做了汇报。宋江感到事成有望,心头的悬石落地,很高兴地夸赞燕青机智勇敢、机敏灵活,善于随机应变,果然不负众望。这时已过午夜,大家都乏得不行,三个人就分头睡去。宋江和戴宗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燕青虽也困乏得紧,一时却睡不着,麻麻乱乱地觉得有许多事情在脑子里纠缠着,却又理不出个头绪。一闭上眼睛,便看见忽而师师忽而赵佶地在面前晃来晃去。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挨了将近两个时辰,直至临近酉时,方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回头再说李师师。一俟送走燕青,她便向赵佶跪地叩首道,贱妾让皇上受惊了,贱妾罪该万死。皇上欲如何治罪,贱妾俱无怨言也。 赵佶对李师师串通燕青向自己搞突然袭击的做法很是恼火,原打算狠狠地训斥她几句,见师师先自认错请罪,倒不好意思再声色俱厉了。他冲师师挥挥手道,你且起来说话吧。今夜之事,虽是令朕颇感意外,却亦十分有趣,想来颇堪咀嚼回味也。说着,赵佶复坐于椅上,招呼师师至近前道,不过嘛,朕要问你几个问题,你须如实回答,不得稍有欺瞒。实话实说,朕赦你无罪;若有半句谎言,数罪并罚。 师师敛容低首道,皇上请问吧,贱妾断不敢有一字欺君。 赵佶狡黠地看着师师,拖着长腔问道,头一个问题,你与那个燕青燕小乙,果真是表姐弟关系吗? 这个问题是在李师师意料之中的。似燕青这样一个风流俊俏的青年男子出现在师师的身边,不引起赵佶的疑心和醋意,那才是奇哉怪哉。师师知道,什么所谓的表姐弟之说,赵佶根本没有相信。自己不实说,日后赵佶也会去调查,是瞒得了初一瞒不了十五的事情。听赵佶问出来,她便索性坦然地答道,我与燕青虽以表姐弟相称,实乃干姐弟也。 赵佶问,这干姐弟关系又是从何而来?师师据实答道,乃是燕青初次慕名造访之时,因双方互有好感而结为姐弟的。赵佶听了很不受用,哼了一声又问,如此说来,你与那燕青必是常有来往了?师师道,非也,说起来皇上或许不信,连同今夜这一次在内,燕青统共只来镇安坊见过贱妾三次。 赵佶道,这恐怕不太可能吧,你要说实话。师师直视着赵佶的眼睛道,我若对皇上说谎,不日即遭雷劈。赵佶忙止住她道,你说是实话就罢了,何苦发这等不吉之誓。只是朕观你与那燕青的关系似非寻常,寥寥三次之交,何致竟如此耶? 师师微叹道,人与人之关系远近,不全然在于交往多寡。意气相投者,远在天涯可为密友;志趣相左者,朝夕相伴亦如陌路矣。赵佶道,照你这么说,你与那燕青乃为意气相投之密友了?你与他密到了何种程度呢?师师道,皇上欲问的是,师师与其有无男女私情吗?师师可以坦言之,师师与燕青仅止姐弟关系。赵佶道,但你们毕竟不是真正姐弟,既然两情相悦,何故自设樊篱? 师师朗声答道,因为有了皇上!若非皇上于贱妾与燕青初识不久即驾幸镇安坊,师师此刻情形如何,殊难逆料。赵佶盯住师师逼问,此话怎讲? 师师道,皇上恕贱妾沥胆直言。在贱妾未遇皇上之前,燕青诚为师师平生所遇中最为钟情的一个男子。彼时只消他一句话,师师竟或义无反顾地随其而去,也未可知。但自从贱妾有幸得遇皇上,情形便大有不同了。 赵佶眯起眼睛看着师师道,你的意思是说,朕与那燕青相比,胜之多矣?师师道,世上何人堪与皇上比肩?赵佶道,你指什么?朕的权势吗?师师一哂道,皇上视师师是独慕权势之人乎? 赵佶微微点了点头。他对李师师这话还是比较相信的。师师亲近他,确非趋炎附势,实因兴趣相投。 此刻赵佶的心情有点复杂。方才燕青与师师的眉来眼去,他多半窥在眼里;师师称她与燕青仅有三面之交,仅为姐弟关系,他也基本相信。但这并不等于师师对燕青不存有另外一种感情。实际上,在师师的话语里已直言不讳地坦白了这一点。平心而论,赵佶对这个英武干练的年轻人印象不坏,但牵涉在李师师心目中的位置问题,赵佶就感到不大舒服了。 除了年岁稍长了点以外,无论权力、财富、学识、文采、容貌、风度,哪一样朕不是四海之内独拔头筹,怎的她李师师心里还留有燕青的一席之地呢?赵佶不由暗嗟,欲独占一个女子的芳心,使之心无旁骛,何其难乎哉。 不过,无论怎么说,在这场魅力角逐中自己还是胜过了燕青那样一个年轻英俊的小伙子,这是足堪欣慰的。想到这一点,赵佶脸上露出一丝满足的微笑。他饮一口茶润润嗓子,接着道,朕但愿你说的是心里话。现在朕问你第二个问题,燕青是梁山泊中人,你以前真的不知吗?他今夜来此,是否事先早有沟通? 师师道,回禀皇上,燕青在梁山泊落草之事,贱妾此前确实一无所知。方才贱妾正问他落草缘由,他只说得一句是遭小人陷害,皇上便到了。他托贱妾联络觐见皇上之事,亦是刚刚道出,并无预谋。贱妾对今夜发生的事亦感十分突然。 赵佶道,可是朕瞧你与那燕青一唱一和,却端的是默契得很。你们事先既无沟通,为何你便如此配合帮助与他?师师道,皇上以为师师在独为燕青帮忙吗?实则贱妾主要是在帮皇上呢。赵佶不禁扑哧一笑道,你这张巧嘴倒会狡辩,怎的便主要是在帮朕? 师师郑重其事地道,招安梁山泊军马不是朝廷已然确定下来的方针大略吗?皇上数次说过对此事念之甚切,贱妾都是记在了心里的。按说军国大事非贱妾可插言处,然皇上之忧即贱妾之忧,故不敢掉以轻心,稍加忘怀。今梁山头领宋江主动进京求见皇上,可见其归顺心意之诚。当此之际,招安成与不成,皆在皇上一念中也。贱妾恐皇上拘泥于常规常法,给宋江一个闭门羹,令其众心寒齿冷,异志丛生,另作他图,导致皇上运筹帷幄之宏图大策付诸东流,方不揣冒昧斗胆进言。若皇上认为贱妾不该多嘴,那么今后凡涉朝政之事,贱妾一概缄口不语就是了。 赵佶最爱看师师的娇嗔状,听了师师故作赌气的话,他不由莞尔道,你看你这脾气,真是让朕宠得越发地大了,朕何曾说过封住你的嘴不要你说话了。其实你说的这个意思,与朕的考虑大致是不差的。宋江欲与朕面议,应当说是属于非分之求,朕若拒之并无不当。但此事关乎社稷大局,朕亦可破例处之。礼贤下士也是君王的美德之一嘛。好吧,这件事过了上元节就办吧。不过事情须做得机密,免得朝中又有人聒噪,生出许多的麻烦。俟朕定下日期,宋江那里,就由你通过燕青联络便了。 师师听了忙作礼道,皇上英明。贱妾一定不负皇上重托。 赵佶点点头,对师师道,朕还有一个问题。假如方才朕与燕青言语不和冲突起来,燕青意欲不轨,你会如何行事?师师道,那种情况贱妾以为是不会出现的。燕青是个极知进退的人,绝对不会造次于皇上。赵佶道,朕说的是假如。师师很干脆地道,假如真的出现了那种情况,贱妾会拼将一死捍卫皇上。 赵佶道,你捍卫了我,便是将对方置于死地了。师师道,那亦在所不惜。赵佶道,你真会那么做?师师道,会的。赵佶严肃地问,为什么? 李师师凛然回答,因为你是皇上,皇上的安危即是我大宋朝的安危。因此在贱妾心目中,皇上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如果哪一天,果真需要贱妾为皇上去赴汤蹈火,贱妾绝无二话。 赵佶肃然动容,起身轻执住师师的玉手感叹道,朕遍观宫中粉黛,其深明大义者,无出师师姑娘之右也。 师师忙道,皇上如此褒奖,贱妾实不敢当。只要皇上宽赦贱妾惊驾之罪,贱妾就感激不尽了。赵佶豁然笑道,你今夜处事并无不妥,何罪之有,又何须赦之呢? 师师知赵佶心中已块垒全消,遂秋波一荡向赵佶撒娇道,皇上既如此体谅贱妾,何不早些个儿说,没的让贱妾提心吊胆,身上的冷汗还不曾干呢。 赵佶见师师弄出那娇娜状,身子早酥了半边,当下心猿蹿动,意马奔腾,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抚摸道,朕看看你出了多少汗。这一点汗不足道也,朕要与你淋漓尽致地再出一通大汗。边说边迫不及待地拥着师师走向里面的绣闱芳榻。 三十一 三日后的下午,宋徽宗赵佶在宫苑深处的一座便殿内召见了梁山泊总头领宋江。 整个召见过程是在十分机密的状态下进行的。宋江乃是在张迪的安排下,经由镇安坊的地下通道进入皇宫,随行者仅燕青一人。便殿由赵佶的一班贴身侍从守卫,余者一概不得靠近。 会谈持续了两个多时辰,进程比较顺利。 未见宋江之前,赵佶将这个梁山泊反寇之首想象为一个彪悍孔武、杀气腾腾的大汉模样,见了面方知其乃是个身高六尺余的儒士。虽说宋江生得面皮黝黑,身形矮胖,其貌不扬,然其言谈行止,却甚为温良恭俭、文雅有度,给赵佶的印象较为良好。在这样一个印象的基础上,宋江的话他也就比较能够听得进去了。 宋江这个人,在武艺方面当然稀松平常,但口才还是不错的。初见到赵佶时他不免有些紧张,谈吐尚有些拘谨,后来见皇上的态度十分平和,心情放松,口齿便流利起来。他按照早已打好的面君腹稿,有条不紊娓娓道来,首先解释了梁山泊弟兄们被迫聚众落草的情由,接着申明众弟兄皆愿归顺朝廷,改过自新,然后提出了义军接受招安的条件要求,继之说明了提出这些条件要求的理由。洋洋千言一气呵成,说得清晰明了、有板有眼、头头是道。 赵佶听着,不禁对宋江有点刮目相看。怪不得那许多的桀骜不驯之徒甘心投其麾下,这个黑胖子当真是有点领导才能,闻其谈吐起码不亚于朝中四品官员的水平。赵佶对朝廷放着这样的人才不识不用,却将其逼上了反途,颇感一丝惋惜。 听罢宋江的陈述,赵佶想了一下,认为大致上无甚不当之处。梁山泊提出的朝廷应当保证兑现的一些接受招安的条件,乃是出于维护其自身安全和基本利益的需要,设身处地想来可以理解。唯对惩办大小贪官污吏以平民愤一节,赵佶指出须按朝廷的法律程序行事。亦须考虑到社稷的稳定,从大局出发,从国家的最高利益着眼来决定处理方法,不可能梁山泊方面提出要求惩办哪个就惩办哪个,也不是凡属贪官污吏就必办。某个官员如对朝廷对国家具有重要的作用,即使劣迹斑斑、罪证确凿,暂时也不能惩办。 宋江明白赵佶这是在庇护蔡京、童贯、高俅一伙,也知道单凭梁山泊这点力量,欲将这一伙奸佞整下去是不现实的。提出这一条,其实是梁山泊的一种以攻为守的自我保护策略。于是,宋江对皇上的意思也表示了深刻的理解,唯望是非自在皇上心中。 接下来,宋江就有关招安的若干细节问题与赵佶进行了磋商。双方在这些问题上的分歧不大,会谈的气氛便更加轻松和谐。赵佶提出事情既要做就要抓紧,宜速不宜迟。宋江表示回去后即可着手进行准备,全体人马可望在春季拔寨赴京。赵佶首肯之。 这时宋江就呈上了梁山泊草就的接受招安条款,请皇上批裁。赵佶欣然在其上批下“照准”二字,并加盖了御宝。宋江珍重地将御批揣入怀中,示意燕青取出一方价值连城的罕世翡翠献与赵佶,赵佶笑纳,请宋江、燕青在宫里小用便宴。宋江知道这其实是赵佶的送客之语了,乃谢恩固辞,与燕青同向赵佶再拜而退。 进京的主要任务顺利完成,梁山泊一行数人皆大欢喜,如释重负。 次日,宋江要去拜会几位梁山泊义军在朝中的秘密关系。这几个秘密关系皆官居三品以上,皆与蔡京一派不和。梁山泊义军无论是在接受招安之前还是之后,这些人对他们来说都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友盟力量。宋江打算集中一天时间将这项工作做完,然后便动身离京。 岂料就在这一天里,出了意外。 这意外是李逵惹出来的。 原来宋江因见燕青机灵稳重、处事得体,去拜会朝中的秘密关系时仍点名只带燕青一人。李逵就老大不满地叫道,宋江哥哥恁地偏心,单瞅着燕小乙顺眼,倒嫌俺铁牛这张脸生得丑陋,带不出去。宋江笑道,你这鸟嘴一张便胡吣,谁嫌你丑来着?我这是去拜会朋友,没有十分的危险,有燕青随行也就够了。你若跟去,那些个繁文缛节哪里受得了,倒没的让你难受。若有需要护卫厮杀处,哥哥岂能丢下你。 李逵道,我看此行难得有厮杀之事。宋江道,没有厮杀最好,大家都落得平安。李逵道,那铁牛却做什么来了?你们都乐得平安了,我却在这鸟店里捂出一身绿毛来。京城到底是个什么鸟样,铁牛一眼未曾得见。 宋江想想也是,这两日让戴宗、李逵他们一直待在店里,不曾出门一步。戴宗倒无所谓,对李逵来说确实难挨。现在大事已成,离京在即,不妨放他出去转转,也算不枉来京城一遭。他便发话让戴宗次日带李逵在城里游览一下开开眼界,只留两个亲随在店里候着,以备不时之需即可。 戴宗面有难色地道,带铁牛兄弟出去走走倒不难,这汴京城里的大街小巷我都熟悉。只是倘铁牛兄弟一时不合意,使起性子,戴宗怕是管束不住也。李逵连忙磕头作揖道,管束得住管束得住,出了这旅店的门你戴宗哥哥便是我爹,你说向东铁牛绝不向西就是了。 戴宗心想到时候恐怕就不是这般说了,但碍着宋江的面子,他也不好坚决不应承这桩差事。好在这李逵既无购物嗜好又不解什么风情,好歹地敷衍着领他走马观花转几条街即回便了。 次日一早,宋江与燕青就匆匆去办公事,随后戴宗带着李逵也出了店门。 李逵一出旅店,便如鸟离樊笼大觉畅快,数日来的憋闷烦躁一扫而光。走在繁华热闹、行人接踵、店铺林立的汴京街头,他只觉得这也奇妙那也新鲜,东顾西盼、目不暇接的神情恰似顽童一般。戴宗感到这位铁牛兄弟实在纯朴可爱,却不敢放松对他的监督提醒,但闻李逵发出鲁莽粗鄙、幼稚可笑的言语,就赶紧悄悄地拉其衣襟。李逵便依着诺言乖乖地缄口。 一个上午游玩下来,痛痛快快,平安无事,戴宗的心就放下了大半。 正午时分,两人进了一家饭铺。李逵提出要喝点酒,戴宗不允。李逵央告道,戴宗哥哥可怜一下铁牛则个,在山寨时铁牛何曾一日离了酒?偏偏到了这汴京,倒一滴酒也沾不得了。这几日铁牛嘴里直淡出鸟来!今日铁牛只少喝两口略解解馋,好戴宗哥哥,就请成全铁牛一回吧。 戴宗见李逵闻了酒香那般抓耳挠腮的模样,觉得既好笑又不忍,想着这一上午这厮还算听话,吃罢饭再胡乱转转就回去了,让他略饮几口,料也无妨,心里一软便道,下山前有约法三章,是不许你沾酒的。眼见你憋得实在难受,看在兄弟情分上,我戴宗斗胆允你破一回戒,你却不得与我贪杯惹事。李逵忙道,哥哥放心,你看这半日,铁牛是不是乖得像只老猫?戴宗道,吃罢酒我们就不再逛了,回去睡觉。李逵满口应道,使得使得。 于是戴宗就依着李逵,要了些酒肉菜蔬上来。两人边吃边聊。 李逵悄声问戴宗,你看这招安的事能成吗?戴宗道,看样子八九不离十。李逵撕酱肉往嘴里塞着,慨叹道,这事铁牛看可是闹腾得有点滑稽,早知道到头来有这一出,我们还上山起什么鸟事。戴宗道,你不能这么想,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大丈夫须顺时应势,方能立足于天地间也。这些事情宋大哥比我等看得长远,我等只听宋大哥的主张就是了。 李逵道,铁牛自然是事事听宋大哥的,不然为何宋大哥一说这事定了,铁牛便屁都不曾再放一个。但是朝廷那帮鸟官,我横竖是看不惯的,以后若要与他们共事,铁牛绝对做不来,少不得自回乡下种地去便了。戴宗道,你做不来别人就做得来吗?受了招安我们也是聚在一起不要分开的。宋大哥与皇上主要谈的就是这个条件,已经得到皇上恩准,你就无须担心了。李逵摇头晃脑地道,宋大哥心眼太敦厚,我怕他上了皇帝老儿的当。 饭铺里陆续进来的顾客越来越多,戴宗恐身旁有耳,便止住了李逵的话头催促道,这里不是说话处,我们快点吃过走吧。李逵应着就完就完,嘴上就忙个不停,直到将桌上的酒菜席卷得盘干碗净方才罢手。离座时尚不停地打着酒嗝嘟囔太不尽兴了,进了趟鸟京连一顿饭也不曾吃得痛快。戴宗哭笑不得地拉着他,像哄小孩似的哄他道,这顿饭算我没招待好,待回山后再专门请你一顿,一定管你个一醉方休好不好? 出了饭铺,戴宗便要带李逵径直回旅店。李逵道天色尚早,我们又不是去奔丧,着什么急,慢慢转悠着往回返吧。戴宗考虑顺路再让李逵逛几条街亦无不可,就点头道,其实这汴京的热闹处大同小异,看了一处就等于看了十处,你愿意多走走,咱们就拐个弯再瞅他一两处,你看看我说得是也不是。遂带着李逵踅向另一条商埠大街。 是日天气晴好,午后的阳光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颇有点小阳春的感觉。戴宗与李逵信步行来,领略着熙熙攘攘、五花八门的天街景象、市井风光,十分闲适惬意。不知不觉间,半条街就溜达了下来。 正行间,忽见前面围了一群人,正在吵吵嚷嚷。李逵素喜热闹,说一声看看那厮们在争吵什么,就扯大步向吵嚷处走去。戴宗一把没拉住他,连忙追着叫道,管他吵什么,不关我们的事,走吧走吧。李逵一面向前走着一面道,有热闹不看白不看,我只看一眼便走。戴宗拗他不过,只好随了他去。 就因看这一眼,李逵闹出了祸事。 原来这里是有五六个大户家丁模样的人,在强扭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往一驾马车上拽。旁边有一对五十岁上下的老夫妻正百般哀告阻拦,与那几个家丁纠缠得不可开交。 李逵好奇地问旁观者,这是出了何事?旁观者多摇头不语。一个老者悄声告诉他,这家老夫妻是卖糖瓜的,前日不知怎的,在街上蹭脏了朝中大员蔡攸的缎袍。那袍子说是价值白银千两。这老夫妻哪里赔得他起,蔡府就派了人来,拉他们的女儿去抵债。说到这里,老者将声音压得更低道,什么抵债不抵债,分明是姓蔡的看上了这家姑娘,找个借口来抢罢了。 李逵的火气就撞了上来,问道,这等无理之事怎的没人管呢? 戴宗挤上来,暗暗拉他一把,示意他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李逵省得戴宗是怕自己惹事,强忍着心头的不平之气随戴宗向人群外走,却忽然听得传来一声惨叫。回头看时,但见是那老爹被一个家丁打翻,满脸皆是血污。另一个家丁又一脚向那老娘踹去,那老娘被踢中心窝,登时就疼得蜷缩在地打起滚来。 李逵生来最见不得恃强凌弱的勾当,见此情形焉能忍耐得住。加上方才喝了点酒,虽然不多,却也有些亢奋作用,此刻头脑一热,早将宋江的约法三章丢到爪哇国里,膀子一甩,挣开戴宗,大步流星地返身回去,拨开围观人群冲到那帮虎狼家丁面前,怒目戟指道,你这几个鸟人住手!堂堂皇城,天子脚下,就敢光天化日强抢民女,还有他娘的王法吗? 一个为首家丁不屑地瞅瞅他道,我操,想论王法,行啊,你找我们蔡大老爷论去。 李逵怒道,你少拿那姓蔡的狗头吓唬人,先将这姑娘放了,你黑爷爷再与你等理论。 为首的家丁喊一声道,你这厮竟敢辱骂蔡老爷,来呀,弟兄们拿了他。众家丁便一拥而上,来拿李逵。李逵岂容得他们近身,当下拳脚齐出,没上几个回合便撂倒了三四个家丁。 戴宗欲待阻拦李逵动手,已是来不及了。他只能也抢步上前,欲出手帮助李逵脱身。李逵却推他一把道,哥哥快去帮那一家人逃命,这几个鸟人铁牛自能对付。戴宗道,休管那么多了,我们快走吧。李逵已是性起,圆睁着豹眼吼道,今日若不救了那一家人走,铁牛便死在这里。 戴宗知道,这李逵的性子一旦发作起来,九头牛也拉不回去,心里暗自叫苦,只好依其言转身奔过去,从马车上拉下已经吓呆了的女孩儿,又逐个扶起老夫妇两个,掏些碎银给他们,嘱其赶快携带细软远走高飞。老夫妇涕泣谢了,带着女儿仓皇而遁。 戴宗忙完这些,回身再去找李逵时,形势已大为不妙。 原来那几个蔡府的家丁根本不是李逵的对手,蜂拥而上非但没占到一点便宜,反被李逵一通老拳捶打得俱都鼻青脸肿,臂断胯折。然而他们的厮打却引来了一队巡街的禁军,此时逻卒们已将李逵团团围定。 李逵见这阵势,明白事情是闹大了。他怕戴宗冲上来营救自己一并吃拿,便扯开嗓子大叫道,今日这事是老子做出来的,老子一人做事一人当,旁人莫管,谁也不用管。 戴宗心知这话是放给他听的。他揣度眼前的形势,如果自己冲上去硬拼,非但救不出李逵,连个回去报信的人也没了。遂不得不且撇下李逵,赶紧撤步抽身闪进一条小巷,抄近道飞奔回泰和旅店。 戴宗赶回旅店时,宋江和燕青亦刚回店不久。这大半天的工夫,宋江、燕青秘密拜访了两家关系,晤谈甚洽。二人回来略作休息,准备晚上再去拜访一处。宋江刚宽衣解带欲躺下小憩,便听得脚步声急匆匆而来,紧接着见戴宗满头大汗地一步闯了进来,就知是出了大事。 宋江忙坐起身来问道,何事如此慌张?戴宗道,李逵兄弟捅出了天大的娄子也。遂将在大街上发生的事简捷地向宋江禀报了一遍。 宋江听了叫苦不迭,深悔自己不该一时心软,放了这头野牛出去溜达。如今这厮落入了官兵之手,又与蔡府结了仇,只怕是性命危在旦夕矣!他急得在地上转了几个圈,命亲随速唤燕青过来商议。 燕青听过事情原委,沉着地想了想道,祸事既出,急也无用。目下之计,宜先打探出李逵兄弟被押往了何处,再想办法去疏通关节救人。宋江点头道有理,即命店里派出两个机灵的伙计,带上那两个亲随分头去打探消息。 李逵这件事闹得动静不小,街头巷尾多有议论,打探起来不太费劲。两路探子很快便先后返回,带回来的消息基本一致:捉拿李逵的逻卒属开封府管辖,但李逵吃拿后即被蔡攸派人提走了,现在囚于蔡攸府里。而且,据说已有人识破了李逵的真实身份。 面对这个情况,众人都觉得棘手。蔡攸的关节不是一般人能够打得通的,何况其人属于与梁山泊义军有过节的一派,这回当街打了他的家丁,坏了他的好事,他岂能不将李逵置之死地而后快耶? 燕青见宋江百般无计,深思了一阵,带着几分无奈道,可制约蔡攸者唯皇上也,只好再请李师师帮一回忙了。 宋江应道,使得使得,就有劳贤弟再拜托一回李师师吧。你可先付她酬资五百两银子,事成之后再予重谢。 燕青一刻也未延搁,马上就动身赶至了镇安坊。 这一回,燕青是径直从镇安坊的正门而入。张迪安排宋江和燕青经由镇安坊里的地道进宫,李姥姥是见到了的。李姥姥虽不知道,亦不敢问事情根由,但是明白了这燕青与皇上有些瓜葛。今见燕青理直气壮地言称有要事须见师师,便不敢怠慢,连忙巴结着让一个丫鬟引了他去。 燕青见了师师,顾不得寒暄,就将李逵闯祸被拿进蔡府,欲求皇上下旨赦免之事急切述明。说罢,即奉上了那五百两飞钱,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银票。 李师师沉着脸道,小乙,你若是拿我当姐姐看,便休提银子的事。燕青只好讪讪地将飞钱收回。师师笑一笑道,这就对了,我若图你的银子,只怕这点银子还不够呢。那蔡攸在京城里横行霸道,作恶多端,百姓皆忍气吞声,无人敢置一喙,也只有你们这些人才敢打他的家丁。李逵兄弟打得好,打得痛快。就冲他这份侠肝义胆,我李师师也要尽力救他一命。 燕青拱手谢道,多谢姐姐如此仗义。不过要救便须动作及时,迟了恐怕李逵兄弟性命难保。 师师蹙了蹙眉道,说得是。可若是等着皇上临幸行院,那可是没准的事,三日两日也是他,十日八日也是他。燕青道,如此岂能耽搁得起?师师又思忖片刻,果断地道,如今事急,只能是我冒昧去找皇上了。遂决定让燕青暂在她房中等候,吩咐蕙儿带上赵佶所赐的通行御牌,随她连夜从地下通道进宫找赵佶。 燕青蕙儿皆觉她的这个决定有些冒险,但事非如此,别无良策,因而亦都十分佩服她这种义薄云天的肝胆。 当初赵佶赐给师师御牌时,师师没觉得它有什么用处,不想今夜它正经派上了用场。因有御牌开路,师师和蕙儿得以顺利进宫。值守地下通道宫里大门的太监是认得师师的,虽感师师来得有点突然,却是不敢妄加阻拦,验过了御牌即刻放行,并很殷勤地为师师指点了皇上寝宫的去向。 然而再往里面走时,师师遇上了麻烦。 这宫里的道路,原是纵横交错,十分复杂,师师又从未进来过,走来拐去就不辨东西了。正当师师与蕙儿挑灯寻路之际,就见迎面有十数名宫女太监打着灯笼,簇拥着一个人逶迤而来。 此人不是别个,正是在心里视师师为死敌的刘安妃。 这些日子,除了临幸镇安坊,赵佶一如既往,临幸刘安妃的次数仍在诸妃之上。但是这刘安妃过于拔份、逞强,不甘与人分享,但凡赵佶驾御他宫,她便很不受用。今夜赵佶去了郑皇后处,刘安妃独坐宫闱里,不免寂寥郁闷。因见外面月色皎洁,便唤了侍从跟着,出来走动散心。一行人在宫苑里转悠了一圈,渐觉夜深寒重,正待返回玉真轩时,恰就碰上了师师和蕙儿。 走在前面的太监一眼看出师师、蕙儿不似宫里之人模样,举灯大喝一声,哎,前方何人?师师忙答道,我有要紧事来找皇上,请问公公该怎么走? 刘安妃听得这话蹊跷,紧迈两步走上来问道,找皇上?是什么人跑到这里找皇上来了?李师师看出刘安妃身份尊贵,恭谨作礼道,回娘娘话,民女乃镇安坊李师师,有急切之事要面见皇上,恳望娘娘指引则个。 刘安妃大吃一惊,这李师师怎的三更半夜跑到皇宫里来了? 她对师师是素闻其名、未谋其面,此时不觉借着灯笼的光亮端详了一下。从来灯下看美人是韵味倍增的,灯影中的李师师自然是美艳无双,恍若仙人。这一端详,就端详得刘安妃妒意大发,又想到前一阵林灵素屡做手脚非但没有整治了李师师,反倒差点把事情搞得不可收拾,刘安妃顿时怒火升腾,厉声喝问,你这青楼粉头,是如何进得宫来的? 师师回道,是持皇上赐予的通行令牌进的宫。 此言一出,更搅翻了刘安妃心里的醋罐子。她冷冷一笑道,你休拿御牌来唬人,宫苑禁地是你这等人可以擅闯的吗?师师道,民女知道宫禁不得擅入,但民女确是有要紧的事须马上面见皇上。刘安妃道,什么要紧事,你且说与本宫听听。师师支吾道,此事是要见了皇上才说得的。 刘安妃见状,思量这骚货能有什么要紧事?这个时辰来找皇上,除了要与皇上睡觉,还会有别的事吗?想到这一点,她不禁勃然作色道,你这贱货言语支吾,行动鬼祟,分明是图谋不轨。来呀,与我将这二人拿回去细细审问。 随行的太监应声就要动手。蕙儿急挺身挡在师师身前,大喝一声,且慢!然后不卑不亢地看着刘安妃问道,请问您是哪位娘娘? 一个太监狐假虎威地哼道,小贱人你听着,咱家娘娘,便是后宫里赫赫有名的刘安妃。怎么着,安妃娘娘拿你不得吗? 蕙儿毫不畏惧地顶着他的话道,拿是拿得,但也须拿得罪名正当。我们手持御牌求见皇上何罪之有?皇上既赐我师师姐通行令牌,就是允她随时可以觐见。如有行为不当处,要定罪也是应当由皇上来定才是。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呢,安妃娘娘? 蕙儿这一席话,虽然说得口气徐缓,内容却是句句据理,十分强硬,直顶得刘安妃眼前火星乱迸。她是在宫里颐指气使惯了的人,何曾受过这等顶撞,当时便气得浑身颤抖,戟指着师师和蕙儿叫道,你们就由着这小贱人胡说吗?快与我将她两个拿下,快点拿呀! 太监看着师师和蕙儿全无惧色的样子,心里都有点打鼓,生怕事情处置不当,触怒了皇上。但刘安妃的命令亦是违背不得。他们犹疑着,相互看了看,正要一起上前拿人,却忽听到一声拖着长腔的尖叫:皇上驾到── 几个太监慌忙收手。刘安妃也兀自怔在了那里。 果然是赵佶驾到。 这一回倒不是赶巧了赵佶也出来赏月,而是他特意寻找过来的。 原来那地道出口的当值太监放行了师师二人后,即去将此事报告了张迪。张迪觉得事属突兀,及时禀奏了正在与郑皇后聊天的赵佶。赵佶一听,就料到师师必有非常之事,否则她绝不会随意进宫,更不会在这个时辰迫不及待地赶来。赵佶立刻找了个借口辞出郑皇后寝宫,带着张迪和两个侍从一路迎来,循着灯光就在这里找到了李师师。 赵佶迈着方步走过来,见前面围着的人多,少不得摆出一副威严神态问道,这是怎么了,都围在此处做什么?刘安妃抢先告状道,回禀皇上,是这两个人夜闯皇宫,形迹可疑,臣妾正要将其拿下审问。师师接着向赵佶施礼道,民女李师师有要事奏报皇上,冒昧持御牌深夜进宫,乞皇上恕罪。 赵佶点了点头道,持御牌入宫如同奉了朕的旨意入宫,朕赦你无罪。遂命张迪将师师二人带去御书房,等候问话。 赵佶又回身对刘安妃安抚道,你仔细宫苑安全,诘查陌生人迹,并无过错。此事交与朕来处理,你就不须操心了。夜间天气寒冷,不宜在外面流连过久,你早点回寝宫歇息去吧。说罢,他亲手为刘安妃整了整披风,便在侍从的护随下,转身向御书房走去。 刘安妃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赵佶匆匆离去的身影,猜想赵佶与李师师在御书房里指不定如何狎戏癫狂,心窝上似钢针洞穿般一阵刺痛,两行泪水止不住扑簌簌地涌了出来。 赵佶来到御书房听了师师星夜进宫的缘由,不由得拍案恼道,宋江这厮好不晓事,刚刚与朕议定了招安方略,就纵容部下在京城里滋事,这叫朕怎生处置? 师师正色道,皇上,依贱妾之见,此话不是这般说。那李逵在城里路见不平,拔刀济弱,乃是偶然之遇,与宋江并无关涉。再说事情的起因是蔡攸家丁当街强抢民女,殴打百姓,李壮士不过是看不过去说了两句公道话,便招致了那虎狼家丁穷凶极恶的围攻。李壮士是迫不得已才还手自卫的,如何能说是他滋事生非呢? 赵佶道,就算不是他有意滋事,谁让他去管闲事的?蔡氏父子两代同朝为相,权倾朝野,党羽众多,说实话,有时连朕都不得不让他父子三分,是李逵那厮招惹得起的吗?师师道,李逵哪里知道蔡攸是什么人物,有多大势力?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压低了声音道,若蔡氏父子的势力果然到了连皇上都须让三分的地步,其气焰是不是当真该杀一杀了? 赵佶听了这话,心中一动。他在朝政大事上对蔡氏父子倚重很深,一般不愿因些许小事影响彼此间的关系,因而起初不太情愿插手干预李逵的事。但师师这一语提醒了他。如果对蔡氏父子太过放纵,任其肆无忌惮地发展下去,那么对皇权构成的威胁,的确是不可忽视的。 他看了师师一眼,缓缓地道,照你这么说,这点小事还非得朕说话不可了? 师师道,贱妾以为这不是小事。此事的是非黑白是一目了然的,皇上若赦免李逵,是秉公断案,在宋江等众的心目中皇上便是一个明君形象。皇上若撒手不管,分明是袒护蔡氏,给宋江等留下的必是昏君形象。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君而侍,明君乎昏君乎,关系到民心的向背顺逆。具体到眼前,就是关系到招安的成败。师师以为以皇上之天纵英明,定然会择明君之所为而为之也。 赵佶听了李师师这番丝丝入扣而又带着三分吹捧的话,呵呵笑道,你用不着拿着明君的帽子来哄朕,朕亦不敢以明君自诩,不过朕也绝非昏君。事当何为,朕自有数。说着唤了张迪进来,让他立刻亲去蔡攸府宅传达圣谕,命蔡攸对囚其府里的壮士好生款待,不得私自审讯,不得有丝毫伤害,明日一早应即释放之。至于纵奴强抢民女一节,责成其具折奏明前后情由,再酌情议处。张迪将圣谕复诵了一遍,即离宫传旨而去。 赵佶对师师笑道,朕如此处置此事,你满意了吗?师师拜谢道,贱妾知道皇上必会如此明裁也。赵佶点着师师的鼻尖道,朕还不是看你这大冷天颠颠地跑一趟的面子。你回去转告宋江,只此一回,下不为例。再行事不慎惹出麻烦,朕是再也不管的了。师师诺道,那是自然,料其亦不会再有下次。 事情办完,师师便向赵佶告辞。赵佶极想就留师师在宫里过夜,但一则师师进宫已被刘安妃撞见,公然留宿多有不便,二则宋江那边还等着她的回话,赵佶情知当夜与师师共享鱼水之欢不太可能,也就弃了此念,命贴身太监备小轿送师师二人出宫。蕙儿原要随轿步行,师师硬拉着她同乘入轿里,仍经地下通道返回了镇安坊。 燕青在师师房里前后统共挨了不过两个时辰的光景,却感到仿佛是遥遥无期,极其漫长。直至看到师师、蕙儿步履轻盈、面色轻松而归,料得结果不错,一颗忐忑之心才放稳下来。 师师知燕青心切,不待他发问,就简洁地告诉他道,皇上已差张迪公公连夜传谕蔡府,不得审讯加害李逵兄弟,明日天亮放人。你回去告知你们宋头领,一早就派人去蔡府门前候着吧。 燕青由衷感激地长揖道,若非姐姐鼎力周旋,李逵兄弟性命危矣,梁山泊与朝廷所议之招安大计亦危矣。尝闻民间对姐姐有红颜季布之称,实不为过也。师师微红了脸道,兄弟休如此谬夸,什么红颜季布,不过是在能尽力处搭把手而已。你燕小乙的事便是我李师师的事,再多言谢,倒显得生分了。 燕青闻言,心里荡起一股暖流。他恳切地道,姐姐对小乙的情分,小乙心中自知,余者小乙便不复多言了。 师师注视着燕青,静静地点了点头。停了停,她严肃地提醒燕青道,事虽如此,你们却大意不得。蔡府在京城里飞扬跋扈,不可一世,断然不会轻易咽下这口气。就算有皇上圣谕,他们不敢公然抗旨,但很难说不在暗地里做弄手脚。我的意思,你们天亮接出人后,应即刻离开京城,以免再生意外。 燕青道,姐姐所虑极是,我回去便将情况禀明宋头领,做好动身准备。一俟接得李逵兄弟出来,即径直出城去也。说罢,起身向师师辞别。师师心里忽然涌起了一层难言的留恋酸楚之情,脱口叫道,小乙兄弟且等一等。 燕青问,姐姐还有话要吩咐吗?师师腹内自有千言,却是无法道出。默然了一瞬,她幽幽地问了一句,今后你还会再来看姐姐吗? 燕青焉听不出这句平静的言语下面掩抑着的情感波涛,他心中顿时亦不禁狂潮汹涌,差一点就要张开手臂将师师紧拥进怀中。蕙儿不知何时已知趣地退出了房间。师师与燕青相距咫尺,迎面而立,呼吸急促,热血奔腾。这时只要燕青稍稍有一点放纵的表示,两股滚滚的情波顷刻间便可交汇成惊天的巨浪。 但是燕青在这一刻清醒过来。 燕青清醒地想到了赵佶,想到了自己和师师的现实处境,更想到了自己所身负的重要使命。他以极大的定力遏制住了情感和生理的冲动,隐含着一丝无奈,冷静地对师师低低地说道,小乙自然是愿意经常来探望姐姐的,只是那样恐对姐姐不便。 燕青的冷静帮助师师渐渐平抑了情绪,她长吁出一口气,哀婉地叹道,是的,你的意思我明白,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啊。无论你来与不来,反正在姐姐的心里,永远装着你这个弟弟。燕青满含深情凝视着师师波光闪闪的眼睛道,小乙无论走到天涯海角,也不会忘记姐姐。只愿姐姐过得昌顺平安,无忧无虑,小乙便心安了。 师师含泪带笑道,姐姐也愿你诸事平安,逢凶化吉。今后有用得着姐姐的事,千万来找姐姐,姐姐为了你小乙兄弟,什么都做得。燕青见师师说着又激动起来,忙果断地对师师抱拳道,姐姐的话小乙记下了。请姐姐保重,小乙去也。 师师陪燕青走出房门,唤了蕙儿去送燕青。她站在廊下,一直望着燕青在灯笼的导引下消失在甬道尽头。想到自此一别,又不知何日才能再聚,师师心里忽悠悠地一阵空落,仿佛坠入了一个无底深洞。 正如李师师所料,那蔡攸接了赵佶放人的口谕,明里不敢抗旨,私下却大为光火。他感到很蹊跷,不知这条胆敢与自己作对的黑厮如何有通天能耐,竟然能将皇上的关节打通。次日放出李逵后,他就一面派人盯着李逵的去向,一面前往蔡京处找其父商议。 蔡京在府中正与童贯议事,两人听蔡攸叙说过捉放大闹京城的黑大汉之事的来龙去脉,高度重视起来。他们揣测这必是梁山泊贼人在京活动,而且恐怕是已经与皇上取得了联系,并得到了皇上相当程度的信任。事态比较严重,不能放虎归山。蔡京授意童贯速派亲信扮作强人,暗将与李逵接触的所有人等全数跟踪,拿下密审之。 然而宋江等人在李师师的提醒下,已事先采取了严谨的防范措施。戴宗奉命接到被放出蔡府的李逵,假作住进一家客店,实则是前门进后门出,从那客店里穿堂溜出去后便直奔城门。宋江、燕青等早已准备妥当候在城门边,众人会合了即纵马扬鞭出城而去。待蔡府的探子和童贯的杀手闯入那家客店寻人不见,醒悟过来是中了金蝉脱壳之计时,已经日过正午,追之不及了。 三十二 数日后,宋江一行安然返抵山寨。 此次汴京之行,与皇上赵佶的谈判大获成功,李逵闯祸身陷囹圄终归有惊无险,其间全凭了燕青的斡旋经营。宋江于此中认识到燕青确是个堪当大任的干才,除对其大加褒奖外,还产生了进一步擢拔燕青的座次,使之成为自己得力臂膀的打算。 但不久后发生的一件事,不仅令宋江取消了这个打算,还使燕青失去了宋江原本对他的信赖。 事端仍是由招安而起。 在去年秋季山寨的高层头领会议上,虽然表面上大家就接受招安的问题统一了思想,私下里却并非人人都心悦诚服地赞成这个决策。只不过碍着宋江的面子,谁也不好做坚决的反对派罢了。在下层的小头领和士兵中,听到这个消息后更是人心浮动,众议纷纭,各种猜测顾虑和想法层出不穷。笼罩在这样一种茫然情绪中的梁山泊,就潜伏了某种骚动的因素。 后来由于宋江的迟疑,接受招安的工作没有抓紧研究推进,众人觉得那事可能不过说说而已,未必就当得真,思想情绪上的波动混乱暂时淡去。而宋江从汴京谈判返回后,众人方意识到那件事情并没有过去,是当真要做,而且是马上要着手的,人心便又开始动荡起来。 宋江回来以后,先向卢俊义、吴用等核心头领通报了与赵佶谈判的情况,然后召开了中高层头领会议,明确宣布了义军接受招安、归顺朝廷的决定。众头领对此思想准备还是比较充分的,出于对宋江的服从和信任,加之目睹了接受招安条款上的赵佶亲笔御批,基本上都认为此乃大势所趋,没有提出异议。所以这个层面的思想状况还算比较稳定。 动荡主要产生在下层。而且这一次比上次动荡得更厉害。事到临头了,许多士兵都在为去留问题四下聚会商议,躁动不满的情绪到处滋生蔓延,私自开小差离队的现象也开始出现并逐渐增多。 宋江感到情况有点严重。这种状态如果任其发展下去,很有可能导致军心涣散,部队瓦解,必须采取有力措施加以制止。经过与卢俊义、吴用研究,他决定使用两手策略来控制局面。 第一手,就是要进行深入细致的思想工作,责成各营的头领反复向广大士兵讲清讲透接受招安的必要性和可能性,化解打消大家的种种抵触和顾虑情绪。第二手,则是要严肃军规军纪,让头领们严加管束所属部队,明令部卒不得聚会,不得散布不利于接受招安的言论,更不得煽动闹事。违反者将依律重处。 根据吴用的建议,梁山泊设立了一支应付突发事件的别动队。宋江当时正对燕青有倚重之意,点名这支别动队由燕青统领。卢俊义听了暗暗皱眉。这支别动队是用来防范对付自家弟兄的,不用说其统领必然是个得罪人的差事。卢俊义不愿将燕青推到这个尴尬位置上去。但考虑到宋江是出于对燕青的信任和重用,卢俊义犹豫了一下,未便多言。 燕青果然就是因为这个差事得罪了人。而且他得罪的不是别人,正是山寨的总头领宋江。 事情发生在燕青承担了别动队统领任务的七八日之后。 那一日从丑时起就开始飘雪,及至黎明,地面上已覆盖了厚厚的一层。燕青起床洗漱过,正带着部属清扫营门前的道路,以免雪层越积越厚影响行走,就见一名宋江的亲随策马加鞭飞驰而来。 来者驰至燕青近前滚鞍下马,呈上宋江的一纸手令。手令称曰刚刚获悉有某步兵营士兵百余人于今晨哗变,正在向东流窜,估计是欲翻越虎啸岭出山,命燕青火速率部追赶拦截。对于服从命令主动返回营房者可不予拿问,倘有煽惑军心公然抗命者,坚决就地正法,以儆效尤。从这纸手令上可以看出,宋江对此事的恼怒已是溢于言表,难以抑制。 燕青得令,不敢怠慢,当即点了三百人马,顶风冒雪朝虎啸岭方向追将过去。 所谓哗变的这百余名士兵,其实是分别来自李逵、武松和杨志等统领的若干个步兵营。这些人多为社会底层的农夫苦力出身,饱尝过官府的欺凌压榨,对权势财富阶层一概恨之入骨。他们怀着一种凭什么他倒有我倒无的极端不平衡心理,恨不能一股脑将天下权贵横扫尽除而后快。 就是揣着这样一股强烈的不平之气,他们铤而走险投奔了梁山泊,要做个扬眉吐气、无法无天的英雄好汉,要通过这条造反之路去改变自己的狼狈境遇。这条路到底能走多远,会走向何方,他们从来未曾想过,也没有那个头脑去想,反正是且图个眼下过得快活再说。 这样一种与上流社会格格不入、势同水火的人,对什么招安不招安自然是极不感兴趣,凑在一起就不免你一言我一语地发些牢骚。加上内中某些思想过激者的鼓动,他们对接受招安政策的不满情绪便渐渐强烈起来。李逵、武松这些头领本人对招安就不怎么热衷,不当着下属发作他们自己的牢骚就算不错,哪里还做得了士兵的什么思想工作。 倒是对于宋江颁布的严肃军规军纪的命令,这些头领不能不一板一眼地去传达。然而在没有思想工作配合疏导的情况下,宋江的这个命令在那些人身上恰恰起到了反作用。人往往都是这样,在道理没讲通时,越是强压越不服。何况这些人本来文化素质不高,又沾染了通身的绿林匪气。 凭什么你们想受招安,我们就得也跟着受招安?你们拿着军令吓唬谁呢?老子不跟着你干了行不行?这些人串通在一起,越发泄不满越多,越发泄火气越大,终于就酿成了这次哗变。 其实说他们是哗变也不准确。这些士兵的行为既非倒戈火并,亦非另立山头,他们只是不愿服从山寨接受招安的决定,欲赌气一走了之。至于离开梁山泊后投奔何方,落脚何处,如何生存,根本没有明确的目标和打算。所以这百余名士兵的行为,充其量是在一种盲目的冲动情绪支配下的集体开小差。 武松、杨志等头领在这些士兵聚集出走不久即已察觉。如果他们及时采取措施,完全可以自行阻止这个行动。但是一来这几个头领从内心里就认为这些士兵的行为可以理解,不必强迫他们接受招安,二来亦不愿让自家弟兄刀枪相向,便皆未派兵追截,而是不约而同地采取了上报总头领大营,请宋江定夺的做法。李逵素来对宋江的命令是坚决执行,不打折扣的,然则他与属下弟兄之间亦皆义气深重,极不愿意与出走的士兵撕破面子,坏了情分,因此这次也学着武松等人按兵不动,将矛盾上交给了宋江。 宋江知道在山寨里这种哥儿们义气难以避免,也清楚对此不可深究苛责,责之过甚便不得人心。他指定燕青担任别动队的统领,除了对燕青的器重栽培外,亦是考虑到了燕青上山时间较短,与各营弟兄的情感瓜葛还不深,比较容易拉得开情面。 这百余名士兵出走的消息由各营报至宋江处,再由宋江传令燕青去阻截,其间耗去不少时间。不过由于出走士兵皆为步行,而燕青所率追兵乃是精锐马队,后者追上前者是不成问题的。 纵马疾驰不到一个时辰,就在蜿蜒的山道上发现了尚未被飞雪掩净的出走士兵足迹。燕青面对足迹想了想,带马队抄捷径从斜刺里插过去,先行迂回到了前方的山口。燕青将大部分人马远远地分布在山口两侧,自己仅率十余骑立马山道正中,等候着出走士兵的到来。 未待多时,视线里便出现了那群杂乱的身影。 出走的士兵也遥遥望见了披风冒雪立马道中的燕青等人。他们与燕青不太熟识,但其中的许多人还是认得他的,并且知道宋江赋予他整肃军纪的生杀大权,允许其在特殊情况下便宜行事,先斩后奏。因此这群士兵的脚步便踌躇着停了下来,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应当如何应对燕青。 内中有个唤作邹同的小头目,比较有主见和胆量,这次聚众出走主要就是由他鼓动起来的。他对众人道,咱们明摆着是已然严重地违反了山寨的律令,如今根本没有退路,退回去就算不被斩首,恐怕也得扒一层皮去。莫如坦坦荡荡上去,向燕头领申明我等出走的理由,请他放我等一条生路,大家方便。若其不肯放行,那就没什么兄弟情分可言。横竖是个死,我等只好拼着性命杀开一条血路冲将出去。 众人见有邹同肯挑头,胆子皆壮起来,再无人言退,凛凛然地簇成一团,随着邹同迎着燕青那彪人马大步走上去。 至距燕青的马头丈余处,邹同止步向燕青抱拳施礼道,兄弟乃步军一营邹同,参见燕头领。 燕青于马上还了一礼,气色平和地道,各位弟兄辛苦。但不知各位今日不辞而别,匆忙上路,意欲何往?邹同挺胸答道,皆因山寨欲接受朝廷的招安,我们这些弟兄俱不情愿向官府归降,故而离队下山去自谋出路。 燕青道,山寨决定接受朝廷的招安,正是要为弟兄们谋一条长远出路,这是对全山寨弟兄都有好处的事,尔等为何不情愿? 邹同这时已是豁出去了,遂微微冷笑一声道,燕青头领,话既问到此处,请恕我姓邹的斗胆直言。你说归降了朝廷有好处,那是你们那些头领的事,却与我等弟兄无干。难道我们众弟兄受了招安,便都能弄个正八品县太爷做做吗?士兵听了这话,不禁都发出一阵哂笑。 邹同接着道,受不受招安,我们都不过是当兵而已。受了招安倒不如在山寨里过得自在快活,你说的那个鸟好处在哪里呢?这且不说。单说我们这些弟兄,个个皆是与官府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才反上这梁山泊的。如今却要向那班直娘贼俯首乞降,能心甘情愿吗?再退一步讲,就算我等愿意,那些恶吏狗官能容得下我们吗? 出走士兵听邹同说得条条是理、铿锵有力,都跟着发喊鼓噪起来。 燕青保持着冷静劝道,你说得不错,受了招安弟兄们人人都得个官做,自然是不可能。但是却可将大家往日的罪责一概赦免,这不是一件荫及子孙的大好事吗?至于归降后的人身安全,自有朝廷旨意庇护,官府仇家私自报复不得,弟兄们只管放心好了。 邹同又冷笑两声道,朝廷放的那屁,你们也能拿着当真?朝廷的脸就像六月的天,说变就变,说翻便翻。兴许今日让你当宰相,明日就能砍了你吃饭的家什。宋江宋头领宋寨主宋大哥大约是被朝廷高官厚禄的许愿迷了心窍,居然就能相信他那一钱不值的什么旨意诺言。我邹某把话搁到这里,受了招安之后,宋寨主必有后悔的那一天。可惜姓邹的人微言轻,说了也白说,多余的话也就不必说了。既然人各有志,便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吧。燕头领若是念聚义弟兄的手足情分,请让开这厢放我等过去,今后大家见了面还是朋友。若是不讲这个情分,那么恐怕咱们就不得不用手里的铁家伙说话了。 邹同说到这里,稍顿了顿,脸上浮起一层悲壮神色,扫视了一下同行的伙伴,转回头来继续对燕青说道,燕头领,我想你是个明白人。我们这些弟兄一无倒戈之心,二无火并之意,只不过是不想随队受招安,要去谋一条自家出路。难道这条出路必得变成一条自相残杀的血路吗? 此言一出,出走的士兵不约而同,随着邹同呼啦啦地俱皆抽刀拔剑在手。 燕青背后的骑兵亦迅速地长剑出鞘,做好了格斗准备。 双方的对峙状态骤然紧张起来,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只有燕青纹丝未动。面对眼前这剑拔弩张的局面,他在外表上始终保持着沉稳冷静、气定神闲的姿态,而大脑里却在疾速思考着对策。 当时宋江任命他统领这支执法队,他就意识到了这是个不大好做的差事,曾向宋江表示自己资历甚浅、能力有限,恐难当重任。但宋江执意委任于他,且在言语间多有栽培之意,燕青便未好坚辞。就任以后他就琢磨,万一有的弟兄因对于招安意见不合,爆发冲突,应如何处理为妥。琢磨了半天也没琢磨出妥善之策,燕青便唯盼最好是不要爆发什么冲突,不要让自己遇上什么难题。 怕什么偏偏来什么,没有几天时间,便爆出了这件惊动宋江的所谓聚众哗变事件。 乍一听到有士兵哗变的消息,燕青也是十分震惊,认为这是不可容忍的背叛行为,必须以铁腕严惩之。但在率队追截的途中,他的头脑便稍稍冷静了一些,觉得还是应当先问明情由再作道理。于是他没有摆出要立即拿人执法的阵势,而是将大队布至远处,自己仅带了十数骑先来问话。 燕青原想,如果出走士兵并无反意,那么自己能以理相劝抚其归营,是最为理想的结果。双方几个回合的对话下来,燕青看出他们确是纯属不愿接受招安而离队,无其他意图或者阴谋。但同时也看出了对其使用晓之以理化解矛盾的方法难以奏效。因为邹同代表的出走士兵,也在针锋相对地坚持着他们的道理。 燕青在心里承认,邹同所论之理较之他的规劝之理,是更为真实有力的,他欲令人心服口服地驳倒邹同不太可能。而且因着邹同的理直气壮、慷慨激昂,众出走士兵的态度也由起初的惶然畏缩变得坚定强硬起来,乃至拉出了以死相拼的架势。 怎么办?打还是不打?事态如何发展,此刻全在燕青的一念之间。只要燕青的一个手势,一场残酷的厮杀顷刻便会发生在这条风雪交加的山道上。 燕青心里有数,凭着他带来的三百精锐骑兵,将眼前这百余名徒步短刃的乌合之众收拾掉易如反掌。可眼下这百余人不是官军而是自家弟兄,一旦刀枪相向,对全山寨的稳定带来正面的还是负面的影响?会不会由此引起更大的骚动甚至激起众怒呢?况且在搏斗中丧生者的血债势必会记在燕青头上,这将令燕青凭空增添多少仇家! 想到这一点,燕青身上打了一个寒战。 要是不打,就得将这群士兵放行下山。也就是说势必就得失了职责、违了军令,那么回去如何向宋江宋总头领交代? 燕青真是进退维谷、左右为难了。 当时的紧张局面容不得他优柔寡断、迟疑不决。燕青在脑子里紧急权衡了后果之后,果断地确立了一个原则:绝不能由自己制造出这场手足相残的悲剧,别的问题以后再说。 于是他悄悄地调整了一下呼吸,做出一副相当轻松的神色,向左右看了看,口吻平和地对身边的骑兵说道,把剑给我收起来,都是自家弟兄,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用得着这样吗? 别动队的骑兵奉命收了剑。对面的士兵见状,亦松垂了手中的刀枪。方才那一触即发的气氛便明显地缓和下来。 邹同没想到燕青做出的是这样的反应,他用带着困惑的目光看着燕青问,如此说来,燕头领是应允我们下山了? 燕青这时已将处理问题的方案想定,遂一笑道,谁说我燕青不许你们下山了?我何曾说过这话?邹同道,那你带着铁骑急切追来,用意何在? 燕青道,你莫性急,我正要与众弟兄说明缘由。燕青确是奉宋总头领之命来追赶诸位弟兄的,但非怀他意,乃是有几句忠言要说与弟兄们。现今的局势,虽然我山寨已经与朝廷议定招安大计,毕竟尚未正式动作。州府县衙为防我山寨假借招安乘机作乱,此刻对我义军的防范戒备反而愈加森严。若我梁山泊大队奉旨出山开往汴京,他们自然不敢对我稍加为难,但非此却不会手下留情。若遭遇我散兵游勇出山,此地的官军仍要将我们视作反贼流寇剿灭之。这里天高皇帝远,一道圣旨并不能保证各府衙一概善待我梁山泊弟兄。所以宋总头领让燕青转告诸位,目下诸位若离开大队私自下山,恐是多有不便。此纯属关怀体恤弟兄们之意,更无他意也。倘弟兄们去意已决,宋总头领亦尊重诸位的意愿,绝不强留。时下天寒地冻,大雪封途,弟兄们徒步跋涉甚是艰苦,宋总头领特嘱燕青,可送每位弟兄坐骑一匹以助脚力,以略表共聚大义之手足情谊。 说罢,燕青命令副统领策马去后面山坡上带一百名骑兵过来。顷刻间这一彪人马带到,燕青命这百名骑兵统统下马,将各自的马匹牵过去,交付到出走士兵的手中。这个做法是燕青临时想到的。他想既然是要放走这些人,就不如救人救到底,索性再对其施些恩惠,倒显得梁山泊英雄胸怀宽广。 燕青使出的这一手果然不同凡响,出走士兵见此情景,一时皆愣在了那里。邹同也是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面呈愧色地向燕青拱手道,宋总头领对弟兄们体贴入微,胜似父母,我等感激之情无以言表。邹同粗鲁无礼,多有冒犯,乞燕头领多多包涵。 燕青笑着道,一点小误会,何足挂齿。就请弟兄们速速上马赶路吧。说着便挥手命士兵让出了山道。 邹同和众出走士兵上了马,一齐向燕青一彪人马互道珍重抱拳辞行。一场差一点爆发的手足相残的血战,居然演变成了一片诚挚浓郁的依依惜别之情。 目送出走士兵的身影消失在风雪弥漫的山脚下,燕青回首问身边的副统领道,你看此事如此处置是否妥当?副统领道,依兄弟愚见,是再妥当不过。我们这些人,哪一个愿对自己弟兄下手?只是这样做来却是违了宋寨主的将令,回去该如何交代才是? 燕青道,这个决定是我做的,一切由我去解释,责任概由我一人承担,与你们没有干系。副统领道那怎么行,若是宋寨主怪罪,兄弟愿与哥哥一同认罚。燕青摇头道,何必何必,此事本来是我一意孤行,岂能牵连于你。况以现场情势而论,我如此处置非无道理,可以解释清楚,你无须为我担心。副统领见了燕青那副始终如一的坦然自若、敢做敢当的神态,心下不禁深为钦服。 其实燕青对宋江将会持何种态度也是忐忑无底,不过是尽量控制着不在下属面前表露罢了。随后他命令副统领带队回营,自己则直奔忠义堂,去向宋江禀报事情的处理结果。 在去见宋江的途中,燕青又从头至尾回想了一遍事情的经过,认为自己的处理确无大错,宋江对自己急中生智的做法应当能够理解。因而在步入忠义堂侧旁的小议事厅时,他的心情倒真的是比较坦然的。 然而尚未禀报完,燕青便从宋江的神色上看出,事情不似他想象得那么乐观。 听着燕青转述邹同等士兵出走的理由时,宋江的脸色就显出了阴沉模样。听到燕青轻易地放走了那群士兵,宋江额头上的青筋便禁不住突突蹦跳起来。最后听说燕青居然还拱手向出走士兵赠送了一百多匹战马,宋江气得几乎勃然作色,拍案而起。只是为着维持自己作为寨主的风度尊严,他才努力抑制着没有发作。但其心中的气愤震怒,已经明明白白地写在了脸上。 听罢禀报,宋江喘着粗气足足沉默了半袋烟的工夫,才冷冷地发问,燕小乙,看来你认为你放他们走是放对了?燕青道,是的,在不放他们走势必会引起火并的情况下,小乙以为还是放行的好。两弊相衡取其轻。 宋江道,但是你的职责是什么?我对你下达的将令又是什么?你便是另有其他主张,也应先禀大营定夺,如何就敢擅违将令?你的眼睛里还有梁山泊的规矩,还有我这个总头领吗? 燕青道,小乙岂敢妄自拿大,实是当时情势紧迫,容不得小乙往返请示。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小乙为防事态恶化,不得不当机立断。 宋江哼道,好一个当机立断。我问你,此番你把人放了,明日后日再有人步其后尘,你放不放? 这个问题燕青在来路上已反复琢磨过,他很干脆地答道,放!小乙以为,既然他们去意已决,强留无益,不如就由其自便。小乙正想建议总头领颁布一条律令,凡不愿随队接受朝廷招安者,均可自愿下山。若非如此,恐难免军心浮动,于山寨大不利也。 宋江没想到燕青竟出此言,忍无可忍地喝道,你给我住口。燕青燕小乙,你也狂妄得有点太没边际了。你擅违将令,非但不知错认错,还百般狡辩,大放厥词。你自己说,你该当何罚何罪? 燕青见宋江只顾维护他那寨主总头领的权威面子,对自己的解释劝谏半点听不进去,心里的火也蹿了上来,挺直腰板朗声道,小乙所虑者唯山寨全体弟兄的利益,未曾想到自身进退。若总头领以为小乙处事失当,小乙悉凭发落就是。 在燕青这种不卑不亢的态度面前,宋江更觉得寨主尊严受到了公然挑战。他头脑一热,便欲喝令亲随将燕青押将起来。就在这个当口,坐在一侧的吴用忙抢先立起向宋江道,大哥少安毋躁,依小可之见,对此事之首尾尚须做些调查。至于处罚论罪,稍后再为斟酌不迟。 宋江意识到吴用是在提醒他不可意气用事,努力按捺着,将一腔火气吞咽了下去,沉着脸命令燕青暂且回营思过,听候处理。 俟燕青退去,吴用对宋江进言道,处罚燕青牵涉与卢俊义的关系,不宜贸然行事。最好是先将情况通报卢俊义,让卢俊义决定对燕青的处罚方式。卢俊义这个人秉性耿直,你不通过他直接动燕青会触怒他;反过来你尊重他的意见,请他亲自处理,他倒不好意思护短了。 宋江深以为然,草草地用过午餐,便差人去请卢俊义。 燕青义释出走士兵的事情卢俊义已经听到消息,他正欲就此去与宋江交换意见,所以两人一见面,连同吴用一起,便都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宋卢二人的态度开诚布公,但在对问题的看法上分歧很大。 宋江认为,燕青的做法是对士兵藐视军纪、目无法度倾向的纵容,在此非常时期,若放任这种倾向蔓延发展,会造成整个山寨局面的混乱甚至失控,后果是相当严重的。卢俊义则认为,燕青先斩后奏私放出走士兵,且赠其战马百匹,在处事程序上或有不周处,盖为当时之形势所迫也。但究其用意,却是不错。 宋江皱着眉头道,固其用意不错,然其后果若何?燕青甚至提出要我颁布一条可允士兵任意离队的律令,这岂不是要造成山寨大乱吗? 卢俊义深思熟虑地道,关于这个问题我也曾反复考虑过,我倒觉得燕青的主张不无道理。宋大哥你想啊,弟兄们当初上山造反,反的就是朝廷官府。如今又要向朝廷官府归降,有脑筋转不过弯来者不足为奇。对于这样一些人恐怕是强压不得。因为愈是强压,愈会造成他们的对立,压之过甚,甚至有可能激起叛乱。山寨一旦出现那样的局面,才真正是难以收拾的。既然这些人终是留不住,那就不如示以大度,允其自择出路。这样,一则使部队里减少了抵触躁动的根源,二则亦显山寨决定接受招安确是从众弟兄的利益出发,为众弟兄的前途着想。以兵家之言云,此乃以退为进之策,而可收相反相成之效也。请总头领恒思之。 宋江见说到根本处,卢俊义的观点与燕青如出一辙,一时很难接受。不过他能看出,卢俊义并非是在寻找借口袒护燕青,而确是在见解认识上与己有异。所以虽然心里很是不快,却隐忍着未再与其争执下去,亦暂未提及处罚燕青的话头,只是客气地对卢俊义道,卢公所言或许有理,请容公明再思。 送走卢俊义,宋江向吴用请教,卢公之意是如此这般,我当若何? 吴用已悄悄遣人去各营摸了一下情况,反馈回来的信息是,虽然兵营里难免对上午发生的事有些议论,但部队秩序井然,将士情绪平静,没有引起连锁反应的迹象。而且在兵营里的议论声中,多有对义释出走士兵之举的惊讶、赞叹言语。吴用听了心下稍安,不由暗忖,如果燕青在山口采取的是武力高压手段,此刻的军营里怕是未必会这么平静。方才又听了卢俊义的一番阐述,他就越想越觉得,这个以退为进的策略应当说是比较明智正确。 现在见宋江问他,吴用婉转地道,我听卢公所言,倒不乏可取之处。以山寨实况而论,对不愿接受招安者强行进行弹压,确似不妥。以小可之意,对燕青之所为可暂时不置可否。我们不妨静观几日,视事态发展状况再定举措。 宋江知道吴用是不会与自己有二心的,见他也倾向于卢俊义、燕青的主张,心下不禁惶惑。当下且依了吴用的主意,将对燕青的处罚问题搁置起来未做定论。不过宋江还是很担心,如果不立刻明正纲纪,会再发生更大规模的哗变。 宋江的这个担心只持续了一夜,就云散烟消,化为乌有。 次日宋江用过早餐,正在房中为如何稳定军心、保住实力踱步苦思,吴用挟着一股冷风兴冲冲进来,喜形于色地叫道,好消息好消息,出走的士兵大部又回来了,正聚在忠义堂前的空场上求见寨主请罪。宋江闻听,大感意外,忙披上大氅,带上亲随,与吴用一道向忠义堂那边赶过去。 忠义堂前那替天行道的杏黄大旗下,果然候聚着近百名人马。士兵皆袒露着左臂,脊背上各缚干柴一束,是为负荆请罪之意。一见宋江来到,这伙士兵便齐刷刷地跪了下去。 原来这伙士兵昨日在出走途中遭遇燕青,见燕青非但未对其强行阻拿,反而骏马相赠,礼送出山,心里顿生对山寨的感激依恋之情。其中一部分人当时便已隐隐有反悔之意。奔驰出山到了一条十字路口处,前面的路当再奔向何方,无人能定。众人这时就明显地感到了出走的盲目和前途的茫然。 恰在这时,遇上了几个零星出走又折返回来的士兵。那几个士兵告诉他们,外面的路口上官兵巡察甚紧,对从山里出来的人不问青红皂白,一律是先拿下严审,稍有反抗者当即便予斩杀。即便是侥幸未被官府拿住的人,亦很难在这一带落脚谋生。所以那几个士兵东躲西藏地乱撞了几日后,又不得不折了回来。 这伙士兵得知山外的这种状况,联想到燕青代表宋江、代表山寨对他们表示的宽容爱护,愈感山寨和部队才是他们唯一可靠的容身之处,宋江宋寨主才是他们的贴心人和大救星,私自出走没有出路,或者说十有八九是死路一条。于是这些人在七嘴八舌议论一阵后,除邹同带十余骑仍坚持绕道出走外,其余近百骑人马皆连夜冒着风雪返回了山寨。 士兵推举几名代表向宋江讲明了事情的全部经过,恳切表示愿接受寨主的任何处罚,而今后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他们也绝不会再离开宋寨主再离开义军一步。从此海可枯石可烂,对宋寨主的忠心永不变。 宋江没承想那场让他震怒不已的哗变,最后竟演变成了这样一个令人欣慰的结果,心中大喜过望。他预感到,这个结果所产生的影响将会是巨大的,它的凝聚人心的作用远远超过山寨颁布的任何一条戒律,并且他宋江的个人威望,通过此事在广大士兵的心目中还得到了相当程度的提高。 宋江不得不暗自承认燕青化解矛盾的做法的确明智,卢俊义的主张的确具有战略家的眼光胸怀。 当下宋江审时度势,顺水推舟,因势利导,和蔼地走上去将士兵一一扶起,对他们的迷途知返表示欢迎,好言抚慰一番,让他们仍各回本营效力。对其擅自离队的罪责只做口头训诫,其他处罚一概从宽赦免。宋江并且当场慷慨宣布,再有因不愿接受招安而离队者,只要公开提出申请,一概照准,且要派人护送其安全出山。此言一出,众人备觉宋江恩德如山、情义似海,所有的士兵皆当场流下了热泪。 正如卢俊义所料,宋江愈是明令士兵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决定去留,士兵愈是觉得追随着宋江最可靠。自此之后,非但欲离队者几近绝迹,而且山寨里上下弟兄间的团结,在无形中增进到了一个新的水平。 事实表明,燕青对出走士兵问题的处理不仅无错,反而有功。 为了消除隔阂,避免积怨,宋江在头领会议上当众对燕青予以表彰,颁发赏金,又专门设宴,以吴用作陪,盛情宴请了卢俊义和燕青。席间宋江亲自把盏为燕青斟酒,承认自己日前的态度有欠冷静,对燕青以大局为重、不计个人荣辱的优良品质大加赞誉,希望此后大家一如既往,同心同德、同舟共济地去共创大业。 卢俊义感到宋江作为一寨之主,能如此坦诚地向部属认错赔礼实属不易,心下非常感动。燕青虽觉宋江的举止虚伪做作,却也不好再多说什么,遂举杯一笑了之。宋江与燕青间的这段矛盾,就这样算是圆满解决。 表面看来一切已烟消云散,实则在二人的意识深处还是存了芥蒂。 燕青看出,宋江这位总头领,除了善使江湖手段笼络人心外,于统兵征战、安邦治国等方面其实皆属庸才,绝非可成大事之人,从内心里难以对其真正敬服。而宋江觉得,燕青虽不失为干才良将,却有独断专行的毛病,骨傲气盛,不好驾驭,不可赋权过重,更不可倚为肱股,就罢了进一步委燕青以重任之念。 因而燕青在梁山泊义军中的座次再未得到擢拔,始终是被列在了三十六名所谓天罡星,也就是一级将领的最后一名的位置上。而有些无论文武才干还是功勋贡献皆不如燕青的头领如解珍、解宝等,反倒莫名其妙地一直被列序于燕青之前。 三十三 宣和三年二月底的一天,宋徽宗赵佶颁下一道圣旨,命身居东太乙宫的京师著名道长、号称金门羽客元妙先生的林灵素,于三日后的上午在延福宫会宁殿前祈雨,并命文武百官届时列队前往观之。 这道圣旨下得比较蹊跷。 这一年冬天开封府一带的雨雪虽不说降得非常充足,但干旱迹象是没有的,根本用不着专门祈雨。再说二月底尚属寒气未消、冻土未融之际,就是需要祈雨,也还不是时候。所以那满朝文武闻听这道圣旨,嘴上不说,肚子里都在暗地揣测,在这个所谓的祈雨活动背后,恐怕是有点名堂。 正如众臣所忖,赵佶安排这次祈雨,内里果然是有缘由。说起这个缘由,就要回溯到半年前,也就是宣和二年秋天发生的那场张成潜入镇安坊行刺李师师的事件。从表面上看,那场事件因为始终没有查出结果,渐渐无人提及,似乎已经不了了之。而实际上在赵佶心里,对那件事一直耿耿于怀,不曾丢开,他一直在留意查寻有关张成幕后指使者的线索。 那一夜镇安坊发生行刺案件后,皇上很快便亲临现场并亲自传谕开封府严查此案,那开封府尹哪敢稍有懈怠,立刻就委派干练的捕头组成破案班子,雷厉风行地展开了侦破工作。刺客张成的姓名身份于次日即被查清。但是从他的身上,却找不出任何行刺李师师的动机。 捕快寻查到张成病瘫在床的老母,对其讯问,自然是问不出个子午卯酉来。张成老母猝然受到儿子身亡凶信的打击,又遭到捕快如狼似虎的诘讯,惊痛交集,痰厥血涌,不日间便气竭脉断,撒手人寰。众捕快知道这样禀报上去交不了差,只得另辟蹊径,撒开网去,从张成平素的交往中去查找线索。 老天不负有心人,又经过若干日的忙碌,查得有个唤作于顺的人,是张成的换帖兄弟,与张成感情最密,无话不谈。而且有人曾看到,镇安坊出事的那天傍晚,张成和于顺在一家酒楼里吃过酒。 这是一条很重要的线索。刺客在行动之前约挚友去喝酒,八成是有要事谈,抓住那个于顺很可能便可找到案件的突破口。众捕快就火速去寻访于顺。可是这一寻访才知道,于顺这个人很不好找。 于顺在汴京没有固定的住房,只是临时租房度日。有时找到一个活计,东家可提供住宿,他便将租用的房子退掉住进雇主家。待这家的活计做完,另外再租住处。所以他的栖身之地变化无常。众捕快好不容易打听到一点消息赶到某处,于顺却早是退掉了该房而去向不明。在偌大的汴京城里寻找这样一个居无定所的游民,真是无异于大海捞针。况且,那于顺是不是已经离开了汴京,也很难说。 于顺这条线索揪不住,别的线索又找不着,众捕快一时陷入一筹莫展之中。 岂料却又柳暗花明。正当众捕快枉自焦灼束手无策之际,事情竟出现了意外的转机。 有一日,负责查案的捕头正与几名弟兄在一家小酒铺里借酒浇愁,酒保将一封信件呈给捕头,道是有人托其转交的。捕头打开缄封,但见一纸薄笺上,潦潦草草地书写着一行草书:今晚戌时紫轩茶社东窗雅座见知名不具。 好一个“知名不具”!众捕快断定,呈书之人定是于顺。而他以如此诡秘的方式约见,必有重要的话要说,这重要的话想必就是案情真相了。众人被这个意外收获刺激得兴奋不已。捕头马上做了布置,命数名捕快扮作市民闲客,天黑前先行潜伏于茶社周围观察监视,他本人带两名捕快都扮作商人,按信笺上的时间前往赴约。 是晚戌时,捕头带人准时到达了紫轩茶社,雅座里却空无一人。捕头听茶社的伙计讲,这雅座确是有人订了。他猜想于顺或许因故耽搁了时间,便与两名捕快坐下等候。但等了将近一个时辰还没见于顺的影子,捕头就感到不对劲,正要命两名捕快到外面去看看,却闻报在附近一条偏僻小巷里发生了命案。 捕头急忙带人赶到现场,见遇害者是个中年男子,尸身倒在一堵断墙下,系遭重物猛击头部而毙命。经找人辨认,此人正是捕快多日寻找未果,又在紫轩茶社久候不至的镇安坊行刺案重要知情人于顺。 原来于顺听说了张成出事的传闻后,就对事情的起因揣测了个大概。虽然他不知道行刺李师师的缘由何在,但他明白张成去做这件事肯定是受雇于林灵素。这时于顺一方面要履行对张成的诺言,讨出张成用性命换取的酬金去替他赡养老母;另一方面,他感到这也是一个可资利用的进一步敲诈林灵素这牛鼻子老道的机会。 于顺压根没考虑到涉身此中可能招惹上的麻烦和危险,就以有要事相告为由,强行进入东太乙宫面见了林灵素。他原以为,将自己所掌握的张成遗言抛出后,林灵素为息事宁人会乖乖地支付他一笔巨款。谁知老奸巨猾的林灵素不肯就范。林灵素不但矢口否认其认识张成,声称张成不过是打着他的旗号招摇撞骗之辈,张成的一切行径与其概无瓜葛,还以显然是带着威胁的口吻告诫他不要多管闲事,而且最好及时离开京城,以免受到张成案件的牵连。 于顺空手而归无功而返,越想越憋气,同时引起了他的警惕性。从与林灵素的交涉中他深深地感到了林灵素的阴险,为防其暗算,于顺马上变换了住处,隐迹于居民成分复杂混乱的城市边缘区。但他的举动并未逃过林灵素眼线的监视。 假如于顺从此远走他乡,也就免了日后的杀身之祸。就林灵素的本意而言,只要不构成对他的生存威胁,他亦不愿去杀人害命。然而于顺咽不下这口恶气。尤其是见张成老母于惊痛之下一命呜呼,更是义愤填膺,怒不可遏,立誓要惩治那林灵素老贼。 于顺知道林灵素在京城里党徒众多、势力浩大,单凭自己微薄的力量是斗他不过的。经过反复思量,觉得唯有依靠官府才行,这才暗中向开封府衙的捕头呈递了约见密函。 林灵素获悉于顺此举,颇有些慌张。临时物色杀手已来不及,而且林灵素亦不想再扩大知情者范围,因此他当晚不得不当机立断,冒险亲自出马,乔装改扮隐于暗巷断墙后,待于顺经过之时,出其不意地用铁器由背后将其击毙。 两个奉林灵素之命一直跟踪监视于顺的眼线,因为林灵素有对于顺只可远观其踪,不可近前打探的指令,窥见了这等凶事亦未擅自上前,只远远地观察了一会儿,便分一人去东太乙宫报告于顺遭袭的最新动态。这时林灵素刚刚折回宫里,换了道袍持着经卷从内室走出,给人一种他一直在房中诵经的感觉。前来汇报情况的眼线无意中倒成了林灵素当夜不在案发现场的人证。 林灵素庆幸这个时间差打得非常之好。他挥挥手对眼线说,既然让你们盯着的那个人死了,你们的差事就算完成了。这些日子你们辛苦了,去好生休息几日吧。那眼线领了赏银诺诺而退,自去与同伴饮酒快活。至于林灵素为什么雇他们跟踪于顺,于顺乃是何人,等等,他们一概不问、不说,也不想。这是从事此勾当者的规矩,也是他们的全身避祸之道。 于顺既死,破案线索再次中断。众捕快仔细勘察现场,所发现的唯一有价值的东西,是于顺咽气前挣扎着用一块瓦片在断墙上划下的一个字。这个字没有写完,但根据已完成的笔画推测,应该是个“林”字。因之在此后的一段时间里,众捕快很是围绕着这个“林”字花费了一番精力。 但是到头来还是别无所获。汴京城开封府里姓林的百姓难以计数,而在与于顺有交往有关联的人当中,偏偏又连一个姓林的都没有。当时破案的科技水平相当落后,案发现场又没提供出其他信息,这就让人漫无头绪,无从查起了。那捕头与属下像没头苍蝇似的又忙活了月余,案情再无一点进展。 开封府尹一方面痛骂捕快愚蠢无能,真乃一群酒囊饭袋,一方面不得不将案件线索杳然的情况如实奏报赵佶。赵佶听了倒是没有动怒,他指示开封府尹,可令捕快抓住那个“林”字再继续查下去,同时赵佶自己也开始琢磨那个“林”字。 赵佶向李师师询问,是不是曾有过姓林的仇家,师师回答绝对没有。赵佶想到师师曾猜测,由于他宠幸师师,有可能令师师无意中结怨于后宫,就又思索后宫里哪个林姓嫔妃像是此案主谋。但想来想去,从种种条件上分析,所得的结论全是否定。于是乎在那一段时间里,那个“林”字就像一个巨大的谜团笼罩在赵佶头顶上,解不开丢不掉,纠缠得他神思恍惚昼夜不宁。 亲信太监张迪见状,大着胆子小心翼翼地向赵佶透露了一句话,说是据老奴所闻,前段时间东太乙宫的道士林灵素与安妃娘娘过从较密,曾数次入宫拜见过安妃娘娘。 这是张迪对赵佶的一个含蓄的提醒。他是宫中的老黄门,手下有些耳目,对宫里人物的行止动态掌握得比较全面及时。由刘安妃与林灵素的交往中,他敏感地嗅到了一股诡秘气息。联系到他对刘安妃、林灵素性格品质的了解,以及那个神秘的“林”字,张迪便对这两个人与镇安坊行刺案的关系产生了怀疑。当然他的这个怀疑是绝对不敢明说的,向赵佶简短地透露的这一句话,也是他出于对皇上的忠心,鼓足勇气才说出来的。 赵佶听出了张迪话里的意思,当时心中一动:莫非那个“林”字是指林灵素,那桩案子是林灵素与刘安妃的合谋不成?但他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觉得这个设想十分荒唐。以刘安妃、林灵素的身份地位,怎么可能行此卑鄙勾当呢?大宋朝历来崇尚道教,刘安妃请林灵素入宫来讲几次经是很正常很自然的事,岂可疑神疑鬼乱做联系。遂未再向深入处想,亦未布置对此进行任何调查。 张迪见自己的话没有引起赵佶的重视,知道皇上不肯怀疑那两个人,也不敢再多嘴。 后因朝廷上民生军事、内政外交诸事繁杂,赵佶的精力不可能只放在那个案子上。开封府那边亦再无新鲜线索,对该案的追查便被搁置下来。如果没有刘安妃和林灵素的再次谋划行动,或许镇安坊一案就成了一桩永被束之高阁的无头死案。 刘安妃与林灵素针对李师师的新的阴谋策划始自半个月前。 自从镇安坊行刺案发生后,刘安妃的心境很是经历了一番大起大落的折腾。那一夜于宫院里观赏所谓瑞兆时,她见赵佶得到太监奏报匆忙离席而去,情知必为师师之故,料是林灵素的法术终于显灵,心里不禁一阵狂喜。及至消息传来,她方知那林灵素所施展的并不是什么道家法术,而是街头巷尾市井无赖皆可为之的卑劣行刺勾当,并且还没行刺成功。 当时刘安妃是又气又怕。气的是林灵素愚笨无能,竟然黔驴技穷到如此地步。怕的是从这个案件顺藤摸瓜追查下来,最终追究到她的头上。她很是惴惴不安了一段时间,表面上还不能流露出来,那一段日子真是难熬。所幸案子查来查去没查出结果,既没查到林灵素身上,更牵涉不到她刘安妃,她这才将一颗日夜悬挂的心放回了肚子里。 待到案子已如过眼烟云无人再提时,刘安妃才暗地召林灵素进宫,狠狠地将其训斥了一番。她说我的本意原是要你作法运功令李师师遭受天谴,你怎的竟使出那等卑鄙不堪的手段呢?幸亏那帮捕快头脑迟钝,查案无方,倘有精明之辈觑得破绽,寻出线索,后果将是如何? 林灵素汗流浃背地伏地解释道,贫道原也意图以道法惩治李师师,其奈百般作法无效。此非贫道法力不逮,实乃李师师有皇上龙威着力庇护,外力概难袭破。贫道于无奈中冒险出此下策,亦因效忠娘娘为民除害之心迫切,乞娘娘明鉴宽谅之。 刘安妃道,照你这么说,我便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妖姬媚惑皇上而无法可治了吗?林灵素道,办法总会有的,容贫道再思之。刘安妃叹了口气道,那你就回去想吧,想出妥善的法子再来告诉我。话虽这么说,这时候刘安妃已经不相信林灵素的能耐,对他不再抱什么指望,因而对惩治李师师已心灰意懒下去。 然而那个元宵灯会期间的月夜,刘安妃于宫中不期遇到了受燕青之托进宫找皇上的李师师,目睹了师师非同寻常的美貌和皇上对师师非同寻常的关爱,胸腔的妒火又不可遏制地被熊熊点燃。她终于又耐受不住再召林灵素进宫,询问他可想出了什么好办法没有。 林灵素为了挽回刘安妃对他的信任,确也在费尽心机思考计策,而且已经有些眉目。蒙刘安妃召见,知道自己在其心目中还是个有用的人,甚是欣慰得意,遂殷勤禀道,贫道倒是已思得一策,唤作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刘安妃问,此话怎讲?林灵素道,这件事想通了其实很简单,李师师所赖者乃皇上之庇护,若使皇上自己不再庇护她,反而要收拾她,那李师师的末日不就来到了吗? 刘安妃道,这话说得轻巧,你怎的就能让皇上去收拾李师师?林灵素道,此事说难也难,说易也易,关键是要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并须娘娘做些配合。说着,林灵素压低声音,将自己的设想对刘安妃讲了一遍。刘安妃考虑了一番,认为其计可行,就开始耐着性子等待林灵素所说的那个时机。 那个时机不久便降临了。 那个时机就是天降异象。所谓的天降异象,就是天体中出现一些不常见的现象,比如日食、彗星、陨石之类;或者是地球上发生的一些恶劣气象和灾害,比如洪水、地震、大旱。总之其实都是一些比较罕见的自然现象。当时的人往往将这些自然现象与人间的事物相联系,认为这些自然现象的出现,预兆着人世间的凶吉衰盛。 这种认识不见得没有一点道理。宇宙万物的运行规律皆有内在联系,只是真正能破解其中奥秘的能士高人非常之少,世上的多数解释者均属一知半解、牵强附会。后来就发展到一些居心叵测之徒假借解释天象蛊惑人心。由于人们普遍以为修行深厚者可上知天意,所以对名气较大的道士、高僧之类对天象的解释比较容易相信。林灵素正是要利用这一点来达到他的目的。 宣和三年冬末,汴京一带出现了三天异常天气。在这三天里,天色晦暗,狂风大作,太阳似露非露,被遮蔽在一片灰蒙蒙的尘雾之中。 林灵素谓天时至矣,急密见刘安妃,嘱其可依计而行。于是不日之内后宫里迅速流传起一种说法,说是这几日的天象是不祥之兆,并且多半与皇上有关。郑皇后为此还专门找了赵佶,劝皇上请林灵素来破解一下连日来日色无光之由。 赵佶原对这几日的大风未以为意。冬末天燥,出现几日风尘天气不足为奇。然而听到宫里传言四起,见郑皇后又郑重其事地前来提醒,他也不禁有了几分惶惑,便差人将林灵素召至保和殿,令其占卜释疑。 林灵素像煞有介事,捧一把杂草在手里,分了合,合了分地摆弄一番后,一脸玄虚地开言道,贫道所占之卜谓之九姑玄女课,近日天象异常之谜于此课中已尽显玄机,但其意恐不便向圣上直言。 赵佶命他依课中所示直言可也,不必有什么顾虑。 林灵素就再拜道,那么贫道便遵旨知无不言了。他先口若悬河地大侃了一通卜筮理论,让赵佶听得如堕五里雾中,尔后才归结到对天象征兆的释义,说总体来讲,这个天象的意思就是现在皇上正受到妖魅的诱惑蒙蔽,其魅便是汴京歌伎李师师。如果皇上不果决地铲除此魅,将不仅危及皇上,而且危及朝廷与社稷,其害可谓无穷。 赵佶闻之心中不悦,却又不敢全然不信,乃对林灵素道,好吧,朕知之矣。此乃天机不可外泄,容朕善思良策化解之。 林灵素察言观色,感到自己的话是被赵佶接受了,便心情坦然地恭拜而退,回去静候佳音。他揣测,赵佶考虑到自身的安危,是不敢不采取一定的措施的。纵使不忍将李师师赐死,也会将其逐出京城。那么刘安妃交办的差事也就可以圆满地画上句号了。他后悔怎么没早想到这个便捷之策,白费了前面的许多力气。 但是,事情并没按照他预想的轨道发展下去。 听说李师师是妖魅,赵佶非常抵触。这一抵触就使林灵素的话在赵佶心里打了折扣。打发走了林灵素后,赵佶越思越想,越觉得这事在哪个地方有点不对劲。他又联想起于顺临死前那个没写完的“林”字,以及张迪曾禀奏过的林灵素与刘安妃来往甚密之语,不禁渐渐地升起了一层疑心。 在这层疑心的驱使下,赵佶让张迪悄悄地调查了宫里关于天象流言的起源,结果基本都落实在刘安妃身上。赵佶又亲自询问了郑皇后,得知郑皇后亦是在刘安妃的建议下,才来劝他请林灵素占卜的。综合这些情况,赵佶感到他似乎已经隐约看到了一个陷害李师师的大概轮廓。 但这个轮廓还仅是他的想象,尚无真凭实据。如何可在不动声色的情况下,验证他的想象是否真实呢? 赵佶苦思多时,思得一策:先切实检验一下林灵素通达天地神灵的能力。若其确有这个能力,其占卜结论自然是有相当的可信度;若其没有这个能力,那么其言便很不可信,便纯属胡说八道,所谓的妖魅蔽主云云,便肯定是加害李师师的阴谋舆论。林灵素曾在赵佶面前吹嘘自己会呼风唤雨,因此赵佶就决定,以祈雨作为检验林灵素是否具有通天功能的方法。 这场祈雨活动背后的这些曲折缘由,自然是很难为群臣所知了。 林灵素接到圣谕,不难猜透赵佶的用意,登时他全身的神经都高度紧张起来。 林灵素意识到,此次祈雨对他来说是个十分关键的危机与机遇并存的关口。假如祈雨成功,不仅在帮助刘安妃铲除李师师一事上大获全胜,而且将会使他在皇上面前具备一言九鼎的权威性,从此以后他林灵素指东皇上就不敢往西,那么他林灵素实际上便成了大宋江山不穿龙袍的皇上。但若祈雨不成功,那便全线崩溃,大败亏输,莫说那些关于李师师的筮语皇上不会相信,自己项上这颗人头能否安然无恙,恐怕都是个问题。 林灵素不是对祈雨术一窍不通,他懂得保证祈雨获得较高成功率的关键,在于日期的选择。所有号称会祈雨的人都懂得这个道理。因为这些人大都具有一定的天文气象知识,当预测某日降雨概率很小时,他们是不可能选择这一日来祈雨的。 这次的祈雨日期是皇上指定的,没有回旋余地。而且时值冬末,在这个季节汴京一带虽不说绝对不会下雨,其概率却是微乎其微。因而这次祈雨显然是危机远远大于机遇。如果让林灵素选择,他是宁可放弃这个机遇,也不愿冒这个风险。 但林灵素明白对赵佶的这个圣谕推诿不得,此刻稍有推诿,便会立即丧失掉赵佶对他尚存的信任。他只能咬着牙关、硬着头皮接下旨来,唯求上苍保佑他渡过这道难关,到时候哪怕像滴眼泪似的掉下几个点来也行。 刘安妃闻知令林灵素祈雨的谕旨,也猜到了这是赵佶对林灵素的测试。她摸不准林灵素呼风唤雨方面的法力如何,几日来亦是在忐忑的心境中度过的。 祈雨的日子到了。 是日卯时三刻,众大臣俱至延福宫会宁殿前聚齐,依官阶次序分班而立。林灵素亦已穿戴齐整,披发仗剑,默坐在了殿阶前专门搭建的高台上。刘安妃在其宫院里,也是早早地起床梳洗毕,立在妆阁门外紧张地观望着天气。 临近辰时,赵佶在一班内侍的簇拥下驾临会宁殿。在大殿正中的龙椅上就座后,即命张迪传旨祈雨开始。 林灵素昨夜数次观察天象,知道今日降雨的可能性极小,却不得不勉力为之。 在这种情况下,一定要将玄虚做足,以便一旦祈雨失败也有些遁词好讲。但见他得旨后先庄严肃穆地向赵佶叩首,又回身对着南天遥拜了三拜,嘴里念念有词,嘟囔一通,其言其语稀奇古怪,无人听懂。咒语念毕,取纸笔画出一符,再将符纸挑于剑尖,令其于剑尖上慢慢地自燃。这个自燃其实是一个小魔术,但在一般人看来便觉得很神奇。 待纸符燃尽,林灵素似鬼魂附体,执剑于高台上一阵狂舞,然后又似演员亮相般突然定住身躯,举剑向天戟指,口中连呼三声来也来也来也。众人便皆随其举颈仰面,去观望那万里长空到底来雨不来。 这时候,林灵素的心里万分紧张自不必说,赵佶的心里也是非常紧张。 林灵素紧张的是那雨祈而不来,赵佶紧张的却是那雨真的被林灵素给祈来。如果雨水真个被祈来了,就证明林灵素当真通达天意,他所解释的天象就不能不听。那便意味着对李师师必须驱逐之,甚至于诛灭之。这叫赵佶于心何忍!莫说赵佶根本就很难相信李师师是妖魅,即便她真是妖魅,以赵佶对其眷恋之深,也是难以割舍。想到这一点,赵佶真有些后悔设计这一场祈雨行动了。 天际有一片灰云渐渐地向这边飘浮,将天色遮掩得阴沉下来。 赵佶的心脏骤然缩紧。而林灵素却兴奋地暗道真乃天助我也,只要这片乌云再临近些,浓重些,就算是我祈来的雨了。哪怕是它落不下雨滴来,亦可找个借口搪塞应付,不算是祈雨全然无效。 偏偏事与愿违,天公似乎是故意同林灵素开了个玩笑,那片灰云居然越移近越淡薄,未及到达汴京上空,早被微风荡散。天空复又万里无云,而且是阳光普照,格外明丽。 林灵素抑制着心头的慌乱向赵佶禀奏,方才可能是因符咒有误,雨水被天帝中途召回,贫道可再度作法,请天帝遣雨神降临汴京。赵佶看出了林灵素的尴尬,淡淡一笑,点头应允。 于是林灵素又祈祷焚符,再次重复了先前的一套,期望着拖延上一段时间,或可侥幸再等得一团乌云来。岂料自此之后空中一直是湛蓝一片,且那阳光愈加热烈灿烂,将立于殿前的大臣照射得通身暖洋洋的,甚至出了微汗。 又等了将近一个时辰,眼看时近正午,众大臣已站得两腿发酸,筋疲力尽,空中仍然是碧朗无垠,没有半丝雨意。 赵佶认为结论已定,无须再等下去,遂沉了脸色向林灵素冷冷地发问,林灵素林道长,你为朕所祈之雨安在?林灵素冷汗淋漓地跪奏,贫道实是法力不济,乞皇上恕罪。赵佶道,你不是声称你通达天意吗?如何又法力不济了?林灵素抖颤道,贫道言过其实,天意本非肉体凡胎可知,贫道尚未修成正果,故以今日出丑,不胜惶恐之至。 赵佶道,这么说来,你是解释不了天象的了?林灵素叩头如捣蒜道,贫道确无此能,有负皇上厚望。 赵佶冷冷一笑,面皮一翻,拍案怒道,那你为何造谣生事,胡说八道,蛊惑人心?你之居心安在?来人,与朕将这妖道拿下! 早有带刀侍卫奔上高台,将林灵素扭翻缚了起来。一场祈雨活动竟以如此意外的局面收场,直看得那些不明就里的大臣目瞪口呆。 赵佶不想将此事的动静弄得过大,就命在宫里的一座便殿设堂,对林灵素进行密审。主审官选择了身为枢密院长官的心腹宦官童贯。赵佶指示他,须将林灵素入京历年来所犯之恶行一一审清。 那童贯是何等精明善谄的人物,一看这情形便知林灵素是因故严重地得罪了皇上。经向内侍押班张迪请教,童贯领会了此案症结所在,在审讯中单刀直入,直逼镇安坊行刺案,意图一举拿下林灵素的口供,在皇上面前邀个大功。 林灵素却知那可是件性命攸关的事,招将出来是绝对活不成的。因此打定了主意,任凭童贯如何逼供,他除了翻来覆去地承认自己法力不逮、妄夸海口、信口雌黄、曲解天象是有欺君之罪外,余者皆一问三不知。童贯动用了大刑,也未能使得林灵素吐口。赵佶闻之甚怒,下旨令童贯带禁军抄检林灵素在东太乙宫的寓所。 这一抄检,竟是得到了意外的收获。 原来在林灵素寓所的密室里,除起获了大量的金银宝器外,还搜出了林灵素为诅咒李师师而特制的绢布小人。那小人虽做得简陋不堪,赵佶也能一眼看出是仿着李师师相貌的,对其阴谋陷害李师师之事已是确断无疑,遂驾临刑堂亲审,厉讯林灵素为何欲暗害李师师,有无幕后指使者,其人为谁。 林灵素后悔没及时销毁掉那小人,但他仗着未将李师师的名字明书于小人身上,仍然负隅顽抗,一口咬定那小人只是为人祈祷消灾所用之物,与李师师毫不相干。童贯又连续审了几日,软硬兼施,招数用尽,林灵素还是坚决不招。 这就让赵佶有点骑虎难下了。林灵素这个人的社会影响比较大,将其暗暗整死在狱中不大妥当,单凭其祈雨不至亦不能定问斩之罪,而若不将其置于死地,又难消赵佶心头之恨。这便如之奈何呢? 童贯忧主之所忧,殚精竭虑献上一策:林灵素在京师内行为不检,气焰嚣张,甚至已发展到了与朝廷大臣结党营私、与太子藩王争衢抢道的地步。其种种欺君罔上、目无法纪之恶行不胜枚举,据此合当废去其御赐道号,将其逐出京城,以为天下不学无术、欺世盗名者戒。 赵佶道,仅是废其道号逐出京城,处罚不嫌过轻吗? 童贯隐着阴笑奏道,如此正显圣德宽厚。然则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那妖道出城之后若遇不测,便是其自作自受的结果了。 赵佶心领神会,不复多诘,即下诏徙林灵素至楚州,即今江苏淮安。数日后,童贯报曰,林灵素因饮居不当致疾,暴毙于贬徙楚州的途中。 赵佶自此对道士们的信任度骤减。从北宋初期即兴盛于世的狂热的崇道之风,便由此开始衰颓下去。 林灵素祈雨失败且被当场拿下的消息,给了刘安妃沉重的一击。 那日她闻知此讯,便顿觉天旋地转,若不是侍婢搀扶,几乎当时就站立不住晕倒在石阶上。一种大祸临头的恐惧感压迫得她差点要窒息过去。后来得知林灵素在刑堂上咬紧了牙关没有将事情的真相供出,她方从极度的惶恐中恢复了些,但紧张忐忑的心境却一直不能全然放松。 因为,在此后的一段时间里,她明显地感觉出了赵佶对她的冷淡和怀疑。她不知道赵佶掌握了些什么,她认为赵佶不会掌握她什么把柄,然而她又总觉得赵佶似乎已经掌握了她些什么。她对赵佶所问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要极为谨慎地应对,生怕那是对她的侦诘试探,生怕那话里隐藏着深意或圈套,生怕自己的回答露出破绽。以前刘安妃是盼着赵佶天天到她的寝宫来,现在她是特怕赵佶光顾她这里。每逢与赵佶会面,她都如芒刺背,如坐针毡。 她时常无端地疑神疑鬼,甚至连别的嫔妃聚在一起随意闲聊,她也疑心是在议论她、怀疑她。指使林灵素谋害李师师这件事就像一颗定时炸弹一样绑在了她的背后,她觉得它肯定会爆炸,只是不知道是在哪一天哪一刻。唯其如此,就愈加令她担心恐惧不可终日。 到了这个时候,刘安妃是真正掂量出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这些耳熟能详的老生常谈的分量。在难与人言的忧惧、懊悔心情的持续煎熬下,她那原本十分健康、充满青春活力的身躯很快便伤损憔悴下去。 时隔不久,赵佶置朝野舆论于不顾,公开宣诏册李师师为明妃。这个决定对刘安妃不啻晴天霹雳,将她彻底地击倒在了病榻上。 三十四 倏忽间,楚红在偏僻山坳的农家小舍中又度过了三个多月。 穷乡僻壤的冬季单调寂寥,幸有龚定国朝夕相伴,细心体贴,用种种方式调剂充实着楚红的生活内容,才使楚红不致感到这段离群索居的时光难以打发。 为了帮助楚红恢复体力和武功,龚定国制订了一个训练计划,让楚红每日里都按部就班地进行体能、内功和技击练习。在天寒地冻、大雪封门的夜晚,龚定国便陪着老妪和楚红围坐在熊熊燃烧的炉火旁,讲述他当捕头时经历过的形形色色的案件。龚定国的口头表达能力很强,有点说书的才能,有的案子原本并不复杂,但经他一编派渲染,就显得起伏跌宕悬疑丛生摄人心魄起来。所以在夜晚围着炉火听龚定国讲破案故事,就成了楚红在这段日子里的一大乐趣。 楚红的另一大乐趣是随着龚定国进山狩猎。逢着风和日暖、天气晴好时,龚定国时常要带上弓弩到附近的山林里去转一转,打点野味来改善伙食。行动已渐自如了的楚红就提出要与他同去。龚定国知道她长期在小院中憋闷得紧,觉得让她到野外去活动活动对其身心俱有裨益,而且也乐意身边有这个伶俐可爱的姑娘为伴,就应允了楚红的请求。 带楚红一同上山时,龚定国都控制着路程,不走得太远,也不到险峻处去,以免楚红过于劳累。这样一来,所获猎物自然就不会多。但是每次看到楚红外出时那种如鱼得水、如鸟归林般的欢愉模样,龚定国便备感快活,对能够猎获几何也就无所谓了。 就在这样一种朝夕厮磨、形影相随的生活中,楚红与龚定国之间的情感关系悄悄地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龚定国对于年纪轻轻就有着许多传奇经历的楚红,本来就很钦佩,接触日久,则愈发为其刚挺英秀的姿容和坚强颖慧的性格所吸引。而最令龚定国动心的,是包含于楚红那豪侠气概中的一颗善良之心。 楚红自从稍可下床走动时起,便开始主动帮老妪料理家务。无论劈柴、烧饭、担水、洗衣,凡是能做得动的,她都帮老妪分担了去。老妪偶有头疼脑热,楚红便一日数次嘘寒问暖,端汤送药,其关切入微之状如待亲生父母。这些点点滴滴,龚定国都看在了眼里,记在了心头。 一次外出打猎时发生的一件小事,更是深深地打动了龚定国的心弦。那一次他与楚红在山林里转悠了半晌,没打到一只猎物,正待遗憾地空手而归时,突然发现不远处的山坡上出现了一只觅食的野兔。龚定国立即搭箭张弓向野兔瞄准。在这个距离上,他一箭命中目标毫无问题。 但他刚拉满了弦的弓箭却被楚红一把按了下去。楚红对他说,你没看出那兔子的肚子鼓鼓的,像是怀了崽,放它去吧。山坡上那野兔听到了动静,向他们这边望望,目光始而紧张,随即变成了惊奇,慢慢地竟变得信任而安详。过了一会儿,那野兔似乎是含着一份感激,冲着他们点了点头,从容不迫地蹦进了枯草丛中。这件事当时就使龚定国心里涌起一阵感动,事后反复回味,仍是感怀不已。 龚定国对楚红的爱慕之情,就这样一天天炽热地生长起来。 楚红对于龚定国开始主要是怀着一股浓重的感恩之意,后来随着相处日久,便不可避免地受到了他那蓬勃茁壮、充满阳刚之气的成熟男性魅力的吸引。青年男女间的感情触觉都是非常灵敏的,龚定国对她的爱慕尽管是努力压抑,深藏不露,却不可能全然不为楚红体察。有道是少女情怀总是诗,面对着这样一个富有吸引力的男人,这种体察自然会为怀春期的少女带来一种无可言喻的幸福感和神秘感,会令其缠绵其中,不忍弃之。因而在不知不觉中,楚红亦对龚定国暗自萌发了一缕梳理不清的浪漫情愫。 然而在楚红的内心深处,却还早存着了一个燕青。 一个人在其一生中,未必只会对一个异性产生恋情,但在这其中终是有主次之分的。燕青在楚红心目中的地位根深蒂固,很难被其他人轻易取代。这个因素强有力地制约了楚红,使得她将对龚定国的感情始终理智地控制在了一个适当的限度里。龚定国见楚红于亲密无间的相处中又极注意行止分寸,亦不便造次轻亵。所以尽管在双方的心底里都产生了不由自主的情潮涌动,表面上二人却皆是一种发乎情而止乎礼的光景,一直以兄妹关系处之。 倒是老妪沉不住气,欲将横隔在龚定国与楚红之间的那道无形的垣壁挑开。 老妪自丧子后,与龚定国相依为命至今,早将龚定国视为己出。老母亲对成年儿女最为关切的,莫过于他们的亲事。老妪既然已将龚定国看作亲子,免不得也会在这个问题上替他盘算操心。但由于这山坳处地偏僻,居户稀少,龚定国又是负案之人,不便四处托媒,所以为其解决婚姻问题的难度很大,甚至可以说希望渺茫。此事老妪从未对龚定国念叨过,却是在私下里着急,是她梗塞于怀的一块心病。 如今天上掉下个楚姑娘,论容貌论人品都是百里挑一,伤势痊愈后并不曾落下一点残疾,脾气秉性又与龚定国鱼水相谐,这岂不是老天爷送到家门口来的绝好姻缘吗?因此老妪就存了这个心,要亲自出马做媒,撮成这段天作之合。 一日,楚红陪着老妪缝补衣裳,老妪就拿语言试探楚红,问楚红觉得龚大哥人品如何。楚红说龚大哥为人正直,忠孝俱全,样样皆好。老妪便将话题向下延伸,说哪家姑娘若是跟了龚定国这样的后生,真是前生积了德的。楚红听出了老妪的用意,掩着心跳,点头附和着,不多置一喙。老妪就索性笑眯眯地单刀直入道,婆婆我倒觉着,楚红姑娘你与你龚大哥般配得很,不知姑娘意下如何呀? 楚红的耳根不觉一阵发热。她很理解老妪的一片拳拳之心,不忍给她一个绝望的答复,稍顿了顿,将原本想说的自己已由宋江、卢俊义做主许配燕青的话,从舌尖上咽了回去,婉转地道,楚红这些年四方奔波,居无定处,婚姻之事尚无暇虑之。龚大哥生得相貌堂堂、雄魁伟岸,若欲娶亲,前来说媒的还不得挤破门槛,婆婆莫急就是了。 老妪只当这含糊推托的话是楚红的羞涩之语,楚红未一口回绝就是有默许之意,就喜滋滋地将这番谈话悄悄告诉了龚定国,鼓动他及时采取主动态度将姻缘做成。 龚定国很感激老妪的体贴关爱,不过他的头脑比老妪清醒得多。由日常相处中的许多细微现象上,他能分明地感觉出,尽管楚红对自己非常亲热随意,但一直是严守在兄妹般关系的尺度上,并没有表现出进一步发展其他关系的意思,起码在目前,是没有一点这样的迹象。况且不久之后,楚红就要返回梁山泊,自己日后能不能也上山入伙,能不能再与楚红见面,都是很难确定的事。自己与楚红在这个小山村里的这段相处,或许只能成为生命长河中一段美好而珍贵的记忆罢了。 但他同样不愿挫伤老妪的古道热肠,因而也不将他认为此事的可能性现在看来还比较小之类的话向老妪多解释,只含混地应道,有缘者自会成眷属,此事宜顺其自然,应当如何处之,孩儿心里自有数也。 话虽这么说,龚定国经老妪这一撺掇,内心的情火免不得又升腾十分。饶着龚定国是极有定力的人,在这燃烧于青春躯体里的情欲烈火的炙烤中度日,亦是备觉煎熬。在此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尽管白日里与楚红一起练武、打猎、劈柴、担水时,龚定国仍然一如既往,在理智的把持下不存一丝非分之想,不越雷池一步,但每至夜深人静独卧难眠时,眼前耳侧总是盘旋着楚红的音容笑貌,他体内的那股青春冲动就再也难以控制了。 龚定国感到这种在幻想中自行消乏的行为是对楚红的亵渎,虽然它不会为楚红知晓,当面对着楚红那纯真的笑脸时,龚定国仍不禁暗暗心虚、自愧。他就发誓再也不做这等龌龊勾当。然而时隔不久,这种行为总会无法克制地重复发生。龚定国这才明白,沉睡于体内的那个唤作“性”的魔兽一旦苏醒,任你有天大的毅力,也是压它不住的。 在这样的情况下,龚定国倒觉得还不如早点将楚红送回梁山泊为好。不赶快将这个秀丽可爱的大姑娘送走,体内那个蠢蠢欲动的魔兽对他的折磨会愈演愈烈,指不定哪一天会弄出什么事来。 这时已是残冬时节,覆盖在山峦上的积雪已开始融化,山林里的野径幽途也渐渐地露出了它们的原本貌征,变得可以辨认了。楚红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百分之百地康复,跋山涉水、格斗拼杀都已毫无问题,思归的心情日甚一日地迫切起来,便与龚定国商议,欲从山里寻路返回梁山泊。 龚定国正有此意,同时也觉得眼下山里的路径已经可以攀行,就很爽快地表示了同意,决定一路护送楚红至目的地。这倒让楚红于欣慰感动之余又有些伤感。她原以为龚定国要说些挽留的话,结果却片言只语也无。楚红对此不由得生出一股莫名的怅惘和遗憾。 龚定国料老妪是舍不得楚红离去,便想好了一套言语去劝说老妪。他说楚红毕竟是山寨中人,失踪日久,山寨的兄弟姐妹必是悬挂已极。如今既然楚红已伤病大愈,理应送其归寨。我龚定国亦素有投奔梁山泊之意,请楚红回山寨后禀明情况,如蒙头领允准,定国便携婆婆一同上山,那时自可与楚红重聚,岂不是两全其美? 老妪情知不放楚红返回山寨于理不通,叹了口气道,这事其实近日我也在寻思,楚红是个好孩子,在这寒舍里住了大半年,已厮熟得同我的亲生女儿一般,若说舍得,还真是舍不得她走。但她的家终是在山寨里,伤既养好,岂能不让人家回家?这个道理我自是省得。婆婆只是惦着你们两个的事,切莫因此竟是劳燕分飞各西东了。我看哪,若是山寨肯收留你,你索性就与楚红一同留在那里也罢,千万别为着我这把老骨头,拖累了你的姻缘和前程。 龚定国忙顿首道,婆婆对定国的一片慈爱之心定国深领了,但定国与盟兄有誓,是一定要与婆婆养老送终的。定国如果上山,必须带着婆婆。若山寨不便安置婆婆,定国宁可不上山。至于与楚红妹妹的姻缘嘛,定国还是那句话,顺其自然,天意教成终可成。但若让定国因此而舍了婆婆,定国断不为也。老妪听了这话,闭目无语,两行老泪却缓缓地从松弛的眼皮下面滚豆般渗了出来。 计议定了,他们便开始做送楚红动身的准备。 因为那山路着实难走,又要边寻边行,不知要走多少日子,行程上的食物须得带足。这些日子里老妪一人在家,也得备足干粮柴火,以使其生活便利。连日来龚定国、楚红就里里外外地忙碌,将那杂粮饼子、干菜腊肉或蒸或煮地做了几大笸箩,又将柴火劈得堆成了一座小山,大小缸钵里均贮满了净水。老妪亦不甘清闲,浆洗缝补地也是忙个不停,要让楚红干干净净、精精神神地起程。在这几日里,三个人的话语都不多,但彼此间皆深切地感受到了对方蕴含于心底的一片恋恋不舍的厚意深情。 一切料理妥当,即要择日动身之际,却发生了一桩意外。 那日老妪洗完一盆衣裳,起身端盆欲去外面晾挂,脚下踩着些水,不慎一滑,摔了一跤,当时便歪在地下动弹不得了。楚红闻声连忙跑过来,将老妪连架带背地扶上床去。老妪只道是惯常的闪了腰,扭了胯,歇个一天半晌便无大碍,谁知养了两日,伤痛却是毫不见轻。老妪莫说下床,就连自己翻身侧卧都难了。龚定国、楚红方感老妪这一跤是摔出大事来了,忙去找了乡间郎中来诊治。 那个郎中还是有点真才实学的,诊断出是老妪的腰胯间发生了粉碎性骨折。它表面看来是被那一跤摔的,实则是一种骨质病变所致,用现代医学的话讲,就是叫作骨癌。郎中开列了一张据说是祖传的验方,让老妪先服一两个月的疗程试试,嘱老妪在此期间须绝对卧床静养,否则症状还要加重。 这样一来,龚定国当然脱身不得,楚红也就难以成行了。 楚红走不了,倒不是因龚定国不能护送之故。凭着她长期磨炼出来的英雄孤胆,并不惧怕去独闯深山老林。她是觉得在这种状况下若置老妪不顾,一走了之,实是于心不忍。同时她也看到,龚定国作为一个男人,伺候卧病在床连大小便都不能自理的老妪,的确有诸多的不便。于是楚红返归山寨的计划就不得不又搁浅下来。 楚红就像当初老妪照顾她一样,每日里为老妪送水喂饭,洗脸擦身,端屎接尿,照料得细致入微。龚定国每隔五七日便请那郎中上门一次,为老妪诊视症状变化,调整草药配方。家里贮存的几张珍贵兽皮都陆续作为酬资付给了郎中。 那郎中调配的汤药用料奇特,味极腥膻,却颇为见效。老妪服过七日后骨痛便明显减轻,往后症状日益好转,将养到四五十日的光景,遵着医嘱已可扶着支撑物下地轻微活动,大小便亦能自理了。 这时已是万木复苏、大地回春时节。老妪觉得自己拖累了楚红,心甚不安,主动对楚红道,看来我这身子再养几日也就好了,你那山寨中的姐妹兄弟想是惦念得你紧,过两日就让定国送你动身吧。楚红见老妪恢复得很好,也比较放心了,便与龚定国商量,再观察三五日,如果老妪病情稳定,就起程上路。但楚红认为老妪身边是离不得人的,坚决不要龚定国护送。 龚定国既不放心老妪独守空宅,也不放心楚红独入深山,分身无术,两头为难,考虑了一番,打算再去探探山外的路径。假如官兵的戒严封锁已经松弛和缓,还是让楚红扮成男装走山外的坦途比较安全。楚红同意了他的这个想法。 次日龚定国去探路,黎明出去,日暮方回,奔走了整整一天。楚红见他回来后神色不佳,问他是不是大路上官兵盘查得还是很紧,如果是那样的话就仍走山路便了。龚定国闷闷地摇头道,现在不是走哪条路的问题,是你还要不要回去的问题。楚红诧异地问龚定国这话是什么意思。龚定国叹道,咱们的消息太不灵通,外面的局势已经起了大变化,那梁山泊义军即将开赴汴京接受朝廷的招安,也就是说,他们很快也要变成官军了。 这个消息对楚红来说是个天大的意外。楚红乍一听,绝对难以置信,让龚定国不要轻信谣言。但龚定国说,从他打探到的种种迹象来看,这不像是谣言。 为了验证这个消息,龚定国又连续出去打探了两日,所得的信息都证明梁山泊义军要受招安的说法是真实可靠的。楚红对龚定国的人品能力皆高度信任,相信他不会为假象所轻易迷惑,更不会对她说假话。见龚定国十分肯定这个消息的真实性,就不由得不信这确非空穴来风了。 楚红陷入了痛苦的惶惑中。 楚红很不理解,那些笑傲江湖叱咤风云、看上去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英雄好汉,为什么转瞬间成了向朝廷卑躬屈膝的包软蛋。是抵御不住朝廷大军的沉重攻势吗?那场根据地保卫战分明打得不错,此后官军似乎也并未进行更大规模的进剿呀。是朝廷许诺了什么优惠条件吗?什么样的优惠条件竟能打动梁山泊人马倒戈呢?而且,朝廷的什么鸟许诺,当真是值得信赖的吗? 关于就招安问题宋江等人与朝廷达成的政治交易,以及梁山泊内部在这个问题上的态度分歧等情况,楚红自是无从得知、无从揣测,但有一点她是抱定了主意,那就是她不会去向朝廷投降。这倒并非说楚红具备多么高的政治觉悟,多么丰富的政治经验,而是她从切身经历中,深深领教了官府的黑暗腐败。她绝不可能与那些魑魅魍魉同流合污。况且她是曾被朝廷通缉过的要犯,一旦自投罗网,生死存亡可就身不由己了。朝廷为了诱降可以做出种种许诺,一旦你到了它的掌握之中,它要翻脸不认账,你还有几分反抗能力呢? 凭着直觉,楚红感到梁山泊义军是踏上了一条危险之途,下场堪忧。 自从投奔了梁山泊,楚红便将山寨当作自己的家,如今家园既失,自己当何去何从?倘若归队,自然必须服从军令接受招安;若不归队,则将立身何处?难道就一辈子固守在这偏僻山坳的茅舍里吗?况且还有一个心上的郎君燕青,难道从此便天各一方,难以聚首了吗? 这真是让楚红进退失措,无了主张。苦苦思虑两日,楚红那明媚秀丽的面庞明显地憔悴了下去。 龚定国非常理解楚红的心情,体贴地开导她道,事已如此,急虑也无益,还是要将心怀放宽。有道是天无绝人之路,天下道路万千,总有一条是我们可走得的,我们可再从长计议。老妪也好言宽慰她道,世事多变乃是常理,人生在世就得顺时应变。那梁山泊与朝廷水火不容,怎见得就那么容易招安成了?好歹婆婆这里可以住得,离着梁山泊尚不算远,就让定国多留心着点消息,看看日后状况的变化再说不迟。 在龚定国和老妪的劝慰下,楚红的焦灼情绪逐渐平复下来。她冷静地做了一番思考,认为倘梁山泊大军真的要去汴京接受招安,自己再跋山涉水地返归山寨就没什么意义了。倒不如俟其开拔赴京之时,于其途中秘密联系燕青,拉了他出来一同去投别的义军。于是楚红就决定再暂留些时日,请龚定国及时打探有关梁山泊义军动向的消息,龚定国自是殷勤照办。 然而,在数日之间竟又生出一桩意外,逼得楚红在这山坳茅舍里也容身不得了。 原来自从老妪摔伤后,家里的一应生活琐事就由楚红一手包揽下来。大约是七八日前,楚红到集市上去采买油盐酱醋之类,不期被一个恶少盯上了。 这恶少唤作元超,乃此地赫赫有名的大户豪绅元彪之子。这元超仗着家里财大势重,父亲又与县衙稔熟,方圆百里唯元府独占鳌头,无人敢惹,自幼就被惯成了横行霸道、跋扈无礼的习性。这厮终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武艺文章一无所能,但有一样本领却是与生俱来,那就是猎艳。但凡天生丽质之女子,哪怕是衣衫褴褛、不施粉黛甚至蓬头垢面,他亦能一视识之,将其带回府中沐浴更衣,梳妆打扮后,必是光彩照人。 元超生性好淫,闲来无事最喜游乡串镇去寻觅那美貌少女,遇上中意者,便以提亲为名上门索要,一般人家知他家势大,怒火填膺却不敢不从。女孩们被元超玩腻之后,即被一纸休书逐出宅门,此后一生的生活都被压抑在屈辱的巨石下,无可解脱。这样被摧残践踏过的姑娘,在这一带的乡里也不下十几个了。 那日在集市上偶与楚红擦肩而过,元超立觉眼前一亮,不禁转身凝视不已。楚红的清丽姿容固然诱目,她身上透露出的那种侠儒兼备的独特气质,更是强烈地吸引了元超。元超感到这个姑娘与那些土得掉渣的乡女很不相同。如果能将她弄在怀里行动那阴阳交接之事,必会别有一番销魂风光。此等尤物岂可放过,元超当时便命随从悄悄跟踪楚红,探得了楚红的住处。 次日元超就差了媒婆去提亲。老妪和楚红甚觉突然,老妪就婉言回绝道,这姑娘是我的远房侄女,来此探亲暂住,不日便要返乡,未便在此择婿。下午龚定国打猎回来,老妪和楚红将这事告诉了龚定国,龚定国猜想定是楚红外出时被人窥了去,嘱楚红今后尽量莫去人多眼杂处,以免招惹麻烦。由于他们的居地偏僻闭塞,对元超其人所闻不多,不知道他的厉害,也就没有更多地顾虑此事。 过了几日,媒婆复又登门,还带来了银两、绸缎等聘礼。老妪一再解释这门亲事做不得,媒婆却是不由分说地硬将聘礼留了下来。龚定国回来闻知此状,觉得那元家简直是有点岂有此理。 为断了元超的这份痴心妄想,龚定国与老妪楚红商议后,去了元家庄院一趟,求见了元家的管家。龚定国向那管家恳切地说明,我家小妹实是另有婚约,万难再攀贵府。并且谦恭有加地退还了全部聘礼。那管家的态度倒也和气,听了龚定国的陈词只淡淡笑道,那么我就将此情禀报主人便了。其余更无多言。 又过了几日,一切平静,媒婆也没再上门。大家以为这件尴尬事就这样过去了,根本没想到那元超哪里是善罢甘休的人。两番敬酒不吃,还胆敢退回聘礼,这种事元超元大爷还没碰上过。既然是恁地不识抬举,就等着吃你元大爷的罚酒吧。 祸事发生在龚定国退回聘礼三四日后的一个下午。 这一日,龚定国又请那位郎中来为老妪复查了病情。郎中诊视过后,认为老妪恢复得不错,只要继续坚持服药,并加强补养,半年后可骨健如初。大家听得欢喜,加倍酬谢了郎中。 刚将郎中送走,便见山路上有一行七八个人向这边走来。为首一人骑在马上,后面还跟随着一抬小轿。此地很少出现这种光景,龚定国起初以为那是一队过路人,只是看着新鲜。后见那队人竟径直向这处小院走来,才猛地想到这些人或许与那提亲之事有关,便赶紧折回房里,将情况告诉老妪、楚红,让楚红且从后窗出去躲避一时。 楚红道,看这情形,姓元的必是当地一霸,这厮是咬上我了。我只要在这里住着,恐是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龚定国道,先避开眼前这一关再说。楚红道,我避开了,岂不将麻烦落到你和婆婆头上了?老妪道,有什么麻烦我老婆子顶着就是了,我一没犯法二没作科,不该他的不欠他的,他能把我这把老骨头怎么样? 说话间,那一行人已到了院门前。骑在马上的那人正是元超,他微微地向前扬了扬下颌,两个家丁便不可一世地抬脚踹开柴扉,像两条恶狗般闯进了院子。 龚定国闻声从房里走出来。老妪按了按楚红,让她别动,自己也紧跟着龚定国出了房门。这时元超已下了马踱进院子,乜斜着眼问老妪,喂,老婆子,你家姑娘呢?老妪冷冷地回道,出去了,不在家。元超轻轻地笑了笑,吩咐家丁去屋里看看。几个家丁便欲向屋子里闯。 龚定国自打一听说这个强行提亲的事,肚子里就憋着火,不过是为了免招是非,才强忍性子采取了息事宁人的做法。当下见元超这副蛮横行状,他憋在肚子里的火噌地就蹿上了脑门,身子向前一挺喝道,且住!此地虽说山高皇帝远,可也是朝廷的疆土,也须讲个王法。我这家门,是你们想进便进得的吗? 家丁愣了一下,回头看看元超。元超也不废话,只泰然地吐了一个字:进。 家丁就有恃无恐地抢上去,要揪开龚定国。龚定国毫不示弱,身体一个侧转拉开了动手的架势。正在这时,楚红急喊了一声都住手,随之由房里从容地走了出来。 她凛然地扫了元超等人一眼道,你们不是要找我吗?我就在这里,用不着劳诸位的神去搜。诸位若是来做客交朋友,我们欢迎,有热茶米酒相待。若要提什么娶亲之事,对不住,小女已是有夫之妇。她指了一下身边的龚定国。这就是我的丈夫。我的话你们听清楚了吗?恳望诸位明通事理,好自为之,免得弄得大家无趣。 众家丁听了楚红这番掷地有声的言语,面面相觑,未敢妄动,又回头以目光请示元超。元超岂是能用道理打动的人,对楚红的话置若罔闻,抬了抬马鞭梢子指一下楚红道,就是她,给我带走。 家丁得令,便全无顾忌地齐抢上去欲拖楚红。老妪急了,张开两臂一把搂住楚红道,谁要抢我的孩子先打死我!众家丁七手八脚去撕扯老妪,竟是撕扯不开。 元超冷笑着走上去道,臭老婆子,我打死你便怎的,也只当捏死一只蚊子。说着扬起马鞭对着老妪头上就狠抽了一鞭。老妪负痛惨叫一声,松开了楚红。龚定国欲奔过去救护老妪,却被两个家丁缠住。元超拎了老妪的领口将她拖开,接着飞起一脚踢向老妪的心窝,直将老妪踢出丈余。待龚定国、楚红冲开家丁的缠阻扑到老妪身边,老妪已全身骨碎,七窍出血,一命呜呼。 龚定国、楚红悲愤满腔,怒冲牛斗,噙着泪水双双一跃而起,以困狮出笼猛虎下山之势扑向众家丁。元超家丁的那点打斗功夫欺负寻常百姓绰绰有余,与龚定国、楚红这样的武林高手对垒,焉能望其项背。何况这两个人这时候都是红了眼睛拼了命的。片刻之间,那帮狗仗人势的东西便被楚红、龚定国夺去刀刃,搠死了四五个。 元超方知今日是小鬼遇上了阎罗,刚才那份不可一世的神态荡然无存。他不敢迟滞半步,回身奔出院门,就要认镫上马溜之乎也。楚红、龚定国岂能放得他走,大步追将出去。楚红舒臂拿住了元超的一条腿用力一拧,将正向马鞍上爬的元超啪地摔到地上。龚定国赶上一步,手起刀落,便似切瓜一般将元超的首级斩了下来。侥幸尚存得性命的三两个家丁趁了这个机会,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抱头鼠窜而去。 发生了这样一场大变故,楚红、龚定国在此地是一刻也待不得了。元彪庄上的打手们得信后很快就会赶到这里,或许还会带来官府捕快。楚红、龚定国抓紧时间在后院挖了一个坑,埋葬了老妪。随后,他们草草地收拾了包裹细软,迎着惨烈的夕阳,在暮鸦凄厉的长鸣声里,悲怆而仓促地踏上了亡命天涯的旅途。 此行去往何处,命运之舟将会把他们载向何方,他们的心中是一片茫然。 三十五 宣和三年春,当漫山遍野娇绿成阵、花雨缤纷之时,梁山泊义军完成了历时数月繁复忙碌的撤营拔寨工作,数万人马开始起程向汴京进发。 徽宗赵佶闻奏,传谕沿途各路州府县对梁山泊投诚部队要以礼相待,友善放行,不得稍加阻拦刁难。宋江也很注意约束部队,沿途无论行军宿营,均是纪律严明、行止有度、秋毫无犯,未与官府及百姓发生任何纠纷摩擦和冲突。因而部队行进得很顺利,人们的心情也比较愉快。 行进在暖风拂面、柳絮纷飞的大道上,有些人当真从心底涌出了正在走向光明走向新生、前程似锦的感觉。有的人甚至忘记了这是在去缴械投降,倒觉得自己仿佛就是出征大捷、凯旋的功勋将士。 可惜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一种错觉,是一种表面上的祥和而已。 梁山泊义军与朝廷之间,特别是与蔡京、童贯等一班权臣之间根深蒂固的矛盾,是不可能为这表面上的祥和气象长久地掩饰住,更不可能因之化解掉的。这根深蒂固的矛盾就像一颗充满了烈性炸药的地雷,在无人触动它时可以平安无事,一旦被触动引信,顷刻间便会轰然起爆。当梁山泊大军抵达汴京城郊时,这条引信就终于被触动了。 事情乃是中书省派来劳军的厢官引起的。 梁山泊义军经过昼夜兼程、长途行军抵达汴京城郊后,奉命暂于距京城东门四十余里的招讨营外扎寨宿营。赵佶闻宋江已率其所部全数人马抵京,龙心甚悦,即委派殿前太尉宿元景并御驾指挥使一名,持着旌旗节钺,代表朝廷和他赵佶本人,前往宋江营中看望,以示郑重勉励之意。又传旨中书省整顿酒肉,派员前去义军营寨犒劳慰问。 中书省得旨,马上遣员采办,仅一天一夜工夫,就将数量浩大的美酒肥羊准备齐全。次日便派了两名部院厢官带着一批军士,将慰问品运到了义军营寨。宋江在率部赴京途中为防士兵酗酒生事,明令禁止任何人饮酒。此时见皇上如此隆重款待,心下高兴,况皇上恩赐佳酿断无封存不饮之理,遂传令各部在谢恩后即可开封畅饮之,以感天霖之泽。 谁知那激起冲突的引信,早已被人为地埋藏在了这批御赐美酒中。 这批御赐美酒名曰江山第一,出自开封府的官营酒库。此酒乃名师监造,原料工艺俱属上乘,质量原是绝无问题。然而由于带队送酒的厢官有问题,这酒里也就有了问题。 原来送酒的厢官在前来劳军之前,是经蔡京面授过机宜的。 那蔡京、童贯等一班视义军为死敌的主剿派,得知宋江贼伙居然手眼通天,绕过了他们这些把持着朝纲的权臣,直接与皇上达成了招安协议,是又恼又恨又不甘心,处心积虑欲将招安之事破坏掉,且欲进而将梁山泊人马一鼓剪除,以绝日后之患。 要破坏掉招安,就必须挑起义军与朝廷的矛盾。而且这矛盾须激化到动武的程度,须严重到触怒皇上。只要皇上的主意变了,事情就好办了。如今的梁山泊人马已如猛虎离山、蛟龙出水,不是盘踞在那地势险要的老巢,而是进入了禁军四伏的京畿重地,收拾起来不说似探囊取物,也可比瓮中捉鳖了。若事态果真如此发展,无异于皇上配合他们上演了一出假招安真剿杀的精彩大戏,岂不痛而快哉! 可是如何才能挑起那样严重的矛盾冲突来呢? 这帮人聚在一起想了几个主意,皆因易露破绽而否定掉了。这时传来了皇上下旨要中书省派员去义军营寨劳军的消息。蔡京感到其中可有手脚做得,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拈须考虑了一番,就差人去唤那两名带队劳军的厢官,来他的府上议事。 中书省是蔡京的势力范围,那两名厢官一唤吴智,一唤卜通,皆早想巴结蔡京,却因位卑无门,今蒙蔡京邀唤,岂敢稍有怠慢,急忙就随了蔡府差役,过府来拜见蔡京。 蔡京也不多啰唆,几句居高临下的客套过去,就开门见山地向他们布置了利用劳军之机激怒梁山兵将的任务。 这是有违圣意的事,吴卜二人听了,心里有点打鼓。蔡京给他们打气道,你们两个无须顾虑,只要你们的戏唱得逼真,闹事的责任便全在梁山泊一方,与你们了无干系。即便退一万步,皇上责你们办事不力,自有老夫出面说情,足可保你二人无虞也。 吴智、卜通在心里权衡,老蔡京既是将破坏招安这等重大的任务交付与我,恐怕是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如果坚拒不干,或许连自家的性命都保不住。而若是做成了,我等可就成了老蔡京的心腹,将来腾达有日也。 吴智、卜通这两个人素将梁山泊人马视为强梁贼寇,没什么同情和好感,对他们竟受到皇上格外的隆重礼遇,原也怀有忌恨不平的情绪,加上对于得失利弊的衡量,他们便欣然表示,老太师殚精竭虑为我大宋社稷除害安邦,令人深为感动,我等愿尽绵薄之力,效犬马之劳。 一个蓄意破坏安定团结局面的阴谋就此酿定。 蔡京立时传密信与童贯、高俅,要他们在军事上做好充分的应变准备。 吴智、卜通回去后,便忙碌着召集可靠的部属操作那阴谋勾当,一心想着把事情做得漂亮些,以便在蔡京面前邀功。却不知在蔡京的盘算中,他们其实是已经死定了。以蔡京的打算,这两个人最好是在激怒梁山泊将士时被梁山泊人斩杀,那样不仅可以很自然地灭了口,事态的严重性也将非常可观。如其不然,就得费点事,差人扮作梁山士卒暗中将这两个人干掉。总之这两个参与了阴谋策划的人是绝对不能留下来的。 话说这两个厢官率着劳军大队来到梁山泊人马营地后,先去中军营帐参拜总头领宋江,宣达了皇上对投诚部队的体恤之恩,将一坛特制的极品老酒敬奉与宋江,然后便开始逐营发放御赐酒肉。 前面几个营地的发放情况尚属正常,待渐次发放至步军头领张清所部时,就出了事。 原来蔡京为了挑动梁山泊将士闹事,授意吴智、卜通暗将一部分御赐佳酿偷换成了劣质的水酒。在前面发放的酒中劣酒数量不多,只引起了零星的牢骚。发至张清营地,正集中地赶上了一批劣酒,士兵的反应便非同小可了。 梁山泊将士自上而下,十之八九是善饮之人,在行军途中憋了那么多时日,此刻正欲大过其瘾,岂知欢天喜地地领到那所谓的江山第一,开坛一尝,竟是如同驴尿一般,莫说什么名牌佳酿,就连梁山泊里土法上马自行酿制的普通烧酒都不及万一。 大伙感到是受了朝廷的愚弄,一股火气顿时升腾而起,酒罐一踹,酒碗一摔,骂骂咧咧的声音便此起彼伏地弥漫了整个营地。 吴智、卜通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见此时机甚好,就遵着蔡京的授意要趁势把事态挑大。这两个不知进退的蠢材便来到了一个正嚷嚷朝廷不是东西、拿着咱弟兄们当猴耍的刀牌手跟前,板着脸质问他为什么胡说八道。 这刀牌手名唤冯亮,性格粗犷,作战勇猛,是因路见不平打死了一个仗势欺人的县令公子而投奔梁山的。他对官府非常憎恶,随大军接受招安属不得已之举,心情原就不爽,尝了劣酒更加窝火,借着这个茬口,便将胸腔里的郁闷积愤一股脑地发泄了出来。这样一条汉子,岂会将吴智、卜通之类狐假虎威的鸟人放在眼里,见二人找到眼前质问,正好找到了发泄的对象,环眼一瞪就迎着二人道,什么叫胡说八道?你那鸟朝廷拿驴尿来糊弄老子,难道老子连一句话都说不得吗? 吴智趾高气扬地道,当然说不得!你将御赐酒比作驴尿,乃藐视君王,污辱圣上,知道该当何罪吗──罪当斩首! 冯亮叫道,你这厮说话却似放屁,你斩斩老子的首让老子看看。 卜通在吴智身边帮腔道,怎么着,你以为你在这营地里,朝廷就奈何不得你了?待我等回去奏知皇上,一道圣谕传下,管教你吃饭的家伙搬家。 周边的梁山泊士兵见冯亮与厢官发生争吵,早围拢过来不少人。听着吴智、卜通出言不逊,就群情激愤地鼓噪起来。 事态挑动到这个地步,应当说是很见成效。吴智、卜通回朝后若将梁山泊士兵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添油加醋奏报上去,已足可使龙颜震怒,为蔡京等人劝赵佶改弦更张,趁机剿灭梁山泊部队铺平道路。 偏偏这两个蠢材没领教过梁山好汉的厉害,还想再进一步抖抖威风。卜通扯开嗓子喝道,你们乱吵什么?难道在这皇城根边,天子脚下,尔等还想反了不成!吴智紧接一句,一帮不识时务的东西,给脸不要脸,真是天生的贼骨头! 这几句话是彻底地激怒了这些梁山泊士兵。 冯亮一个箭步跃上去揪住吴智的领口吼道,你这厮骂谁是贼骨头?今日你若不将这话吞回去,我就割了你的舌头。吴智挣扎两下没挣开,气急败坏地大叫来人哪,快与我将这反贼拿下。几个官军士卒欲待上前,却被梁山泊众弟兄虎视眈眈地威慑住,未敢轻动。 吴智急了,他百般撕掳不开冯亮的铁拳,情急之下竟一伸手将冯亮的腰刀抽了过去。 战士的兵器是最忌旁人随意触碰的,冯亮见对方竟敢动自己的腰刀,急忙一个反手擒腕将刀夺回,又习惯性地向前一送刀刃,那还不甘心放过冯亮的吴厢官颈上早吃了一刀,一股鲜血哧地喷出老高。但见他身子一软扑通栽倒,便再也无了动静。 卜通没想到梁山泊士兵当真连代表朝廷前来劳军的官员也敢杀,被唬得魂飞天外,仓皇而逃。 众梁山泊弟兄也没想到这场冲突会闹出人命,都愣在了那里。冯亮拎着滴血的腰刀,在四周一片突然的静寂里冷静下来,知道自己是闯了大祸。 出了这样的变故,所谓的慰问劳军是搞不下去了。卜通生怕再在军营里待下去连自己的性命也丢了,一刻也不敢停留,匆匆地召集起部属撤回了京城。 事情发生在张清营里,张清知自己难辞其咎,当下便押了冯亮,一同去中军大营禀报请罪。宋江得悉,又惊又怒,方寸大乱,拍案连呼尔等坏了大事,朝廷怪罪下来却怎生是好! 冯亮到了这个时候,却是非常沉着。他神色坦然地道,总头领莫忧,人是我冯亮杀的,自有冯亮为他抵命便是,与其他弟兄无干。张清亦恳切禀道,此事皆因张清治军不严,一切罪责由我张清承担。总头领可上奏朝廷,要降何罪,只管降到张清头上。 宋江顿足叹道,事情哪有你们想的这般简单,只恐这乱子要闹大。遂命帐前卫士先将张清、冯亮监禁起来,差亲随急唤卢俊义、吴用过来议事。 待张清、冯亮被押下去后,宋江才发现燕青不知何时进了大帐,正立在一侧。他烦躁地冲燕青挥挥手道,我这会儿没工夫,你若无紧要之事就改日再说吧。燕青却走上一步,向宋江揖道,小乙正是有紧要话向总头领禀报。 原来燕青的宿营地点,与张清营地紧相邻属。冯亮等人与两个厢官发生争执时,惊动了一部分燕青营里的士兵过去围观,他们对事件的前因后果看得一清二楚。冯亮手刃吴智的消息,燕青也是最先闻知的。燕青向目击者详细询问了事发经过,认为吴智殒命乃是咎由自取。他唯恐宋江不信张清、冯亮的一面之词而使张清、冯亮受责吃亏,就赶紧带上了几个目击者,来向宋江证明事实真相。宋江的大帐不是普通士兵能随意进入的,燕青便将那几个士兵暂留于帐外,自己独自闯了进来。 方才宋江与张清、冯亮的一番对话,燕青全都听在了耳中。燕青不止一次地目睹过宋江在遭遇突发事件时的张皇无措模样,心里对其不禁有些鄙夷。倒是张清、冯亮那种坦荡凛然、一人做事一人当的好汉气概,令燕青颇为钦服。张清、冯亮愈是对事由不做一句辩解,燕青愈觉得自己有责任替他们辩护。 这时,燕青便将那所谓御赐美酒如何低劣不堪,厢官如何辱骂我梁山泊弟兄是天生贼骨,吴智又如何先下手抢夺冯亮的兵器等引发与激化矛盾的缘由实情,一一向宋江做了禀述,对宋江说帐外的那些目击士兵均可做证。 宋江听过,仍是一脸焦惶地道,即便事情如你所述,那朝廷命官到底是在我们的军营里被杀了,此事的性质何等严重,朝廷能不追究吗? 燕青从容地道,既是事出有因,我们便不怕追究。事故的最初起因是在那酒上,而以小乙思忖,皇上既然诚心劳军,断不会以伪劣品掺杂于御酒中,其间必定有鬼。且那厢官的辱骂言语,亦不当出自前来劳军者之口。这里面分明是有人在蓄意挑衅,制造事端。以小乙之见,目下我们宜争取主动,不等朝廷追究,即先上书奏明事实,理直气壮地请求朝廷追究那几个厢官破坏招安之罪。其罪既定,我营将士不堪其辱,愤枭其首,顶多落个先斩后奏之过,究之亦无大碍。我们再从旁托人疏通,其事不就烟消云散了吗? 应当说,燕青提出的这个解决办法,不失为一条以攻为守的化险为夷之策,如果操作得及时有力,可不致使赵佶对梁山泊人马产生误会,堕入蔡京等人设计的离间圈套。但此时宋江正心慌意乱,很不耐烦燕青多嘴多舌,对燕青的建议既未入耳,更未入心。待燕青说完,他只是敷衍地点点头道,好吧好吧,你的意思我听明白了。事情如何处置,我自会与卢公、吴军师商议定夺。你先带弟兄们回营去吧,要约束好部属,各守营地不得妄动。 燕青看出宋江并未将他的谏言放在心上,但宋江既已下了逐客令,他也不好再多言,只能应诺着退出了大帐,忐忑不安地带了弟兄们回营候信。 在宋江、卢俊义再加上有公孙胜、林冲等核心头领参加的紧急会议上,众人对事件的起因乃是有人为了阻挠破坏招安而蓄意制造事端这一点,看法基本一致,但在对事件的处理方法上有分歧。 林冲的主张与燕青略同,认为当务之急是马上将事件情由直接奏明皇上,防止皇上产生误解,同时动用一切可资动用的朝中内线做舆论工作,使真相明了于朝堂,抵消此事的负面影响,以防别有用心的人利用其事大做文章。 宋江和吴用认为,与皇上的沟通固然重要,但梁山泊义军必须先做出一个认错的姿态,方可取信于皇上。这个姿态,就是先自行严惩杀害朝廷命官者冯亮及其营队的直接负责人张清。这里的所谓严惩,就是处以斩刑了。 卢俊义认为冯张二人纵然有过,罪不当诛,处以极刑恐难服众。 宋江道,朝廷钦差非常人可比,那是代表皇上的人。你莫说杀他,便是动了他一指头,就有欺君之罪。如今他将命丢在了我们的军营里,我们不对肇事者施以极刑是交代不过去的。若是待到朝廷降下旨来再做处理,我们便太被动了。 林冲亦觉处斩二人太过分,劝谏宋江莫要自伤手足。宋江道,非是我宋三郎不顾兄弟情义,实因此事关乎全军安危,我乃不得不挥泪斩马谡也。 众首脑就此讨论了许久,最后吴用提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案,只斩冯亮,而对张清责以四十军棍。宋江拍板同意。 卢俊义、林冲对处斩冯亮仍于心不忍,但见宋江主意已决,不好再辩。 处斩冯亮的决定传到燕青那里,燕青感到极为不妥。未向朝廷说明事实真相就自斩部卒,这不显然是自觉理亏的表示吗?更何况冯亮宰那狗官,是为维护梁山泊众弟兄尊严的正义之举,身为总头领者理应保护他的人身安全,岂能不管皂白是非便拿其顶缸斩首呢?燕青最担心的就是宋江迫于朝廷的压力做出自残手足的决定,宋江偏就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燕青闻讯后即心急火燎地去找卢俊义,欲请卢俊义再去说服宋江,留下冯亮的性命。却逢卢俊义不在帐中。燕青就欲再去直接面谏宋江。正在卢俊义帐前当值的邝彪拉住他道,小乙哥莫去触霉头了,卢公也是不情愿处斩冯亮的,连卢公的劝说都不管用,你再去说又于事何补。宋总头领素有重义之名,做出如此决定必有其不得已之苦衷,卢公已将此言对我等弟兄说明过。小乙哥再去找宋总头领,不是又为卢公添了麻烦吗? 燕青默然半晌,闷闷地踅回了营房。 处斩的决定达至冯亮,冯亮既没喊冤申辩,也没愤慨暴怒,接受得非常平静。 由于要争取时间向朝廷交代,斩刑于次日上午便予执行。在由囚禁处押赴刑场的途中,冯亮亦是一路无话。 是日各营的头领皆着素装来到刑场,去为冯亮送行。 行刑前,宋江命人斟满了一大海碗极品老酒,亲自端到被五花大绑在刑柱上的冯亮面前,噙泪说道,我宋三郎对不住你冯亮兄弟,算是我欠了你一笔债,来世再还吧。你还有何未了之事,尽管讲来,我一定代你去了了心愿。 冯亮稍顿了顿,摇摇头道,总头领莫如此说,是我冯亮行事莽撞,对不住各位弟兄,今日受戮乃罪有应得,无话可说。冯亮是赤条条无亲无故之人,此身一了百了,无甚牵挂。若说心事,唯有一条,倒委实有点放心不下。 宋江道,冯亮兄弟你只管讲,所虑者何事也? 冯亮恳切地道,冯亮所虑者,即招安也。我觉得此事吉凶难测。或许是杞人忧天吧,只望各位头领和弟兄们诸事仔细,好生保重。 宋江很是不快,心想你这莽夫已然在招安之事上惹下了大麻烦,而今又出此言,岂不是在搅乱军心?好在冯亮没再说下去,便低了头去饮那送行酒。宋江将酒碗倾起,让冯亮一口气饮干。 冯亮叫了一声痛快,抬头深情地环视了一遭,就扯开喉咙豪迈地喊,众位弟兄们,冯亮我先走一步了。哪位弟兄送我上路,就请劳驾吧。 这时宋江已踅回监斩台,向监斩官曹正示意可以动手了。曹正发令开斩。 一名刀斧手走上去,高高抡起了鬼头刀,却迟迟不忍下手。延宕了一刻,他回身向曹正禀报,道是因头晕乏力无法行刑。曹正命候补刀斧手上去接替。候补刀斧手接过鬼头刀,迟疑了一会儿,亦向曹正称病告乏。曹正无奈,只好亲自提了鬼头刀走到冯亮面前,欲挥臂举刀之际才发现,自己竟也是难以下手。 冯亮见状,笑了笑道,弟兄们的情谊冯亮心领,也别难为弟兄们了,就让冯亮自己了断如何? 曹正回禀宋江,宋江允准。于是,曹正挥刀砍断了绑缚冯亮的绳索,将鬼头刀交给了冯亮。 冯亮掂了掂刀,对着刀刃吹了一口气,扬头大吼一声弟兄们二十年后再见,便横刀向自己的颈上抹去。一道红光冲天而起,令那些久经沙场、杀人如麻的豪杰们,都不禁惊心动魄地闭上了眼睛。 整整一天,整个义军营地皆沉浸在一片哀戚气氛中。 但是全军秩序井然,没有骚动,连通常的聚伙议论、乱发牢骚、随口骂娘的现象也基本没有。将士们似乎已经从冯亮事件上感觉到了自己身份的变异和皇权的威慑力,意识到了那种可以视朝廷官吏如粪土的岁月已成为过去,今后是为所欲为不得的了。 燕青与李逵、杨志、武松等几位步军头领去看望了被杖打得皮开肉绽的张清,出于对宋江的尊崇,那几个头领们只说了些安慰张清的话,未对宋江发出只言片语的抱怨。张清本人也只是深切地自责,痛恨自己带兵不严,渎职致祸。在这种情况下,燕青的一些心里话,就压在心里不便去说了。回到帐中,燕青思绪纷纭,越想越憋气,便欲找卢俊义去倾诉倾诉。 卢俊义这一日一直在与宋江、吴用研究下一步与朝廷的沟通斡旋事宜,燕青找了他两趟都没找到。直到晚间戌时后,燕青再去卢俊义大帐,才见到了一脸倦色刚刚回营的卢俊义。 卢俊义已听说燕青来过两次,知其有紧要言语要说,就屏退了左右,邀燕青于烛前坐定,促膝细谈。 燕青直言不讳地道,关于冯亮被斩之事,小乙甚觉不公,又不便对旁人说,只能对主公一吐为快。事实上,分明是那狗官对冯亮等弟兄肆意辱骂于前,又夺刀动武于后,才酿成了这场变故,怎么能将罪责全都压在冯亮头上呢?若说这事破坏了招安,首先坏事的也是那狗官,为什么不能先论清这个道理再议罪定罚?如今我们尚未正式接受招安,已是这般软弱怯懦,受了招安以后又当怎样?那班狗官还不得骑在我们的脖子上屙屎了吗? 卢俊义听了,微微摆摆手道,这些话不必多说了。要说冯亮不该被斩的理由,我能摆出来的比你还多。但最后将其判斩,我也是默认了的。 燕青问,这却是为何? 卢俊义道,如果单就这场事件本身的是非而论,其罪自然不全在冯亮。然则从全军的招安大计考虑,果断地处决冯亮,确乎于消除朝廷对我们的误会和戒心有利。宋大哥身为全军统帅,其一举一动不能不从全局考虑,其身负的重压又非你我可以体味。为全军将士的大安危计决定斩冯亮,当是可以理解的。我知道在各营头领中,不赞成处斩冯亮者大有人在。唯其如此,我就更要支持宋大哥的主张。因为,假如我坚决不同意处斩冯亮,便有在我军内部引发分裂的可能。目下我们已经远离老巢,只有紧密团结,才能保持住令朝廷不敢小觑的力量,才能有足够的本钱与朝廷谈招安。而一旦发生分裂,马上便会被朝廷抓住机会,各个击破,分而歼之,那还有什么招安条件可谈!所以在这种情势下,我只能两弊相衡择其轻。 燕青道,就不能采取个变通的方法,诈称斩了冯亮,设法将朝廷蒙骗过去不就结了? 卢俊义道,你说得容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一旦朝廷得知我们弄虚作假,我们有理也变作没理了。与其那么鬼鬼祟祟,藏藏掩掩,还不如就留着冯亮,堂堂正正与朝廷辩个黑白。但现今宋大哥对皇权朝威甚是敬畏,只愿平安地完成招安,保全部队,已是失去了向朝廷据理抗争的心气胆魄。说到这里,卢俊义不禁微叹了一声。 燕青轻击了一下桌面道,主公这句话,才是道在了关键处。 卢俊义道,这话我只对你说,切不可言与他人。 燕青道,小乙省得。小乙今日来见主公,主要想说的也就是这个意思。说至此处,燕青本能地压低了声音道,有几句话早想说与主公,却一直憋在肚子里未敢擅言。今日小乙不能不说了。那宋江宋公明,小乙自上山以来已观察他许久。若论其平日行事,还算得是温良恭俭、忠厚仁义。但其每临大事,即惶然无措,六神无主,全无半点韬略。此人之所以高居总头领之位,不过是基于其在江湖上的资历和声望,以及与那班最初上山聚义的老班底头领的深厚关系,而非是因其具有驾驭全局、指点江山的领袖才能。在这样的一个人麾下做事,不说前景黯淡,起码是难成大事。你看如今招安未就,其便已奴相毕现,连句光明正大的硬话与朝廷一辩都不敢了。他日招安完成,我等归了官军节制,焉得不日日忍气、夜夜吞声,处处逆来顺受耶?这样的日子有法过吗? 卢俊义微闭着眼睛,静静地听燕青说完这番话,不动声色地问,依你之见,该当如何呢? 燕青道,依小乙拙见,三十六计走为上。主公上山落草原属迫不得已,现既蒙朝廷赦罪,正可就此机会解甲归田。小乙愿追随主公同回大名重振家业。凭着主公的经营手段,不做那朝廷封赏的鸟官照样可成就一番伟业,岂不可落得个逍遥快活? 卢俊义拈着胡须沉吟有顷,方喟叹一声,睁开眼睛对燕青款款地道,此事我亦曾细思过,你所言不谬,是一条全身避祸之道。只是目下我卢俊义提出解甲离队,非其时也。义军中对接受招安本来意见就不统一,能够促成这一行动,全赖核心头领的团结一致。我卢俊义身为副帅,倘一提出离队,定会有人效之,甚至于效之者颇众,那岂不就搞垮了这支队伍,将宋江陷于危境之中了吗?宋大哥与我素昧平生,却一力拯我于水火,并委我为义军的副帅,对我的恩德匪浅,我卢俊义又岂能忘恩负义,在此关键时刻抽身退步只图自安呢?所以解甲之举,只能从长计之。至于宋江实非领袖之材,我与之朝夕议事,了解得比你清楚。如果他真是可成大事之人,我就要劝他自图霸业,不必接受招安了。但是有一点你须明白,能够身居首位乃是多种缘由促成,并非是只靠超人的才略。古之刘备,文不如诸葛武不如关张,亦无一统天下之能,而蜀主之位却非刘玄德莫属,即为显例。一个团伙、一支部队欲凝聚牢固,行动有力,必得有一个权威人物,否则便会分崩离析。宋江就是梁山泊义军中业已形成的权威。虽然从领袖的标准上去衡量他不算够格,然遍观众位头领,尚无一人有足够的条件取而代之。不信你试想一下,换上谁为主帅,能让众将心悦诚服地服从指挥?既然如此,我等就必须努力去维护巩固加强宋江的权威地位,因为这同时就是在维护全军弟兄,包括我们自身的权益。我的意思你听明白了吗? 燕青道,这个道理我懂。主公放心,有损于部队和弟兄们利益的一言一行我燕小乙绝不会做。小乙的意思,是提醒主公,应当有个长远的打算。 卢俊义点头道,这事我自然会有考虑和安排,目下且先同心协力,做成招安这件大事再说吧。 出了卢俊义的大帐,燕青的心情说不清是稍微轻松了一些,还是更加沉重了一些。卢俊义对问题是看得比较全面透彻的,但他的性格过于仗义宽厚,胸襟过于坦荡磊落,宁可教天下人负我,不教我负天下人。这可就既是他的长处又是他的短处了。过去他就因此吃了阴险小人李固、贾氏的亏,今后会不会再因此而吃亏呢? 由此燕青又联想到义军的处境和前景。不知明日义军将面对一种什么局面。难道自家先动手斩了冯亮,便可以保证平安无事、万事大吉了吗?燕青觉得这有点太一厢情愿。如果有人铁了心欲制造事端挑拨陷害,那便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斩掉一个无辜的冯亮根本是于事无补的。 黑漆漆的天际有一道亮光划过,是一颗小流星经过倏忽的闪耀后不知坠向何方。平时燕青并不太注意天象,今夜这颗流星却闪得他心神不定了许久。 他感到这似乎不是个好兆头。 三十六 正如燕青担心的那样,斩决了擅杀朝廷命官的冯亮,并未使梁山泊义军免祸。 那日卜通捡得条性命屁滚尿流地逃回京城后,即先暗赴蔡府向老蔡京哭诉了一番。蔡京听了窃喜,心想这两个蠢材的开场锣鼓敲得不错,下面将有精彩好戏看也。遂善言勉励了卜通,指示其马上通过中书省的正常渠道向皇上奏报。 中书省当值官员听说出了这等大事,岂敢耽搁,即火速拟了特急奏章呈进宫内。与此同时,蔡京已将情况通报了童贯、高俅。这几个人都在等待着皇上的动静,以便相机行事。 不过当日却不曾有什么动静从宫里传出,赵佶也没召见任何人议事。原因是中书省的奏章呈进宫去后,没有马上被送达赵佶,而是被黄门暂压下来了。 这是由于赵佶当时正在创作一幅工笔花鸟画。 赵佶将艺术创作活动看得很神圣,每逢执笔必是十分投入,尤其讲究心神入境,意在笔先,容不得半点干扰。内侍们都了解皇上的这个秉性,无人敢在赵佶作画的时候去触霉头。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就是有天大的事,也须在赵佶搁下画笔后再行奏报。这一日赵佶灵感喷涌,画兴浓郁,自午后便在御书房的画案前勾勒点染,直画至掌灯时分方休。张迪见赵佶全神贯注深浸于斯,虽然看到了那奏章封皮上标明的特急字样,亦未敢贸然去赵佶面前聒噪。 直到服侍赵佶用过晚膳,饮罢了雀舌,显得气悠神怡之时,张迪方命掌管奏章的黄门取出那中书省的急件呈递了上去。所以赵佶是到了晚间才知道那件事的。 中书省的奏章根据卜通添油加醋、夸大其词的描述,大肆渲染了梁山泊义军部卒的蛮横无理、目无法纪之状,而对吴智、卜通偷换御酒、出言挑衅等情节却只字未提。 如果宋江采纳燕青的建议,及时通过关系将事件实情报进宫来,这时可使赵佶同时听到两方面的声音,对事件真相有个比较全面的了解,对其处理态度可能就会比较公允。然而此时赵佶所听到的只是梁山泊人马贼性难改的一面之词,便十分地恼怒,就欲传旨宣宋江进城诘讯。 倒是张迪还比较稳重,他劝谏赵佶且不忙宣旨,宜先将事情的根由和情节调查一下再说。今日时辰已晚,连夜行动不大方便,不如明日正式派员,以朝廷钦差身份正大光明地去义军营地查问此事,是为稳妥之策。赵佶从之。 其实这时候最应被及时进行调查甚至审查的人,不是宋江而是卜通,但赵佶和张迪都没想到这一点。这正是宋江未采纳燕青的建议,未能及时将赵佶的注意力引向正确方向的后果。 翌日一早,赵佶召见宿元景,命其赴梁山泊义军营地调查吴智被杀案。宿元景颇觉此事不可思议,对赵佶奏道,此案恐怕是事出有因,请皇上且耐心等候一时,微臣定速将实情勘明回奏之。宋江那边刚刚处斩了冯亮,宿元景就带着扈从赶到了军营。 宋江闻报奉皇命前来查案的官员是宿元景,心下稍安,忙与卢俊义、吴用一起将其迎进大帐,向其备述了事件的起因和经过,禀报了已将肇事案犯冯亮军法从事的处理结果,并陪同宿元景去验明了冯亮的尸身。 宿元景不消多问,已对事件的因果了然于胸。他对宋江道,此事断然是朝中反对招安之徒施的离间计。那冯亮一时不慎中其圈套,险些误了大事。本官即回朝将实情具奏皇上,料皇上自会明断,你等不必担心。但你等从此须严格约束部队,坚决服从朝廷的调度,切勿再授人以口实。宋江唯诺应之。 宿元景回城后直接进宫,向赵佶禀奏了他所了解到的情况,力陈宋江和义军的种种忠顺之举,并请求赵佶下令追查御酒被偷换之事。 赵佶听了宿元景的奏报怒气稍减,乃道,若果然如你所言,其情可原。既然肇事者已被斩首,一命抵得一命,朕就不另做责罚了。招安事宜仍可按既定程序进行。你去传令宋江,命其率所部各营马步水军头领,先行进城住进驿馆,俟朕召见。尔后朕再择日检阅全体招安大军。 于是宿元景次日又不辞劳苦地再去义军营地,向宋江等人一字一句地传达了圣意。宋江听皇上已明确表示再无降罪之意,方才胸石落地,感激不尽地面北叩拜谢恩,又奉上重金酬谢了宿元景。宿元景老臣连续往返奔波周旋,着实累得够呛,但见得一场变故在自己的斡旋下已然雾消云散,自己又得了千金的酬报,亦算不虚此劳也,心情很是欢愉。 送走宿元景,宋江即召集众将,布置了进城候召之事。 卢俊义、林冲、燕青等不少人对于将全部头领都带进城,各营只留副将统领的安排颇有顾虑,吴用亦觉这么做不大妥当。兵将分离历来为兵家大忌,宋江明白他们的顾虑有道理。可是前面与朝廷的误会刚刚抹平,此刻若要违旨,岂不又生嫌隙? 众将商议下来,决定采纳卢俊义、吴用提出的一个折中办法,让三名有能力独当一面的大将林冲、杨志、阮小七称病留守军营,分统马步水三军,而其中又以林冲为主,暂署帅印。其余各营主将则俱随宋江进城。宋江很不乐意将帅印交于他手,哪怕是暂时的,但为全军也为自身的安全计,也只能同意了这个方案。 又忙了一天,安排好了营中的留守事务,宋江即带众将离营进城而去。行至新曹门外,早有一名招讨使奉旨在此等候,彬彬有礼地将他们延进城门,安置在了预定的驿馆内。 这个驿馆足有五六进之深,左右又有跨院,院里花香荫绿,廊曲径幽,十分雅致。各头领均安排为单间居住,一应起居设施及餐饮服务等都关照得很是周到舒适。依宋江看来,这起码是四品大员以上的款待规格了,不禁深感皇恩浩荡,那原本还有点悬着的心情也完全放了下来,倒觉得卢俊义、吴用他们的过分小心有些可笑,乃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却不想在这一派祥和的礼遇背后,事态已经起了严重的变化,一股巨大的危潮已悄悄地向他们逼来。 原来那蔡京自打发卜通去通过中书省向皇上呈递奏章后,就一面将情况通报给童贯、高俅,一面密切地掌控了皇上的举措。蔡京平日很注意结交内宦,与梁师成、杨戬等过从甚密,在大内中颇有耳目,掌握起皇上的动态来还是比较方便的。 蔡京原以为,赵佶闻听宋江纵部斩杀朝官后,必将暴怒而施以严惩,从而将激起梁山泊义军严重的对立情绪。到那时他以平叛之名奏请赵佶下旨,武力解决宋江所部,就是顺理成章之举了。然而见赵佶没有那样冲动地行事,奏章递进去之后一天一夜都未见动静,直到次日才有派员去义军营地调查的消息传来,而执其事者偏偏又是坚决的主抚派宿元景。蔡京就认为不能再坐观,必须亲自出马去推波助澜了,否则大好时机失矣。 蔡京唤来童贯、高俅密议一通,三个人便一起去求见皇上。这正是宿元景二赴义军营地,去传达赵佶宽赦旨意的时候。赵佶听说是蔡京等三大员求见,料有要事,便传旨于延庆殿召见。 蔡童高三巨奸见了赵佶,便面色严峻开门见山地叩道,臣等是为宋江部属斩杀朝官之事而来,臣等以为此事绝不可等闲视之也。 赵佶一听是为了这事儿,漫不经心地道,诸卿忧国之心诚为可嘉,你们说的那件事朕已委派宿太尉勘查清楚,并做了妥善处理,卿等就不必忧挂了。 蔡京忙掠髯摇头道,不然不然,那宿元景与梁山泊中人私通久矣,焉得不为其开脱遮掩耶?吾皇切莫为其一面之词所蒙蔽也。那件事发生之后老臣颇觉严重,亦曾遣人密查,所得情况与宿太尉之言大相径庭。据老臣所知,所谓偷换御酒云云乃是子虚乌有,纯粹是梁山贼众为制造事端要挟朝廷编造出来的谣言。 正在这时,有内侍将中书省查问卜通的奏章呈上。在奏章中附有对卜通的讯词记录。卜通一口咬定,不曾有任何人偷换过御酒,此言纯属栽赃嫁祸。 这都是蔡京上下其手安排好了的,赵佶却哪里想得到。面对着这份查讯记录,赵佶当时就困惑起来。童贯、高俅趁机进奏,极言梁山泊义军之嚣张猖獗、不法不臣贼性依旧,称其接受招安是假,借机休养生息扩大实力是真,皇上若对其仁慈实乃养虎遗患,迟早会为其所伤,等等。 赵佶道,但那宋江明明是已将罪卒斩首,难道这不可表明其并无二志吗? 童贯道,那不过是宋江的缓兵之计而已,更说明这个人狡猾至极。高俅亦在旁帮腔道,退一万步说,就算那宋江有归顺之心,怎奈其部下皆为虎狼之徒,到时候鼓噪起来,也由不得宋江不反。 就这样,这几个人围簇着赵佶你一言我一语地叠加着耸听危言,将事情渲染得越来越严重,严重到似乎宋江马上就要挥师进攻汴京城池了一般。赵佶被聒噪得头昏脑涨、心烦意乱,挥手喝道,行了行了,尔等的意思朕听明白了,依尔等之见目下该当如何? 蔡京道,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依老臣看,先今皇上宜下果断决心,快刀斩乱麻。老臣闻宋江等贼首即将奉旨离开部队住进城中驿馆,此乃皇上绝对英明的安排。我们可乘这个机会,先将宋江等拿下。留在城外的部队群龙无首,是不难收拾的。 赵佶犹疑道,梁山泊义军本是奉旨进京接受招安的,到头来反遭剿杀,朕如此出尔反尔,将如何面对天下? 蔡京泰然笑道,自古兵不厌诈,圣上以招安之名将梁山泊巨贼赚至京畿一鼓歼之,可谓盖世奇谋,非韩信、诸葛再生而不能为也。天下臣民闻吾皇有此雄略,必钦然叹服,岂得有他言妄议哉? 赵佶道,其奈朕已与梁山泊定有协议在先,忽又改弦更张,终是失信于人。蔡京振振有词地对曰,君临天下者,宜审时度势,随机而变,切忌拘小信而误大计。昔之楚霸王项羽,即是因拘小信而坐失剪灭刘邦之良机,终致乌江之败。宋江等草莽贼人自难望汉高祖项背,但是事同此理,前朝之鉴皇上不可不察。 赵佶道,尔等亦不可小觑了宋江,如今他的数万大军兵屯城下,若是动起手来,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童贯听赵佶的话音已有松动,挺身答曰,这个皇上无须担忧,前番大军进剿梁山泊失利,皆因贼寇占着地利的优势。如今其已远离老巢,正如虎落平川、龙困浅水,是抖不起多大威风来的。高俅也拍着胸脯道,只要能先设计将贼首拿下,微臣与童枢密通力合作,将梁山泊贼军于汴京城下一举缴械毫无问题。现在是万事俱备,只等皇上的一道圣旨。 赵佶原本对军国大策没什么主见,平素也很少在这上面进行思考钻研,许多重要的决策都是根据臣属的意见而定,谁对他施加的影响大就采纳谁的主张。此时在这三个肱股重臣如簧巧舌的鼎力劝谏下,思想上就慢慢地发生了动摇。加上在赵佶内心深处,对宋江这支部队的完整存在,原也有些不太放心的因素,说来说去,赵佶最后竟儿戏般改变了既定的招安大策,准允了蔡京等人的剿灭阴谋,而且当时就与这三个人拟定了解决义军的行动方案。 蔡京指出,擒贼先擒王,拿下宋江等三十余个义军主要头领是行动成败的关键。原安排宋江等下榻的驿馆位处外城,较易得到梁山泊军马的策应,最好不在那里动手。动手的时机应当是在其奉旨进入皇城以后。觐见皇上是不能带兵器的,那时候收拾起这帮武艺超群的强人来也比较省劲。拿下这帮主要头领之后,再胁迫宋江下令,将城外的义军分散调开,由童贯、高俅指挥京畿一带的禁军分头解决之,则兵不血刃,大事可成也。 赵佶听他说得胸有成竹,头头是道,连连点头,一一照准。 乾坤居然就这样被扭转了!蔡京等大喜过望,辞别赵佶出宫,便各自依计去进行秘密部署,只等赵佶召见宋江等众时便动手开刀。 蔡京回去后还秘密地做了另一件事,即遣人以请客之名鸩杀了卜通。可叹这卜通与吴智一样,为了攀附权贵,不惜为虎作伥,到头来殊途同归,皆落得一个可悲下场。 却说赵佶与蔡京等议事完毕回到寝宫,感觉疲乏得紧,心神似乎也有点恍惚不定。毕竟,对梁山泊义军从招安到剿灭,是一个很大的决策变更,赵佶虽经蔡京等反复劝谏而允准了他们的主张,但并非完全心安理得,隐约间总有一种做了亏心事的感觉。 倘若不听蔡京他们的话,事情当会如何呢?也许会正如他们所料,宋江一伙野性难驯、贼心不死,说不定哪一天又反将起来,搅得天下大乱。那自己可不真是养虎为患,成为天下笑柄了吗? 当然这不过是也许,这些后话现在都是很不好说的。 但是身为皇上,却必须事先做出一个关乎社稷安危的正确判断。 皇上又不是神仙,凭什么就必须料事如神,预知百年风云变幻呢? 这些个念头在赵佶的脑子里越纠缠越让他烦,他索性统统丢开去不再想,随手找本书来看,却又看不进去,欲提笔作画消遣,亦觉没有心情。连续两天皆是如此。这日晚膳后,赵佶仍觉心郁不爽,他便吩咐张迪备驾,要去李师师那里散散心。合当是宋江的气数未尽,赵佶在这个关键时刻的镇安坊之行,竟于无意中为即将陷入没顶之灾的梁山泊义军酿出了一线生机。 这一线生机就萌生于李师师身上。 将师师册封为明妃后,赵佶原是打算将她接进宫里居住的。但师师既听过周邦彦的利害陈述在先,又闻知林灵素蓄意陷害自己之事于后,深感那貌似温柔富贵乡的皇家后苑里,实乃一块看不见刀光剑影的战场,便坚决地不愿陷入那个充满明争暗斗的是非之地。 赵佶劝说数次,见师师执意不肯进宫,也只好暂时作罢,转而又欲再大肆翻建镇安坊,并为师师加派奴婢伺候,皆被师师劝止。最后是依着师师的意见,只将其所居的后院稍加扩建,整修了一下了事。当然,说是稍加整修,那几处精雅的亭阁水榭、石壁假山工程匡算下来,也是花费了近百万的银子。其中仅一块由太湖运来的垒造假山的奇石,据说就耗银千两以上。师师觉得这样仍过于奢侈张扬,但体会到赵佶对自己的一片良苦用心,也不便再多说什么。 师师既已是皇妃身份,赵佶来会她自然便名正言顺,用不着再藏藏掖掖了。然而赵佶使用那条地道惯了,所以每逢他去会师师,照例还是从地道里穿行。取道于此可以轻车简从,不事喧哗,既方便又安全,还时常令赵佶产生出一种很温馨的感受和回忆,因而赵佶的这一习惯此后一直未改。 这一日,师师由蕙儿和几个丫鬟陪伴着外出踏青,游玩了大半天,回来用过晚餐,刚刚沐浴更衣毕,便闻报皇上驾到。师师忙整了云鬓,至院中回廊前迎驾,将赵佶延至一座新建的花厅中。 张迪依照赵佶素喜与师师独处的习惯,自去安排内侍们往一旁的厢房候着。蕙儿与一干丫鬟送上茶酒果蔬、瓜子细点后,亦皆退至花厅门外。 师师替赵佶除下披在肩头上的大氅,请他在铺着丝绒软垫的紫檀木椅上坐下,接着斟了香气四溢的茶汤递与赵佶。皇妃的身份到底是拉近了师师和皇上的距离,师师现在服侍起皇上来,显然变得较之以前更为自然而尽心了。 赵佶见了刚出浴的师师那粉面生春、眼波流转的水灵模样,拉着她的笋指玉腕咂了一口道,乖乖,明妃竟是愈发出落得标致可人了。人常说岁月无情,怎的偏偏在你身上不留半分痕迹。你看朕这脸上,一年的光景过去,又添了多少沧桑。 师师娇红着脸抽出手来,说道,皇上日夜为国事操劳,岂是贱妾这等终日无所用心者比得的。若贱妾也似皇上一般日理万机,怕是早变成老太婆了呢。赵佶就点头叹道,是的是的,普天下的人只看到做皇上的养尊处优,却哪里知道坐在那龙椅上的苦处难处。真所谓浮生难得半日闲也。 师师道,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愈是繁忙劳累,愈是要忙里偷闲注意保养才好。贱妾看皇上似面带倦容,敢是近日操劳过度之故吧。那么皇上何不乘这春色明媚花事正浓时,去郊野水碧山青处一游,怡情养性,吐故纳新,可对龙体大有裨益也。 赵佶随口应道,卿之所言不错,待朕解决了梁山泊兵马的隐患,便择日携卿同游,寻一个幽雅胜境,闲云野鹤地痛痛快快玩他几日。 解决梁山泊兵马的问题,本是朝廷内阁于深宫密殿中议定的绝顶机密,却被赵佶在李师师这里漫不经心地顺嘴溜了出来,这是蔡京等绝对始料不及的。赵佶到师师这里来是为了放松身心,在心理上对师师一点不曾设防,因而此话出口后,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然而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师师听赵佶说出解决梁山泊兵马隐患的话,觉着有点不大对劲,禁不住试探着问道,皇上方才说的,可是招安梁山泊义军的事吗?赵佶道,正是正是,此事不胜其烦。师师又问,既是招安,乃皆大欢喜之事,皇上何烦之有?皇上所谓要解决梁山泊兵马隐患之言,又是何意呢? 赵佶道,这意思嘛,就是说情况有些变化了。那梁山泊强寇贼性难改,看来招安非为良策也。朕已准蔡京、童贯、高俅等的奏言,决定就借招安之名,将其聚而歼之,一网打尽算了。唉,这件事翻来覆去实在折腾得朕脑瓜子疼。说到这里,赵佶蓦地感到说得有点多了,便打住话头道,这事与你无关,你就不必多问了。 师师听了这话,虽尚不知事变详情,但已然明白,赵佶是因受蔡京等人的挑唆,在招安梁山泊义军的问题上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她感到极为不可思议,一件关乎数万人前途命运、生死存亡的既定国策,如何就能像小孩过家家似的,说变就变呢?一时间她不知道该说什么,竟痴痴地怔在了那里。 赵佶见其一副愕然神态,便用和悦的口气宽慰她道,你是担心你那表弟燕青吗?这也无碍,朕可单下一道旨意赦其无罪便是。 师师定了定神道,启禀皇上,师师非是担心燕青一人,亦非只担心梁山泊数万人马,实是更担心皇上和朝廷也。皇上你想,那招安的协议是皇上与宋江亲手签订的,君无戏言,一言九鼎哪!岂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道理?这之间到底是出了什么岔子,竟严重到了双方不可商量的地步呢?现今梁山泊人马全数在京郊扎营待降,宋江等头领已住进城中驿馆恭候皇上召见,这些事已传遍汴京城里的大街小巷。皇上在这时突然改弦更张,自食其言,天下人将如何看待皇上?那蔡京、童贯到底用意何在?如此遽变又将导致什么后果?贱妾劝皇上不可不慎思也! 赵佶到师师这里来的目的就是欲丢开这些个烦心事,师师却偏又在这个话题上纠缠起来,弄得赵佶好不恼火,他按捺不住,一拍桌案,厉声喝道,够了,朕意已决,毋庸多嘴! 师师还是第一次听到皇上如此严厉的呵斥,不由得立时噤了声。 赵佶也觉自己口气过重,见师师一副噤若寒蝉的样子,心下不忍,乃缓了面色对师师释慰道,朕每日为朝政所困,不堪其扰,现在不想再嚼那些话题。况且军国大事原也非你可插言之事。我们还是议论我们的琴棋书画,对酒当歌,邀月曼舞,这方是你我的境界所在。卿意若何也? 这时师师的头脑已逐渐冷静下来,她比较清醒地意识到,在这种情况下再直言劝谏赵佶,恐怕不会有什么用处。她在心底里一面抱怨赵佶的糊涂,一面痛恨蔡京等权奸的阴狠。但是抱怨和痛恨都无济于事,要紧的是,自己在这个严重的事变面前,能够做点什么? 梁山泊与朝廷的招安协议是由她李师师穿针引线做成的,这意味着自己于其间承担着一份道义上的责任。如果这招安到头来竟演变成了诱捕,那么自己便无可逃避地成为出卖义军的罪魁。将来不要说宋江,就是燕青也不会饶恕自己。而且,自己恐怕还要因此而背上一个千古的骂名。 李师师想到这个可怕的后果,身上悄悄地打了一个冷战。 怎么办? 劝皇上回心转意劝不动,唯一的办法,只能是尽快将这个变故消息通报给宋江,使其根据形势的变化制定紧急对策。至于宋江有无能力妙手回春,那便只好听天由命了。 谁能去给宋江通风报信?看样子皇上今夜打算在这里留宿,自己是脱身不得的,可靠的送信人只有一个蕙儿。可现在自己须臾离不开皇上,无法向蕙儿交代情况。而且蕙儿此刻离去也太显眼,须得是待皇上睡下之后再让她悄悄外出方为便利。 在瞬间闪过这些念头后,师师果决地打定了主意,先设法让赵佶早点入睡了再说。 于是师师柔顺地一笑,就着赵佶的话头道,皇上说得正是,得清闲时且清闲,不要辜负了这良辰美景。皇上这厢饮着酒,待贱妾为皇上抚琴一曲,破闷解忧。赵佶慰藉地笑道,月夜把酒听琴,诚为人生快事,偏是明妃善解人意也。 师师便为赵佶斟了酒,去取了古琴来拨奏。所奏的曲子皆选舒缓呢喃之调,其间又不断地向赵佶劝饮,且于言谈话语间巧妙地探出了宋江等下榻的驿馆地点。赵佶这两日原就没休息好,现在多饮了几杯即感不胜酒力,兼之师师那轻柔琴音的催眠作用,没过多时便醉意蒙眬、眼皮发紧、困意袭来了。 师师就劝赵佶早些歇息。赵佶正有此意,他打了个哈欠,唤进张迪,告诉他今夜要在此留宿,令其安排好值守班次。尔后赵佶便由师师搀扶着进了卧房绣帐。 上了床,双双宽衣解带,师师急欲哄着赵佶快点睡去。偏偏赵佶瞅着师师白嫩婀娜、玉塑冰雕般的身子,遏不住地起了云雨兴趣。师师自是难忤圣意,只得忍下焦灼心情,施展手段曲意迎合。 事毕,赵佶怀着极大的满足感,很快进入了梦乡。 见赵佶已鼾声均匀地睡熟,师师轻轻撩开锦被坐起,下床穿了衣裙,正要去唤蕙儿,却见蕙儿轻移莲步走了进来。原来是蕙儿见师师房里烛光未熄,前来视问是否有服侍之事。 师师忙扯住蕙儿,低声将那风云突变,亟须报信出去的情况迅速地说了一遍。蕙儿本有果敢性格,听师师说过,即毫不犹豫地表示由她去传信没有问题。这也是师师意料中事。师师让她带上御赐金牌,换了一身男人装束。那男人服装是平日师师与蕙儿游戏玩耍用的行头,俱都现成。然后师师又详细交代了宋江等梁山泊头领下榻的驿馆地点,嘱蕙儿进去后先找燕青,送达消息后,若宋江方面有什么托付,可带话回来尽力为之。蕙儿一一点头记下。 蕙儿披了一件女式外衣走出房门,夜色朦胧中,皇家侍卫对蕙儿装束的变化也未加留意。到了前院,蕙儿就请李姥姥去差人备马。李姥姥见蕙儿要在夜间骑马外出,且是一身奇怪打扮,不免诧异,问她,姑娘这是要做什么去?蕙儿一脸严肃地道,奉皇上和明妃娘娘之命去跑一趟差。李姥姥便知趣地闭了鸟嘴。自打李师师册封明妃,蕙儿这小丫头的身份也看涨,进出行走不是她李姥姥能随便过问、干涉得了的了。 顷刻间杂役已将马匹备好。蕙儿拉马出院,轻盈地点镫一跃,跨上马鞍。这蕙儿姑娘从小练功卖艺,于马术上是不生疏的。当下只见她将缰绳一抖,双腿一夹,那坐骑便精神抖擞地扬起四蹄,向着夜幕笼罩的前方驰骋而去。 三十七 由于持有御赐金牌,蕙儿行进得十分顺利。偶遇巡街军士查问,一见金牌皆不置一喙,麻利放行。到达新曹门内宋江等人下榻的驿馆时,不过是亥时二刻左右的光景。 宋江等梁山泊头领进城时,遵照朝廷的指示,皆仅带了少量的亲随。这些亲随与头领一道,都被安排住进了驿馆,而在驿馆的外围,俱是由殿前司派出的皇城禁军来守卫的。这些禁军当时被交代的任务,就是护卫前来接受招安的梁山泊将领。 当时蔡京等与赵佶议定了要变招安为诱捕后,童贯、高俅曾提出,是否对禁军下达监视梁山泊头领的任务。蔡京经过考虑认为,梁山泊全数主要头领离队进城,必然异常敏感,若现在布置监控,被其嗅出气味,反会打草惊蛇。倒不如就作宽松状,令宋江等一干贼首自以为高枕无忧,彻底丧失警惕,更有利于请君入瓮。童贯、高俅觉得有理,于是便只对有关部队下达了加强监视驻扎在城外的梁山泊大部队动向的密令,而对守卫驿馆的禁军没有下达其他指令。 禁军都是惯于打狗先看主人脸色的主儿,上面对梁山泊头领宾礼有加,他们也就不敢怠慢这些特殊客人,因而见了梁山泊头领一概笑脸相迎,态度友好,在管理上也比较宽松。逢有来访会客或有的头领步出驿馆在附近溜达一下的事,亦未予阻拦。这种状态确实麻痹了这伙绿林好汉,使他们放松了应有的警惕性。 不过这倒成全了蕙儿,为她进入驿馆免除了障碍。 当蕙儿拉着马大大方方地来到驿馆门前,声称自己乃梁山泊头领燕青的好友,闻其进城特来一晤时,守门的军士只是觉得她来的这个时间似乎偏晚了点,却也未作深究,便放她进了驿馆。恰恰有个军士也是大名府人氏,当日曾与燕青聊过几句天,彼此颇感亲切,因此他还很热心地为蕙儿指点了燕青下榻院落的方位。 燕青对于全军重要头领均离开部队先行住进驿馆候召这种安排,心里始终存着顾忌。他深恐在这种情况下一旦发生变故,义军将会陷入被动。但看到宋江那副百依百顺,坚决服从,生怕再有一丝半点触犯朝廷的样子,知道再提异议也是白说,也便懒得再提。 虽然如此,为了众头领的安全计,进入驿馆后燕青仍是非常留心地对馆内的情况做了一番暗中的观察了解。他看到一切似乎是均属正常,那高度戒备的心理方稍稍放松了几分。但是在他的心底里,有一种隐约的不安之感还是不能完全消除。冯亮被斩的事也依旧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令燕青的心绪一直郁结不畅。 用过晚餐,燕青没去找其他的头领闲聊,只独自在院子里散了散步,打了一趟拳,便踱回房中,泡了一壶浓茶,找了一本古籍,坐在烛灯前浏览着消磨时光。可是读了一阵,总有些心不在焉,燕青就索性合了书卷,让亲随来打水洗漱过,打算早早上床,一睡了之。正当此际,一个亲随来报说,有个自称是燕头领好友的年轻人前来拜访。 燕青往年来汴京跑生意时,在城里颇有几个友人,不过自打他上山落草后便都自然而然地中断了联系。燕青想不出是什么人会在这将近夜半的时候来见他,有点好奇地吩咐亲随快请来客进房。 蕙儿跟着燕青的亲随走进房里,落落大方地向燕青抱拳施礼道,小乙哥别来无恙否?燕青一怔,旋即认出了面前这个人原来是男装的蕙儿,又见蕙儿冲着他暗使眼色,马上明白蕙儿星夜改装到此,必有非同寻常之事。于是不露声色地亦热情还礼道,原来是兄弟你来了,真是难得一见,来来来,快请坐。 亲随为蕙儿送上茶水后退出了房间。蕙儿一俟其将房门带上,就迫不及待地低声对燕青道,小乙哥,不好了,出大事了。遂将师师要她转告的言语,一滴不露地端给了燕青。 燕青凝神听着,一股惊诧愤慨之气由五内升腾而起,同时也从心底涌出一种巨大的感动。李师师让蕙儿连夜到此传递这个绝密情报,需要何等的勇气,又是冒了何等的风险!一瞬间,他似乎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师师对自己有那么强烈的吸引力,这种义薄云天的英豪气质,莫说裙钗巾帼里罕见,就是堂堂须眉间又有几何? 无限的感激和敬重之情在燕青胸中油然而生。听蕙儿讲完,燕青激动地连道,谢了谢了,这个情报太重要了。师师姐和你蕙儿姑娘的这份情义比天还大,我梁山泊众弟兄定会铭刻在心,永志不忘! 蕙儿摇手道,先不提这些,要紧的是眼下你们须快拿主意。如果有托师师姐办的事,师师姐让我带话回去。燕青道,你说得是,我这就去向宋卢二头领禀报,你且在此稍候。蕙儿叮嘱可要快点。燕青道知道,便披了外衣急急地出门去找卢俊义。 卢俊义听了燕青的禀报,一刻不敢耽搁,立即带着燕青急禀宋江。 宋江正在房中与吴用饮酒对弈,闻报卢俊义燕青来了,正要招呼他们一同入座来玩,却发现二人的神色异常严峻,就甚是纳罕地问道,二位怎的这般行状,敢是又有谁惹下麻烦了吗? 卢俊义道,不错,是有些麻烦上门了。他让宋江先屏退了左右侍卫,方继续说道,这一回的麻烦大了。就将燕青所述情报简捷地向宋江、吴用转述了一遍。 宋江听了,像在做梦似的痴怔了一刻,自语般地喃喃问道,竟有这等事情?此事确乎?燕青斩钉截铁地道,人家是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来与我们送信的,岂有戏言?若此情报有误,小乙甘领军法。 宋江又痴了一刻,如梦方醒似的长叹一声,眼里迸出泪水,捶胸顿足泣道,我只道是君无戏言,谁承想皇上也会出尔反尔,是我宋江误了弟兄们的性命! 吴用忙扶住宋江劝道,哥哥先莫急,且容我等计议,好歹寻一个回旋的办法。卢俊义亦劝道,总头领休如此自责,常言道天有不测风云,这个变故乃因朝中奸佞作祟,非公明哥哥决策之误。我等现在虽然处境险恶,好在情报来得及时。目下我们万不可乱了方寸,必须抓紧这有限的时间,商讨出应对之策。 宋江嗯嗯地点着头道,正是这般说,正是这般说。就命燕青即去密召公孙胜、关胜、戴宗等头领速来议事。 不多时,几位高级头领就由燕青密唤至宋江寓室聚齐。梁山泊核心层特别会议在宋江主持下紧急召开。按燕青的地位,本不属这种会议的成员,因情报是由他传送过来的,会议便将他扩大了进去。 宋江把局势突变的情况通报给与会者后,就让与会者出谋划策。诸头领乍闻这个消息,一时面面相觑,都无言语。 宋江看出大家虽嘴上不说,心里这时对前来接受招安都懊悔得紧,便又翻来覆去地自怨自艾,说了一大通皆因自己轻信朝廷,贻害了众弟兄之类的话,但对如何应对眼前的遽变,没道出半点主张。吴用暗暗着急,心说若这样拖下去,必误了大事,便敦请卢俊义发言。 卢俊义明白此时不是谦让的时候,必须有人站出来为大家立起主心骨。宋江本来便不具备处变不惊的定力,现在指望不了他,这件事只有自己出头来做了。 其实就在方才短暂的时间里,他已经形成了一个初步的想法。此时见吴用请他说话,卢俊义便清了一下嗓子,严肃而从容地道,情势紧迫,卢某就不揣冒昧抛砖引玉了。当初我们接受招安是大家议定的,如今谁也无须后悔抱怨,后悔抱怨也没用。我们能不能再退回去呢?不是不能。但这一退,就意味着重新造反,正好给了官军攻击我们的口实。我们现今远离梁山泊老巢,没有与官军对垒的屏障,拼杀起来肯定占不到便宜。因而此非上策。不到万不得已,反旗不可轻树。 那么怎么办?卢某以为,为今之计,唯有努力进一步促成招安,方为确报全军将士安全的上策。现在还有没有这种可能呢?应当说还是有的。皇上原本是意属招安的,并亲自签署了协议。如今忽生变故,究其缘由,无非是我军营士兵误杀了朝廷命官,而又受了朝中的奸人挑拨煽动所致。其实现在的风雨阴晴,皆系于皇上的一念之中。朝中的奸人可以影响皇上,我们何尝不能?因此我们若能抓紧时间向皇上奏明情况,释清原委,晓以利害和大义,奉劝皇上收回违约意图,当是大有希望的。皇上夜宿镇安坊,恰恰给了我们一个直接觐见的良机。 自然,我们应当同时做好第二手准备。万一谈判不成,只有武装自卫。然我军现处京畿禁军防地,主要头领又都不在营中,绝不能莽撞盲动,必得施以奇计,方能化险为夷。具体的行动方略,诸位可广议之。 卢俊义的这番话,将大家的思路迅速地集中了起来。经过一阵紧张的讨论,众人皆认可了力劝皇上促成招安是为解危上策的观点。 与皇上去谈判的最合适的人选当然是宋江。宋江也口称要亲自去谈。但卢俊义从宋江的话音里听出,宋江心里其实是存有胆怯犹豫的成分。又考虑到此时在驿馆中亦不可群龙无首,卢俊义乃提议由自己代宋江前往。 燕青岂肯让卢俊义去冒这个险,就挺身而出道,宋总头领这里正需卢副帅佐助,若各位信得过我燕小乙,小乙愿代表两位总哨去舌战那大宋皇上一番。 宋江权衡了一下,虽然由燕青担任谈判代表,在级别上偏低了点,但在这紧要关头自己这里确实离不开卢俊义赞划。同时宋江亦深知凭燕青的胆识和口才均堪当大任,便欣然颔首道,我看小乙兄弟可堪此任,卢公以为呢? 卢俊义考虑,燕青与李师师相熟,由其赴镇安坊去办这件事,确实更有一层旁人所不及的便利条件。对燕青独当一面的应变能力,卢俊义也很了解,就表示同意委派燕青为与赵佶去进行非常谈判的全权代表。其他人更无异议。 下面众人又计议了万一谈判失利的对策。吴用提出使用疑兵计搅乱京城,得到诸头领的赞同。众人又研究决定,由关胜负责派人出城,去通报林冲等留守将领,令部队做好应变准备。由戴宗负责联络城里的秘密据点,备好炸药油料,一旦需要,即在城里的要害处纵火鼓噪,造成全城的混乱。由公孙胜带人赶制一批旗帜传单,于火起时四处张扬,大造梁山泊人马已攻进京城的声势,以吸引官军的注意力,为众头领夺路出城,带领大队迅速转移创造条件。所有这些,均须在次日午时前完成。如届时燕青还未将谈判成功的消息报来,即以驿馆放火为号全面展开行动。 计议毕,众人散去,悄悄地分头向其他将领传达了这些情况和决定。 这时的驿馆里,虽然表面上依旧平静如水,内里间却已剑拔弩张。有的人闻听情况起了这般变化,居然还兴奋起来。比如李逵,就巴不得立马便在京城里放起火来,好让他抡着板斧冲着官军痛痛快快地着地卷将去砍他个娘,最好是一路杀进皇宫,砍翻皇上,夺了鸟位,那才叫爽。 为了不引起守卫驿馆的禁军的警觉,出城报信和联络城里据点的事要等天亮后再行动,而奔赴镇安坊去与赵佶谈判这桩首要任务,则必须赶在天亮前进行,错过了这个时机,一俟赵佶回了宫,就一切晚矣。燕青回到寓室,简短地向正等得焦急的蕙儿说明了梁山泊首脑的决定,一刻未停,就与蕙儿一起匆匆去牵马动身。 蕙儿见梁山泊这些人闻知风云突变,不是马上设法逃跑,而竟然决定找上门去与皇上讲理,暗叹他们真是胆大包天。对于燕青竟敢只身一人于此时去面见皇上,更是异常钦佩。心想这样的一群英雄人物埋没乡里,无数的庸碌卑劣之辈倒高居显位,把持着朝纲,这世道也真是不公平! 这时已过午夜,燕青与蕙儿拉马走出驿馆时,守门军士询问了两句。燕青道是要去送友人一程。守门军士觉得这么晚了放人出去似有不妥,但因上面并未下达不许梁山泊头领夜间外出的明确命令,也不好硬性阻拦,只是叮嘱燕青莫要走远,免得找不到回来的路径。燕青轻松地笑道,兄弟无须担心,在这汴京城里,我闭着眼睛也迷不了路。 出了驿馆,燕青与蕙儿信马由缰,徐徐而行,待拐至守门军士看不到的去处,二人不约而同地一夹马腹,两匹骏马便扬蹄飞奔起来。 有御赐金牌应付着巡夜的禁军,燕青、蕙儿一路通行无阻,不多时就抵达了镇安坊。镇安坊仍在灯火通明、笙弦悠扬之际,有狎客夜半而至乃为常事,并不引人注意。进了院后蕙儿即除去了男式头巾,让一个迎客丫鬟将马匹牵去马厩照料。丫鬟知道蕙儿是伺候师师的,也就等于是伺候皇上的,对蕙儿的指派自是顺从有加。李姥姥见蕙儿半夜出去带回来个燕青,只道是奉皇上旨意所为,也不敢多嘴探问。 蕙儿让李姥姥备了两份精致的点心水果拼盘,由她和燕青一人端着一个,走进了后院。采用这个方法让燕青进入师师房间,是燕青和蕙儿在路上商量好的。在后院当值的内侍们都认得蕙儿,见燕青端着果盘从容不迫地沿甬道走来,只道他是个帮蕙儿做活的小厮,抬一抬困倦的眼皮远远地斜了一下也就作罢,根本没想到有盘问的必要。当然这些内侍戳在那里主要也就是做个样子,真正担任警卫任务的卫士其实都由张迪安排在了师师卧房周围的厢房里,如果师师房里发出可疑的动静,瞬息间他们便可冲至皇上身边。 此刻已是后半夜丑时光景,师师和衣躺在赵佶身侧,了无一丝睡意,正等得心里发慌。听到轻盈熟悉的脚步声,知是蕙儿回来了,连忙悄然起身,撩开帐幔来到外间,见蕙儿已经进了房间。 后面还紧跟着一个年轻人。师师定睛一看,竟然是那多日不见,总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燕青。师师心头一阵蹦跳,脱口低问,小乙你怎么来了? 话一出口,师师自感问得好蠢。燕青所为何来,不是明摆着吗? 燕青却很认真地回答,小乙乃受宋卢两位头领之托,肩负重要使命而来。他放下手上的托盘,省去了通常的寒暄问候,单刀直入地将自己代表梁山泊首脑前来面晤赵佶的任务告诉了师师。他向师师解释说,本来这事是应先征得师师同意的,但因情势急迫,实在是来不及了,希望师师能够理解。 师师道,这倒不打紧,我要是惧怕牵连,还敢让蕙儿去传信吗?再说,如果你能与皇上谈得好,我也就无所谓牵连不牵连了。 其实当时派蕙儿去传信时,师师心里所希望的,就是义军能抢在木未成舟前,遣员来劝谏皇上回心转意,收回谬策,力挽狂澜于既倒间。但是这个想法她不宜明说,她怕义军头领前来与皇上谈判,万一谈崩了,遭到捕拿甚至遇害,她的动机是好是歹,那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然而义军若失去这个最后有可能扭转局面的回旋机会,确是十分令人遗憾。 自打蕙儿去后,师师就不断地在忐忑猜测,梁山泊义军究竟会采取什么对策。现在看到义军头领的决策竟与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感到非常欣慰。尤其是看到来者乃是燕青,便更让师师感到踏实放心了。说不清为什么,师师只要一看到燕青,就会本能地感受到一种安全感和依托感。身为天子的赵佶带给师师的这方面的感觉,反倒不如燕青那般坚实牢靠。师师自己也很奇怪为何会产生这样的感觉反差。 燕青深知此行干系重大,一路上的心情未免紧张沉重,这时师师泰然自若的态度反过来感染了他,使得他在不知不觉中恢复了惯常的镇定和自信。当下燕青低低地对师师道,大恩不言谢,多余的话我且不讲了。小乙今夜前来面君,事关义军数万将士的生死存亡,谈判的结果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请问姐姐有何赐教? 师师向一旁看了一眼,蕙儿即机敏地守到门口去望风。 熟谙赵佶秉性的师师略沉吟一下,轻轻吐出十二个字:以攻为守,刚柔并济,据理力争。燕青心领神会地道,小乙明白。 师师又嘱了些应当注意的事项,告诉了燕青在这房屋四周皇家侍卫的分布情况,以及万一事有不测当如何脱身等,燕青一一记下。商量妥当后,师师便步入了帷幄内,欲去唤醒赵佶,却见那赵佶已经自己从床榻上坐了起来。 原来那赵佶因近日心神不宁,今晚过量饮酒,酒后又与师师行了那极乐之事,龙体不胜其乏,倒头一睡就是三个多时辰,沉如烂泥。睡到后半夜,赵佶要下床小解。 师师忙走上前去为赵佶放溺盆,躬身服侍他。赵佶睡眼惺忪地瞟了师师一眼,见师师是一副穿戴整齐的样子,诧异地问,哎,你是一直没睡吗?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师师道是寅时过了。赵佶道,那么时候尚早,卿再陪朕温存一个时辰吧。说着就拥了师师向床上倒。 师师扶住赵佶细语道,皇上且醒一醒,外面有人等着见皇上呢。赵佶道,不见不见,凭他什么事,天亮回宫再说。师师道,这可是件紧急的事,天亮就迟了。 赵佶以为是宫里发生了什么急事,以致有太监不敢耽搁凌晨就报来了,无可奈何地嘟囔,你看你看,连一宿好觉都睡不到头,这个皇帝做得有个鸟意思。遂让师师取过衣袍为他穿上,边向外走边沉着脸哼问,外面是何人,在这般时候来打扰朕? 燕青见赵佶出来了,即从椅上立起,抱拳低言道,是草民燕青,在此恭候皇上。 赵佶一愣,愕然问道,如何是你?你此时来这里做什么? 燕青道,一来看望表姐,二来嘛,是奉我梁山泊义军总头领宋江之命,前来拜会皇上,与皇上再议一议招安的事。 赵佶这时的脑瓜才清醒了些,意识到了燕青不仅是师师的表弟,同时也是梁山泊义军中的一个头领。而且由其语气里,察觉出燕青此番是来者不善,不禁心头一惊,正要再张口斥问,燕青抢先低喝道,请皇上不要高声。今夜燕青只与皇上一人密谈,如果惊动了他人,恐对燕青和皇上都不方便。 赵佶对燕青含着威胁意思的口气十分恼火,但在燕青那剑眉下一双凛然目光的逼视下,未敢率尔发作。他隐忍着火气冷冷地道,若是朕不想与你谈呢? 燕青声音低缓却十分强硬地道,恕燕青无礼,这恐怕由不得皇上。 赵佶气得身上一阵发麻。他也语气强硬地顶上去,你这厮想对朕怎么样?朕警告你,现在只要朕一声呼唤,顷刻间你就会被拿下,插翅难逃。 燕青毫无惧色地微微一笑道,我知道这房屋四周布满了侍卫高手,但我与皇上咫尺之遥,他们的动作再快,怕是也快不过我吧。若没有这点能耐,我燕青燕小乙今夜也不敢站在这里。皇上若想玉石俱焚,不妨喊一声试试! 说过这番话后,燕青表面上镇定如常,内心里却是十分紧张。师师在侧,也是心情非常紧张地盯着赵佶。 这是燕青与李师师方才商量好的策略。必须先在气势上压倒赵佶,才能往下谈下去。 现在燕青与赵佶已对峙到这一步,事态的发展就决定在分秒间。师师根据赵佶的性格判断,赵佶在这种关头,一般应不会逞匹夫之勇,不会不计后果地铤而走险。然而是不是会出现意外,谁也很难保证。 这一刻间房间里空气凝固,静可闻针。 五秒钟过去了。十五秒钟过去了。过去了将近一分钟,色厉内荏、面色涨红地与燕青僵持着的赵佶,终于没敢喊出声来。 师师知道最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了,暗松下一口气,不失时机地走上去对燕青道,小乙兄弟如何这般无状,能对皇上这么说话吗? 燕青就趁势缓下口气道,小乙其实是只求皇上拨冗听一听我梁山泊将士的肺腑之言,并无冒犯皇上的意思。适才言语不恭,幸乞恕罪。 师师又转身劝赵佶,燕小乙既是奉了他们总头领的命令来拜见皇上,皇上何妨听一听他们欲奏何言呢? 赵佶审度这架势,只好就坡下驴地道,好吧,朕就听听。师师便赶紧扶着赵佶落座。赵佶接过师师递上的茶盅装模作样地呷了一口,向燕青道,你有何话,就快快讲来。 燕青直截了当地问道,据悉,皇上欲毁掉当初签署的招安协议,设计捕拿我梁山泊头领,剿灭我义军人马,果有此事乎? 赵佶听燕青的话说得如此明确具体,颇感诧异,不禁锁了眉心问道,这个说法,你们是从何而知的?燕青自然不会将师师、蕙儿端出去。他洒脱地一笑道,皇上,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们梁山泊弟兄不说是八方有耳,亦可算四面来风。凡是我们想知道的消息,是没有打探不到的,何况是这种干系重大的要事。 赵佶听了默然无语,也就等于是默认了燕青的诘问。 燕青继续发问,招安大计是我义军宋总头领与皇上亲自磋商而定,事关社稷,非同儿戏,皇上倏尔变之,其因若何,而其理安在哉?赵佶沉着脸道,这要问你们自己,你们梁山泊人无受招诚意,朝廷焉能不度势而变之。燕青道,皇上此言却是无凭无据,怎见得我们无诚意? 赵佶振振有词地道,你们拥兵城下,聚众闹事,口吐反言,甚至悍然杀害前往劳军的朝廷命官,这算不上是确凿的证据吗?若朝廷容得你们这等无法无天之徒横行霸道、为所欲为,天下岂有宁日乎?说到这里,赵佶的肝火又旺盛起来,手腕一颤,将茶水洒了一身。师师忙用绢帕为他擦拭,赵佶挥手挡了回去,直视着燕青继续理直气壮地道,朕不是信口雌黄吧?你有何言可辩,朕倒是要洗耳恭听。 燕青不慌不忙地对赵佶拱手揖道,燕青今夜奉命来此,正是要向皇上释清这个问题。我梁山泊义军接受招安的诚意,世人有目共睹,原本无须多加解释。我们若无诚意,岂能毫无保留地撤营毁寨,全部人马均按朝廷指定的路线开赴汴京呢?可以说自我义军拔寨起程时起,便已自绝退路,唯奔招安一途了。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怎么可能蓄意闹事再起反心呢?皇上指责我们图谋不轨的主要理由,不过就是吴智被杀一事。对此燕青要严正禀告皇上,他那是咎由自取!请皇上莫打断,容我把话说完。那件事情的真相,乃是吴智欺君罔上,偷换御酒于前,出言不逊辱我弟兄于后,我们的弟兄与之讲理,吴智竟欲夺刀动武,导致他在双方的争执中被误杀。整个事件皆是由吴智等人酿成的,主要责任理应由他们承担。此情我们已拜托宿太尉转奏皇上,难道皇上没看到我们呈上去的奏章吗? 赵佶冷冷地哼一声,这只是你们的一面之词,另外尚有不同说法。 燕青的情绪不禁有些激昂,他掷地有声地道,纵是另外有一千种一万种说法,事实只有一个!倘皇上不怀偏见,不为某些奸佞的恶意挑拨所左右,认真追查下去,自会查个明白清爽。我燕青若说了一句假话,情愿被五马分尸,碎骨万段! 赵佶脸上的肌肉微微一抖,仍冷冷地哼道,就算事情如你所说,吴智自有朝廷处罚,你们也没有权力处斩他。 燕青道,请皇上听仔细,那吴智不是被处斩,而是被误杀。即便是这样,为了表明我们归顺朝廷的诚意,我们宋总头领仍然忍痛下令,将误杀吴智的冯亮弟兄军法从事了。在往常,我梁山泊将士杀了贪官污吏是要立功受奖的,若非是诚心归顺朝廷,冯亮弟兄岂能因为杀了个吴智那样一个狗才而丢了性命?这就是我们诚心归顺朝廷的代价!难道我们用自家弟兄的鲜血和生命表明的心迹,还不能见信于皇上吗?说到此处,燕青一股热泪涌出,模糊了眼眶。 赵佶听着,不无触动地低了低头。 燕青平息一下情绪,目光炯炯地看着赵佶继续说道,恕燕青再说句大胆无礼的话,若我们不是诚心归顺,此刻皇上就不是在这个地方听燕青说话了。纵使这房间周围布满侍卫高手,这行院附近逻卒如梭,我梁山泊好汉欲请皇上换个去处去待着,也不过是费个吹灰之力。然而我宋总头领没下这种命令,我们众家弟兄也没生这个念头。我们在闻知皇上欲变卦毁约的消息后,并未做出立即进行武力抵抗的举动,为什么?就是因为希望招安大计仍可如约完成。当此之际,招安成,则国泰民安;招安毁,则祸乱骤起。皇上如果要听信谄言,一意孤行,于眼前看,是失信于我梁山泊义军;于长远看,乃失信于朝野臣民、天下百姓。那么今后皇上焉能再一言九鼎号令海内,天下又岂可企望升平宁静耶?孰是孰非,何去何从,燕青敬请皇上再三再四审慎斟酌之。 燕青这番陈词字字强劲,句句铿锵,有理有据,有义有情,渐渐说得赵佶暗自点头。赵佶不得不承认,燕青的话是很有道理的,他不由得便对毁约之举产生了悔意。可是想到蔡京等人那番痛心疾首的劝说,当时也是觉得很有道理。究竟该听谁的呢?赵佶这时是摇摆不定,心乱如麻。 师师见赵佶沉吟不语,知其秉性优柔尚难决断,乃以目示意燕青,趁热打铁,再加强点儿火候。 燕青会意,又坚定沉着地言道,皇上或许以为,我义军人马不过区区数万,就此一举剿灭,也算不上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燕青奉劝一句,皇上莫小觑了我梁山泊英雄。我们若真要动手,将这汴京城搅他个地覆天翻不是做不到的。童贯那厮带十万大军与我们交手而大败亏输,这事皇上应当是记忆犹新吧?不是我说大话,倘我燕青天亮时还没回到驿馆,保管这皇城脚下就四面火起,杀声一片。那种局面朝廷是否收拾得起来,恐未可知也。退一步说,就算我义军兵马敌不过京畿的禁军主力,但这数万之众是官军杀得干净的吗?那幸存下来的弟兄难道不会誓死为被坑害冤杀的兄弟报仇吗?报仇雪恨的目标难道不会锁定在皇上身上吗?不瞒皇上说,我们为防变故,早已是于城中潜伏着一支秘密力量的。一旦事态有变,他们即会四处出击,令朝廷防不胜防。到那时,皇上还能卧在皇宫里安享太平,还敢轻车简从地来这镇安坊寻欢作乐吗?彼时只怕是即便皇上这颗龙首保得住不被人暗里取去,也不得不时刻蜷缩于铁甲铜袍重重护卫中,过着囚徒一般的日子。活到这个份儿上,乃与行尸走肉何异乎?若谓燕青危言耸听,皇上不妨拭目以待。以上燕青所言或属唐突,但为皇上为大宋的千秋大业计,燕青不敢不披肝沥胆,直言奏之。燕青要说的话就是这些了,信之乎,纳之乎,唯凭圣裁也。 燕青说罢,不卑不亢地走到一侧,拉开一把椅子坐下,从容坦然地静候着赵佶的反应。 燕青的这些话,其实是真里含假,半实半虚,却着实把赵佶唬了个心惊肉跳。从义军能够迅速准确地获取到皇宫里的秘密情报,以及义军敢于委派燕青孤身前来与自己交涉这些现象上,赵佶深感梁山泊这些强人的能量和手段都甚是了得,燕青说的并非大话,这些人是说得出也能做得到的。 这样一伙强人,真是很难驾驭,即便是现在归顺了朝廷,日久也难说不再生事。从这一点上看,蔡京等人的见解应属深谋远虑,不乏先见之明。然而招安协议既成,再出尔反尔却是明摆着理亏,这个失信于天下的恶名,是无论怎么解释也难以抹杀的。 这还在其次,燕青透露的那个暗藏的复仇力量,才是最最可怕的事情。出主意变招安为剿灭的是蔡京、童贯、高俅,但翻云覆雨的拍板定夺者却是他赵佶。将来复仇者的目标,十有八九会如燕青所说,要锁定在他赵佶身上的。这可就很不美妙了。 赵佶是个性情中人,最喜欢无拘无束地游乐,多少年的皇帝生活也是这么过来的。其兴致所至,山林古寺、勾栏瓦舍随意出游,从来没出过什么危险,盖因其从来没树过什么私家死敌也。若是与梁山泊这帮人结下了仇,今后可就再也休想过那种潇洒无羁的逍遥日子了。终日被禁锢于深宫后苑里,还要日夜提心吊胆地防范不测,那种日子对于赵佶来说,简直是比死了还难受。梁山泊义军造反的旗号本来也不是针对着自己的,自己何苦自找着去做这个冤头债主呢? 想到这里,后悔之意在赵佶心里渐渐占了上风。 他向坐在一旁静待他表态的燕青暗暗瞟去一眼,又忖道,若是自己执意翻脸,恐怕眼前这一关都未必过得去。莫看进来的只有燕青一个人,谁知道在外面他们埋伏了多少高手。他们没有铤而走险,轻举妄动,先派燕青进来谈判,显见是接受招安之意并未改变。那么,目下的明智之举,只能是顺水推舟地做个人情,平风浪于萍末,化干戈为玉帛。唯其如此,方可令险象顿消,万事皆安也。至于招安以后将会出现什么问题,那是将来的事,就留待将来再说罢了。 思忖已定,赵佶转向燕青,努力端着个皇帝的架子,矜持地说道,燕青壮士快人快语,振聋发聩,朕看你倒是不输于当年诸葛舌战群儒之口才风度也。 燕青察度赵佶的神态,已了然洞悉了他的心理变化,知道这时候需要给赵佶留出面子台阶,便恭敬地起身打拱道,小乙一介莽夫,或有言语失当处,恳望皇上海涵。 赵佶乃作宽容状道,你率直而言,言无不尽,朕听来很是痛快,亦以为颇有道理。不过朕要告诉你,你们听到的消息并不确切。朝中确实有人因吴智被杀之事对你们义军产生了误会,进言罢议招安,但那不是朕的意思。 此言一出,等于赵佶表明了态度。燕青和师师皆暗舒胸腔,长长地松出一口气。燕青要将事情砸实,紧接着问,那么皇上之意若何? 赵佶道,君无戏言,按既定协议办。 燕青立即跪倒,口称皇上英明,连叩三个响头。赵佶让他平身。燕青起身道,草民还有一事,望请皇上恩准。赵佶让他但讲无妨。 燕青道,义军所得到的消息,虽然据皇上说是不准确的,但毕竟无风不起浪,亦在众头领中造成了很大的疑虑。为表明皇上的招安决心未改,坚定我义军将士的归顺意愿,望请皇上允我义军大队进城,与头领们一同接受召见。 赵佶道,你出此言的意思,还是不相信朕。 燕青道,我们不是不相信皇上,但实是不敢不防有奸贼作祟。 赵佶笑笑,考虑了一下,料是只要朝廷这边没有变故,梁山泊义军是不会自寻麻烦的,乃慨然应允让宋江带众头领先回军营,三日后可率五千兵马进城接受召见。并当场手书旨意,加盖了随身御宝,交于燕青带回。 事情至此,大功告成。燕青再次叩首谢恩。李师师满心宽慰地望着燕青,发现他的衣衫贴身处,已被汗水浸得透湿。 已经做好事变准备的蔡京等人,连日来一直在急切地等候皇上传他们带兵入宫设伏捕拿宋江的圣谕,却是一等也不来,二等也不来,等来等去等到的,倒是宋江及义军众头领已奉旨返回军营的消息。他们百思不解,为何与皇上已密谋定了的事情,竟又发生这么大的变化。愕然和沮丧之余,唯能在心里暗骂,赵佶真是个不中用的昏庸草包。 三日后赵佶升驾宣德楼,隆重召见宋江及义军头领,并检阅了奉旨进城的五千名梁山泊义军的精兵。招安仪式操办得规模盛大。是日,宣德楼前旌旗招展、鼓乐喧天,围观者成千上万,热闹得胜似上元,诚可谓之普天同庆,盛况空前,令汴京军民叹为观止,传颂一时。 事后,宋江由燕青引领,亲赴镇安坊向为促成招安立下汗马功劳的李师师酬以重谢。其间种种细节因篇幅所限,盖难一一尽述。 三十八 春暮夏初,日暖昼长,花灼草盛,燕舞莺飞,正是一年里最为宜人的时光。 往年此时,刘安妃最喜浴着融融暖日、柔柔和风,在宫苑的假山亭榭、草圃花丛中放筝扑蝶、游戏玩耍。若逢得赵佶有暇而至,她便每每于阁台中摆酒请皇上酌饮,自己则于樽前低吟浅唱、轻歌曼舞。 那是一种多么令人难忘的时光。 可惜那种时光已经一去不返,而今只能在记忆里回味了。现在触景生情地回味起这些,在刘安妃心头激起的,不是温馨甜蜜,而是无限的凄楚忧伤。 刘安妃病了,病得日子很长。 冬末那日林灵素祈雨败绩,刘安妃当时就头晕目眩,支持不住。被侍女扶抱着回到寝宫后,便连续几日卧病不起。后来身体刚刚稍有起色,赵佶册师师为明妃的消息传来,再一次强有力地将她击倒。从此后,刘安妃一蹶不振,再也难以恢复健康。 数月以来,尽管她一直在吃药调养,间或病情也稍有好转,但旋即却又加重。总的趋势是每况愈下,积重难返。挨至近日,更是出现了持续发低烧的症状,以至于在这艳阳高照,人们穿着单衣已开始觉得燥热的季节里,她来至宫院的长廊上走动一下还感到脊背发冷,不得不在身上又加了一件质地厚重的霞帔。 负责为其诊病的太医用尽全身解数,度脉衡情把该用的药都用上了,仍然无有显效,颇感棘手无奈。其实这其中的缘由,太医是诊不出来的,只有刘安妃自己明白。她的病是心病,是内心长期妒火中烧,加上极度的焦虑惶恐造成的。这种病症岂是药力可解的呢? 尤其是自林灵素出事以后,赵佶对她的态度变得不咸不淡了。在旁人的眼里也许还看不出这种变化,但此中的冷暖刘安妃自己体会得非常清楚。林灵素在酷审之下咬紧牙关没供出她来,乃为万幸之事。但这并不表明她与林灵素的联系就不会被人从其他方面查到蛛丝马迹。她不知道赵佶对她的不冷不热的态度里包含着什么意味,不知道赵佶是否正在调查或者已经掌握了一些什么事情,更不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的是一种什么命运。这一连串的不知道,日甚一日地向着刘安妃那原本已是十分脆弱的神经、十分憔悴的肌体施加着重压。这样的精神重压,又岂是那些草木根皮熬制的药汤所能抵御的呢? 防人之心不可无,而害人之心不可有,真正是喻世恒言。你若存了害人之心,行了害人之事,纵使不曾被人知晓,心底里总不免暗自忐忑,风吹胆战,草动魂惊,长久下去必损阳寿。刘安妃如今就正是处于这种境况中了。 刘安妃不知道,其实她所经受着的精神重压,多半是其心理上自己产生出来的。在赵佶那边,虽然待她不似往日那般热烈恩宠,却也并没有打算将她怎么样。 这与李师师对赵佶的善言劝解有关。 起初,赵佶确实是有彻底调查刘安妃与林灵素的瓜葛之心。尽管林灵素抵死不承认他有过阴谋陷害李师师的活动,赵佶从他的言行和由其密室里搜出来的偶人上面,是认定了这一点的。林灵素与李师师无来无往,无冤无仇,八竿子打不着,有何理由行此勾当?吃饱了撑的,睡多了腻的吗?唯一的理由,就是受人指使。 受谁指使? 以林灵素在京城里的社会地位而言,能指使得动他的人不多。除了朝里那几个位重权倾的一二品大员,再有就是皇宫里的人了。 朝中大员们似乎与李师师皆无大过节。蔡攸在她那里碰过一次壁,亦不过是皮毛小事而已。蔡攸已经很清楚皇上与李师师的关系,犯不着为了报复李师师而开罪皇上。退一步说,就算是蔡攸有谋害师师之心,也断然不会使用那个树大招风的林灵素的。 倒是后宫里的人,因可驱之役不多,指派林灵素做事的可能性比较大。宫中诸妃里,对李师师忌恨之心最强烈者,很可能就是平日里最受圣宠者。这便非刘安妃莫属。 赵佶虽不擅逻辑思维,但静下心来细细一想,这个简单的推理他还是能推得清的。由张迪搜罗来的关于刘安妃曾多次与林灵素私下密谈,以及刘安妃于林灵素祈雨失败后突然病倒等迹象上,也印证了赵佶的推理不是捕风捉影。 看来此事的祸根,十有八九是在刘安妃身上。 在亲自审过林灵素的一个夜里,赵佶来到镇安坊消遣。尽欢之后,赵佶拥搂着师师珠圆玉润的肩膀,带着表功的意味,对师师描述了他识破林灵素陷害阴谋的经过,以及他对刘安妃乃是幕后指使者的怀疑,表示一定要将案情一查到底,查个水落石出,为师师出了这口气。 师师乍闻赵佶所言,也是又惊又恨。自己安居行院与世无争,虽列花魁之位,却从未跋扈张扬。后来受到了皇上的宠幸,那也是皇上找上门来的,绝非自己刻意巴结。我一个青楼女子,既蒙皇上青睐,当然应当尽心尽力地服侍好皇上,这有什么错误呢?如何便招人忌恨成这样,必欲对我下毒手,必欲将我铲除之而后快呢? 这事若放在一般女子身上,多半要撒娇使泼地撺掇皇上毫不留情地严厉追查,必得将那阴损歹毒与己为敌之徒一网打尽,贬下十八层地狱,方消心头之恨。 然而师师的气量和见识到底非比常人,愈是在这种时候她愈是能沉得住气。一阵气愤之后,她很快便平静下来,前后左右全面地考虑了一番。她感到这件事情不宜再往大里闹,否则对皇上对后宫对自己都没好处。于是,师师乃婉转地劝赵佶道,皇上对贱妾的一片深情,贱妾感念不尽。不过依着贱妾的意思,此事宜追至林灵素处为止,不必继续深究。 赵佶道,为什么不深究?一切有朕做主,你何虑之有呢? 师师娓娓道来,皇上若将此事铺陈开追查下去,可虑者恐是多矣。皇上你想,那林灵素现在对他自己的所作所为尚且抵赖不招,又焉会供出其同犯主谋?他既不招,皇上必得从其他方面去查,这个动静便要弄大。朝野上下对皇上恩宠贱妾原本就非议颇众,若因此事大动干戈,传扬开去,于皇上的声望大有不利,或许反倒会激起人们同情和支持林灵素之辈。而且,皇上对安妃娘娘涉及此事,现在只不过是有所怀疑而已。自然皇上的怀疑不无道理,说实话贱妾亦有同感。那一夜贱妾唐突进宫被安妃娘娘截住,从其对贱妾的态度上,贱妾能够分明地感受到她的醋意,或者说是敌意。但怀疑归怀疑,没有确实的证据却当不得真。私下里与林灵素往来几次,恰巧在林灵素事发后病倒,这些事都是可以做出种种解释的,算不上过硬的证据。皇上能不能拿到过硬的证据呢?贱妾揣度很难。林灵素敢于坚持抵赖,盖出于此。若皇上在宫廷里雷霆闪电地折腾一番,到头来一无所获,岂不是空留笑柄,倒让那心怀叵测之辈看了笑话吗? 赵佶道,照你这般说,朕便无计可施了吗? 师师道,办法当然有一个,那就是皇上心里坐定了谁,譬如说是安妃娘娘吧,就板了面孔,冷了心肠,直接拘起来严审。宫里娘娘的千金贵体可比不得林灵素那么死硬刁蛮,酷刑之下由不得她不招。但有一样,宫中嫔妃妒我李师师者,虽以安妃娘娘为甚,却绝非安妃娘娘一人。凡事皆有万一,万一事情不是安妃娘娘所为,万一安妃娘娘屈打成招,酿成冤案,皇上于心何忍?以皇上的仁慈、宽厚品德,愿行此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之事吗? 赵佶踌躇着嗯了一声,暗自点了点头。师师这话正说中了他的顾忌为难处。赵佶在拿下林灵素后没有马上去找刘安妃质问,就是顾虑万一到时候问又问不出,动刑又怕动错,弄得骑虎难下,不好收拾。 师师又道,更有一层可虑处,倘安妃娘娘或者其他什么人由于此案而遭受严惩被贬入冷宫,后宫诸妃必会兔死狐悲,同仇敌忾,与贱妾结怨越深矣。贱妾倒不是惧怕谁,但于无意之中成为众矢之的,却颇觉犯不上。所以依贱妾的意思,若此事涉及皇宫后苑,竟是以不了了之为佳策也。 赵佶叹道,卿之胸襟坦荡,真乃君子之风,闻卿之言,朕心甚慰。然此事若竟不了了之,焉能惩前毖后? 师师道,贱妾以为,皇上严厉惩办了林灵素,已经起到了敲山震虎的作用。现在可再放话出去,说此案根由圣心已洞察秋毫,凡与林贼有涉者,若能扪心思过,一概既往不咎。倘其不思悔改再存邪念,后果当自量之。古语云,引而不发,跃如也。有皇上这胸有成竹、援手以待的姿态搁在那里,今后还有什么人敢于再在暗中捣鬼、玩火自焚呢? 赵佶连连称善道,讲得好讲得好,还是你将这件事情考虑得透彻,朕就依你之意而行便了。后宫里的那些女人怨朕偏宠你李师师,却不知道对着镜子照一照自己的模样。方才那番见解,是那帮俗物讲得出来的吗? 师师笑道,皇上又谬夸贱妾了,贱妾哪有什么见解,不过是以人之常情论之罢了。说到人之常情,贱妾倒还有句话想劝皇上。那宫中的诸妃若忌恨我李师师,也不是没有来由。皇上毕竟只有一个,分给师师的恩宠多了,分给别人的自然便少了,日久天长,忌恨焉得不生?师师也是女人,将心比心这是可以理解的。我劝皇上今后不妨将用在师师身上的心思,分些出来用到各位娘娘身上,让大家雨露均沾,岂不就天下太平了吗? 回宫后,赵佶依着师师的意思,只命童贯罗织罪名重处了林灵素,未再对案情进行扩大范围的追查。而且他还听从师师的劝说,专门去看望了卧病在床的刘安妃。 林灵素事败之初,后宫诸妃确实都很紧张。虽然她们俱与林灵素无甚瓜葛,但对皇上宠幸李师师,或多或少都发过些牢骚,表露过些不满,如果皇上怀疑上谁,谁也有口难辩。由此,诸妃不免迁怒于李师师,觉得若没有这个骚狐狸,也不会生出这许多牵连到自己身上的事情来。师师劝告赵佶所采取的引而不发的策略,果然起到了缓和紧张、化解矛盾的作用。众嫔妃知道了赵佶不打算再进行深入的追查,心情都放松下来,对李师师的敌意也就逐渐淡化,认为其在皇上心目中也不过尔尔矣。至于皇上愿意不时到镇安坊去过把瘾,那是皇上的个人爱好,就随皇上去好了,犯不着因为与李师师那小蹄子较劲而触犯皇上。因此李师师就避免了由于林灵素案而变成全体后宫嫔妃的共同敌人,自此亦未再遇到来自后宫的挑衅和麻烦。 现在唯一依旧安不下心来的人,就是刘安妃了。 刘安妃的肚子里是怀着鬼胎的,这个鬼胎既不能与人讲,还不能让人看出来,就折磨得她非常难受,非常痛苦。 刘安妃不相信赵佶会对谋害李师师的案子不了了之,她怀疑赵佶是在故作姿态,是在施放烟雾,实际上背地里正调查得紧。甚至连赵佶到其寝宫来看望她,问候她的病情,她也疑心是来试探她,审查她。皇上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令她感到是暗藏玄机、大有深意,使得她不得不百倍警惕地打起精神,字斟句酌地应对,以免露出破绽、把柄。所以每次应付过皇上的看视,她都是一身冷汗,手脚冰凉,神经紧张得几乎要崩断,身体疲惫得如一摊烂泥,倒在床上好几个时辰动弹不得。 过去刘安妃是恨不能皇上天天来光顾她,而今她却忒怕皇上莅临,可是如果皇上有些日子没来,她就又有疑神疑鬼,猜测皇上是不是找到了什么证据,打算拿她是问了。 杯弓蛇影到这般地步,倒也不能全怪刘安妃的心理素质不强。那赵佶本是个不大善于掩饰的人,虽然依着师师之意见了刘安妃未做任何盘问,但其心底里对刘安妃的怀疑,还是不能不一点迹象不露的。这个迹象与刘安妃的高度敏感,以及林灵素在外埠不明不白地死于非命的消息加在一起,所构成的精神压力便足以令她一路崩溃下去。 冬去春来,饮药百服,刘安妃的病情反反复复不但未见好转,反而愈来愈显沉重。到了近日,什么头昏耳鸣,恶心厌食,周身酸痛,夜梦盗汗,咳喘带血,畏寒发烧乃至幻觉幻听等种种症状,俱都齐了。 赵佶见状也有些着急。毕竟刘安妃是曾经为他带来过无限快乐的一个宠妃,在过去的日子里两个人之间的感情还是比较深的。赵佶就亲命太医用心为刘安妃诊治。太医奏道,臣等为安妃娘娘诊病焉敢不用心,按以往的经验,臣等所用之药应当见效,然用在安妃娘娘身上却毫无起色,不知缘由何在也。赵佶斥责众太医乃庸徒蠢材,众太医也不敢分辩,诺诺地退下去,少不得再抓耳挠腮地去研究那莫须有的回春良剂。 一日,赵佶到镇安坊与师师谈画论诗,闲聊中说到刘安妃的病情,师师很注意地听了,揣度那症状乃其心病所致,由此可见,刘安妃与林灵素有涉是确凿无疑了。这真是善恶终是有报,人不报天也报。师师暗自嗟叹着,听赵佶说到刘安妃已被病痛折磨得脱了人形,不免又动了怜悯之心。 师师想,刘安妃由心病致此重疾,说明其尚是良知未泯,饱受其谴也。将心比心也悲痛,得饶人处且饶人,她既然已经痛悔前非,我何妨以德报怨。当下师师也不将话说破,只对赵佶道,贱妾认识一位名医,可召其入宫一试。赵佶就依着师师的推荐,宣了那名医进宫,亲自将其带至刘安妃寝宫诊病。 那名医一诊而定,欲疗刘安妃之疾,先须令其安神养心,尔后方能针对诸种症候各个击破,并且当场开出了一张迥异于太医的药方。 刘安妃见皇上亲带名医来为自己诊病,心情大慰,当时气色就见清爽。谁知赵佶临走时说的一句话,却不仅将她的欣慰心情一下子消除得干干净净,还使她蓦地生出了一层疑惧。 赵佶道,你知道这位名医是如何觅得的吗?乃是李师师所荐。李师师对你诚可谓关心备至也。 赵佶说这话的意思,是欲使刘安妃感其情意,日后勿再以妒心相向。岂料这句话刘安妃不听则已,一旦闻之,竟戒心顿生,疑惑是李师师欲借那名医之手加害于己,甚至怀疑赵佶是与李师师串通好了的。因此,宫里按照那名医的药方煎制出来的药,刘安妃一服也没敢服用,皆是偷偷地倾倒掉了。自古以来量窄误事,刘安妃这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最终是误掉了自己的性命。 时间又过月余,刘安妃消瘦得形销骨立,已是沉疴难返。这一日,她见天日晴和,阳光融暖,让侍女搀扶着她步出房间到宫院中走动一下。方缓行了不到一刻,她便觉气力不加,神志恍惚,两条腿酸软得支撑不住支离的病体,就连忙让侍女搀着她回寝宫躺下,昏昏沉沉地一睡几乎就是一整天。 在这一天的昏睡里,刘安妃做了无数场噩梦。她一忽儿梦见李师师在对她讥讽嘲弄,一忽儿梦见赵佶在横眉怒目地盘问她,一忽儿又梦见披头散发形似厉鬼的林灵素张牙舞爪地扑过来要向她索命。一场噩梦一阵冷汗,待到黄昏从乱七八糟的恐怖梦境中醒来时,她的全身上下就像是被又酸又黏的冷汗统统洗过了一遍。 刘安妃望着窗格上正在暗淡下去的夕阳晚照,预感到自己是大限已到,一阵悔恨伤感之情袭上心头,痛彻心扉,泪水止不住簌簌地流下来。皇上又有些日子没过来了,她渴望在临行前再见上皇上一面,把隐藏在心底的东西全都坦白出来,忏悔出来。否则到了另一个世界,她的灵魂恐怕也是不得安宁的。 刘安妃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熬过今夜,因此时间要抓紧,不然就可能再也没有机会了。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喘了一会儿,吃力地撑身唤过贴身侍女,用细若游丝的声音吩咐她速去恭请圣驾,就说安妃有最后几句话要奏明皇上。那侍女见刘安妃这般模样,知道大事不好,慌忙就遣了一个小黄门去飞报张迪。 赵佶这几日正忙着处理梁山泊招安之事,又依着师师的建议做了些轮流安抚诸宫的工作,因而未得抽暇到刘安妃这边来看望。梁山泊义军招安既毕,张迪知赵佶连日陷在政事中烦闷得紧,就提议皇上去艮岳转转,换换脑筋。 那艮岳位于京城东北景龙门内,方圆占地十余里,系广采天下奇石建成。这个浩大的人工景区始建于政和七年,至此已进行了四五年的建造施工,即将进入竣工阶段。赵佶对兴建这片劳民伤财的人间仙境兴趣极大,认为这个艮岳的修建,不仅使得他多了一个怡情养性的佳妙去处,而且是大宋江山升平安泰、昌盛繁荣的一个象征。他也早想抽空去看看工程进展到了什么程度,经张迪一提,即欣然应允。 此日赵佶便由童贯、梁师成等一干宠宦陪同着,兴致勃勃地前往艮岳视察了一番。但见所到之处,果然是修建得峰奇水秀,泉幽林美,佳景无数,气象万千。赵佶游览得十分满意,雅兴大发,挥毫在各景点题下了不少匾额,诸如揽秀、龙吟、练光、跨云、梅渚、雪浪、炼丹、凝真,一直玩到日暮,方才尽兴而归。回到宫里刚刚坐下饮了半杯雀舌,便闻张迪奏来了安妃娘娘怕是快不济了的消息。 赵佶没想到刘安妃的病情会如此迅速地发展到性命垂危的地步,听张迪奏道安妃娘娘有话要说,就即刻撂下了茶盏,吩咐起驾。 刘安妃眼巴巴地盼到赵佶驾到,一时百感交集,欲勉力起身下床,被赵佶止住道,安妃免礼。刘安妃泪眼婆娑地仰望着赵佶道,臣妾已病入膏肓,无可挽救了。与皇上分别之前别无他求,唯有几句肺腑之言,不能不吐,斗胆烦扰皇上拨冗一听吧。 赵佶在床边的绣墩上坐下道,卿有何言,只管慢慢讲来,莫要着急。刘安妃目视左右,赵佶会其意,令侍列一旁的侍女太监一概退了下去。 刘安妃咳了两声,艰难地喘着道,皇上很忙,臣妾亦已无说话的力气,就长话短说了。臣妾侍奉皇上多年,深蒙皇上恩泽,自谓对皇上也是尽心尽力的。唯有一件事,臣妾欺瞒了皇上,对不住皇上。若不对皇上坦白出来,臣妾是死不得安的。林灵素陷害李师师那事,是出自臣妾的指使。 赵佶听着,心里咚地一跳,但面皮上声色未动,只轻轻点了一下头。 刘安妃喘了两口,继续说道,臣妾嫉妒李师师受宠,不合便起了歹意,指使着林灵素去作法诅咒李师师,造谣陷害李师师。但是,派人行刺李师师不是臣妾的主意,真的不是!那是林灵素自作主张去做的。自然了,有臣妾加害李师师的意思在先,那件事臣妾亦脱不掉干系。臣妾如今已知错,知罪!皇上无论怎样处罚惩治臣妾,臣妾皆甘愿受领,无言可辩。即使皇上不惩治,上天也要惩治,臣妾落到眼下的光景,就是报应!如今臣妾万分痛悔,可惜覆水难收,已经晚了! 赵佶定定地看着刘安妃,沉重地叹息一声道,你这是何苦来! 刘安妃的泪水一下子涌出眼眶,断续地泣道,如今臣妾也想,我这是何苦来呀!但在当时,臣妾想的,就是怕失去皇上的恩宠。臣妾由当垆之女一步步走到安妃之位,其中的艰难,皇上是难以得知,难以体味的。臣妾没有背景,没有靠山,所依靠者唯有皇上。如果失去了皇上的恩宠,臣妾就失去了一切,就生不如死。所以臣妾是怕,是怕呀!后宫的嫔妃明争暗斗,其实都是这个“怕”字在作怪。这就是我们这些皇宫里的女人的命。这些话,往日里臣妾是不敢说的,现在再不说,就再没机会说了。求皇上看在臣妾命薄的分儿上,宽谅臣妾一二。说至此处,刘安妃已是喉头哽咽,泣不成声。 众嫔妃平素在皇上面前均只是笑语承欢,何曾有人敢吐露一星半点内心的酸楚。今日里刘安妃说的这几句话,虽然不多,却真正是披肝沥胆的真情袒露,给了赵佶不小的震动。 赵佶本是个艺术家气质的人,这时设身处地想来,也禁不住暗自嗟呀。于是他拍着刘安妃的手安慰道,你既是知错就好,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来者可追。姑念你是一时糊涂,朕赦你无罪。今后你也不必时时存着那个“怕”字,朕岂是那种薄情寡义之君耶?后宫诸妃,无论是谁,只要对朕忠心无二,朕均会善待始终。 刘安妃流着泪在床沿上叩头道,谢皇上大恩,得皇上此言,臣妾可含笑于九泉矣。 赵佶又说了些宽慰的言语,嘱刘安妃安心养病,勿再多虑,朕有暇时自会时常过来看望。又眼看着刘安妃服过汤药,方才离去。 赵佶去后,刘安妃静静地躺在床上,觉得通体轻松,如释重负,不一会儿便呼吸均匀地睡去。是夜子时,刘安妃面色安详地去了,时年三十四岁。 消息报到赵佶处,赵佶心情复杂地沉默良久。 想到刘安妃竟敢瞒着自己在背地里勾结林灵素,装神弄鬼谋害李师师,赵佶觉得她着实可恨;想到刘安妃十数年来对自己的殷勤照料、一片忠心、万种柔情,赵佶却又觉得难以切切实实地将她恨得起来。想到刘安妃于弥留之际终于良心发现,悔恨交织地坦白了她的所作所为,赵佶甚是感慨且颇为感动;想到刘安妃道出的深藏在其心里的那个“怕”字,赵佶不禁又觉得这个女人也实在是可悯可怜。而想到活生生一个袅娜丽人、解语艳花,转眼间便阴阳两隔,再难相见,赵佶又不免惆怅满腹,伤感萦怀。 这一惆怅伤感,便激起了赵佶这个多情种子、风流皇帝对往事的追忆。往日里与刘安妃相依相偎共同度过的那些欢愉温馨、销魂醉魄的时光,一幕幕浮上心头,而对刘安妃的气恼怨恨,就被这追忆一点点地融化开去。最终留在赵佶心田上的,是一片空旷、一片苍凉和失落。 毕竟刘安妃是赵佶最得意的一个宠妃,正如他收藏的一件罕世珍宝,他未必时时捧在手里观赏把玩,甚至可能在觅得新的珍宝后将其冷落在橱屉里。一旦将其失却,却是备感痛惜。 在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情绪驱使下,赵佶命将刘安妃按最高规格厚葬。所谓最高规格,就是指皇后的规格了。这倒是刘安妃在世时没敢奢望过的待遇,也算是她临终悔悟得到的回报吧。 次年上元节,赵佶想起去年此时曾有刘安妃在侧相携观灯,触景生情,写下了一首哀婉的悼亡词,可见其对刘安妃相忆之深。亦可见当初赵佶明知刘安妃与林灵素案有涉而弃之不究,除了师师的大度相劝外,盖因其殊难下手也。 其词意句俱佳,特录于下以飨读者: 无语哽咽,看灯记得年时节。行行指月行行说。愿月常圆,休要暂时缺。今年花市灯罗列,好灯争奈人心别。人前不敢分明说。不忍抬头,羞见旧时月。 李师师闻赵佶有此作,特地度了曲子为赵佶弹唱。当时赵佶听得泪光盈盈,喟然叹曰,安妃襟怀若能及卿一半,何至如彼下场也。 师师就息了琴音,幽幽地道,这也怪不得她,若贱妾住进了宫苑,天长日久,怕是也就没有了这样的胸襟。 赵佶默然无对,望着挂在房檐下鸟笼里的那两只叽叽喳喳、蹦来蹦去的黄雀,良久乃道,卿之所言或然也。自此遂绝了接师师入宫之念。 三十九 宣和三年五月末,接受招安已毕,纳入了朝廷军队建制,正在汴京郊区休整训练的宋江部队接到朝廷旨意,敕封宋江为平南都总管兼正先锋,命其率本部人马随同以童贯为帅的二十万大军,挥师南下去征讨方腊。 这是蔡京、童贯等继意图借招安之机收拾掉梁山泊义军未成后,策划于密室的又一招借刀杀人计。 方腊起义,是北宋末年最著名的一次农民武装起义。史载其正式举旗起事的时间为宣和二年(1120)十月间,被朝廷剿灭的时间则为次年初夏,所持续者未足一年,不如宋江义军活动得时间长久。但是它的规模声势和影响,却远远地超过了宋江义军。 方腊其人,原本是浙江睦州青溪县即今浙江淳安的一个漆园主,属于当地的富户。当时花石纲之役盘剥极重,乃至像方腊这样的殷实人家亦被造作局压榨破产。方腊就是在这种忍无可忍的情势逼迫下,聚众举起了义旗。两浙一带各阶层人士特别是广大农户,饱受盘剥已久,满腔怒火早已蓄势待发,方腊举事正当其时。 方腊又是个颇有心计的人,他利用一个由外邦传入中国的什么摩尼教,后来改称作明教的教旨来发动民众,将自己神化为可拯万民于水火的伟大教主,由是登高一呼,应者云集,数日里竟聚集了十万之众。尔后其部又迅速蔓延发展,分路出击,四面开花,连克睦、歙、杭、婺、衢、处等六州五十二县。一时之间,大宋王朝的东南半壁江山呼啦啦为之倾倒。 方腊为这唾手而得的赫赫战果和大好局面刺激得兴奋不已,鸿鹄之志急剧膨胀,以为华夏大地已经到了改朝换代之时,就自称圣公,建元永乐,登基即位,封将署官,直欲与大宋分庭抗礼甚至将其一鼓荡平取而代之了。 消息传到京城,朝野为之大震。赵佶被迫采取了下罪己诏、撤造作局、废花石纲、免江南赋等一系列安抚民心的措施,并立罢与金国相约的北伐击辽行动,遣童贯为江淮荆浙宣抚使,令其统领原准备用于北伐的西北二十万健卒南下去平定叛乱。 圣旨颁下后,蔡京邀童贯至府中叙谈。蔡京问童贯此次出征欲以何人为前部先锋。童贯言其手下颇有几员大将皆堪重任,正在斟酌中。蔡京摇头道,现有一个最佳人选,就在童帅眼皮子底下,童帅为何视而不见?童贯问老太师所言者谁人也?蔡京抚须笑道,新近归顺朝廷的宋江宋公明是也。 童贯被猛然提醒,拍案叫绝道,高,实在是高!本帅怎的忘了,现今这里正窝着一群梁山好汉无用武之地呢。此番出征,正好成全他们了。 两个巨奸心照不宣地相视大笑。 次日童贯便向赵佶举荐宋江领先锋印。他冠冕堂皇地奏道,宋江所部已在京郊整训月余,兵强马壮可堪一用。目下正值为国效力之际,正好令其随同大军出征,建立一点汗马功劳,将来论功封赏,便可名正言顺也。 自打宋江归顺,朝中的大臣对该将宋江封何官职,该将其部安置何处一直意见不一,未有定论。而让这些人长期滞留京郊也不是个办法。赵佶正为此事挠头,听了童贯的奏言,觉得是个好主意,当下便欣然照准,而丝毫没有想到在童贯的这个建议里,其实包含了极为险恶的用心。 宋江、卢俊义比赵佶敏感得多。他们得到朝廷的旨意后,都觉得有点不大对劲。送走宣旨钦差,两人即召集吴用、公孙胜、林冲、关胜等,开了一个核心将领会议。与会者皆认为,他们面临的情况有点复杂。 出征作战他们不怕,军人的职责就是打仗,招安以后闲了这些日子,他们甚至还有点心急地盼望,能早日开赴北部边陲,狠狠教训一下作为中原宿敌的辽寇,打出一番梁山泊英雄的威风让朝廷瞧一瞧。然则现在出征的对手并非强虏外贼,而是与梁山泊义军在接受招安前性质相同的一支农民武装,这便让人心理上有点别扭。 更让人别扭的,是那领兵的统帅正是他们过去在战场上的死敌童贯。而且这个童贯在招安将成之际,还阴谋向义军下过毒手。在这样一个人的麾下出征作战,不能不引起众将的警惕和担忧。因此大家都觉得这种安排里边有点名堂,说不定就包藏着朝中那些敌视这支被招安部队者的祸心。 这便如何是好? 众人经过严肃的讨论,得出的结论是,如今既已接受了招安,就必须服从朝廷调遣,拒不出兵是不行的。以童贯为帅是皇上的委任,也不是我们认为不妥就能够加以变更的。至于这种安排是否别有用心,我们可以怀疑和戒备,却端不到桌面上去谈。所以,这个征不能不出,这个仗不能不打,那个龟儿子童太监的指挥也不能不接受。 既然要上战场,就得把仗打好,打出威风,打出名声,打出一支钢铁劲旅。唯其如此,我们这支部队方能在大宋朝堂上站稳脚跟,确立住自己的地位。 对童贯那种阴险小人的警惕性当然是要保持的,在战场上要时时提防童贯的暗算,并且要注意保存实力。这是须根据情况随机应变的事情,事前难以定出具体对策,现在只能先让大家做到心中有数。 基本方略议定,宋江便向全军下达了奉旨出征的军令,命令各营从即日起停止日常操练,马上动员起来,做好南下作战的准备。 南征的命令下达后,有些将士是颇有点跃跃欲试、斗志昂扬的意思,打算在这场征战中建勋立功,以便将来封妻荫子。但这个命令也在一部分头领中引起了不同程度的抵触情绪。如李逵、鲁智深、杨志、武松等,皆对由童贯那鸟人统领出征骂骂咧咧,牢骚满腹。不过牢骚归牢骚,出于对宋江的忠诚服从,该执行的军令还是在一丝不苟地严格执行着。而且在这几个人的内心里,也还是洋溢着扬威疆场的渴望和激情的。 另有一些将领的抵触情绪,就来得比李逵那些人深刻得多了。他们不仅是对童贯统军不满,而是压根不想受朝廷这样摆布。燕青便是这其中之一。 燕青原是个性喜洒脱散淡的人,对政治仕途功名之类没有多大兴趣。卢府事变,使他迫不得已落草梁山泊,身不由己地掉进了政治旋涡。在山寨里他与众弟兄厮混得感情不错,但在其潜意识里,实际上是始终存在着勉从虎穴暂栖身之念,希望有朝一日如有机会,还是回去过那种无拘无束的民间生活。 再者,在梁山泊义军的这些日子里,他也已将宋江其人看得比较透彻了。他认为宋江这个人,总的来说还算是比较重义气的,作风也比较民主,善于笼络人心,但究其才学胆识,却实属平庸。从长远上看,这个人不仅成不了大事,而且下场堪忧。因而燕青早就有离队之意,只是每觉时机不太合适,为顾全大局计,未曾提出过。 如今部队要在童贯的指挥下去征剿方腊,燕青是一百个不愿意。方腊是与梁山泊义军一样的绿林英豪,童贯、高俅之辈去打他是理所当然的事,而我梁山泊人马去与之刀枪相见,却是要留下不仁不义的千秋骂名的。这显然是童贯欲利用此次征剿,削弱梁山泊人马实力的一箭双雕计。无论战事是胜是负,对这支招安部队来说都是有百弊而无一利。 那么我做什么要去参加这场无义之战,为童贯去充当炮灰?我不趁此时候急流勇退,更待何时? 燕青在营中几度徘徊,去意已定,便去了卢俊义的军帐,将这个想法向卢俊义单独谈了出来,并劝卢俊义放弃功名之念,亦抓住时机全身而退,是为上策。 卢俊义沉吟有顷,乃道,小乙你说得有些道理。其实此次出征之弊,我卢俊义岂看不出来,宋总头领和吴军师岂看不出来?但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圣旨既下,若不出征便是抗旨,这不正给了童贯之流诬陷我军的口实吗?关于征讨方腊是否不义之战,要看怎么说了。如今国之大势,辽寇猖獗,边关吃紧,倘国内叛乱不止,一旦强虏入袭朝廷将首尾难顾,我黎民百姓岂不横遭涂炭乎?由这个意义上讲,出兵平定方腊叛乱乃是利国安邦之举,非为不义之战也。况且,你没听说那方腊在江南攻城略地,滥杀狂抢,其残暴之状与土匪无异吗?所以我们去征讨方腊,于道义方面不必多虑,千秋功过自有后人去评说。可堪顾虑者,还是朝中那些奸佞小人,你方才在这一点上所言极是。恐怕此役无论胜败,我部官兵的下场均甚堪忧也。 燕青道,所以小乙才奉劝主公,及时抽身归隐为上。 卢俊义缓缓摇头道,但我眼下实是还归隐不得呀。倒不是为了什么功名利禄。那官场上的角逐非我所长,远不如我做买卖来得如鱼得水,这你清楚得很。然皇上刚敕封了我一个平南副都总管兼副先锋的衔,我刚刚领旨谢过恩,能接着就递辞呈吗?再者说,逢着这种征战大事,宋大哥是倚我与吴军师为左右臂膀的。每临大事宋大哥皆是用我不疑,可算有知遇之恩。这一仗是我军接受招安后的第一仗,无论如何,我也得佐助宋大哥将这一仗圆满地打下来为是。 燕青熟知卢俊义的脾气和为人,见其说得坚决,料是再劝亦无效,沉默了一下道,罢了,既是如此,小乙也等这一仗打完再说吧。 卢俊义却又缓缓地摇了摇头道,不,我倒是赞同你于此际先行一步抽身。我心里明白,你我长远的安身立命之本,皆既非朝堂亦非军旅。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狡兔尚有三窟也。你先出去替我铺一条退路,正好免了我的后顾之忧。 燕青豁然领悟地点了点头,却又担心地道,主公的意思小乙懂了,小乙出去将主公的退路铺好是没有问题的。但只是在金戈铁马、流矢飞箭中,没有小乙追随左右,主公的安危让小乙有些放心不下。 卢俊义哈哈笑道,这有何妨,我卢某人自临阵以来,何曾损过一根毫毛?再说即便是你不走,难道我还能拿你当我的亲兵护卫使唤不成?你当去则去,无须为我挂心。 于是两人商议停当,卢俊义让燕青且回营房,待来日由他先将燕青请求退役的事向宋江打个招呼。 次日卢俊义来到宋江帐中时,宋江也正要找他议事。原来自从南征方腊的军令下达全军后,已有若干头领和士兵提出了退役的请求。个中原因,既有不服童贯的指挥,不愿与朝廷禁军协同作战者,亦有因家境困难或体力不佳,不愿再上战场厮杀者。宋江与吴用正商量处理方法,见卢俊义来了,就请他一陈高见。 卢俊义就问宋江,从心里讲,哥哥是否情愿跟随童贯那厮去打这一仗? 宋江苦笑道,那个阉货,给我提尿壶我还嫌他腌臜,我能情愿为他打头阵卖命?圣命难违而已矣。 卢俊义道,这就是了,我们就不要为难那些想走的弟兄了。 吴用道,小可也是这般说。那些想走的人,多半是在当初接受招安时便有去意,看来强留终是留不住的,还不如就此精减掉,免得到了战场上临阵脱逃甚至倒戈叛变,反而会误大事。 宋江寻思了一阵,也感到恐怕只能是这样了。好在这一部分人多非宋江起事时的旧部和嫡系,少了他们对整个部队的战斗力影响不是太大。他便叹了一声道,既然二位都是这个主意,就由他们去吧。弟兄们跟随我宋江一场,也不容易,多发点盘缠,让他们今后安分守己,好生度日。遂命吴用亲自去主持办理此事。 卢俊义接着便将燕青也要退役的意思禀报了宋江。 宋江听了,甚觉惋惜。在宋江的心目中,燕青这个人不大容易驾驭,但绝对是个人才,是个无论文武皆能独当一面的人才。应当说这样的全才在梁山泊队伍里是不多的。此次征战失掉这样一员强将,真正是一件憾事。然而宋江也知道,燕青的这个请求,绝不会是随随便便地提出来的,他既正式提出,那基本上就是无可更改的了。 设身处地为燕青想想,以燕青那疾恶如仇而又潇洒不羁的性格来看,将来于军阶仕爵上的升迁可能确实不会很大。连我宋某人都难以容忍他的恃才傲物,不能对他不次擢拔,更何况在那城府深沉、关系复杂的官宦场中。既然燕青对其之前途另有考虑,也就顺遂其意罢了。 想到这些,宋江长叹一声道,彼等千余众离队尚不足惜,吾独惜一个燕青也。但卢公既留其不住,我宋江强留又何益。人各有志,不能强勉,唯愿其今后能够宏图大展,另有一番新鲜作为。燕青兄弟是为招安立下了大功的,我等当以盛宴送之。 于是在燕青退役之际,宋江于军中大摆送行酒宴,邀来众头领作陪。席间宋江向燕青连连敬酒,留恋之情溢于言表,感动得燕青差点动摇了离队的决心。 筵终席散,带众将与燕青泣别后,宋江回到大帐,黯然独坐良久。在此后的数日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孤独感甚至掺杂着一丝不祥感,就始终飘浮在宋江的心头,挥之不去。 且按下宋江、卢俊义整顿兵马南下征战不表,单道燕青。 燕青离开了军营以后,即先进了城去向师师辞别。师师听燕青道明了离队的情况,且喜且忧。 喜的是,她认为燕青选择的急流勇退的做法是明智的。那方腊该不该打,师师殊难论断,但师师可以预料到梁山泊人马在童贯的指挥下作战肯定凶多吉少。看来皇上是又中了权奸们的圈套。燕青没有阻止梁山泊人马去参战履险的力量,那便只好抽身撤步,明哲保身了。这不能说是怯懦、怕死、不讲义气,燕青也不是那种人品。这是在面对无奈境遇时燕青所能采取的唯一的反抗形式,也是燕青头脑清醒的表现。师师很高兴燕青于招安成功后没有去做不切实际的升官美梦,而能一直保持住这样一种清醒认识。 所忧者,则是燕青这一离京,又不知何日何时才得与之相会。大约此生自己与燕青就是这样的一种聚少散多的萍水缘分了。 师师不禁暗自戚然,却又不想让燕青察觉,弄得场面凄恻,乃努力保持着甜润的微笑,对燕青说些祝福之语。其实燕青内心里与师师是同样的感受,但碍着师师那明妃的身份,自然更不便稍有表露,只得将那儿女情长埋在心底,做出一副大丈夫气概,坦坦荡荡地与师师作别。 送去燕青,师师又是落落寡合多日。其思其忆唯蕙儿一人心知肚明。 按照卢俊义的策划,燕青仍回大名府发展家业。燕青揣着卢俊义交付与他重新创业的本钱,骑一匹白马,出了汴京向东行走,不日便踏进了京东西路地界。他并不急于直奔大名,而是曲折迂回地缓缓行进,对所经之处的绸缎、棉麻、油料、茶叶、竹木、瓷器、家具、古董等物品的生产销售情况,留心地做了些考察,以便确定将来的经营方向和策略。 这日午后,燕青行至一个小县城,看到当地的集市贸易甚是繁盛,意欲逗留了解一下,便拉马进了一家小客店,将马匹交给店家饲喂,他自己稍事休息,就出去上街闲逛,饱览民间市场。 他发现这里出产的板栗不错,果实饱满,个头均匀,味道甘美,却因商情闭塞、运输不畅而大量堆积,卖不出大价钱。燕青就在心里盘算,若是以当地的市价收购板栗转卖他处,除去运费还会有相当大的利润。如能将这板栗加工一下,比如做成栗粉细点什么的,利润便会更高。看来将来这板栗的生意很值得一做。 就这样边走边看,边了解琢磨市场行情,倏忽间两个来时辰的光景便溜了过去。燕青有点饿了,便信步走进路旁一处敞棚面馆,要了一碗肉卤汤饼打尖。就在店小二将汤饼端上,燕青刚吃了一两口时,有一个民妇打扮的青年女子由面馆外走过,被燕青于不经意中瞥见。 燕青的心不由呼地一跳──他觉得那女子极像是楚红。 但旋即转念一想,燕青又暗自摇头否定。楚红不是早已在那场反围剿的战斗中阵亡了吗?如何会出现在此地?敢是自己看花了眼吧。然而埋头吃着汤饼,燕青的一颗心却总是放不下来,他感到自己似乎没有看错。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说楚红她没死吗?燕青越想越坐不住,胡乱扒了两口汤饼便付钱起身出了面馆,他要追上那女子去看个究竟。 那青年女子就是楚红。她如何会出现在此地,详述起来话长,这里只能简短捷说。 原来楚红和龚定国杀死了那个前去逼婚的恶霸元超逃离小山坳后,起初的打算,是到南方去投奔方腊义军。但是在这个寻找过程中,就听说了不少的传闻,道是方腊义军不仁不义、军纪散乱、烧杀奸淫、无恶不作。这种现象,是农民起义队伍在发展过程中良莠不齐、鱼龙混杂所带来的必然结果,亦不排除有些歹徒打着方腊的旗号浑水摸鱼,趁火打劫。再加上官府的刻意渲染宣传,就十分耸人听闻了。 楚红、龚定国听了这些传闻,对方腊义军非常失望,便打消了前往投奔的念头,转而折返向北,去寻找他们曾有耳闻的另一支绿林队伍,但是找来找去没有找到。 在辗转奔波中,他们结识了不少江湖朋友,都是些饱受官府欺压早就心怀反意,却又投奔无门的汉子。后来这些志同道合者坐在一起一合计,与其这样东奔西跑地找别人,不如索性我们自己拉起一支队伍来得了。于是他们就以结拜的方式先形成了一个小团伙,进而便筹划发展力量。由于这些人多数乃京东京西两路人氏,其活动范围也就主要确定在了这一带区域。楚红、龚定国等秘密聚义后的首要任务,一个是积极联络百姓发动民众入伙,一个便是筹集资金。根据线人提供的情报,他们得知在这个县里有一户为富不仁的豪绅,其家财在方圆百里乃首屈一指,便决定对其下手。楚红这时就是刚刚去那豪绅宅院附近侦察过地形,要返回隐蔽处与龚定国沟通情况。 燕青奔出面馆,紧赶慢赶地又觅得了楚红的身影。遥遥望去,燕青越看越认定其人就是楚红无疑,不胜诧异惊喜,正欲再加快脚步追将上去,却突然间注意到,有几个布衣汉子,一直拉开一段距离尾随着楚红,形状颇为鬼祟。燕青便留了个心眼,没有急着追上去呼唤楚红,而是稍稍地放慢了一点步伐,随在那几条汉子的身后,一路跟踪了下去。 拐过几条小街,楚红跨进了一个衰颓的小院。据说这小院是个鬼宅,房东一家数口均系患怪病死于其内,后来无人敢入其宅,这座院落变成了无主的去处,正好成为楚红、龚定国进城进行地下活动的隐蔽所。 此刻龚定国亦是刚打探过县衙的缉捕力量情况折返小院,正等着楚红回来将情报汇总分析,研究行动方案。听得楚红进了院,龚定国从破屋里走出迎上去,问道,都弄清楚了吗?楚红匆匆地低声道,弄清楚了,对那家豪绅下手,比我们想象的要困难得多。详情回头再说,我们得马上离开这里。原来方才在路上,细心的楚红已然察觉了背后似有尾巴,故而东拐西绕地多走了好几条街才回到这小院。 龚定国一听这话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立即应道好,那就快走,从后面走。 但两人还未及挪步,院门便被突然撞开,几条布衣汉子掣着钢刀凶猛闯进,口中大喝着强贼休走,要命者乖乖受缚。楚红大吃一惊,她没想到这帮家伙来得这么快,看样子是遇上了训练有素的专业捕快。 楚红猜得不错,这帮跟踪者正是县衙里的缉捕高手。 原来,那家豪绅的万贯家财近日恰恰亦被另外一伙流寇盯上了。前几日那伙流寇小试牛刀,摸进宅去捞了一把。豪绅预感他们有可能再度光顾,除命家丁加强护卫外,还出重金请县衙派出了这些缉捕高手蹲守于宅院周围,以期擒下盗贼强寇,免除后顾之忧。楚红靠近豪绅宅院侦察地形时,被蹲守的捕快窥出破绽,以为她即是那伙流寇的探子,因之意图跟至贼窝一网打尽。 楚红、龚定国一见捕快拉出的架势,就明了了他们的身份。两个人皆是负案在逃之人,一旦落入官府,验明正身,哪里还有活路。所以两人都未有半点迟疑,相互一使眼色,就分别与捕快交上了手。 楚红、龚定国的武功自然是在这帮捕快之上的,但他们这次进县城侦察都没带兵器,面对着个个手挥利刃且武功亦不算太弱的捕快的围攻,便一时难占上风。 就在这时,燕青从墙头上跃了下来。 当燕青离开部队时,卢俊义对他谆谆叮嘱了千言万语,其中一条就是让燕青改掉爱管闲事的习性,免致引火烧身。燕青当时郑重应之。但今日这事涉及楚红,燕青岂能作壁上观!这便唤作该出手时就出手也。 正在格斗中的众人忽见有人从天而降,俱是一愣。燕青趁机于一瞬之间就拳脚并用地击翻了两个捕快,同时向楚红、龚定国急叫,快冲出去。 楚红陡然认出这个突如其来的帮手乃是燕青,不禁惊喜交集,勇气倍增,一时却也顾不上答话,一个飞脚将面前的捕快旋倒,顺势便夺刀在手。龚定国亦就着这个转机夺得一把钢刀,呼呼飞舞着杀开一条通路,就与楚红冲出了院门。 燕青用凌厉的拳术连续打倒了两三个纠缠在身边的捕快,随之夺门而出。捕快陆续爬起来欲待追赶时,燕青嗖嗖几支袖箭飞出,洞穿了两个捕快的掌心,同时冲着众捕快高叫道,识相的请留步,若再追赶,下一支箭便要取你的首级了!那班捕快被唬得都住了脚,眼睁睁望着一行三人遁去,负痛扼腕,暗自叫苦,竟不知本县境内还有如此厉害的强贼,今后恐是难得太平矣。 燕青三人一口气跑过七八条街巷,回头看去,见确实无人再追踪过来,才放缓了脚步。几个人也跑得累了,看到前面有个茶肆,就势便踅了进去。 却喜这茶肆虽不大,却辟有精巧雅间。那雅间的门上都挂着细密的竹帘,放下竹帘由里向外看得很清晰,由外往里却模模糊糊什么也辨不清楚。这就正合燕青他们的需求。 三个人坐下,胡乱点了一壶茶,吩咐店家未经招呼不得入内,然后方得了从容说话的机会。 因燕青与龚定国不相识,楚红先为他们相互做了介绍。楚红称龚定国为自己的义兄,称燕青为梁山泊头领,至于她与燕青的那层情恋关系,则暂未对龚定国提及。 燕青与龚定国相互抱拳施礼。龚定国谢了燕青的拔刀相助之恩,说兄弟我原亦有意去投梁山泊,却不料山寨竟接受了朝廷的招安,不免令人大失所望。燕青道那其实也是件很无奈的事,宋总头领的本意,是想为众位弟兄谋一条好出路,但事情恐未必尽如人愿也。遂将招安前后的情形,对楚红和龚定国约略地说了一遍。 龚定国听了,说道,依我看,梁山泊接受招安这步棋走得差矣。燕青大哥及时退出官军,倒是颇有见识。燕青笑道,我有什么见识,不过是山野草民自在惯了,穿不得那身官服罢了。 此时天近黄昏,龚定国想着城外还有弟兄在等候消息,便向燕青口称怠慢,要先走一步。燕青正想与楚红单独叙谈,忙道不妨不妨,定国兄弟有事尽管去办。 龚定国离去后,燕青与楚红四目相向,细细地打量着对方,便都有千言万语涌上了喉间。 燕青先打破了沉默。他问楚红,在那次战斗中你不是摔下悬崖了吗?我们百般寻找,没找到你的踪迹。你是如何死里逃生的?又怎的在这里遭到衙役围捕? 楚红轻叹了一声道,这事说起来,其中的曲折就多了。遂将其在山涧边被龚定国搭救以来的经历,扼要地对燕青叙述了一番。燕青缓啜着茶水,静静地听下去,不禁暗暗地拍案称奇。 诉说完了,楚红泪光盈盈地看着燕青道,真没想到今日竟有此奇遇,我还以为从此再难见到你小乙哥了呢。燕青亦叹,人生聚散,宁非天意乎! 一番苍凉感慨过后,说起今后的打算。 在这个问题上,两人就产生了分歧。燕青希望楚红放弃四处流浪奔波、蓄意再度起事的念头,随他去大名过一份正常稳定的生活。至于楚红的罪名,他可以通过李师师向皇上去讨一纸赦令。燕青当然很不愿意走这种裙带关系,但如果是为了楚红,他会毫不犹豫地这样去做。包括对龚定国的赦免,都可以一并提出。赦免一两个平民百姓于皇上而言无非是一句话的事,凭李师师的面子不难做到。楚红自然是不想再度与燕青分开,但她的打算,是希望燕青能加入他们的组织,再举义旗共图大业。 燕青劝楚红道,通过落草梁山泊的经历,我已经看得非常清楚,民众的起义最终成不了大事。宋江已经折腾出了那么大的气候,尚且以接受招安了之,你有多大能耐?你能折腾过宋江吗?再说目下北虏大兵压境,一直虎视眈眈地窥我中原,我们内部再争斗不已,必会削弱国力,与国与民都是很不利的。 楚红则劝燕青道,小乙哥你倒是有一副忧国忧民的心肠,但那朝廷何曾为百姓着想过?仅一个花石纲,便压得全国的百姓喘不过气来了,再加上层出不穷的税赋徭役,数之不清的敲诈盘剥,你想在那里平平安安地过上安稳日子,那是不可能、不现实的。你不是不知道,现今的官府都是腐败透顶,蛮不讲理,说不定哪一天哪一件事,就会逼得你忍无可忍,不得不反。那么晚反就不如早反!你怎么知道民众造反就一定成不了气候?宋江受招安,是因为他骨头太软,私心太重,未必宋江成不了事,别人便都成不了事。莫看我们现在势单力薄,但若能获得民众的支持,我们就能够逐渐壮大。 燕青道,好马不吃回头草,我既接受了招安,岂能转脸又反。 楚红道,你接受招安才叫吃回头草呢,现在我是让你把那回头草给吐出来。 两个人各执一词,言锋语刃地争论了半天,仍是相持不下。最后都明白了,这种认识上的分歧,一时是难以相互说服的。 燕青苦笑着摆摆手道,罢了罢了,我们好不容易劫后重逢,何苦争个脸红脖子粗的。既然你我各有各的道理,那不妨先按各自的想法走吧。 楚红亦含着苦涩,伤感地一笑道,看来只好如此。不过依你燕小乙的品性,我料你迟早要走到我这条道上来。我等着你来找我。 燕青道,你漂泊四方,居无定所,我到哪里去找你?倒是你找我还容易些。倘你走不下去时,随时可以去大名府找我。楚红道,由此看来,我们是后会有期了?燕青道,当然,不是我去找你,便是你来找我嘛。 话说至此,两个人再度相互凝视,不觉都潮湿了眼眶。 一场意外重逢,转瞬间竟因道不同不相为谋而分手,燕青和楚红皆深感遗憾。 燕青只道是今后虽不致形同陌路,但此生恐是与楚红的缘分绝矣。却不知楚红仍然对他一往情深,而且抱定了迟早要争取燕青来到自己身边的愿望。 回到县城郊外的驻地,楚红将与燕青交谈的大体情况对龚定国说了说。龚定国虽与燕青仅一面之识,却明显地感到他是一条不可多得的好汉,心里亦有邀其加盟之意,并认为这种可能性比较大,就依着楚红的建议,特遣一名弟兄常驻大名,其任务之一就是关注燕青的状况,以便在必要时与其联络。后来义军的根据地相对稳定后,楚红又在驻地与大名府联络点配置了传书的信鸽,有关于燕青的信息传递得更为及时。 能够经常得到关于燕青的信息,令楚红感到燕青离自己并不遥远,心底里就感受着一层安慰和温暖。当然,这种隐秘心理龚定国是无从得知的。大名府是京东重镇,即便没有燕青存在的因素,在那里安插一个联络点亦不为多余。所以龚定国也没将楚红看重与大名府方面联络的用意往深里去想。 自此以后,虽然燕青与楚红天各一方,虽然燕青对楚红的状况只能常存惦念却难以知晓,而楚红对燕青的状况却始终能够得到较为清楚的了解。 楚红的这番心思没有白费,仅隔数月后,她便及时抓住了邀燕青重新走上造反之路的契机。 四十 世间万事犹如天际风云,阴晴变幻,殊难预料。妖道林灵素既除,刘安妃亦已魂归离恨天,在赵佶宠幸李师师这件事上,无论明里暗里皆已没了大障碍,按说两个人的恩恋正应如鱼得水,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却谁知自此时起,师师与赵佶间的关系,倒渐渐地出现了裂痕。 产生这裂痕的根由,其实是潜伏已久的。正如一件内在质量有问题的瓷器,尽管从外观上看起来还是很精美的,使用着也正常,但是天长日久,说不定什么时候碰撞到了它那脆弱处,它便会猝不及防地裂开一条缝隙。这条缝隙一旦出现,不仅很难弥合如初,也很难防止它继续发展扩大。 那一日,本来赵佶的情绪极好。连日来他听到的都是些令人心情舒畅的好消息。金帝完颜阿骨打已经出兵袭取了辽国的上京,并已遣使来宋商谈两国协同对辽作战之事。童贯的南征大军战事进展顺利,一路捷报频传,预计杭州指日可下,方腊逆贼眼看就要变成瓮中之鳖了。赵佶在早朝时听大臣你吹我捧地狂拍一阵马屁,感到浑身通泰,退朝后趁着这个兴趣,便要去师师那里再寻一番开心。 当时师师与蕙儿正在房里读书习字,见皇上驾到,忙放下了手中的书卷笔墨殷勤相迎,奉君落座,端茶上酒。 换了另外一个皇帝,或许此时也就无事可生。偏生这个徽宗赵佶最喜书法,但凡看见点笔墨,便有兴品评一番。他由师师陪伴着小酌了两杯后,见前面的案几上放着刚落成的墨迹,就情不自禁地踱过去观看。岂知不看则已,这一看便看出了事。 原来那赵佶看到的,乃是蕙儿方才练字时书写下的一首诗: 春华渐逝暗嗟伤,夏梦初消意转凉。纵是眼前秋色好,焉阻朔风渡汴江。 初读下来,赵佶感到此诗作得平平,又觉得仿佛哪个地方有点不大对劲。再细细地吟哦一遍,他的脸色便沉了下来。于是他回头问道,此诗乃何人所作? 师师见赵佶面色不悦,上前小心地问,皇上说这诗怎么了? 赵佶赫然拍案,怎么了?这是一首反诗!你看看,什么春华渐逝、夏梦初消,不是讥讽我大宋朝气数将尽吗?什么纵是秋色好、朔风渡汴江,不明明是暗喻我大宋朝要亡于北寇之手吗?这字迹不似出自你笔下,那么必是蕙儿写的了? 蕙儿在旁听着,便要挺身承认。师师却已抢先答道,皇上息怒,且听贱妾解释。这字是蕙儿所书不假,而这几句歪诗,却是贱妾随口瞎诌的,不过是说了个四季更迭之意而已,绝无讥讽隐喻用心。若是其中有错,千错万错只在贱妾,皇上就治师师的罪好了。 赵佶见师师这般说,也不好继续发作,但终是心头不快,情绪大减,只小坐了片刻,便悻悻地起驾而去。 赵佶走后,蕙儿千恩万谢地对师师道,多谢姐姐担待,不然蕙儿的脑袋险些就搬家了。师师就问蕙儿,让你练字,你却没来由弄出这首诗来,这诗是你作的吗? 蕙儿道,这可是抬举我了,蕙儿还没那份学问呢。这诗是我上街时听来的。若说这是反诗,那满大街像这样的顺口溜多了,有的写得比这还厉害,直将皇上比作前朝的李后主呢,只不过皇上听不到罢了。姐姐,凭良心说,这些百姓之作,讲得是没有一点道理吗? 师师若有所思地静了静,微叹道,自然是有道理。莫道百姓只知柴米油盐,其实他们对国事的见解,有时倒比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来得深刻犀利。我大宋王朝眼下虽然表面上繁华锦绣,骨子里恐怕比太祖太宗时期虚弱多了。你只消看看如今把持朝纲的重臣都是些什么货色,便是一清二楚。若再不居安思危,则危必不远矣。 蕙儿道,可惜皇上并不清楚这一点,而且连一点真话也听不进去。你看他一见这首诗,也不问个皂白,一下子就龙颜震怒了。 师师道,这件事倒提醒了我。皇上既恩宠于我,我便应当对得起皇上。皇上现今再过分地陶醉于歌舞升平,沉溺于琴棋书画,恐怕是不行的,该规劝时便当规劝些了。 蕙儿道,姐姐倒是一片良苦用心,只是皇上未必听得进去。师师道,听进去听不进去是皇上的事,但当劝而不劝,就是我的过错了。 其实规劝赵佶多用些心思钻研政事,注意洞察时局,高瞻远瞩,励精图治,使其做一个不为佞臣所左右的有道明君,是李师师早就存有的想法。只因每每不愿扫了赵佶的兴头,于那酒酣耳热之际,这些话涌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这一回赵佶讳疾忌医地一发火,倒令师师下定了规劝的决心。此后赵佶再来玩乐时,师师便开始婉转地向他劝导些应多理朝政、多用良臣、多察民情、多纳忠言之类的话。 但赵佶对这些话很不愿听,很觉厌烦,认为师师喋喋不休地聒噪这些话,纯粹是闲来无事吃饱了撑的。加上那个“反诗”事件留下的芥蒂,他与师师之间的裂痕就开始凸现出来,并渐渐地呈现出扩大的趋势。 师师和赵佶都明显地意识到了这条裂痕的存在,都为此感到很苦恼,都希望通过努力能够消除掉它。然而事与愿违,一个重大事件的发生,终使这条裂痕扩大成了一条难以弥合的百丈鸿沟。 这个重大事件乃是一场骇人听闻、令人发指的阴谋和悲剧。它发生于远在江浙的童贯征讨方腊大军的军营里。但对于它的酿成,宋徽宗赵佶负有推卸不掉的责任。 原来当童贯奉旨执掌南征帅印之初,便曾与蔡京、高俅有过密谋,打算借此机会将宋江部队消灭掉。蔡京、高俅让童贯在战场上做手脚,童贯让蔡京、高俅在朝堂上多配合,一个必欲将梁山泊人马置之死地而后快的新阴谋就此悄然出炉。 请旨将宋江部队收归南征大军麾下,是这个阴谋的第一步,这一步很容易地便实现了。到了沙场上,童贯就开始施行阴谋的第二步,那就是利用统帅的职权,以冠冕堂皇的理由有意地去消耗宋江所部的有生力量。但凡遇上强硬对手、坚固城池、险峻阵势,无一例外即命宋江所部去拼杀。你不是先锋官吗?你的使命就是逢山开路,遇水铺桥,这条血路你不去拼让谁去拼呢? 宋江他们明知这是童贯在公报私仇,却不能不遵从他的帅令,因此只好尽量多在战术上下功夫,力求采取既能克敌制胜又能避免重大伤亡的作战方案。好在宋江周围的卢俊义、吴用、公孙胜、林冲、关胜等文武诸将,均为有一定实战经验的英杰,又能洞悉农民起义军的弱点;而方腊麾下部队虽然人多势众,声势浩大,却多为在短期内聚集起来的成分混乱的乌合之众,皆未受过稍稍正规一点的军事训练,在战略战术上混沌无知,因而宋江所部就能够做到以少胜多,出奇制胜,以较小的损失获取较大的战果,于征途上连连陷城破寨,收复失地,横扫敌营,势如破竹。 童贯看到这个情形是喜忧参半。喜的是南征战役进展顺利,眼看大功唾手可得,将来最大的功绩自然是属于他的,可使他在朝中的地位又增砝码;忧的是他从中再一次地领教了梁山泊英雄的厉害,更明晰、更深刻地意识到了,倘若这支部队保留下来,必为自己的强劲对手,因此就更加坚定了要除掉这一帮活虎生龙的英雄的决心。 于是在发给朝廷的战报上,他只是反复吹嘘由于他的英明指挥而令贼寇望风披靡,吹嘘他的嫡系禁军作战如何勇猛、如何毙敌千万、如何战果辉煌云云,对宋江这支先锋部队所建下的战功和所做出的牺牲只字不提。相反地,倒是在每次的战报中都不厌其烦地告宋江的状,说宋江目无军法,不服管束,在战场上时常自行其是,殊难节制。 童贯的这个说法倒不是全然无据的杜撰。在具体战术上宋江的确往往不按童贯的指令行事,而是按照他与卢俊义、吴用商定的战法去打。因为若亦步亦趋地按童贯的指令行事,往往会令部队损失惨重而所获甚微。撇开梁山泊人马与童贯的恩怨不谈,单就在战场上能够随机应变、灵活歼敌、屡获大胜而言,宋江的这种打法应当说是一种非常值得提倡和发扬的优良的作战方式。然而在童贯的战报里,它便统统地变成了罪状。同样的一件事,对它的诠释不同,它的性质就完全变了样。 所以说,世事黑白,历史真伪,千秋功过,有时确是很难辨出子午卯酉,只能由着诸家各执一词便了。 蔡京、高俅一干佞臣得到了童贯的战报,就不断地向赵佶吹风,说宋江兵马匪性未退,贼心不死,每每不遵将令擅自行动,恐有不轨企图,切宜谨慎防范等。 赵佶在招安梁山泊部队的问题上长期摇摆不定,就是因为他很难断定这些人是否肯真正地归顺朝廷。后来经过种种波折虽然完成了招安,从他的内心来讲,对宋江这一彪人马也并不是太信任。尤其是招安前夕燕青潜入镇安坊对他义正词严地进谏的那些话,虽说了阻止了他的反悔,却给他留下了梁山泊这帮人在骨子里绝非顺民的强烈感觉。而且当时所受到的胁迫和屈辱,亦令其如鲠在喉。这就奠定了他对宋江这支招安部队不会与朝廷禁军一视同仁的基本立场。 在这样的立场下,赵佶是不可能做到明辨是非、洞察秋毫的。 更何况三人成虎,在蔡京之辈再三再四的谄言蛊惑下,赵佶对宋江在征讨前线的表现愈来愈不满,愈来愈不放心。终于,在听过蔡京、高俅又一次禀奏童贯战报,并又一次陈述宋江部队的所谓不轨行径后,赵佶向童贯发出了必须对宋江部队严加节制督察,谨防其故态复萌,乱中生变,如遇非常情况,可以相机行事的密旨。 童贯得旨,如获至宝。如遇非常情况,可以相机行事,这几个字的操作空间可太大了。这就等于赵佶赐给了他先斩后奏的尚方宝剑,他要杀宋江,要除掉宋江所部,已经成为名正言顺、合理合法的事情了。什么叫非常情况?远在千里之外宫墙深苑里的皇上能知道这里什么情况?老子说这里有什么情况,就有什么情况!什么时候出现所谓的非常情况,就看老子的需要了。 时隔不久,南征大军攻克了方腊义军据守的最后一个重镇杭州城,方腊义军至此已十损八九,其残部被迫退入睦州青溪山区的帮源洞,呈现苟延残喘之势。朝廷的近二十万铁骑收拢过来,形成的防线连绵浩荡,将箭门山一带包围得风雨不透,全歼义军、生擒方腊,已是指日可待。 童贯以为,这就到了应该出现那个非常情况,也就是可以消灭宋江的时候了。因为此后已无大仗硬仗可打,凭他手中的兵力,踏平十个帮源洞也游刃有余,用不着让宋江再去充当炮灰。而若动手再迟,拖到大获全胜,凯旋班师时,恐又没有了适当的机会。 因此这时动手,可谓不早不晚,正当其时。 童贯思谋定了,遂召集心腹将佐做了机密布置。童贯声称,宋江那厮反心未泯,与方腊贼伙暗有勾结,已被本帅查实。皇上有旨命本帅相机行事,平定叛乱,我等须如此如此。 那些将佐本是依靠童贯的提拔起家,又闻有皇上旨意,岂会有半点含糊,齐声诺道,我等唯童帅之命是从。 其实在那些禁军的将佐眼里,宋江之流现在仍然是一群贼寇,与方腊叛军在本质上无异,顺手牵羊将其歼灭亦一快事。接了童贯的密令后,他们都很亢奋,一个个摩拳擦掌,同仇敌忾,将消灭宋江部队的准备工作做得十分细致缜密。于是乎一张险恶的大网,就这样在正为朝廷拼命效力,征袍上血迹未干的梁山泊好汉头顶上悄无声息地张开了。 什么叫政治?这就叫作政治。政治就是隐藏着刀光的权术,就是饱含着血腥的阴谋。政治就是党同伐异,就是要不择手段地去消灭异己。一个人如果不谙权术阴谋,最好离政治远点,免得自取其祸。但是,远离了政治,也就远离了权力,那就必然要受当权者的摆布愚弄欺压盘剥。此乃人生难以解开的奈何结。 童贯这个人于军事上是庸才,而在政治上应当说还确实是有一套。他处心积虑地欲除掉宋江这股敌对势力,几经周折,终偿其愿,就是一个证明。 却说这日上午,宋江麾下各部正在各自的防地上待命,除了少数的值哨人员外,其余将士都在休息。此时自宋江、卢俊义到各营的头领和士兵,心情均比较放松。南征大军即将毕其功于一役了,梁山泊军马也总算是挺过童贯的百般刁难,从艰难险阻的鏖战中闯了过来。虽然在战斗中减员的数量不小,但部队的主力基本保留了下来,并且立下了赫赫战功。拥有了这个本钱,这支部队将来在禁军中站稳脚跟应当是不成问题的。因此这时宋江所部官兵的状态,多半是处在了一种类似海员履过惊涛骇浪眼看要平安返航的宽适欣慰中。 就在这个时刻,宋江接到了童贯传他去开会的命令。 命令称曰,我南征大军对方腊最后巢穴帮源洞的总攻战役即将打响,此役至关重要,须所有参战部队全力以赴密切配合。着宋江带其所部全部文武官员,速至中军帅营参加战前全军联席作战会议。 宋江、卢俊义和吴用接到这个命令,都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以往的军事会议一般都是只通知宋江等几个主要将领参加,很少要求各营的头领全去。当然了,这次是要打全歼方腊的决定性战役了,特召开全体将佐会议以示重视,似乎也不是说不通。然而宋江他们却总感到仿佛有点不大对劲。 基于与童贯的宿怨,他们的警惕性还是有的,但对童贯的阴狠毒辣却估计得远远不足。宋卢吴三人商议了一番,决定还是遵从这个命令,不要让童贯抓住我们不服从指挥的把柄。但是必须要留一手,以防万一。 由于命令中点明要宋江带队前往,只好让卢俊义称病留守军营。双方约定,若黄昏时仍不见宋江等返回,卢俊义即带人马前往接应。不过他们这样安排,其实主要是从小心无大错的江湖经验出发,而并没真正意识到情势的险恶。因为据他们分析,目下攻山大战在即,童贯即便真有害我之心,在这个时候下手的可能性也很小。童贯作为三军统帅,总不会敌寇未灭,先乱自家的阵脚吧? 按常理而言,这样的分析不错。然则童贯这次恰恰没按常理出牌,而是利用常理将宋江等人的警惕性降到了最低点。此亦是其玩弄阴谋的一个高明处。 宋卢吴三人商议过后,即传了各营头领前来集合。 在梁山泊部队的头领中,除燕青等一部分人于南征前已经离队,征战中陆续又有减员。如鲁智深因病滞留于一所寺庙,武松因身负重伤留在杭州城里养伤,董平、徐宁、索超、宣赞等俱于历次战斗中阵亡,因此所集合起来的头领已远远不足百人。宋江清点着人数,颇有些心酸。他干咳了两声,将心头的伤感掩饰过去,向众人传达了童贯的帅令,就认镫上马,带着这一彪好汉驰向中军营地。 到了中军防区,早有一名裨将在路口迎候,口称童大帅正在筹划军务,请宋江等诸将稍候之,将这一彪好汉分别延至几座大帐内休息。于是众好汉便被很自然地分割了开去。 宋江是与吴用林冲、李逵等人同处在一座帐篷里。他们等候了将近一个时辰,尚未见有人来通知开会。李逵便不耐烦,骂骂咧咧地吵嚷道,童贯那厮拿我弟兄们当猴耍。宋江呵斥李逵闭了鸟嘴,让林冲出去问问。林冲刚起身,那裨将就带着士卒抬着些酒肉馒头走了进来,道是童大帅日理万机,实在是繁忙,军事会议恐是得等到下午才能召开了,先请诸位将领用过午餐吧。 宋江心里不快,却又不便抱怨,只好隐忍着命大家耐心等待。其时已过正午,众人也都饿了,李逵带着头,众好汉便围在一起,取过酒肉吃喝起来。殊不知在那些酒肉馒头里,都是掺进了特制的蒙汗药的。那药下得很有分寸,单品酒单吃肉吃馒头都不易察觉,但这几样东西全吃下去,药劲便足以将人放倒。 就在这段时间里,童贯的嫡系禁军已经悄悄地完成了对这几座大帐的包围。 酒足饭饱,又等了半个来时辰,还是没人来唤开会。众人坐着坐着,就开始哈欠连天,昏昏欲睡。吴用吃喝得最少,尚保持着一份清醒,见此光景,一种不祥之感蓦地袭上心头。他忙扯住宋江的衣袖道,大哥,事情不对头,我们必须赶快离开这里。 宋江这时也意识到是有问题,急将林冲、李逵等唤起,各自掣出随身兵器,匆匆冲向帐外。 却是已经迟了。 但闻一声号炮鸣响,四面八方便有无数支燃着火苗的箭镞朝着大帐飞来。这大帐原是预先施了油的,沾着火星即着,刹那间就熊熊烈烈地燃成了一片火海。众人多有躲避不及者,浑身上下顷刻便成了一个火人。 林冲、李逵拼命扑打着火焰护卫宋江、吴用奔出大帐,与其他一些从一团团的火海里冲出来的头领会合一处,似炸雷般呐喊着,开始拼杀突围。 若在平时,任官军人多势众、强弓硬弩,凭着这几十条绿林精英、人中吕布,杀开一条血路,冲出童贯的中军营地是没有问题的,最起码不至于全军覆灭在这里。然而这些好汉在用午餐时或多或少都中了蒙汗药,此时正值药力发作、身疲体软之际,再有天大的能耐也施展不出,因此面对官军凶狠的格杀,俱是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接二连三地有人倒在官军的屠刀下。 李逵一心要救宋江出去,他强忍着晕眩,于混战中抢得了一匹战马,头重脚轻地将战马拉到宋江面前,催宋江快快上马突围。但还没来得及把缰绳交到宋江手上,他的后心就被几支飞箭射中。李逵大叫一声,喷吐出一大口鲜血,粗壮的手臂向着突围的方向抬了抬,便一头栽倒下去。 宋江望着李逵豹眼圆睁的遗体,泪如雨下。 时有吴用、林冲在侧,都劝宋江快快上马。宋江含泪四顾了一下道,看这阵势,是突不出去的。即便是能突出去,我宋江亦无颜苟活于世矣。众兄弟遭此血光之灾,皆是宋江之过,是我误了弟兄们的性命。我错就错在太相信朝廷相信皇上了。今日对我们下毒手的是童贯,但童贯若没有赵佶那王八蛋的旨意,他敢这么做吗?如今悔之,已是迟矣、晚矣、无济于事矣!宋江唯有一死向弟兄们谢罪也。说罢,即挥剑向自己的颈项上刎去。 吴用见状大恸,顿足哀吼道,是我吴用百无一用,被朝廷的虚情假意、利禄功名蒙混了心窍,竟未看出接受招安乃是一条死路!我吴用枉称军师,实为昏儒也。宋江大哥既去,我留此命何用?说罢,亦横剑自刎于马前。 林冲眼睁睁地见宋江、吴用死在面前,心胆俱裂。他翻身跃上战马,便向着官军兵马最密集处挥剑杀过去,连斩禁军兵将首级近百名。最终由于人困马乏、体力不支,身被重创,抱恨而亡。 大约半个时辰后,息鼓鸣金,战斗结束。可怜自宋江以下所有被骗来中军营区的梁山泊部队头领,无一幸免尽做了官军刀下之鬼。 童贯对这场打得干净漂亮的所谓平叛战斗感到非常满意。他一面命人打扫战场,一面派出得力将领去控制梁山泊部队,并将未能在此一网打尽的卢俊义收拾掉。 这时天色已近黄昏。卢俊义在营帐中等了一天,还不见宋江等众头领回转,心甚不安,正欲按与宋江的约定,提兵前往接应,忽有部属慌慌张张地进帐禀报,不知何故防区中突然涌进大批官军,已将各营弟兄分割包围,统统缴械。 卢俊义顿悟,果然是中了童贯的圈套!他痛悔不该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对童贯还抱着一丝一厢情愿的幻想。当下是什么也来不及多想,来不及多说了,卢俊义急命亲兵队队长邝彪集合队伍准备厮杀。 此时卢俊义营帐周边亦已被禁军团团围定。一名禁军将领驻马帐前厉喝,宋江等贼首企图发动叛乱,已被我朝廷铁骑镇压,全数授首。童大帅勒令反贼卢俊义,速速率部自缚,前来领罪。 卢俊义知道眼下敌我众寡悬殊,欲夺生路唯在一个速字。他一丝也未迟疑,一声令下,便带着亲兵队离弦之箭一般向着包围圈的一角直射过去。那包围圈顿时就被撕开了一个缺口。 禁军岂能放跑卢俊义,他们仗着兵力雄厚,立即分路追赶包抄,很快便又形成了三面包围之势。 因童贯有令,凡抵抗者格杀勿论。所以追兵也不打算费劲去捉活的,在追赶的过程中不断地放箭。追出数里后,已将卢俊义的亲兵射杀了大半。卢俊义亦身背数箭,浑身的鲜血染红了战袍。 卢俊义看这形势,料知今日是在劫难逃了,遂命始终随在他身侧的邝彪不要再跟着他,赶紧独自寻机脱身。邝彪哪里肯听这话,坚决地叫道,要死便与卢头领死在一道!卢俊义喝道,你这纯粹是混账话,都死绝了怎么报仇?现在官军的主要目标是我,我这百十斤今日是非留下不可的了。你若拿我当大哥当头领,就听我的话,拼命设法逃出去,到大名府去找燕青。只要你们日后能替我杀了童贯,我卢俊义在九泉之下可瞑目矣。说罢,他运足力气向邝彪的马臀上猛击一掌,那马负痛,向前飞蹿了出去。 卢俊义又返身对左右仅存的几个亲兵大叫道,都与我分散开跑!然后径自拨转马头,朝着另一个方向驰去。 待邝彪勒住狂奔的坐骑回首遥望时,只见卢俊义的全身已被箭镞穿插得如同刺猬一般,正在惨烈的夕阳余晖中缓缓地栽下马去。邝彪禁不住泪水滂沱,钢牙咬碎。惦着卢俊义的临终嘱托,他趁着官兵尚无暇顾及旁处,急速拨马遁入了一片茂密的山林。 卢俊义既除,童贯心中最后的一块石头落地。 他命令将业已群龙无首的梁山泊部队分隔集中起来,讯问他们的去留意向。有那耿直忠义者,明确表示不愿留下,被拉出去当场斩决,余者便皆不敢再言去字。童贯就将这些人打散了分别编入禁军各部,让他们去充当打头阵的差事。这些士兵在后来的战斗中伤亡甚剧。于是乎,梁山泊的这支武装,便这样被童贯收拾殆尽也。 分编梁山泊队伍的工作做完后,童贯给朝廷写了奏折,像煞有介事地奏报了宋江所部在前线意图兵变,自己如何临危不乱,于紧急时刻相机行事力挽狂澜于既倒间的情况。尔后,挥师进军帮源洞,以摧枯拉朽之势直捣方腊老巢,全歼义军残部,生擒方腊父子,大获南征战役的全胜,于宣和三年七月凯旋班师。 这次南征,应当说是童贯这个宦官统帅在其一生中打得最为得意、胜得最货真价实的一次战役了。此后由其指挥的历次戍边之战,皆是一败涂地。御外无能而内战称雄,这样的将帅在中国战争史上是并不罕见的。 赵佶闻得南征捷报,非常兴奋,隆重举行并亲自出席了迎接南征大军凯旋的仪式,对童贯的赫赫战功,包括铲除宋江“叛军”之事,都给予充分的肯定和嘉奖。童贯的被宠信程度甚至在蔡京、高俅等一丘之貉心中引起了很大的妒忌。 赵佶又命各部司以各种形式庆贺大捷。于是连日来汴京城里张灯结彩,锣鼓喧天,放炮点花,扎台唱戏,闹腾得比上元灯节还要热烈。 就是在这个满朝文武、京城上下都沉浸在一派喜气洋洋气氛中的日子里,李师师与赵佶爆发了他们自从相识以来最为激烈严重的一次争吵。 赵佶是在由蔡京等高官宠臣的陪同下亲切接见过童贯后的一个晚间去的镇安坊。当时赵佶的心情很愉悦,要去与师师分享。并且赵佶还有一番炫耀之意。你李师师不是总觉得朕疏于朝政吗?朕疏于朝政,能于弹指之间平定江南吗?这叫作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看朕似乎漫不经心,其实朕早就成竹在胸,指挥若定,此方为治世之大才干、大手笔也。 师师见赵佶神采奕奕、容光焕发,自然亦甚快慰。平息了国内的动乱毕竟是件大好事。不过如何能够保持长治久安,不使祸乱再起,还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师师不愿扫了赵佶的兴,当时未触及这个话头,打算俟日后有适当的时机时再提醒于皇上。 让蕙儿置了精肴珍酒,师师便陪着赵佶且饮且聊起来。赵佶兴致高涨,言语不离南征大捷,将从童贯嘴里听来的那些惊险的战斗场面,眉飞色舞地对师师转述过来。特别是大将辛兴宗深入贼巢生擒方腊一段,赵佶描述得绘声绘色、栩栩如生,就好像是他曾亲眼看见过似的。其实方腊乃是为辛兴宗的部将韩世忠所擒,却被辛兴宗瞒天过海地冒了功。这段情由不只赵佶不知道,连童贯都被蒙在了鼓里。 李师师听着,不免想起了随大军参战的梁山泊部队。见赵佶的话里始终未有提及,她就关切地问道,宋江统领的那支队伍,此次南征亦建功不小吧? 赵佶稍稍一怔,旋即将手一摆道,那伙贼人,不提也罢。 师师听得话头不对,感到奇怪地问,他们不是已被招安了吗?怎的说是贼人?他们是怎么了?是出兵不力、战绩不佳吗? 赵佶道,有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点不假。宋江那厮居然在前线又生反意。幸而童太尉发现得及时,已经解决掉了。 师师闻言,这一惊非同小可,急问道,解决掉了是什么意思?赵佶道,哎呀,这还用问,解决掉了就是消灭掉了嘛。 师师只觉似一阵冷风穿透了身体,声音也禁不住抖起来。消灭掉了?为什么? 赵佶饮了一口酒道,方才不是说了,他们又想造反。师师摇头道,不可能吧,他们刚刚接受了招安,岂会再反?皇上是听谁说的?赵佶道,自然是听童贯奏报的。师师跌足道,皇上怎么能偏听童贯的一面之词呢?赵佶道,童贯乃南征大军的统帅,朕不信他的话信谁的话?难道非得信宋江的话不成? 师师道,童贯素有加害宋江之心,皇上难道不知道吗?就算是宋江在前线与童贯起了冲突,必定也是事出有因,理应先奏明皇上,查清是非再做处置,童贯如何便可擅自动手消灭宋江部队?此人欺君罔上,罪责匪浅也! 赵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与师师纠缠,很不耐烦地挥了一下手道,此事怪不得童贯,是朕授权特许其相机行事的。自古以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如果事事都要呈报回朝请示,岂不贻误了军机吗?此事与你无干,你就不必多嘴了。 师师呆呆地看着赵佶,只觉得身上一阵阵彻骨地发寒。这件事情与自己无干吗?梁山泊部队的招安,乃是她李师师穿针引线促使成功的。然时隔不久竟被以莫须有的罪名剿灭了,她李师师岂不成了诱杀梁山泊好汉的帮凶了吗?且抛开这些不论,赵佶如此无有定见,一味地偏听偏信奸佞,翻云覆雨不讲信义,何以服民心、治天下?已被权奸玩弄于股掌之间尚不自知,尚扬扬自得,自诩英明天纵,岂不可悲可痛;一个国家掌握在这样一个头脑昏聩的皇帝手里,岂不危若累卵哉? 在这一刻间,对赵佶所有的失望,都在师师心里迅速地汇集了起来,瞬间便达到了顶点。 师师用无比痛惜的目光盯着赵佶,拼命压抑着胸腔里欲爆欲裂的愤懑和哀伤,还是没能彻底压抑住,终于忍无可忍地启动朱唇,吐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皇上啊,你难道真不明白你都做了些什么,你真想让后世送你一个“昏君”的称号吗? 赵佶闻言,勃然大怒。 他与师师交往,本来就是要寻求一份超脱、一份浪漫、一份避开政治冗事的恬静雅适,谁知师师倒比宫里的那些嫔妃更能拿这些事情来烦扰他。他对师师在这一方面的不满,早就在一点一滴地积累着了。尤其是在梁山泊部队的招安一事上,他感到师师插手太多。只不过是念着师师的诸多可爱处,才一再地在心中原谅了她。今日里见她又揪住这件事没完没了,还胆大包天地说出了“昏君”二字,赵佶就再也按捺不住。 本来赵佶在内心里对自己是否是个称职的皇帝,是不太自信的。越如此,他越是忌讳“昏君”这两个字。当下他陡地变了脸色,呼地立起身来,对着师师厉声斥道,你你你也太放肆了!朕告诉你,方才那话若是从另外一个人口中说出来,朕会立刻将他的脑袋剁下来,挂上午门!说罢,袍袖一拂,将面前的杯盘盏筷哗啦啦地扫落在地,大步出了房间,怒冲冲地带上侍从,打道回宫而去。 此时的赵佶绝对想不到,仅仅时隔七年,在金国上京的乾元殿上,金人为了嘲弄他这个阶下囚,真的给了他一个昏德公的封号。昏君这顶帽子,到底是由金太宗于光天化日之下戴到了他赵佶的头上。那时候的赵佶不但不敢发火,还屈膝下跪,向着金太宗山呼万岁、大谢其恩呢。 那日赵佶在盛怒之下拂袖而去后,面对着一片杯盘狼藉和蕙儿担忧的目光,师师沉坐良久,含着眼泪说了一句话,将来皇上会明白我的心的,只是恐怕到那时一切晚矣。 蕙儿偎在师师身边,为师师拭去泪水,也只是轻柔地说了一句话,无论发生什么事,蕙儿会永远陪伴着姐姐。 四十一 自从于南征的前夕退出部队重返大名府,燕青在这些日子里倒是过得很充实。 过去在卢府,燕青主要就是负责购销和打理店铺,于商业经营上颇有些经验。此次重返大名,卢俊义交给了他一笔足够创业的本钱。于是他遵着卢俊义的指示,在城中商业街的繁华地段盘下了一部分铺面房,疏通恢复了一批新老供货商及客户,陆续招聘了些店员伙计,经过一段时间的筹备,便先开张了一家丝绸店,又开了一个茶庄。 卢俊义曾嘱咐燕青,且不要过度地张扬,开始时摊子莫铺得太大,只要是能建立起一个稳固的立足之地即可,今后的全面发展,待他回去后再说。因此燕青开张的这两家店铺,规模上都一般,但被燕青操办得很有特色。 燕青的头脑本来就活络,加上他与生俱来超凡脱俗的审美能力和鉴赏品位,他的商号里的货色,便凸显出了一种别具一格的新鲜感。燕青又极重视商品质量,价格亦定得公道,在经营中力求做到货真价实、童叟无欺。所以这两家商号虽然开业的时间不长,却皆呈现出了一派欣欣向荣、生机无限的气象。 一切都按照程序正常运转起来以后,燕青就相对清闲了。每日里他除去过问一下有关的销售情况,查看一下账面的损益,余下的时光便仍是去操练他的琴棋书画、刀枪剑戟。风云三尺剑,花鸟一床书;吟诗惊日短,对月引杯长。日复一日打发得颇是逍遥自在。有时候回想起被逼上梁山的那段轰轰烈烈的往事,竟有恍然若梦之感。 虽然如此,却有两桩事,在他心里终是悬着放不下来。一件事是主公卢俊义及部队里众弟兄的南征状况,一件事是楚红的漂泊境遇。这些人在燕青的心目中都是息息相关、血脉相连的至亲挚友,他们的命运和归宿,是燕青时时牵挂于胸,难以稍为释怀的。对有关于此的信息,燕青皆非常留心。 他有时能从道听途说中得到一点南征大军进展顺利的消息,但关于楚红的踪迹,却是寻觅无门。他只得寄希望于楚红哪一天再到大名府来找他,并不指望一定要与楚红再续前缘,只是想尽自己的力量,给楚红安排一份安宁的生活。燕青知道凭楚红的个性,这种可能性十分渺茫,但是这个希望却一直在他心里保持着。 而当夜深人静、寒窗孤影、月朦胧鸟朦胧时,燕青亦不免会想到远在汴京城里的李师师,涌上心头的,自然又另是一番酸涩的滋味。 七月间,朝廷南征大军凯旋的消息传到了大名府,也传到了燕青的耳朵里。燕青思忖,这回总算到了卢俊义可以解甲归田的时候了,即便是其一时半会儿尚未便脱身,通报情况的书信总该是有的,便日日翘盼苦等。谁知等了半个多月,信也未得人也无影。燕青就有些纳罕,猜不透卢俊义为何迟迟不与自己联系。 这一日,他查询过了两家店铺的货源情况,回到丝绸店后院他的居室里闲坐品茗,正寻思着该到汴京走一遭,去看望一下主公卢俊义和从沙场上浴血归来的弟兄们,向卢俊义汇报一下大名府这边的创业情形,并敦促卢俊义早日归来主持经营发展大计,就有前面店铺朝奉差的一个小伙计,来报告说有个衣衫破旧、风尘仆仆的汉子欲见燕青,其人自称是燕青店主的江湖兄弟,示问燕青接待与否。 燕青心里一动,莫不是楚红找我来了?楚红在江湖上行走常扮男装,这个习惯燕青是知道的。他遂对小伙计吩咐道,既是我的弟兄来了,速速请进便是。小伙计就一溜烟地跑去。 燕青亦整衣起身,步出房门要亲去迎接。刚走到庭院门口,来客已迈着大步跨了进来。燕青举目一看,出乎意料地一怔。原来此人并非楚红,而是曾于夜黑风高的野店里救助过燕青,经燕青引荐落草梁山泊,后来成为卢俊义亲兵队队长的邝彪。 邝彪是在那日侥幸逃出童贯魔掌的绞杀后,设法弄了一身百姓服装,又陆续卖掉马匹佩剑换得一点盘缠,风餐露宿,费尽周折,辗转多日,才来到了大名府,打听到燕青的下落。其间的险阻艰辛可想而知,无须赘述。 燕青见来者是邝彪,意外之余始则一喜,继之一惑。所喜者,卢俊义终于派人来与自己联络了。汴京一别已逾百日,燕青非常想念聚义兄弟,这时他无论见到梁山泊队伍里的哪一位头领,都会像见到久违的亲人一般感到欣慰亲热。何况邝彪必是奉卢俊义之命而来,见到邝彪有如见到了主公,自是令燕青倍加兴奋。 所惑者,是邝彪如何弄得如此狼狈模样?看他那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样子,活像是一个背井离乡的难民,或者是沿街要饭的乞丐。难道是他在旅途中遭到打劫了吗?凭邝彪的功夫,就算遭了打劫,一般的蟊贼也很难将其整治到这步田地。何况汴京与大名府间的路程亦不算太远,短短的几日里,他怎的会落得这般憔悴呢? 燕青正猜疑间,邝彪已双拳一抱向他施礼道,小乙哥安好。哎呀,兄弟我找到这里可真不容易。 燕青忙还礼道,真没想到是兄弟你来了!我早闻了大军的凯旋喜讯,弟兄们都好吗? 邝彪沉沉地道,一言难尽! 燕青听邝彪的语气苍凉,心里一凛,赶紧道,兄弟快请进屋说话。遂引邝彪步入房中落座,一面唤着伙计来备茶。 待伺候茶水的小伙计退去,燕青掩了房门,就急切地问道,兄弟如何是这般戚然光景?我近日等不到主公的音信,正在心焦。莫不是那边出了什么变故? 邝彪未曾开言,眼眶里已溢满了英雄泪。他紧咬着钢牙点点头,低沉痛切地道,端的是出了大变故。宋总头领、卢总头领和我梁山泊各营的众头领,被奸贼童贯设计谋害,俱已罹难矣! 燕青一听,震惊得眼睛瞪得好似核桃一般大小。 邝彪缓了一口气,便将梁山泊部队在战场上如何克服童贯的刁难屡打胜仗,童贯如何在南征胜券在握之际诱杀了自宋江以下的全数在队头领,自己又是如何揣着卢俊义的遗言突出重围,跋山涉水寻到燕青报信的一番经历,前前后后讲述一遍。说至悲愤沉痛处,这条七尺有余的粗犷汉子压抑不住地捶胸跌足,痛哭失声。 燕青听完邝彪的叙述,整个人便似一胎泥塑般的呆在了那里。当时脑子里是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七魂六魄才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慢慢地回到了燕青身上。燕青感到了一种钢刀绞腑、五内俱焚般的剧痛。对于童贯的不怀好意,燕青早有预料,他知道童贯一定会将最危险的仗交给梁山泊队伍去拼打。但有卢俊义、吴用、林冲等一干文武精英在宋江身边赞襄,燕青认为应对童贯的刁难还是不成问题的。而他千料万料,就没料到童贯竟然会在利用完了梁山泊部队以后痛下这样斩尽杀绝的毒手。 燕青的心里充满了悔恨和自责。 可是悔恨自责什么呢?他却是茫然无绪。悔恨自己不该离开卢俊义吗?当时卢俊义身边即便多上十个燕青,怕是也难逃被童贯绞杀的厄运。悔恨自己未能劝阻卢俊义乃至整个梁山泊部队随童贯竖贼出征吗?那又岂是他的微薄之力所能阻止得了的?悔恨自己不该跑前跑后地穿针引线,努力促成梁山泊部队接受招安吗?眼见得方腊拥兵数十万业已席卷江南的半壁河山,说灰飞烟灭却也就在瞬息之间,梁山泊的军力远逊于方腊,若不接受招安恐怕早晚亦与方腊的下场无异。悔恨自己和主公卢俊义当初就不该上山落草吗?可当初上山落草确实是他们的唯一出路也。 燕青这样想着,是越想越想不明白。 其实这是个人生的大困境、大怪圈、大无奈、大悲剧问题,没人能够参透,没人能够超脱。正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里的“江湖”二字,包括了各行各业,可视之为“社会”二字的同义语。所以才有人总结出了“天下事何妨以不了了之”这样的警世恒言。 但是似这般血海深仇,孰能置之度外,不了了之?此仇不报,我燕青燕小乙有何颜苟活于人世! 悔既无益,留在燕青心里的,便只剩下了恨。他恨童贯,也恨赵佶。如果没有皇帝的准许,童贯是绝对没有那个胆量和权力悍然杀害梁山泊众头领,并且消灭掉这支已经接受了招安的部队的。不过皇帝的可恨处,主要是在于他的糊涂,他的昏庸,在于他根本就是一个是非不分的草包混蛋。但他不是阴谋家和刽子手。阴谋家和刽子手是皇帝周围的那帮奸雄,而最直接的凶手,就是童贯。无论明里暗里,战场上还是朝廷里,童贯都是梁山泊英雄的头号死敌。因此燕青的千仇万恨,就都集中到了童贯身上。 燕青恨不能立刻就能拿下童贯,当众历数其罪,将其碎尸万段。然而采取正常程序和合法手段,这显然是根本做不到的。不要说有皇帝的庇护,就只官官相护这一条,你就奈何不了他一根毫毛。蝼蚁一样苟活在社会底层的平头百姓,不遇上事时尚且罢了,一旦与有权有势者发生了冲突,那才明白在这清平世界、朗朗乾坤中,果然就是有理无处讲,有冤无处申。 燕青虽然有一次被逼上梁山的经历,但因那一次的主要罪责在李固、贾氏两个龌龊小人身上,对这一点体会得不深。事到如今,燕青才深深地体会到了高天厚土间那令人窒息的黑暗,也才完全地理解了当年楚红不惜以柔弱孤单之躯,只身潜入汴京,铤而走险行刺仇家的悲壮行为。 燕青做事从来讲究光明磊落,对暗杀行刺一类的活动本来不屑。但是现在看来,欲要除掉童贯,为卢俊义报仇,为宋江和千百个死难的弟兄报仇,舍此没有他途。 清理出了这条思路后,燕青渐渐冷静下来,握住邝彪的手道,兄弟莫哭了,好汉流血不流泪。上苍有眼,留下了我燕青。童贯欠下的这笔血债,我必是要拿他的命、他的骨、他的血来还的! 邝彪瞪着血红的眼睛道,我邝彪忍辱负重留得这条命,就是为了办这件事。若能亲手结果童贯竖贼,邝彪死而无怨。我们今日便去汴京如何? 燕青关切地拍拍邝彪的肩膀道,兄弟的心情我非常理解,但现在你的身体这般孱弱,如何办得了大事?你且在这里将息两日,养得精力旺盛些。我也做些筹备。三日后我们再动身。邝彪知自己的体力即刻跋涉确也难支,就依了燕青的安排。 燕青将邝彪在厢房里安置下,便开始做行动的准备。他将店铺里的一应事务向一个亲信管事做了交代,备足了外出所需的盘缠。对外只推说要与朋友去汴京看货。 经过三日休整,邝彪的体力恢复得不错。第四日的五更时分,燕青便与邝彪一起,怀揣着满腔的仇恨怒火,迎着熠熠闪动的启明星,登上了赴京复仇之旅。那店铺管事是燕青原在大名府的一个旧友,他看出来燕青这几日情绪异常,因见燕青不说,也未便多问,只是在心里犯着嘀咕,不知出了何事。 燕青、邝彪一路疾行抵达汴京时,已是方腊等被俘义军首领被处决之后的日子。这时京城尚处在欢庆胜利的余波中,朝野上下都感到大宋王朝现在的形势真是一片大好。只须再稍稍努把力,拿回燕云十六州,简直就可以说是固若金瓯,无一伤缺了。生活在这样一个伟大的时代,真乃是无比幸福、无上荣光、无限自豪也。因此这时城防夜巡之类的戒备便都比较松懈。 燕青、邝彪进了城,于僻巷中找了个小客栈住下,略微歇了歇脚,就开始按照预定的计划去进行侦察活动。除去接受招安时的那次集体进城,邝彪这是头一回进汴京,对城里的方向道路等都需要从头熟悉。燕青虽对城里已可谓轻车熟路,但以往从未留意过童贯的住处何在,这也需要在动手前先打探清楚。 两个人在偌大的汴京城里东奔西走了几日,将该了解的情况皆不露声色地基本上了解到了。 原来童贯端的是财大气粗,在京都的府邸非止一座,城里城外都有。为着上朝方便,他经常居住的,是城东靠近皇宫较近的那座豪宅。自从南征班师以后,除非有皇上召见等特殊事情,童贯夜间一般很少外出。据说他近日又强霸了一个十五六岁的民家少女,就夜夜龟缩在那座豪宅里取乐。 由于童贯常年手握节钺,拥有招兵买马的便利条件,他还组建了一支完全是为其个人服务的私家卫队。这支卫队的兵力在万人以上,兵器装备较之朝廷的正规禁军有过之而无不及。童贯还给这支卫队起了一个很响亮的称号,曰胜捷军。所以从警卫力量上看,童府比蔡京、高俅的府邸更为森严。 了解到这些基本情况后,燕青、邝彪就去童贯常住的那处豪宅附近,对其周边的地形路径做了详细的侦察,弄清了所谓胜捷军的岗哨分布和守护范围。他们得知,胜捷军所担负的主要是府邸外围的警卫任务,没有命令不得擅入府园。而府园内的值更巡逻,乃是由童府的家丁来承担。 这就好办多了。 其实在燕青、邝彪眼里,那些什么胜捷军根本不在话下。 府邸里面的情况难以预先侦察,只能等摸进去以后再说。反正是只要进了府,便不愁找不到童贯的王八窝。 完成了侦察工作,两人闷在小客栈里长睡了一天,将精神头养得十足。他们在黄昏时起了身,揣上利刃暗器,寻一个饭铺吃得酒足饭饱,待到夜幕垂下,便撩开大步直奔童府,去实施那激动人心的复仇除奸行动。 这一夜恰逢薄云遮月天气,夜色笼罩下的万物皆是一派雾气朦胧,隔着十来步的距离,便模模糊糊、黑咕隆咚地什么也看不真切。这就给了燕青、邝彪以很大的便利。他们根据侦察到的情况,巧妙地避开了胜捷军岗哨的视线,施展飞檐走壁轻功,不费吹灰之力,便如鸿毛委地般悄然无声地跃进了童府的高大院墙。 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童府的阔大气派远远超出他们的想象。 宋代富豪显贵们的住宅原本就有两个特点,一是追求奢华,二是崇尚园林化。当然这与皇帝的爱好有很大关系。据说当时权奸蔡京府邸之穷奢极侈程度,直堪与皇家宫阙媲美。 童贯亦是位极人臣、权倾朝野的头等大员,其宅第之规模是不稍逊于蔡京的。这时虽是月失楼台,雾迷津渡,但那嵯峨奇石、峥嵘假岳、妖娆藤萝、参天虬枝,依旧于绰约掩映间显示出万千气象,更是别具一种形容不出的神姿仙韵。 燕青、邝彪无心观赏这些美景洞天,落地后稍作停顿,观察了一下动静,就顺着一条曲折的小径往里面摸去。 恰逢有两个巡夜的家丁提着灯笼迎面走来。燕青、邝彪出其不意地从黑暗里冲出,将两把利刃各自横在了两个家丁的喉颈上。两个家丁很乖巧,一声没敢吭,老老实实地被燕青、邝彪拖到一座假山后面。 燕青向两个家丁问明了童贯卧房的坐落处,并得知童贯其人现在就在那里,暗叫一声天助我也。遂将那两个家丁绑得结实,堵塞了嘴,扔进假山洞中,他与邝彪却提了灯笼,不慌不忙地向前走去。那俩书写着大大的童字的灯笼就如通行证一般,令燕青、邝彪一路畅通无阻。 按照家丁的口供,燕青、邝彪绕廊跨院,蜿蜒曲折地行至一座亮着烛光的大房屋前。隐约地有些喘息及动作声响从房屋里传出。燕青、邝彪回首四望一下,便轻移脚步贴近檐下,于花雕窗棂中悄悄地抠开了一个小洞向里面窥视。只这一窥,两人顿时怒火中烧。 他们看到,那狗日的童贯果然就在此房中,此刻正饿虎扑食般按压着一个嫩弱少女,行那禽兽之事。 这真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两人眼色一递,双双掣出利刃,飞步蹿至房门边,双脚齐出咚的一声踹开了房门。 童贯被这一声骤响惊得非同小可,他急切地一翻身,喝叫一声来者何人,顺手就抄起床边一个烛台掷了出去。 燕青手臂一摆,拨开飞到面前的铜铸烛台。邝彪早一个箭步抢到了床前,尖刀戟指童贯的面门,恶狠狠地叫道,童贯竖贼,我让你死个明白。老子乃梁山好汉邝彪,今日特来为全体死于你手的弟兄们讨还血债! 童贯那厮却还真有点武士素质,面对这样的突然袭击,尚能镇定地应对道,好汉多有误会,容敝人穿上衣服再作解释如何? 邝彪怒目咬牙道,哪个有工夫与你啰唆许多,奸贼速速与我受死吧。就挺刀向童贯刺去。童贯侧肩一闪,躲过了这一刀,跳将起来欲去抓挂在床头帐边的宝剑,被燕青疾起一脚踹倒,顺势一刀刺入了他的软肋。童贯怪叫一声,还想再作挣扎,邝彪上去对准他的心窝凶猛地又补上一刀。童贯一口鲜血喷出,身子一歪,滑倒在床下气绝。 床上那女孩见状,早唬得蒙着被单缩成一团。 邝彪觉得不够解恨,揪起童贯的尸身又连捅了数刀,最后一刀将他的男根旋了下来。 邝彪的这个动作使得燕青心头蓦地一动:童贯不是个宦官吗?他如何能对女孩施行那种实际的勾当?又如何能有如此硕大完整的胯下物件?这个疑惑刚在燕青脑子里一闪,外面已经响起了纷乱的奔跑呼喊声。燕青忙扯一下邝彪道,快撤。 两人疾步奔出房间,便见有数十名童府家丁,手持着灯笼火把、刀枪剑棍,高喊着拿贼捉刺客,从不同的方向朝这边涌了过来。燕青、邝彪借着夜色的掩护,迂回着迅速奔向院墙。但终因路径不熟,在即将接近院墙时被一伙家丁堵住。当然这一伙家丁并不是燕青、邝彪的对手,但后续追来的人却越来越多,而且开始向他们投镖放箭。 燕青、邝彪不敢恋战,奋起神威打倒了一片近前的家丁后,就伺机双双鲲鹏展翅跃上了高墙。就在这个当口,嗖嗖几箭飞来,射中了邝彪的后心。邝彪的身体在空中摇晃了一下,如沙袋般摔出墙外。 轻捷地翻墙而出的燕青听得邝彪落地的声音不对,急俯身视之,见邝彪嘴角边的鲜血已纵横成溪。燕青忙将他搀起,意欲背着他遁跑。 邝彪艰难地止住燕青道,小乙哥,莫管我,我走不了了。燕青也不答话,只是用力地将邝彪向肩头上扛。邝彪往下坠着身子道,小乙哥,我真的连爬到你背上的力气都没有了。咱们的弟兄被他们杀害得够多的,你莫要再轻易搭上这条命。我邝彪能亲手宰了童贯老贼,死得值了!言毕,向燕青微微一笑,咽气身亡。 燕青轻轻放下邝彪正在变凉的躯体,两行热泪决眶而出。 这时,但见前面童府的大门哗然洞开,无数支火把灯笼簇拥着一个五短身材、体形微胖的人走出大门。灯火之下觑得分明,此人不是别个,正是燕青、邝彪费尽心机要去刺杀的仇主童贯。 童贯这个人,混迹于三教九流、军政各界多年,明枪暗箭经过无数,是历练得心计颇深的。他深知自己作孽多端结怨甚重,平素里就很注意警戒防身。这一次亲手杀害了以宋江为首的众多梁山泊头领,并彻底剿灭了其部,他清楚这个仇可是结得比天还大了。对梁山泊部队虽然号称是一网打尽,但当时有些头领早已不在军中。而且有些下级头目及士兵,也并未被禁军完全控制,流窜于江湖间的大有人在。更何况社会上同情梁山好汉者亦不乏其人,这些人里藏龙卧虎,其能量不可小觑。凡此种种,如果其中有人欲行衅复仇,对他生命安全的威胁便非常之大。 童贯并不因此而后悔他的所作所为,无毒不丈夫嘛,都是宁肯错杀三千不教放过一个。但个人的人身安全不可忽视。所以童贯自从班师回朝后,便深居简出,除了上朝入宫觐见皇上以及去枢密院处理必要的军政公务,很少在其他的场合露面,行止上是相当谨慎。 光这么做还不够。为防不测风云,童贯还从胜捷军里挑选了一个容貌体形与自己相近的押官作为替身,摆出了一个真假童贯的迷魂阵。这样一来,童贯的人身安全系数便为之大增矣。童贯了解到那个押官生性好淫,为令其心甘情愿地为自己顶缸卖命,就让府上的家丁强掠了早就使那押官垂涎三尺的少女,供其尽情饕餮,大快朵颐,这才有了前面所谓的童贯宣淫一幕。 童贯闻报自己刚刚培训出来的替身转眼间让人给弄死了,一方面庆幸亏得自己有远见卓识,一方面恨得牙根发痒。他忍不住地亲自出马,命令拱卫在府邸附近的胜捷军火速出击,务必将刺客拿下。 燕青眼看着邝彪壮志未酬死于非命,真个是旧恨未消又添新仇。他于灯影里觑见童贯身影,正可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恨不能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拼他个鱼死网破。 然而,燕青到底是燕青,极度的悲痛愤怒和仇恨并未全然淹没他的理智。他明白现在冲上去只能是白白地送死。他不怕死,任何一个血性男儿,眼睁睁看着手足弟兄死在面前时,为了报仇都会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了。但是他现在还不能死,他必须留着这条命,完成邝彪未竟的使命,他必须看到童贯死在他的前头。 胜捷军的士兵已在童贯的指挥下扑将过来。 燕青最后向邝彪的遗体道了一声,兄弟放心,报仇的事包在小乙身上了。便纵身跃起,朝一条就近的暗巷奔去。 胜捷军和童府的家丁在后面呐喊着,紧追不舍。一片拿贼声惊动了在这一带巡夜的禁军,他们立即从不同的方向赶来增援,于是四面八方就形成了对燕青的合围之势。 燕青这时根本顾不上分辨东西南北,只是脚下生风地见巷便钻,逢路便拐。完全是凭着一种下意识的引导,在左冲右突、七转八拐下,燕青跑到了他感到很熟悉的一个街区里。 身后的追捕声和前面的堵截声都已近在咫尺,燕青无处可避。适逢面临一座院墙,燕青于情急之下拧身走壁,腾步越墙,就潜入了这座阔大的宅院。甫一落地,他便觉得这个院落似曾相识。片刻间他的感觉马上告诉了他,现在是置身何处了。 这座院落就是镇安坊。 四十二 大批的童贯私家卫队胜捷军和朝廷禁军夜间突然出动,如临大敌地包围了镇安坊,把李姥姥和众粉头丫鬟,以及那些正在院里面拥香揽翠、酒醉狎迷的嫖客都吓了一大跳。 李姥姥忖着自己不偷不抢,奉公守法,光明正大,又是京城里的纳税大户,没有什么亏心的把柄被人抓住,底气足了些,就挺身向前,阻挡住先行闯进院门的士兵,义正词严地斥道,老身这里乃合法经营的教坊,皇上亲赐的杏花轩坊名就高悬在门楣上,你等不可无理取闹,滋扰秩序,坏我生意。 一个领兵都头走上前来喝道,老婆子你听着,我等是奉了童贯童太尉之命前来搜捕刺客的,你且少与我聒噪,老实滚一边去,放跑了刺客就拿你是问。一面就指挥着士兵散开,去扼住各个房门和各条通道。 李姥姥知道,甭管是捕刺客还是捉逃犯,这些兵痞无一不是借题发挥,趁火打劫,若由着他们折腾,自家的损失就大了。她急欲让丫鬟去请李师师,却见蕙儿已从后院过来,便赶紧捉住蕙儿的手,叫她快点搬李师师到前面来解围。李师师好歹顶着个明妃的头衔,有她出面顶着,料是兵痞尚不敢过分地造次撒野。 与皇上大吵过那一架后,师师的心绪一直不佳。赵佶自那以后还没有再登过镇安坊的门槛,看来是真的生了她的气。 师师并不怕皇上治她的罪。若是皇上如此翻脸无情,那么要杀要剐就随他的便好了。然而要治罪的话也早该治过了,过去这么多天还没动静,说明皇上还不是那种薄情寡义、铁石心肠的人。 师师也不是担忧皇上的疏远冷落。她知道对于皇上来说,再可心的女人也终有被厌倦的那一天。她并没奢望能够长期得宠,甚至为了防止非议,她还希望尽可能地与皇上保持一定的距离。但在为时不短的交往厮磨中,她毕竟是对皇上产生了一定程度的感情的。她觉得从某些方面看,赵佶的确可以算是一个很优秀的男人。但这种优秀却与赵佶的帝王身份不协调,那么这种优秀就不是一件多么值得庆幸的事情了。 师师认为,作为一个皇帝,赵佶首先是应当成为一个英明的政治家。那才是他的立身之本,才是能使他永远保持住皇上这个称号、这个地位的基本保障。她的这个愿望、这片苦心,完全是从皇上的立场出发,为着皇上的利益考虑的。然而这非但得不到皇上的理解,还因此生出了嫌隙。这就令师师非常苦恼。 师师苦恼于为什么明摆着的是非皇上就是看不到,明摆着的道理对皇上就是讲不通。皇上尚且如此,天下还有什么黑白曲直可言?而且她愈来愈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朝廷大事迟早有一天会毁在皇上所倚重的那些奸人手里。 她很想将这些话披肝沥胆地对皇上说出来。可是根据以往的经验,她知道除了招致皇上更大的反感外,她再说那样的话不会起任何作用。 在这种心情的笼罩下,连日来师师一直是慵慵恹恹、沉默寡言,大门不出二门不至,每日里多以读史临帖打发时光。这天夜晚,师师在灯下读了一阵闲书,颇觉枯燥寂寥;焚香抚了一会儿古琴,亦无多少兴致,索性便欲早早上床歇了,一睡解千愁吧。蕙儿正为她备水洗漱,就听见了从外面传来的嘈杂声。师师听那声音不大正常,便让蕙儿去前面看看。 不大会儿工夫,蕙儿急急地跑回来道,果然是出了事,前院乱成一锅粥了。整个行院都被禁军围了起来,一伙禁军已经闯进了前院,说是奉童太尉之命要在这里搜捕什么刺客。李姥姥抵挡不住,让我请姐姐赶紧去维持一下。若任凭那帮蛮不讲理的兵痞胡作起来,咱这镇安坊可就遭殃大了。 师师道原来如此,这么说是有刺客跑到我们这里来了?那刺客是什么人?蕙儿道,没听他们说,不知道。 话音刚落,一个声音在她们背后轻轻答道,刺客是我。 师师、蕙儿被唬得一乍,忙回头看时,燕青已轻巧地闪进了房间。 师师惊讶地失口叫道,如何是你?却是怎的一回事?燕青急促地道,现在没时间对姐姐细说,姐姐快帮小乙藏一藏,将那些狗娘养的官兵支走。 师师便不多话,当机立断地吩咐蕙儿,迅速将燕青隐匿于卧室的帷帐后面。她自整了整头鬓衣裙,便迈出房门走向前院。 刚出得后院门,就见那都头带着一队士兵一路闯将过来。李姥姥颠着小脚尾随着他们百般劝阻着,惹得都头性起,一掌将她推了个跟头。师师见其如此粗野,心里的火腾地蹿了上来,她柳眉倒竖着大喝一声,你给我住手!你们是哪路巡守?为什么明火执仗地到这里来闹事? 那都头一见对方这容貌气度,知道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李师师李明妃了,还真的没敢过分张牙舞爪。他收敛起蛮相冲着师师抱拳施礼道,面前就是明妃娘娘吗?末将乃童太尉麾下张远,奉了太尉的命令,前来贵地搜捕一个刺客,恳请娘娘给个方便。 师师道,你的意思是说,你们要抓的什么刺客跑到我们这里来了吗?都头道,正是,他跑到这附近就没了踪影,估计是藏进了这里。师师又问,那刺客是谁,所刺者是何人?都头道,那厮胆大包天,行刺到我们童太尉头上了。至于刺客的身份,尚未搞清楚。师师再问,刺客长得什么模样,你们看清了吗?都头道,好像是个年轻人,模样如何却是没看真切。 师师这便心里有了底,哂笑一声道,我说这位张都头,你们这就太孟浪了些。你估计刺客藏进了我们这里,未必他就真的藏进了我们这里。再者说既然容貌没看得真切,你又怎么能断定哪个人是刺客?这么盲人瞎马地乱搜,能搜出什么结果呢? 都头道,末将估计他进了这里是有根据的,刺客四面受围,唯有这行院是其可能藏身之处。虽然其面貌没有看清,但其身带箭伤,衣染血痕,拿获到手是不难验证的。恳望娘娘容末将速速一搜,大家方便。 师师板下脸来道,那可不行。你既无真凭实据,就这么捕风捉影地一说,我们岂能便由着你搜了?此地是皇城跟前,天子脚下,办事总得讲点王法。你们有何部何衙的搜查签票,先拿出来让我看看,再搜不迟。 师师的这几句话倒真把那都头给镇住了。他既不敢叉开拦路的李师师强行硬闯,又不敢违了童贯的命令撤回去不搜。正在抓耳挠腮不知该如何行动之际,童贯带着铁甲亲兵满面杀气地走了过来。 童贯向前打眼一看这阵势,知道是李师师在挡横儿,心里就骂了一句,这个该让千人骑万人压的臭婊子!童贯这人其实生来淫欲炽旺,只因造化弄人,命运使得他无福享受人间春色,遂令那千种荣华、万般富贵皆大减光彩,因而就导致了他严重的心理扭曲。他十分仇视女人,尤其是美女。每每看到男欢女爱的情景,他总是情不自禁地泛起一种十分恶毒的恨意。 李师师得宠于赵佶,童贯心里原本便有一股莫名的不快。后来又风闻师师与梁山泊头领暗有往来,勾结密切,就更添了一层恼恨,却是一直没找到个发泄的茬口。今夜这李师师胆敢站在这里阻拦我的搜捕行动,这可真是冤家路窄了。潜伏在童贯腹内的种种阴暗变态心理,此刻像掺和了酵母一样,统统膨胀发作起来。无论刺客进没进这座院子,这镇安坊今夜童爷我是搜定了。而且重点要搜查的,就是你李师师的卧房! 童贯做出一副本根无视于李师师存在的样子,冲那都头喝道,尔等何故在此逗留拖延?有那尚未搜到的去处,快快去与我搜!那都头不敢违命,挺着佩剑便要向里闯。 师师看到童贯,本来就像看到一只癞蛤蟆那样恶心,见其如此傲慢嚣张,更是义愤填膺。她毫无惧色地迎着都头跨前一步,高耸的乳峰就抵到了都头的剑尖上。 都头不知所措地看看童贯。童贯呵斥道,你这厮看我做什么,把她与我叉开去。都头只好学着童贯的口气,命令一个士兵上前去叉开李师师。那士兵畏首畏尾地走上去,刚要伸手拉师师,被师师圆睁杏眼,用凛凛的目光一瞪,又怯怯地缩了回来。 童贯大怒。他盯着李师师,咬着牙,阴冷地哼哼一笑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你李师师的威风不小哇。 师师傲然回道,童太尉过奖了,我李师师一介女流微不足道,唯蒙皇上教诲,约略知点法度而已。 童贯不屑地道,你少拿皇上来压我,我是在追捕行刺朝廷命官的逃犯,便是皇上在此,也得允我一搜。我劝你还是快些闪开为好,否则莫怪老夫不客气。师师昂然答道,行啊,我李师师倒想领教一下你怎样不客气法儿。你们哪个敢碰我一下,就请上来吧。 众士兵被师师大无畏的劲头慑住,竟是无人敢擅动。 童贯忍无可忍,恨声叫道,你以为你是王母娘娘碰不得了吗?我童某人今日还就是要碰一碰了!说着一捋袍袖,就欲亲自上前扯开李师师。 师师这时候也豁出去了,她抬手从发髻上拔下一根钢簪,怒指童贯厉喝道,姓童的,今日你敢碰我一根毫毛,我就敢穿你一个窟窿,不信你就试试! 那都头与众士兵,以及李姥姥和丫鬟都被眼前的场面吓呆了,不知这阵势再发展下去会闹出什么结果。 就在这剑拔弩张已到白热化的当口,忽听一声长喊:皇上有旨!便见在两只灯笼的导引下,一个内侍省的太监从前院迈着碎步疾速走来,口称童太尉听旨。童贯忙率全体兵将当庭跪倒。 那太监就口传圣旨道,着童贯即撤镇安坊之围,不得纵部进院滋事行扰,违者斩无赦。所谓追捕刺客之事,可移交与开封府承办。钦此。 童贯听罢这个圣旨,犹如当头挨了一记闷棍,打得他胸噎气短,满目金星。他不知道皇上怎么会深更半夜针对他的行动发出这么一道鸟旨来。你赵佶凭什么不问青红皂白便要我撤围?那刺客明明躲进了镇安坊,我凭什么不能搜?移交开封府?笑话,大半夜的我找谁移交去?到天亮再移交刺客早跑得没影了。敢情刺客行刺的不是你,捉住捉不住与你无所谓是不是? 暗地里发狠归暗地里发狠,表面上童贯却是一丝也不敢露出。北宋王朝是皇权非常集中的朝代,任何一个位重权倾、功高盖世的将相,在一整套特定的行政制度控制下,都不可能构成对皇权的牵制和威胁。皇上说要让谁下台滚蛋,只是一句话的事。童贯深知此中的利害,焉敢任性造次,因小失大,自毁前程? 他只能用力忍下这口气,叩首称道微臣遵旨,带着他的那群胜捷兵将悻悻而去。传旨太监亦旋即打道回宫。一场风波这才算平息下来。 师师没想到在这紧急时刻皇上竟会来传旨解围,身上蓦地感受到一层温暖。由于惦记着房里的燕青,一时也顾不得思想许多。她让李姥姥快去前面安慰客人照料生意,自己便匆忙地折返后院。 蕙儿正在师师的房外望风,见师师安然返回,知童贯围兵已退,才放松了紧张的心情。 师师让蕙儿仍在门口守望着,自己进了房间,向帷帐后面轻轻地唤出了燕青。燕青感激而钦佩地向师师连声道谢。师师道,你我姐弟之情,哪有这许多客气。方才究竟发生了何事,你快说与姐姐听听。 燕青沉痛地道,说起此事,却是其恨无穷也。遂将如何得知宋江、卢俊义等梁山泊义军头领俱遭童贯谋害,如何潜入汴京意图行刺童贯报仇雪恨,又如何中了童贯李代桃僵之计误杀了假童贯,手足弟兄邝彪如何不幸罹难的一番经过,大致叙说了一遍。 师师听了也觉悲痛,切齿骂道,童贯这个老阉贼,端的是恶贯满盈,死有余辜,上苍怎的就不打雷劈了他!燕青道,这条老狗的性命我非取不可,只是迟早而已。 师师看着燕青两眼血红的模样,既心疼又为他担心地道,小乙兄弟,你的意思是说,你还要再度行刺童贯吗?燕青毫不犹豫地道,那是自然。师师蹙眉道,这个法子太冒险,能不能想个别的办法惩办这恶贼?燕青道,还能有什么办法?指望皇上惩办他,可能吗? 师师哑然无语。沉默了一会儿,她对燕青婉言劝慰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善恶终有还报之时,兄弟莫太性急。燕青激愤地道,如今我一闭眼,就是我那些死难兄弟的影子,我能不性急吗? 师师见状,对燕青的担忧更甚,只得愈加苦口婆心地劝道,那也须等待个恰当的时机。现在童贯是警觉百倍,你若轻举妄动,倘仇报不成,反倒又搭上一条性命,于事何补呢?兄弟你听姐姐一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只要能比童贯老贼活得长久,你就是赢家。姐姐是拿你当作亲兄弟看的,无论如何,希望你能够好好地活下去。话说至此,师师已是泪光盈盈。 燕青闻言,好一阵感动和酸楚。此生能得李师师这样一个绝代女子如此牵挂体恤,夫复何求矣。他忙反过来安慰师师道,姐姐的嘱咐小乙记下了,我燕小乙的性命没那么贱,断不会随便丢给童贯那厮。师师点头道,这就是了。你看说了这半晌话,还没给你喝口水,上点药,你一定饿了吧,我先让蕙儿弄点吃的去。 燕青起身道,姐姐不用张罗,小乙不饿。这里不是小乙久留之地,趁着这会儿夜深,我须赶快离开此地,免得拖到天亮,倒容易被人察觉踪迹。 师师想了想道,也说得是。只是你身上的伤碍事吗?燕青道,我却不曾受伤,这血迹是沾的邝彪兄弟的。 师师就取过一件男式罩衫,让燕青换了,又把蕙儿唤进来,吩咐她将燕青妥善送走。 蕙儿办这种事十分机灵,她带着燕青悄悄地从镇安坊的后门走出,将燕青留在黑暗处蛰伏着不动,她自己则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果然背后就有人跟踪。蕙儿对这一带的街道极熟,便不慌不忙拐弯抹角地走迷宫,走了半个多时辰,其实是围着镇安坊兜了一个大圈子,最后她又从镇安坊的前门绕回来了。蕙儿估计,在这段时间里,燕青应当早遁出了这个城区。 燕青离去后,师师筋疲力尽地倚在座椅上,久久未动。 回想着刚刚过去的一场惊涛骇浪,她觉得仿佛是做了一场离奇惊险的大梦。这场梦是突如其来的,却又好像是在意料之中的。自从得知梁山泊英雄遇难,师师就有预感,在燕青身上可能会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情。现在这个预感果然成为事实。但将来还会再发生些什么,命运将把燕青抛向何方,她就很难再估计得出来了。 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在燕青的前程上充满了危险。 虽然燕青只把复仇的目标锁定了一个童贯,但童贯所代表的,却是一种非常强大的政治势力。尽管从燕青的角度讲,他的所作所为绝对是正义之举,但从官方角度却完全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将其认定为逆贼反寇。煌煌日月下,朗朗乾坤中,是非黑白就是可以这样任意颠倒。燕青以一己之力,与这样一种社会势力、社会环境相抗衡,远远不是对手。可是如果打落了牙齿只能往肚子里咽,人生在世还有什么意思! 地也,你善恶不辨难为地;天也,你忠奸不分枉做天! 昏天黑地李师师是没有能力去管的,她只是希望燕青能够平安。看来燕青为了复仇是甘洒热血写春秋了,那么我能为这个铁血男儿做点什么呢? 师师漫无边际地冥想着,迷迷糊糊地就看见一群如狼似虎的官兵正在追赶浑身血迹的燕青,而赵佶就立在一旁漠然地看着。师师求赵佶喝止官兵,赵佶却怪怪地笑着不置一喙。师师急了,扑上去便要用身体保护燕青,忽然觉得脑袋往下一沉,猝然一下醒来,方知是在瞌睡中做了个梦。 这时有一阵脚步声传来,有人径自走进了她的房间。师师只道是蕙儿回来了,张口问道,你回来了?走得顺利吗?说话间睡眼惺忪地回眸一看,顿时一愣。原来进来的不是什么蕙儿,却是皇帝赵佶。师师以为自己还在梦里,晃了晃脑袋再定睛看,才意识到眼前的情景非是虚幻,连忙站起身来,一边施礼,一边叫了一声皇上。 赵佶微微摆了摆袍袖道,明妃免礼。两人相视,一时无言。 自上次与师师大吵一番负怒离去,时逾月余,其间赵佶还一次没再来过。赵佶也不是不想来,但他觉得如果率尔前往,会更加惯坏了师师的脾气,就等着师师差蕙儿来请。岂知等来等去一直没等到蕙儿来,赵佶便赌气耗了下去。 尽管如此,他在心里倒还是惦着师师的,对于有关镇安坊的信息十分关注,命张迪安排着人时常往来了解通报。他得知师师这些日子落落寡合,心里还暗自得意。这说明师师是很在乎朕的,没有朕的日子过得很不惬意,看你今后还敢再与朕任性使气不?遂就更是不慌不忙地耗下去,看看到底谁能耗过谁。 这一日赵佶用过晚膳,正在乔贵妃处品茗赏曲,张迪匆忙来报说,童贯突然带领他的所谓胜捷军包围了镇安坊,嚷嚷着要抓什么刺客,搅得那一片城区如临大敌,甚是惶然也。 赵佶一听就心头不悦。抓刺客你通知京城捉杀使去抓就是了,用得着兴师动众地出动你童贯的鸟胜捷军吗?镇安坊距离皇宫咫尺之遥,里面还住着朕的一个妃子,轮得到你去那里耀武扬威吗?朕这里刚刚庆贺升平与民同乐消停几天,你这厮小题大做地搅什么乱?看来这个阉货倨傲得有点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发展下去那还得了,必须煞一煞这厮的气焰。得让他记清楚了,不管他的功多高权多大,头顶上终是还有个皇上管着! 于是赵佶也不耐烦细问详情,直接便命内侍前往传旨,勒令童贯撤去镇安坊之围。 圣旨发出后,赵佶还是有点心神不定的意思。乖巧的乔贵妃窥得清爽,情知赵佶是在牵挂李师师,便主动劝说赵佶,不妨亲临镇安坊去看看李师师是否受到了惊吓。赵佶起初还端着个架子道,那李师师又没请朕,朕管那许多做什么?乔贵妃款言细语地道,皇上何妨大度一些,莫计较明妃一时言语不周之过吧。其实目下蔡京、童贯、梁师成、高俅等权臣内宦结党营私、专横跋扈,臣妾在宫里亦有所闻。方才童贯之所为不就可见一斑吗?明妃忧朝廷之忧,直言劝谏皇上近忠良,远小人,乃是出自对皇上的一片赤诚之心。即便是说法上有欠妥之处,皇上亦当悉心体察,未便一味怪罪也。 赵佶确对师师有些放心不下,乔贵妃这番话正是给足了赵佶台阶。赵佶就抚着乔贵妃的手道,卿如此通晓事理,善解人意,诚为难能可贵。想那刘安妃若能如你这般豁达通彻,亦何致芳魂早殒矣。遂命摆驾起舆,带着张迪和一班近侍护卫顺着那条轻车熟路的通道,于深夜间来到了镇安坊。 这时师师望着赵佶,想到方才乃是皇上的一道圣旨解了围,此刻又亲赴镇安坊来看望,毕竟对自己是情深意厚,一层慰藉感在周身荡漾开来。瞬时的愣怔后,就赶忙亲亲热热地恭请赵佶落座,又招呼丫鬟速速备来了佳茗鲜果。 赵佶看着师师忙碌着那些他所熟悉的事情,亦感十分欣慰,觉得今夜是化解两人胸中芥蒂的好机会,朕到这里走一遭是走对了。就对师师道,不必张罗许多了,深更半夜的朕什么也吃不下,只需一杯热茶足矣。师师便执壶烫盏,亲手斟了香气扑鼻的上好云雾茶恭送到赵佶的手上。以往的不快似乎都随着那浓郁的茶香雪融冰消。一时间房间里的气氛真个是明媚如春、温馨依旧了。 可惜这种和谐融洽的气氛犹如昙花一现,只维持了很短的一段时间,便又荡然无存。 当时师师向赵佶奉茶毕,便很诚恳地就赵佶无微不至地体贴呵护自己、深夜下旨解围表示感谢。赵佶道,童贯动辄在京师禁地兴兵操戈,闹得确是太过分了,改日朕一定好好教训他,不许其再行这等仗势欺人之事。顺着这个话题,赵佶便问起事情根由,到底是真有什么刺客要拿,还是童贯无事生非故意行衅? 师师道,有刺客属实,倒不是童贯无中生有。赵佶问,那么童贯拿刺客为何围了镇安坊?若非其有意来捣乱,那他确是有的放矢的了? 师师在这件事上本不想瞒赵佶,而且她刚才正打定了一个主意,想设法帮燕青讨一个护身符,乃率直地对赵佶道,正是这话,那刺客果然是进了镇安坊,并且是贱妾将他隐匿了起来。 赵佶瞠目道,是你隐匿了刺客?你为何隐匿他?他是什么人?与你有何关系?师师道,若说起此人,皇上也不陌生,他就是贱妾的表弟燕青燕小乙。 赵佶一听燕青两个字,激灵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惊疑地四下张望不已。 师师忙道,皇上莫惊,他不在贱妾房里,方才已经走了。 赵佶这才放心地又坐了下来,干咳两声掩饰一下自己的胆怯慌乱,对师师问道,是他要行刺童贯?师师道,不错,但是行刺未果。 赵佶严肃起来,正色地对师师道,行刺朝廷一品大员,罪当凌迟你知不知道?你包庇这样的重犯,罪亦当斩。就因为他是你的表弟,你便可以置国法于不顾吗?此事你做得太欠思量也! 师师委婉地道,皇上容贱妾解释。贱妾并没有因为燕青是自己的亲属就横加包庇的意思。若燕青真的做出了伤天害理的恶事,落到我李师师手里,我定会亲缚了他去送官。但是他行刺童贯这件事,却纯系童贯所逼,要论罪也先轮不到他燕青头上。敢问皇上,平心而论,那宋江一拨梁山好汉到底犯有什么罪过,竟致被童贯一手遮天害死大半?那些好汉之于燕青,就犹如自家的父兄姐妹一般。皇上设身处地想一想,哪一个人在全家亲人遭到灭门屠杀后,能不找凶手讨还血债呢?若说是一命抵一命的话,只刺杀童贯一个人,恐是还远远抵不了那么多死去的冤魂呢!贱妾所言是否尚有一点道理,望请皇上细思之。 师师陈述的这些道理,赵佶在心里基本上还是认可的。自打梁山泊部队被童贯剿灭的消息传至京城,朝臣中便多有非议。赵佶事后也觉得,仅凭一面之词便认定宋江又欲谋反,证据不足,而且童贯也下手太绝,后悔不该轻易授予其所谓的相机行事之权。然而既然木已成舟,在口头上赵佶是不能认错的。 赵佶听了师师的恳切陈词,思忖一下,避开孰是孰非的问题焦点,含糊其词地说道,纵使燕青有天大冤仇,他可以上达圣听,由朕来为他做主嘛,岂能私自行此不法之举呢?如果百姓皆似他这般自行其是,天下岂不将大乱乎? 师师道,贱妾也是这样劝他的。不过,现在贱妾既已将事情的原委奏明,皇上肯痛下决心去惩办罪魁童贯吗?赵佶看着师师那倔强的样子,苦笑一声道,朝政上的事,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师师道,那么又如何怪得着燕青呢? 赵佶无奈地叹道,好吧,朕不怪他。今夜这事不要再对旁人提起,只当是不曾发生过罢了。 师师抓住时机道,贱妾还有一个请求,如若燕青将来受到童贯的捉拿陷害,请皇上务必赦燕青无罪。赵佶道,若你能保他不再找童贯的麻烦,朕便保得他无罪。师师道,贱妾保燕青不再找童贯的麻烦也不难,只要皇上能给双手沾满无辜者鲜血的刽子手童贯以应得的惩罚。赵佶道,如何处置童贯是朝廷的事,须得从大局出发,你就不必过问了。师师冷笑道,看来贱妾之言,在皇上那里仍旧不过耳旁风矣。 赵佶见扯来扯去又要扯到他与师师曾经争论不休的老问题上去了,心里禁不住一阵厌烦。他实在懒得与师师辩论,挥了挥袍袖道,罢罢罢,多余的话莫讲了,朕就依你,无论如何,均赦燕青无罪便是,改日朕书写一纸赦令给你。师师忙道,贱妾代燕青谢皇上的恩典。 赵佶小酌了两杯茶,欲另找点话题,与师师聊聊水墨丹青、真草隶篆什么的,却终是再提不起兴致,勉强又坐了一会儿,便怏怏地打道回宫而去。 这一次的相聚,赵佶与李师师总算没有爆发争吵,但两人之间的关系也未能得到丝毫改善。相反地,分手之后,两个人皆觉如气噎胸,郁闷得紧。这使得两人都相当清楚且深为遗憾地意识到,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那条无形的裂痕业已发展得巨若鸿沟,欲要将其真正地弥合起来,恐怕是非常困难的事情了。 四十三 北宋时期的中国,虽然在四海之内已可称泱泱大国,路州府县大小城镇已在华夏大地上星罗棋布,却仍是有数不尽的山川密林、河湖沼泽处于原始蛮荒状态。 这为那些被逼无奈走上反抗官府之路的人,提供了便利的立足条件。他们只要寻到一个山高林密、令官兵鞭长莫及的险要去处,便可安寨栖身,而这样的去处在当时并不难找。所以当龚定国、楚红联络的人数达到了一定的规模,需要建立起一个老营时,就比较顺利地在泗水河畔的一片深山里扎下了营盘。扎营后即有人闻风来投,时日不多竟也聚集起了千余人马。 龚定国、楚红知道,凭着这点力量还是远远不足以同官军抗衡的,目前最首要的任务,就是养精蓄锐,壮大实力,待到时机成熟后方可图谋发展。在行动上他们便暂不去触动官府的神经,只针对一些为富不仁者去打家劫舍,以作补充军需之用。当时这种打家劫舍的民间团伙多如牛毛,地方官府剿不胜剿,只能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因此龚定国、楚红的这支武装,便得以较为长久地生存下来。 时令又值初冬,乃是残菊傲霜、早梅迎雪时节。燕青落脚于这座山寨,已是三月有余。 那一夜,蕙儿机灵地吸引开童贯在镇安坊外布下的暗哨后,燕青就潜身拐进了另一条街巷。岂知那童贯老奸巨猾,留下的暗哨非止一拨。燕青行不多远,便察觉出身后也有人跟踪。 燕青心里本来就憋着一腔怒火无处发泄,便想干掉那厮略解解恨。待来到一个偏僻处,他就猛转回身,向跟踪者扑去。然而甫一交手,竟从后面又蹿上来七八个胜捷军士兵,这便令燕青有点猝不及防。 燕青在行院里对师师说他没有负伤,是怕师师担心,其实他也是受了箭伤的,而且不止一处。童贯豢养的那些胜捷军,倒比朝廷的正规禁军顶用,每个人都有点实在功夫。燕青以负伤之躯独敌众拳,显然有些力不从心。他见硬拼下去于己不利,便欲抽身撤出战斗。但那群士兵个个想立功邀赏,却是哪里肯放。 正在这时,从胜捷军士兵背后又蹿出来几个人,一律是黑衣、黑裤、黑巾蒙面,无声而迅猛地扑向胜捷军士兵。胜捷军只顾围攻燕青,未曾顾得脑后,刹那间被几个黑衣人放倒大半。趁着胜捷军们正晕头转向,一个黑衣人对燕青叫道,来,快随我走。 燕青听这声音耳熟,紧急间却顾不上细辨,就顺从地跟着那黑衣人跑去。后面的几个黑衣人亦迅速后撤。待到那些东倒西歪的胜捷军们从地上爬起来,已经找不到燕青和黑衣人的踪影。眼睁睁地看着刺客从手心里溜掉,让童贯知道了那还了得。这队胜捷军的小头目少不得与众人合计着编个谎话,汇报蹲守情况时只道没发现什么可疑迹象便了。 黑暗里不知拐了多少个弯,为首的黑衣人带燕青闪进一个院落,其他几个黑衣人随后都跟了进来。追兵已被他们完全摆脱。燕青喘息着向为首的黑衣人抱拳道,多谢好汉搭救,请问尊姓大名? 为首的黑衣人扯下面罩一笑道,小乙哥竟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了吗?燕青一看,讶然惊道,原来是你?在心里却暗叫一声惭愧。原来此人不是别个,乃是巾帼英杰楚红。后面的几个人,是龚定国及其手下的弟兄。 楚红他们缘何能于此时此地不失时机地救出燕青?皆因楚红虽与梁山泊部队及燕青分手,但内心里的情感联系却终未斩断,对有关与此的信息均甚为关注。 当童贯南征大军剿灭了方腊胜利班师时,楚红就通过民间渠道风闻了宋江等众遇害的消息。义愤填膺、扼腕长叹之余,楚红估计到,燕青若得此信,必不肯与童贯干休。便传信与设在大名府的联络点,要求其密切注意燕青的动向。 有个流浪汉似的人去大名府寻找到了燕青,燕青几日后与这个人一同离开了大名府,这些情况皆迅速地反馈到了楚红那里。楚红不用更多地分析,就料定燕青是奔赴汴京找童贯算账去了。凭着经验和直觉,楚红预感燕青此行面临的危险极大,便与龚定国商议,要赶往汴京相机保护和策应燕青。龚定国是个义气深重的人,碰到这种事情自然不肯袖手旁观,就和楚红一同带上数名弟兄,抓紧动身赶到了汴京。 燕青、邝彪动手的那个夜晚,正是楚红他们抵京的当日。楚红等人正在联络点里商议着次日出去打探情况的事,就闻得了外面有兵丁奔跑着捉拿刺客的骚动。楚红、龚定国料那刺客必为燕青无疑,赶紧带着弟兄们出去,尾随着追兵来到了镇安坊附近,准备着若是见到燕青吃拿,就找机会上去突袭抢人。 所幸童贯并没有从镇安坊里搜出刺客。童贯表面撤兵而暗中设伏,这些举动被楚红他们悉收眼底,因此他们亦潜伏着没有离开,果然就在紧要关头帮燕青解了危难。 燕青知道了这一番缘由,自是对众豪杰的深情厚意感激不尽。当夜众人挤在联络点的几间小屋里歇息了一宿。依着燕青的想法,欲留在汴京再找机会行刺。但经龚定国和弟兄们外出打探,得知童贯经此一劫,其警戒程度又在原先的基础上大为加强,近期采取行动,成功的可能性很小。楚红、龚定国的山寨初创,诸事繁杂,他们都不便在外久留,单留燕青在京又放心不下,他们就劝说燕青且随其去山寨里养伤,待过一段时间童贯的警戒松懈下来时再动手。 燕青这个人,在过度的激愤造成冲动过后,头脑还是比较理智的。他觉得楚红、龚定国说得有道理,况且自己肩臂上的箭伤都不算轻,不将息痊愈确也难以行动,就听从他们的劝说,在众弟兄的配合下混出城门,暂时栖身在了楚红、龚定国他们的山寨里。说是暂时栖身,是因为此时的燕青尚未有产生重新上山落草的打算。 然而没过多久,冷酷的现实就逼迫着燕青不得不认真地考虑这个问题了。 为了使燕青在山寨里住得安心,楚红加强了与大名府间的信鸽联系,令大名府那边的联络点将燕青店铺的情况及时地传递过来。岂知这消息不传则已,一传过来,便让燕青几乎气炸了肺。 原来燕青的那个绸缎店,虽然是开张时间不长,却经营得相当红火,这不免便影响到了左右同行的生意。这一影响,就引起了另一家绸缎店掌柜的忌恨。那个掌柜却与府衙里的一个什么监押之类的官员有瓜葛,在经营利润上也是利益均沾的,哪里便容得肥水流走外人田,遂就起了欲整垮这个对手的心思。却又惧着燕青的武力,未敢轻举妄动。 燕青离开大名府后,那个掌柜感到有机可乘,便纠集了一伙兵痞,扮作社会上的泼皮无赖模样,到燕青的店铺去挑衅滋事大打出手,并将店铺里的货物抢掠一空。这还不算,嗣后一日,竟又有人纵火,把燕青的那个茶叶店烧了个一团灰烬。 燕青留下主事的管事抓住了一些把柄,将案犯告到府衙。府衙上下早得了对方的银子打点,推说其证据不足,连诉状都不肯接。之后,那管事又遭人绑了妻女勒索赎金,实际上还是官商相勾结的那一帮人欲一鼓作气彻底吞掉燕青店铺。幸得山寨派驻大名府的弟兄比较机灵,已当机立断设法营救出了管事的妻女,将她们连同管事一起隐藏了起来。 听说了这个消息,燕青当时只是倒竖着剑眉,一言未发地狠擂了一下案几。而他内心的愤慨,却如火上浇油似的燃到了顶点。这件祸事的分量与梁山泊弟兄的遇害本不可同日而语,然而它发生在这个节骨眼上,对于燕青的再度造反就起了催化剂的作用。天地之间宁无讲理处乎?我燕青欲不再反,焉得能够!因此当楚红、龚定国再次诚邀他加盟山寨共图大业时,他没有表示拒绝。 将息月余,燕青的伤势渐渐好转,便按捺不住地又提起行刺童贯之事。楚红和龚定国非常理解他的心情,他们亦是十分痛恨童贯那个阴险狡诈之徒,所以尽管行刺童贯与他们当前养精蓄锐壮大实力的方针大略不符,他们仍然积极地支持帮助了燕青的行动。 倒是燕青,于数次潜入汴京刺杀童贯均未获得成功后,自己做出了暂且放弃行刺行为的决定。 这倒不是燕青知难而退了,而完全是出于燕青的善良本性。 原来那童贯自从发生了府邸遭袭事件,内里着实胆寒。为确保其性命无虞,他又强行征选了若干个长相与其相似者,施以强化训练,根据情况需要让这些人在不同的场合充当他的替身。那些被征选者明白这是个玩命的差事,虽有高薪厚禄,也没人真正愿意干,却是惧着童贯的淫威,皆不敢推托拒绝。他们都知道若是拒绝不做,恐怕是死得更快。 这样一来就给燕青布下了真假难辨的迷魂阵。燕青费尽心机连杀了三个童贯,事后得知全是假的。 这种状况若放在旁人面前,也许未见得多做计较。哪怕你鼓捣出一百个童贯来,老子逮着一个杀一个,早晚有一天能逮着那个真的!但是放在燕青面前,却令他犯了踌躇。燕青是绝对不愿滥杀无辜的。特别是听说有一个假童贯被刺身亡后,其老母痛不欲生,竟致投井自尽,燕青更是感到天责地谴,愧疚难当。燕青尝自谓平生未做过亏心事,而这三次的误杀无辜,却成了他心头一块擦抹不去的阴影。 为了不再继续制造这样的悲剧,燕青只得噙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血誓,权且中断了针对童贯的暗杀行动。 然而作为一种护身措施,童贯从此却一直没有停止使用替身。以致后来钦宗皇帝在派员追杀被贬而窜至南雄的童贯时,特令密使张明达必须将其首级完好带回加以确认。是时那童贯之首被枭后,马上便被用水银生油浸泡,尔后即以黑漆木匣加牛皮封条贮之。带回京城经查验无误,那颗狗头曾被悬于开封府衙前示众三天,时有数万众前往围观唾骂。此为后话。 话说人生离合聚散,冥冥中皆有定数。有缘者千里亦成姻配,无缘者终至劳燕分飞。燕青虽在情势所逼下重生反意,应允了加盟龚定国、楚红的义军,却到底未能在山寨里待得长久。前后加起来总共也就三四个月的光景,即与他们分道扬镳了。 究其原因,又非可一言蔽之。 当时龚定国、楚红邀请燕青加盟,态度确实都非常诚恳。但对于燕青加盟后可能产生的问题,谁都没有事先想到。首先一个问题就是座次的问题。以文韬武略、内政外交上的才干和在江湖上的名声威望而论,山寨当以燕青为首无疑。但这支队伍乃是龚定国与楚红拉起来的,忽然改由燕青坐大,就有许多关系不好处理。 这个矛盾倒还好说,燕青本不是个争权夺利之人,坐第几把交椅他并不会计较。而接下来暴露出来的一个问题,便不那么容易解决了。这个问题就是燕青与龚定国、楚红三个人之间的感情关系问题。在此之前三个人都忽略了这件事,但当燕青与龚定国、楚红在山寨里朝夕相处得时间长了,一种尴尬的局面便不可避免地摆在了他们的面前。 在楚红的眼里,燕青和龚定国都是顶天立地、出类拔萃的英雄豪杰,都是值得一个女儿家托付终身的优秀男人。可是若将两个人放到一起比较,却还是有个高下之分。龚定国具有的所有优点,比如说豪爽仗义、果敢刚强、胆大心细、疾恶如仇等,燕青无一不备。除此之外,在燕青的身上还多了一份儒雅飘逸的风流神韵,这就是龚定国所不及的了。而这一点恰恰是很能打动女孩儿的心弦的。 当初楚红对燕青一见倾心,首先就是为燕青身上焕发出来的那种难以言喻的风采所痴迷。如果没有燕青这个人存在,楚红可能会觉得此生得遇龚定国心愿足矣,然则既有燕青出现在先,便令其他任何男人在楚红心目中皆减了颜色。况且她又是曾经宋江做主与燕青定下过婚约的,因而这少女情怀便难以自拔地顽固地锁定在了燕青身上。如今历尽波劫终于又同燕青聚首,虽然不便急于倾诉衷肠,但其对燕青的亲昵眷恋,却情不自禁时时溢于言表。 这个情况很快便为龚定国察觉。 龚定国自从对楚红萌生爱意,深沉的恋情便与日俱增,却是苦于楚红在这一方面总是对他若即若离。出于对楚红的尊重,龚定国从来没有做出过强求楚红接纳他的感情的举动,他只是在对楚红无微不至的关怀中,耐心地等待着楚红的回应。 龚定国能感觉出楚红对他是很有好感的,在长时间的共患难中,他认为自己也完全具备了与楚红结成人生伴侣的一切条件。然而楚红在感情上却始终与他保持着兄妹加战友的关系,不肯再前进一步,这颇令龚定国苦恼和不解,搞不清其中的障碍在哪里。 燕青进入山寨后,龚定国十分敏感地从楚红对燕青的亲昵态度上找到了答案:原来楚红的意中人乃是燕青! 这个发现,对龚定国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打得他魂不守舍,苦不堪言。任他龚定国再是一条襟怀坦荡的汉子,面对着一个强劲的情敌,相处起来也很难做到自然和谐。龚定国尽量控制着不让自己的情绪表露出来,有时遇到楚红与燕青在一起谈话,便有意地回避开去。这就使得他与燕青之间产生了一层无形的隔阂。 这种情形被楚红觉察出来,亦使楚红陷入了苦恼中。龚定国对楚红的救命之恩令楚红没齿难忘,在漫长的相依为命、相濡以沫的并肩战斗岁月里,她与龚定国之间结下的情谊也是十分深厚的。龚定国对她的一往情深,她心里非常明白。楚红极不愿意对龚定国有一丝一毫的伤害,可是如果在感情归属上选择燕青,伤害龚定国就是必然的。这可真是让她左右为难了。楚红曾经经历过多少生死关头、危难时刻,都没眼前这个问题这么棘手难解。 这道难题既无法与燕青商量,也无法与龚定国商量,又不能装作视而不见,束之高阁,究竟该如何是好呢? 燕青是何等聪慧之人,面对这两个人的言行,岂能窥不出缘由?其实从上次的偶然遭遇时,他便看出龚定国与楚红的关系非比寻常。及至听了龚定国搭救楚红的一系列经过,就更感到楚红的命运与龚定国已经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了。因此当时在谈话中就很注意分寸,绝口未触及他和楚红的关系问题。 此番落脚山寨后,他从楚红的言语举止上,明显地感受到她对自己是深情如故,眷恋依然。燕青觉得这实在是弥足珍贵,心中十分欣慰温暖,亦萌发了与其再续前缘之意。然而考虑到龚定国与楚红的特殊关系,燕青告诫自己须谨慎行事。 果然,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龚定国对他的态度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燕青认为这是个很不好的征兆,发展下去迟早会将矛盾公开化。矛盾一旦激化到那种程度,不仅将会把楚红逼到进退维谷的窘地,而且会危及整个山寨的存亡。 燕青不希望看到那种情况发生,因此他认为自己必须主动采取措施。经过几天的反复考虑,燕青拿定了主意,正准备找龚定国去谈,龚定国却先找上门来了。 原来在龚定国那里,也感到这件事必须及时解决,不能再拖。 龚定国有几个亲信弟兄,对这个情况有所了解,看到龚定国苦恼,都有些为之愤愤不平。他们合计了一下,一起找到龚定国道,燕青那厮甚是无状,我等搭救他上山,他倒欲与大哥争夺楚红姐。这件事我等兄弟愿为大哥摆平,是轰燕青那厮下山,还是干脆结果了他的性命,大哥给个示下便可。龚定国仰靠在椅背上,眯缝着眼睛一言不发。那帮弟兄就道,大哥不便开口,就不必说了,我等自会将此事料理停当。 龚定国忽然就睁开眼睛叫道,你们瞎操什么心!这是我龚定国自己的事,与你们无干。谁敢狗拿耗子乱插手,我把他的爪子剁了! 弟兄们体谅龚定国的苦衷,唯诺而退。龚定国独坐房中,一声不响地将这些日子一直盘旋在脑子里的问题又从头到尾地苦思一遍,最后一咬牙一跺脚,站起身来披了外衣,便顶着飕飕的寒风径直去往燕青住处。 龚定国大步踏进燕青的房间时,楚红正与燕青围着火盆说话。是楚红刚刚得到了一些外界的消息,其中包括李师师已离开镇安坊入观为道的消息,赶着来告诉燕青。关于李师师其人,楚红过去已从燕青的口中了解了一些,她对这位具有侠义风骨的青楼女子很觉佩服,亦对其大起大落的人生遭际颇为惋叹。燕青得知此信,觉得师师能够保持一份清醒头脑,及时从是非旋涡里抽身撤步,未尝不是一桩幸事。 龚定国一眼看见他们促膝向火、亲热交谈的样子,胸口像被什么东西捣了一下似的一阵疼痛。他阴沉着脸对楚红道,你且回避一下,我有几句话,要与小乙哥单独说。 楚红见他这神情,对他的意思就料了个七八成。他这是要与燕青摊牌了!楚红心中一紧,生怕两个血性汉子冲突起来,乃故作轻松地道,你有什么话,难道当着我还不能说吗?龚定国焦躁地道,此话我要先与小乙哥讲,当讲与你听时我自会去找你。 燕青向楚红使了个眼色道,也罢,这里没你的事,你且忙你的去。山寨过冬的被服粮草筹集得如何了?你去查点一下吧。 看着燕青平和自如、胸有成竹的神色,楚红紧缩的心情略略放开了一些。她起身看看面前这两个同样英气逼人的年轻汉子,稍顿了顿,婉声道,那么我去了,你们两个,有话好好说。 待楚红出了房间,龚定国在燕青对面坐下,闷了一会儿,抬头盯着燕青问,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吗?燕青迎着他的目光微笑道,我也正想去找你。龚定国道,看来我们要说的是一件事了?燕青点头道,应当是吧。 龚定国大手一挥道,好,那我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龚定国对楚红的心思,你不会看不出来。燕青道,看得出来,我看得非常清楚。龚定国道,你燕小乙与楚红的关系,我也看得非常清楚。燕青道,实不相瞒,早在梁山泊时,小乙曾与楚红有过婚约。龚定国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道,我不管那一套,只要是没成亲,什么婚约不婚约的,在我的眼里都不算数。只要楚红愿意跟我,谁也休想把她抢走。燕青道,说得好,是男子汉大丈夫说的话。 龚定国的声音忽然低沉下来,可是,我看得出来,楚红心坎上装着的,是你,而不是我。燕青道,那倒不见得,你在楚红心里的分量很重。龚定国叹了一声道,再重怕是也抵不过你燕小乙呀。当然,我是不甘心的,很不甘心。燕青道,我理解。 龚定国道,但是楚红毕竟只有一个,二虎相争,必有一伤。燕青道,你说得不错,我是不愿意看到发生这种事情的,相信你和楚红也不愿看到,我们应当拿出一个妥善的解决之策。龚定国道,正是这般说,连日来我反复考虑过,解决之途唯有一条。这也是实出无奈,请休怪龚某人气量狭窄。燕青不动声色地道,但说无妨。 龚定国沉了一下道,定国欲将这座山寨交付给你小乙哥和楚红,自家另谋出路去也。 燕青一怔,旋即向龚定国投去钦佩的目光,说道,难得定国兄弟如此英雄大度,不过依小乙看,此策欠妥。小乙亦已思得一策,倒是更为妥善些。 龚定国道,不可能有别的办法,定国没有那种海量,可以容忍你与楚红在我眼皮底下结对成双。燕青道,所以说最好的办法,乃是我燕青离开山寨。龚定国面色一变道,你此话何意?难道认为我是虚情假意逼你下山吗? 燕青道,兄弟莫误会,小乙绝无疑你之意。小乙此言,亦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绝非戏言也。你方才说得对,二虎相争必有一伤,我们两个人必须走一个。这支队伍是你和楚红亲手拉起来的,你们两个是弟兄们的主心骨,谁都走不得。就算是你自愿离寨,你手下的弟兄也不会答应。因此如果要走,这个人只能是我。 龚定国苦笑着摇摇头道,但楚红是意属你燕小乙的,我徒然留下何益? 燕青微笑道,兄弟这就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了。若论与楚红的情感和相互了解,你定国兄弟其实远较我燕青为深。我与楚红在秉性上多有差异,短暂相处或可彼此相悦,朝夕厮磨必会矛盾丛生,难得似你二人之间这般融洽默契的。楚红之所以倾情于我,正是因为我们相处时日不多,只看到了我的长处,而未看到我之短处。这些话我会与楚红讲明。楚红是个明白人,断然不会执迷不悟也。只要我燕小乙离开了山寨,除了你定国兄弟,楚红姑娘的眼中、心中还会有谁呢? 龚定国沉默良久,乃道,此事必得先征询楚红的意思,我不想有丝毫勉强于她。燕青道,那是自然,一切由我来做,你放心好了。 龚定国又沉默半晌,缓缓起身凝视着燕青,庄重地抱了抱拳,什么也没再说。 当晚燕青便至楚红处,将他与龚定国谈话的情形告诉了楚红。楚红没想到他们谈出来的结果是这样,愣了一阵,问燕青,难道非如此不可吗? 燕青道,非如此不可。 楚红道,我与你一起走,如何? 燕青道,不行,这支队伍经营到这个规模不容易,不能让它因此而分裂。再者说,你忍心这么伤害龚定国吗? 楚红伤感地道,那我们怎么办?我们俩的缘分就尽了吗?燕青道,别的缘分没有,朋友的缘分不会尽,这不是也很好吗?楚红道,是不是你根本就不喜欢我? 燕青道,说实话,我心里是曾装着一个李师师的,然而她注定了是不能属于我。除此之外,真正让我动心的姑娘就只有你,再无其他女人。但我燕小乙断不能因此同室操戈,令天下英雄耻笑。况且龚定国确实是条好汉,你跟了他,我是可以放心的。 楚红百感交集,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燕青抬手为她擦拭,楚红身子一软,倒在燕青怀中。燕青情不自禁地将楚红紧紧抱住。一阵阵的热浪从楚红身体的深处涌上来。楚红喃喃而语,小乙哥,你想做什么,就做吧。 燕青这时亦是情欲冲动如潮,身体燃烧得欲爆欲裂,然而却终是不肯坏了义气。他用极大的毅力克制住自己,未做出任何放纵的动作,只是用双臂将楚红拥抱得更紧。 辞别了楚红、龚定国,燕青先悄悄地回了一趟大名府。 燕青找到了店铺的管事。那管事是个非常忠诚的人,一直悉心为燕青保管着账簿,见到燕青,便向他一一地交割清楚。燕青分给了他一笔丰厚的银子,让他速速离开大名,另择他乡安居。 然后燕青依据那管事提供的线索,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潜入了那个指使人捣毁他的店铺的掌柜家中,将正聚在一起吃酒行乐的掌柜及其在官衙里的后台杀了个干净,并将其宅中的细软掠劫一空,连夜便遁出了大名府。 燕青本想再去汴京看望一下已经入观为道的李师师,行至途中又改变了主意。师师既已决心远离红尘俗世,去与青灯古卷为伴,自己又何苦以负案之身打扰她的宁静,令她徒增忧虑牵挂呢?于是燕青乃转道而行,顶着凛冽的北风、飘飞的大雪,奔赴太行山一带去寻落脚之处。其情其状,与当年火烧草料场,雪夜上梁山的林冲颇有几分相似。 自此燕青与师师和楚红天各一方,音断信绝。直到四年之后,那场惊天动地的大风暴由北国向中原肆虐地席卷而来时,他们的命运轨迹才又重新交会到了一起。 四十四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一千多个昼夜似滚滚黄河般流逝而去,弹指间已是宣和七年岁末。 在这过去的三四年光景里,时局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北部边陲虎狼之师铁蹄入境,边防诸郡相继失守,中原大地歌舞升平的气象荡然无存,北宋王朝业已处在了风雨飘摇、危若累卵的势态之中。 牧马南寇挥戈入侵,为北宋王朝带来灭顶之灾的,乃是北宋王朝先前的所谓盟友,由女真人建立的北国金邦。 这个女真族,在中国历史上可是一个甚是了得的民族。它先灭辽朝,再灭北宋,建国称帝凡一百二十年。传至哀宗时虽被蒙古人所灭,而三百多年后竟又重新崛起,号称满洲,并再次雄心勃勃地挥戈南下,逐鹿中原,终于完成一统华夏疆域的宏伟宿愿,建立起了盛极一时的大清王朝。 说到这里,我们可以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倘若当年满洲没有统一中国,而是败绩中原又退缩回了北方,自保其疆,划界而治,那么在历史上它对中原的进取,毫无疑问都会被算作是侵略战争。然而它以强悍的武力统一了中国,并建立起了长期稳固的政权统治,同样的事情,就变成了统一祖国的丰功伟业。所以这个世界上的事情,终究还是以成败论是非。一场战争若是铸就了一种无可改变的历史事实,那么这场战争的性质到底属于正义还是非正义,有时恐怕是很难理论得清楚。 书归正传。且说这女真族,世居于黑龙江和松花江流域,其先祖称曰肃慎,至隋唐时被称为黑水靺鞨,初时归属渤海国,辽灭渤海国后便归于辽国统治。当时的女真族分为两支,迁徙于松花江西南已成为辽国籍民者,谓之熟女真;仍居松花江北未编入辽籍的诸部,称之为生女真。至辽兴宗时期,生女真的完颜部落渐趋强盛,联合诸部落结成了联盟。完颜部落的乌古乃成为联盟长,并依辽例被封为节度使。 辽天庆三年,即北宋政和三年,乌古乃之孙阿古打袭职,不再屈从于辽朝的管制和压榨,组织部落大军向业已腐败透顶的辽朝政权开战,连获大胜。北宋政和五年(1115),完颜阿古打仿中原制度,废除都勃极烈称号,即位称帝,是为金太祖,立国号为大金。 同年九月,金兵攻陷辽朝重镇黄龙府。辽天祚帝御驾亲征,却因部队内部叛乱,首尾难顾,大败亏输。金太祖乘势挥师挺进,连克辽朝的东京辽阳、中京大定及其南京,也就是今天的北京。天祚帝被迫逃入夹山,嗣后在逃往西夏的途中为金将完颜娄室俘获,次年病死于长白山以东的囚所中。延续了二百一十年的大辽朝就此宣告灭亡。 金太祖在完成了建国、灭辽这两件彪炳史册的伟业后,于北宋宣和五年(1123)驾鹤西归。其弟完颜吴乞买即位,是为金太宗。 早在政和五年,北宋王朝见金国起兵反辽,便起了联金击辽恢复疆土之意。宣和二年,北宋与金邦订了一个自以为聪明,实际上是丧权辱国的海上之盟。在宋金两国的交往以及对辽战事的合作过程中,金朝逐步窥破了北宋政权的昏庸无能和北宋军队战斗力的虚弱低下,便在合作条件上日益得寸进尺。加之北宋政权在外交策略及手段上的一再失误,与金邦的摩擦冲突不断发生,渐渐地就导致了两国交恶的局面。 金国由于在对辽作战上节节胜利,势如破竹,便越来越不把北宋这个所谓的盟友看在眼里。灭辽之后,他们的胃口愈加膨胀,卧榻之侧,难容他人酣睡,就生出了再接再厉灭掉北宋之心。金太宗完颜吴乞买即位后,在当朝多数官员和将领的呼吁鼓动下,就开始从各方面着手进行南下击宋的准备工作。 当此际,赵佶和童贯、蔡攸等一干北宋的文臣武将,却还正处在终于从金人手里索回了一座幽燕空城的自我陶醉中,自欺欺人地认为,这是自太祖太宗以来,大宋王朝在捍卫国家主权保持领土完整方面所取得的最重大的胜利。 宣和七年(1125)十月,金太宗正式下诏伐宋。征伐大军以谙班勃极烈完颜杲又称斜也者兼任都元帅,坐镇京师指挥,下面兵分两路进军。 西路军以宗翰又称粘罕者为左副元帅先锋,自西京取太原。东路军以宗望又称斡离不者为都统,自南京攻燕山。这两路军马,皆是在灭辽战场上身经百战的铁骑,如今乘胜南下纵马中原,更显得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金国发兵短短一个来月的时间里,西路军连下朔、武、代数州,直抵太原城下。吓得当时正在太原的北宋最高军事统帅童贯竟以赴阙禀奏为名,置守土将士于不顾,率先仓皇地逃回了汴京。太原军民同仇敌忾,固守城池,令金军一时难以攻下。宗翰即命留部分部队继续围攻,其余人马则火速绕道东进。 与此同时,金国的东路军亦是摧枯拉朽如入无人之境,接连破檀州,下蓟州,占燕山,收降了时为北宋燕京留守的重要将领郭药师。在保州一带金军遭遇强烈抵抗,宗望亦取西路军的做法,绕开道路转取中山府。知中山府詹度虽率守军奋力御敌,终属螳臂当车,无助大局。 眼看着东西两路金邦雄师不出月余就要合围于汴京城下了,宋徽宗赵佶这才真正意识到,这一回金人的目的不仅仅是前来抢掠些财宝物资,或者割据些土地城池,而是欲从根本上颠覆他的大宋王朝了。他的这个已经延绵了一百六十多年的大宋王朝,此刻确实是到了自开国以来最危险的时刻。 赵佶这个人的应变能力极差,金人这种践约毁盟、背信弃义的突然袭击,打得他方寸大乱。他的脑子里现在变成了一盆糨糊。面对着这种严峻局面,他甚至已经无法沉下心来细细地思索一下,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发生的,他的这个泱泱中原大国的国力军力为什么就这般不堪一击,他眼前那一派国泰民安的大好形势,怎的竟会于一夜之间就变得危若累卵了呢? 然而作为一个君王,这个严峻局面必须由他来收拾。赵佶不得不勉力支撑着六神无主的身躯,去履行其力不胜任的职责。他采取了他力所能及的一切紧急措施,比如遣员使金议和,痛下罪己诏以振奋民心,废除花石纲应奉局,广开言路允天下官庶直言时弊,敕令四方兵马火速赴京勤王,等等。 可惜这一切都做得太晚,丝毫不能阻止金军铁骑进逼的步伐。进入十二月以来,前方的败报一日数传。京城里人心惶惶不可终日,朝廷上下闻风丧胆,乱成一团。 心力交瘁的赵佶感到自己再也没有力量支撑这个烂摊子,万般无奈地做出了禅位于儿子赵桓的决定。 能认识到自己非是帝王之材而主动让位,本应算是一桩美德,但赵佶在这种国难当头的时刻,为了逃避责任、保全自身而禅位,却是一种非常可耻的行为。偏偏那皇太子赵桓也是个庸碌之辈,接替父亲坐上龙椅他是愿意的,但在这种时候接过这样一个危机重重的烂摊子,他却不愿意。因此他就佯作不忍,坚辞不就。 赵佶禅位之意已决,岂容得赵桓推托,乃与诸执宰议决后,命内侍将赵桓强拥至福宁殿即了位,是为宋钦宗。赵佶自号为教主道君太上皇帝,出居龙德宫,时年四十三岁。 蔡京、童贯等辈一向不见宠于赵桓,赵佶退位,使这些人失去了一座坚实的靠山,不禁令他们感到前途莫测。然则时局所迫,大势所趋,禅位之事决定得既急,行动得又快,尚未等这些人计议出点对策来便木已成舟,任是何人也无回天之力了。 赵桓即位后数日便是新年,遂改元靖康,取企求国家安定太平之意。 禅位改元并未给大宋王朝带来一丝靖康气象。就在靖康元年的正月初二,宗望大军攻陷相州,并且在宋朝布防于黄河南岸的守军没做任何抵抗便望风而逃的情况下,于五日内兵不血刃地渡过了黄河天险。消息传至汴京,朝野为之大骇。照这个速度推进下去,金人不出旬日便可兵临汴京城下了。 汴京军民在新任尚书右丞李纲的指挥下,已经紧急动员起来做迎击金军攻城的准备。 赵佶既已禅位交出玉玺,便认为社稷的安危与自己已无干系,不想留在京城里担惊受怕。他竟又做出了一个荒唐的决定,要南下亳州去太清宫进香,实则就是要逃跑避难。 赵佶这个决定的影响十分恶劣,乃至钦宗赵桓也产生了出奔襄樊避敌的念头。幸得李纲闻讯急奔朝殿严词劝阻,才使赵桓打消了带头弃城逃跑的想法。但对于已经禅位的道君太上皇帝赵佶,人们自然不便强求其必须留在皇宫里与京城共存亡。这使赵佶感到,自己急流勇退的决策真是英明得不得了。 出逃之计既定,想到马上就能远离战火袭扰、刀兵胁迫,而可逍遥自在地徜徉于江南旖旎的青山绿水间,赵佶那颗惶惶不安的心登时变得平静下来。他甚至现在便涌起了在迷人的湖光山色间吟诗作画的冲动。由这股冲动,不免就想到了业已出家为道的红粉知音李师师。 虽然李师师那桀骜不驯、自以为是的性格屡使赵佶不快,最终导致了两人君妃关系的破裂,但师师的音容笑貌在赵佶心里却始终挥之不去。分手之初尚不觉得什么,时日一久,赵佶便感到寂寥难耐,对于李师师的思念也便愈觉浓烈,每每于梦里与之相会。因此在这期间,他曾经屡次光顾过慈云观,给了师师以不少的关照。 前些日子,他想再到慈云观去看望一下师师,却因国事危急,弄得他焦头烂额,无法顾及。现在他有工夫了。过去在他与师师密切交往时,屡有携师师一同离京出游的念头,种种缘故未能成行。如今恰有这个机会,何不就邀师师随同南下,共览江南秀色呢?想来那必是别有一番韵味悠情,且又使师师免受战乱之苦,岂不是两全其美哉?如今我赵佶名为道君,道君携女冠同游山水,实乃是浪漫至极、绝代佳话也。 这么想来,赵佶越想越觉得此行少不得李师师,就欲差人请师师速速来宫准备出发。然而转念一想,以师师那个傲慢的性子,别人去了恐怕是请不动。赵佶便索性命人备了轿子,点齐侍从,自己亲自出马去城北的慈云观面请李师师。 李师师离开镇安坊入住慈云观的时间,是宣和三年岁末,也就是她掩护行刺童贯未遂的燕青脱身之夜的几个月后。 那一夜,由于赵佶的干预,童贯中止了对镇安坊的大搜查。赵佶又连夜登门看望师师,并应承为燕青下一道免罪诏书。赵佶事后果未食言,次日便命张迪将御诏送到了师师处,让师师得便时转交与燕青,令其为护身之用。在这些事情上赵佶对师师的呵护和顺从,是使师师颇感慰藉的。 然而这主要是赵佶从对师师的宠爱出发,对师师做出的一种迁就姿态。而两人在一些根本性的是非问题上的分歧,特别是在关于重用蔡京、童贯等权奸和剿杀梁山泊招安部队这两个问题上的分歧,并不会因此而消除。师师关注这些问题,一方面是基于她天性中具有的是非感正义感,同时也确实是为赵佶考虑,担心长此下去难免造成奸臣误国的严重后果,令赵佶难以收拾。 赵佶却觉得师师这纯粹是杞人忧天,你一个脂粉裙钗之流,只管过好你的日子便是了,管那么多闲事做什么?你懂得什么叫政治,什么是权术?政治上的是非能如你想象得那么分明吗?何人可用,何人不可用,有那么简单吗?真乃幼稚肤浅的妇人之见,真是夏虫不足以语冰也。 因此赵佶后来再幸镇安坊,每每言语上稍涉及有关问题时,就顾左右而言他,尽量避免与师师的争执。师师见状也只好知趣地闭口不语,那场面往往便尴尬不爽。而赵佶对那帮权奸的器重,依旧是我行我素,有增无减。 在这段时间里,蔡京因年事已高,被特许在其府邸办公,领三省事。殿前太尉高俅加开府仪同三司。童贯则以河北河东宣抚使头衔再执帅印。师师看到这个局面,知道再劝也是枉然,从此缄口。而其在内心里与赵佶的隔阂却越来越深,竟至有时见了面无话可说的地步。既然见了面常常不愉快,赵佶那一段时间便懒得再去镇安坊。 而就在这时,师师又面临了一个新的麻烦。 原来那夜童贯被迫撤兵,以致刺客走脱,心里着实恼恨。对皇上他是没办法报复的,他便将报复的心思全放在了李师师身上。虽然碍着师师的明妃身份,不便明目张胆地整她,但是他可以玩阴的。于是自那以后,童贯就雇用了一些闲汉泼皮,隔三岔五到镇安坊滋扰生事,搅得镇安坊里朝夕不宁,生意锐减。李姥姥告了官将滋事者拿去,次日便有人将其保出,继续前来寻衅。一时间镇安坊上下被这伙无赖整得苦不堪言。 李姥姥屡次苦着脸向师师讨主意。师师心知这十有八九是童贯使的坏,矛头主要是针对她的,却抓不住把柄证据,也便无计可施。她反复思忖多日,以童贯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即便是抓住了其故意找碴儿闹事的把柄,恐亦难奈他何。那么如今唯一的办法,就只能是惹不起躲得起,三十六计走为上了。 其实早在闻听梁山泊部队被童贯设计剿灭后,师师于对赵佶的极度失望中,已经萌生了脱离红尘的念头。随着这一段时间与赵佶关系的继续疏远,这个念头日趋强烈。眼下又加上童贯恶贼的肆意挑衅,此时不去,更待何时。 师师先将这个想法对蕙儿讲了。蕙儿认真地想了一会儿道,姐姐的这个想法,依蕙儿看是非常明智的。它的好处,不仅是可以避开童贯的骚扰,避开宫妃的妒忌,还可避开红颜误国的骂名。否则将来万一出现大变故,姐姐的命运恐不堪设想。 师师道,妹妹果是一言中的。我屡次力劝皇上亲君子而疏小人,近朝政而远声色,就是担心将来出现那种变故。劝之无功,唯可避之。只是那女冠的生活,自然是要比这里清苦得多。妹妹若是不愿去,我可另与妹妹安排一条出路。 蕙儿道,姐姐说哪里话,姐姐耐得住的清苦,蕙儿无有耐不得的。师师道,你愿意再跟我几年也好,但终究是要有一个自己的打算。蕙儿道,那也须姐姐先有了好打算再说,姐姐终不成会一辈子在道观里安身吧?师师苦笑道,那可难说,姐姐树大招风,没你这么来去自由,只好是走一步说一步了。 师师将意欲入观为女冠的想法,托张迪转奏给了赵佶。赵佶闻之讶然,不惜屈尊纡贵,亲赴镇安坊进行劝阻,让师师不要赌气使性,率尔行事。师师也不想多做解释,口气委婉而态度坚决地向赵佶表示,贱妾不是赌气,也不是一时心血来潮。贱妾研习老庄道学已有一段时间了,皇上深谙道学,应知其处世宗旨首推“清净”二字。然贱妾久居闹市,红尘喧嚣,六根难得清净。那林灵素就是因六根不净,功利蒙窍,方导致道德沦丧,误入歧途。因而入观做个女冠潜心悟道,乃是贱妾的一个宿愿,恳望皇上成全贱妾则个。 赵佶当然知道,这并不是师师欲做女冠的真正理由,再三劝说师师,诸事皆可回旋变通,未必非得走这条极端之路。而师师则始终抱定了这几句话。赵佶见师师去意已决,再勉强劝说也无益,最后在连连的叹息中,应允了师师的请求,并亲自安排了城北的慈云观作为其安身之所。 这个慈云观,乃是赵佶早年捐资修建的一座道院,占地数百丈。道院内松竹掩映,古木参天,极为幽雅。道院的东西厢房原先是分住着一些道士和女冠的,因为师师要入住,其中的道士便被强令迁出,另做了安置。 童贯得知师师入观的消息,认为是自己取得的一个重大胜利。堂堂一个皇妃,被他略施小计就逼成了个女道士,此乃当年林灵素装神弄鬼以致身败名裂都没做到的事。这使童贯总算是出了一口恶气,便停止了对镇安坊的骚扰。 由于有赵佶的关照,师师亦积蓄颇丰,入观后她与蕙儿在生活上倒也未比在镇安坊时清苦多少。至于所谓的六根清净,起初倒还清净了一段时间,但渐渐地便不行了。因为,这慈云观虽说是离开了皇城根和闹市,但毕竟也在汴京城里,并不是世外桃源。有关于朝廷和时局的大事,仍能不断地传到那里。 大凡京都子民,都养成了一个本能的嗜好,那就是对时政特别关注。在中国后来的都城北京城里的百姓同样有这个嗜好。师师原来便有关心天下事的本性,又曾与政界人物有过密切接触,对时政消息想充耳不闻也难。 在这几年里,北宋王朝大事不断。先头还有点所谓的好消息,比如童贯、蔡攸收复了燕云失地。后来的消息便一个不如一个。金人恃强袭取平州蔚州,河北山东灾民起义,河东、陕西地震,京西、浙江大水,等等,各种天灾人祸不一而足。师师于诵经读卷之余,与蕙儿悄悄议论起中原每况愈下的局面,不免忧心忡忡,不知大宋朝的太平光景、安宁岁月还能维持多久。 时局恶化的速度比她们担忧的还要快。金人灭辽后稍加休整,便悍然发动了对宋朝的大规模入侵。而且其进军之勇猛神速非同小可,仅两个来月时间,已经渡过黄河,形成了对汴京的合围之势。 这个消息传到慈云观,引起大小女冠的一片惊慌。而对师师来说,更觉震惊的,是赵佶竟然在这个时刻宣布禅位了!乍闻此信,师师全身就像被大火烧着了一般热辣辣地难受,她对赵佶的失望,在那一刻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你堂堂一个大宋皇帝,在这国难当头之际,本当是挺身而出,为百姓树立起一面抗金大旗,岂能够如此不负责任地将国民的存亡甩手,一推了之呢?此真乃我大宋王朝的奇耻大辱也! 但是她后来冷静地想想,又觉得这赵佶的退位,对国家未尝不是一件幸事。赵佶这个人的才华不在政治军事方面,他本来就不适合做这个皇帝。如果他不退位,亦断无能力挽狂澜于既倒。倘新皇上确有经纬才干,能领导广大军民守疆卫国,杀退番寇,说不定这倒可成为大宋朝开创新纪元的一个转机呢。我大宋朝毕竟是拥有百年基业、百万雄师的泱泱大国,岂是你一个北方游牧民族说灭便灭得了的? 这样想着,师师的心气就渐渐平和下来,对赵佶的失望情绪淡化了一些,而且对赵佶增添了些许的理解和同情。 这时又传来朝廷已起用年富力强的干才李纲为兵部侍郎,不日又擢其为尚书右丞,委派他全面负责指挥京师防务的消息。这个消息传达出了朝廷的抗敌决心,使得处于张皇失措中的汴京军民略找回了一些安全感。恐慌了多日的慈云观,也才渐次在表面上恢复了往日的肃穆宁静。 赵佶驾临慈云观时,师师正在抄写一本唤作“超日明三味经”的经书。这卷经书师师早已熟读,此时秉笔抄写,无非是借此摈却心头的烦忧罢了。她知道观里的大小女冠对她很是看重,自己在此时静心抄写经书,有助于观里人心的安定。 听蕙儿通报说太上皇赵佶到了,师师颇感意外地一怔。她没想到太上皇在这样的非常时期还有心驾幸道观,同时又为赵佶在这个时候还能惦记着她感到心头一热,便连忙起身,去道院门前恭迎太上皇,将赵佶请进待客厅房。 赵佶落座,对师师道,我因为杂事缠身,很长一段时间没到这里来了,心里颇为悬挂,不知你近来过得还好吗?师师真诚地谢道,蒙上皇一向关照,师师在观里过得很好,内心深铭上皇恩德也。 由于时间紧迫,赵佶接下来便开门见山了。 他向师师问道,近来的时局状况,你听说了吗?师师道,略知一二,据说比较严峻。赵佶严肃地摆了摆手道,不是比较严峻,是非常严峻。估计金人不日便可能兵临城下。我明日即要离开汴京,去亳州进香。为你的安全计,决定带你一起走,你马上准备一下吧。 师师听赵佶在这紧急关头还如此将自己放在心上,周身又是一暖。可是继之一想,又不免一惊。乃向赵佶问道,怎么,难道朝廷竟是要迁都了吗? 赵佶道,谁说要迁都了,如今就是想迁都,也是来不及了。师师道,既是不迁都,上皇为何要离开京城?赵佶道,你看你这话问得好生奇怪,难道说不迁都我就不能离开这汴京城了吗?我想去哪里,那是我的自由。 师师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赵佶是欲抛下京城和朝廷,自己溜到南方去避难保命。一种巨大的失望感顿时笼罩了师师,令她一时哑然。 赵佶催促道,时间紧迫,你莫犹疑,速速收拾一下东西随我回宫吧,明日一早我们便动身。 师师定了定神,恳切地对赵佶道,恕师师直言,师师以为上皇此际离开京城颇为不妥。目下番兵压境,大战在即,我大宋上下正需要团结一致,众志成城,方能御敌于国门之外。上皇身系众望,责任重大,岂可一走了之呢? 赵佶道,守城之责自有当今皇帝承担,我已经不是皇帝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天经地义也。师师道,国家兴亡草民有责,何况陛下还是刚刚禅位没多久的太上皇呢! 赵佶听得这话很不入耳,沉了面色道,太上皇又如何?京城里的百姓现在若是想走,拔起脚便可以走,难道我一个太上皇还不如百姓自由吗? 师师对赵佶的秉性了如指掌,看这情形,知道他已是被金兵吓破了胆,逃跑之意已决,再与其讲什么道理也是听不进去的了,遂不想再多费口舌,乃道,上皇执意要去亳州进香,自然是有这个自由,但恕师师不能遵命随行。赵佶道,你这是何苦来,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便是留在京城,又于守城何益?不如随我南下,倒省了许多的惊怕。 师师道,上皇的一番美意师师深领,但师师自有师师的想法,请上皇勿做勉强。师师唯望上皇此去除进香外,更要积极联络各地兵马北上勤王,早日与京城军民会师,同心协力杀退金贼,则大宋幸甚,师师亦幸甚也。 赵佶摇头叹曰,多少年了,你还是这个脾气,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再坐下去,两人间更无其他言语可说。赵佶只得悻悻地起驾返宫。 次日凌晨,赵佶即带着皇室眷属及少数内侍仓促地乘舟离开了汴京。因未能劝得师师同行,而且师师那番言语,又对赵佶构成了不小的心理压力,使得他不得不在内心里承认这次南下的可耻性质,所以一路上赵佶都是闷闷不乐。直到船抵泗上,即今江苏盱眙北部,看到了带领大批禁军和胜捷军随后赶来的童贯、高俅,他的心情才稍觉宽慰舒服了些。 童贯等人声称是带兵前来护驾,实则是他们生怕留在汴京城里安危莫测,就找着这个借口随同赵佶逃跑来了。他们的这一跑,更加削弱了拱卫京师的兵力,为守城军民增添了极大的困难。而赵佶对此却非常高兴,他认为他倚重的这几个人到底是不错的,能够在关键时刻理解我、追随我的,毕竟还是这几个人。那个什么李纲,在群臣的口碑上倒是有铮骨忠良的美誉,但是此刻他想的只是如何保卫汴京,他想到过该如何保卫我赵佶了吗? 再说师师。那一日送赵佶出观下山后,她的心情很是沉郁,胸口间像是被堵上了一团乱麻。 赵佶的逃跑行为不能不令人鄙视甚至于痛恨。然而想到赵佶在仓皇逃跑之前,居然还能惦记着她李师师,还能亲自跑到慈云观来接她,师师对赵佶又很难真正恨得起来。毕竟赵佶对她的那份情意是真切的。无论两个人之间产生过多大的矛盾,发生过多么激烈的争吵,甚至在她坚决地退隐于慈云观后,赵佶始终还是怀着一份眷恋之情,对她呵护有加,这不能不说是难能可贵的。 但师师绝对不能随赵佶南下避难。别的不说,若是她随赵佶跑了,光是汹汹舆论的唾沫星子就能把她淹死。就在金军压境之初,随着前线败报的不断传来,京城里已在纷纷传言,国家局势糟糕到如此地步,皆因徽宗皇帝迷恋女色、不理朝政。赵佶迷恋的女色里以李师师的名声为最,因而李师师便成了当朝红颜误国的代表人物。幸亏师师预先明智果断地急流勇退,如果现在师师仍偎君侧,群情激愤,众怒所归,到头来落得个当年杨贵妃的下场并非没有可能。 所以,师师很是希望赵佶能于此际英雄一把,拿出泱泱大国的皇帝应有的勇气与魄力,领导京城军民击退强敌,重振国威。果能如此,则不仅可一洗赵佶的昏君名声,世人强加于师师身上的罪名和责难亦可不扫自清。可惜赵佶就是赵佶,他的性格、见识、能力,都决定了他绝对不可能成为那样一个英雄。 师师于无限的失望、伤心和惋叹中,不禁就想到了燕青。 如果燕青处在赵佶的地位上,此时此刻当是一番什么情形?恐怕他必定是要执戈上马,统率大军,御驾亲征,誓将那犯境的金兵番将杀他个人仰马翻、尸横遍野了。那该是一种多么波澜壮阔、激动人心的雄伟场面!然而燕青生来没有帝王将相之命,纵怀托天本领,终究埋没蓬蒿无人能识。天下英雄似燕青者还有多少,却皆空怀热血,徒遭冷遇,报国无门,宁不令人悲乎,痛乎,长啸以当哭乎! 师师对燕青不想则已,一旦想起,胸中那份思念便强烈地涌动不休了。自宣和三年行刺童贯的那个寒冬之夜一别后,燕青就踪迹杳然了。师师的手里还攥着那道向赵佶讨来的赦罪诏书,尚且未得机会转交给他。 如今一晃已是四载寒暑,燕青燕小乙兄弟,你正漂泊在何方呢? 四十五 燕青骑着一匹纯白色的高头战马,一身戎装,长剑在手,正率领其麾下几千名太行义军,向着黄河岸边疾速挺进。马蹄之下,尘烟滚滚,枯叶飞旋。 这是靖康元年初冬时节。 四年前的那个冬季,燕青辞别楚红、龚定国,返回大名府除掉了沆瀣一气、为非作歹的那伙污吏商霸后,便遁出大名,冲风冒雪踏进了峰峦连绵、涧深林密的太行山。 进入山脉南麓不久,他在一个山道险峻处遭到强人打劫。打劫他的那几个人显然都没经过正宗的武术训练,根本不是燕青的对手。燕青从容不迫地以双手招呼众拳,不上几个回合,就让剪径者饱尝了他那套独创拳术的厉害。被打翻在地的强人对燕青佩服得不得了,纷纷五体投地,连声向燕青赔罪,叩问好汉大名。 燕青报出了浪子燕青几个字,强人们更是如雷贯耳,且惊且喜,力邀燕青去他们的巢穴吃酒。燕青正无处落脚,见他们邀得诚恳,便随他们去了。 原来这些强人都是附近一带的农民,因连年遭灾,完不成官府的租税徭赋,走投无路才做起了这劫道的行径。后来他们就渐渐组织成团伙,并以此为业了。这帮乌合之众文化水平都很低,武功亦皆平常,而且缺乏具有组织能力和领导才干的人,做事是大家商量着做,但总有一种群龙无首的感觉。因此他们很希望能找到一条可资信赖的好汉来做首领,却是苦于寻觅无门。 燕青的大名,他们是有耳闻的。特别是燕青智救卢俊义,生擒李固、贾氏上梁山的故事,在民间已被流传渲染得十分神奇。今日得遇此君,见其果然是身手了得,谈吐不俗,气概非凡,众人顿生拜服之心。因此在酒酣之际,听了燕青来到太行的大致缘由后,这伙强人未曾商量,便不约而同地请求燕青留下来做他们的头领。 燕青知道自己欲在这深山老林中长期生存下去,恐是孤掌难鸣,原也有意拉起一彪人马。现在见有这么一个聚义的基础,而且这伙强人的确是心悦诚服地尊崇推举他,便欣然应允,并当下歃血为盟,与这伙强人结成了兄弟。令人庆幸的是,燕青对这些人没有看错,这些人虽然粗野,本质上却非常纯朴,经过燕青的悉心教练培养,这些弟兄后来都成为这支队伍的骨干中坚。 鉴于宋江、方腊两支农民义军均在较短的时间里被朝廷消灭的经验教训,燕青认识到,在当前的北宋疆土之内,尚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够与朝廷匹敌。公开亮出旗号同朝廷抗衡,无异于以卵击石,必将导致迅速消亡。方腊向朝廷叫板叫得比宋江凶狠响亮,因此其存在的时间就比宋江更短暂。倒是出没于崇山峻岭中的一些名不见经传的草寇,却能够十几年几十年地生存下来。因而燕青掌管起这支队伍后,也采取了与楚红、龚定国相同的策略,暂时不亮旗号,不事声张,也不组织攻城陷府那样的较大规模的军事行动,而将主要精力放在了蛰居深山、壮大实力方面。 为了保障山寨的给养,燕青也做些小型的出击,目标只是一些为富不仁的土豪。而且他的出击主要是以掠财为目的,并不滥杀无辜,所以也就不会引起官府更多的关注。有些富户知道这一带的山里有一伙强人盘踞,官府无力去管,自己又惹不起,便主动前往联系,愿意交纳岁贡以保家族平安,这就使得山寨有了些固定的进项。 燕青是有丰富的经商经验的人,他又在山下建立了几个货栈,可以通过正常的贸易手段筹措到一定的资金,从而为山寨的长期生存提供了比较稳定的经济基础。因此三四年下来,这支太行义军虽不曾显山露水,却一直在发展壮大,并与周边山头的义军建立起了联盟关系。 至于将来如何行动,燕青认为要看形势的变化。假如将来果真有一股足以推翻朝廷的力量崛起,他会伺机而动,助其一臂之力,扬眉吐气地向朝廷发出讨还公道的呐喊声。据燕青了解,仅在太行山境内,类似他这样的绿林武装就不下十数股,散布在全国各地的还有多少,恐是难以计数。北宋王朝业已是干柴遍野,只待一把火起,就会燎原八方。燕青认为这把火迟早要烧起来。他在耐心地等待着,准备着,积蓄着闻风而动的力量。 宣和七年十月,一把足以焚毁北宋王朝的大火终于燃烧起来了。然而,这把火却不是燕青以及其他同类的义军所期待的那种大火。这把火不是起自中原内部,而是起于北国金邦。 这个火种与遍布在中原大地上的干柴的属性相克,因此不能够点燃起那些干柴,与之共同形成冲天烈焰。然而这把火的势头很大,仅凭其自身的力量,已足以烧得宋廷焦头烂额、摇摇欲坠了。 这个局面的出现,给燕青出了一个大难题。 燕青再痛恨官府,痛恨朝廷,那毕竟是本民族的国家政权,他是绝不可能趁火打劫,帮助外虏,以认贼作父为代价,去伸张自己的正义,讨还自己的公道的。相反地,当此际他应当做的,乃是挺身而出,抗敌卫国。 以燕青的秉性品质和信念而言,在国难当头之时是会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的。但他与朝廷的积怨毕竟太深,特别是与童贯之间,那是凝结着无可释解的血海深仇的,这使得他从心底里极不情愿为朝廷做一点事,出一点力。这种矛盾心情在那一段时间折磨得燕青寝食不安。听说有的绿林义军早已主动拉出兵马奔赴前线,去协助官军抗击金军,他感到如果自己再按兵不动,仿佛就成了个助纣为虐的卖国贼似的。 所以当后来金军长驱直入,汴京被围告急之时,虽然赵佶及童贯之辈置京城安危于不顾仓皇南逃的消息令燕青怒发冲冠,鄙夷至极,他还是亲率山寨精锐急速出山赶到汴京附近,配合刚刚抵京的静难军节度使种师道部,由金军侧后展开突袭,部分地牵制了金军的攻城兵力。 不久之后,北宋四面八方的二十万勤王大军陆续赶到。金人强攻汴京不下,又怕被切断退路,便在向宋廷大肆勒索赔款割地条件后,引兵北归。京师之围既解,燕青即悄悄地率部返回了太行。朝廷在评功行赏时,竟无人知道那支作战灵活、迅猛却又来去无踪的小部队,究竟是哪一部分的。 燕青现在这次出兵抗金,距上次出兵半年多。 这一次燕青的行动比上一次要主动得多。这一来是因为此次的局势比上一次更加危急严重,许多绿林武装皆义不容辞地纷纷加入了抗金行列,他燕青自然是不甘落后的;二来是因为包括童贯在内的一大批奸雄已被朝廷一一除掉,使燕青积郁多年的恶气终得吐出,在一定程度上缓和了燕青与朝廷间的矛盾仇怨。 原来早在宣和七年十二月二十七日,也就是徽宗禅位后的第四天,有一个唤作陈东的太学生就上书钦宗赵桓,请求诛杀蔡京、王黼、童贯、梁师成、李彦、朱勔六贼以谢太下,以聚民心。其奏折洋洋万言,历数六贼罪行,剖肝沥胆,字字有据,慷慨淋漓,正气凛然。朝臣闻之奔走相告,赞誉不已,或明或暗,附议甚众。 一朝天子一朝臣。蔡京等人当年只道是赵佶年富力强,在位之日长得很,就光顾着拼命在赵佶面前献媚,根本没腾出工夫去经营赵桓,甚至没将这位从不插手政事的皇太子放在眼里。岂料天有不测风云,皇廷的主人说换就换。蔡京他们这时候就是想赶紧地改换门庭,亲近赵桓,也已经是晚了三秋。这就叫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赵桓对这六个人素无好感,又虑着他们权势太重,上台后本来就有清除之意。既然是群情激愤皆曰其可杀,而且这几个人的确是恶贯满盈,乘机除掉他们,一来可顺应天地人心,树立励精图治的明君形象,二来可免除这些位重权倾的元老对他赵桓的胁迫,巩固他的皇权统治,赵桓何乐而不为之呢? 于是赵桓遂召李纲等新近进入权力中枢的大臣商议,秘密制定了剪除六贼的步骤计划。其中王黼、梁师成、李彦、朱勔四人是先被贬职抄家,尔后又各在其流放地被赐死。垂垂八十高龄的老贼蔡京于被流放途中染疴不起,病死于潭州,即今湖南省长沙市。蔡京临终前回首往事,曾感慨涕零地吟词一首,曰: 八十一年往事,四千里外无家。如今流落向天涯,梦到瑶池阙下。玉殿五回命相,彤庭几度宣麻。只因贪恋此荣华,便有如今事也。 蔡京之子蔡攸、蔡翛亦遭贬窜,后来均被钦宗下诏诛杀。殿前太尉高俅未被陈东列入首恶名单,但他与六贼的关系是尽人皆知的,所以也被削职为民,数月后病殁于惊忧交加之中。 六贼的其他党羽,或革职或贬窜或籍没家产充军流放,俱被严惩不贷,清洗一空。 那个最令燕青痛恨的童贯,先是被迫致仕安徽池州,继而被徙海南吉阳军。在赴海南流放的途中,他为朝廷密使张明达追上,于广东南雄结果了性命。其首级被张明达带回汴京,经朝廷查验无误后悬市示众,为六贼中受惩程度之最。其时为靖康元年深秋。 诛杀六贼是当时轰动朝野的一件大事,上至王公将相,下至平头百姓,对此事都极为关注,并且都由此对北宋王朝的复兴寄予一定的希望。燕青自然亦是非常关注此事,并最为关注童贯的下场。童贯被贬窜后,对其进行暗杀变得较以前容易得多。燕青没有急于动作,就是想观察观察朝廷的态度,他要以朝廷对待童贯的态度来决定自己对朝廷的态度。 得知童贯确已伏诛且已在汴京被悬首示众、遭受万人唾骂的消息后,燕青在山寨设置灵堂,隆重祭奠宋江、卢俊义以及所有遇难的梁山泊头领和战友。燕青面带微笑却泪如泉涌地告慰了众英雄的在天之灵,尔后怀抱着卢俊义的灵牌放声恸哭。那痛彻肺腑的哭声,令山寨弟兄无不动容而纷纷泪下。 铲除六贼是赵桓靖康新政一个很好的起点。如果赵桓抓住这个契机,利用举国上下振奋起来的民心士气,果断地起用忠臣良将,采取有效措施整肃朝纲、加强国防,那么重振大宋基业将不见得流于一句空话。只可惜赵桓也不是一个有能力、有远见的政治家,在治国行政方面的本事,他与乃父赵佶相比是半斤八两。 金军一退,赵桓便以为高枕无忧了,根本没想到去调整边防部署,着手做好防止金人再度入侵的战略准备。他先后所重用的一些大臣,如太宰白时中、李邦彦,少宰张邦昌之流,也是些利欲熏、心目光短浅,除了曲言媚上别无所长的人物。而唯一有胆有识,能起中流砥柱作用的,并且在汴京保卫战中立下了赫赫战功的诤臣李纲,却因屡进忠言惹得赵桓不快,很快便被逐出权力中枢,贬为保静军节度副使。 朝无栋梁君无明策,这就使北宋王朝丧失了一段极其宝贵的备战时机。 其实当时如果赵桓不愿与金人硬拼,趁着这个时机迁都,有计划地进行战略转移,以退为进保存实力再图恢复,亦不失为一条周旋之策。这与大兵压境时的弃城逃跑性质上是不同的。只要将其中的道理讲明,当会取得多数朝臣的赞同。但赵桓好了疮疤忘了疼,为贪图眼前安逸,连这一条路也没抓紧去走。 在革除弊政方面,赵桓也未进一步推出新的有利举措,以致诛杀六贼后臣民振奋的大好局面昙花一现,倏尔即逝,朝野上下依旧陷入了宣和末年那种庸碌无为的黯淡气象。 金人在旁窥得清楚,岂肯坐失天赐良机,遂于靖康元年(1126)八月,以宗翰为左副元帅,宗望为右副元帅,各引军六万,再次悍然兴兵伐宋。 这一次金军的攻势更为凌厉。西路军上次久攻不下的北宋重镇太原,这次被宗翰强攻二十余日一举拿下。其后,平遥、灵石、孝义、介休诸县不战而降。东路军出保州越中山,大败宋朝名将种师道,同样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攻陷了上次未克的河北真定府。 赵桓慌了手脚,连忙遣人赴金,请求割地议和。金人一方面在谈判桌上大肆勒索北宋,强迫其接受种种丧权辱国的条款,一方面在战场上马不停蹄地乘胜挺进,东西两路征伐大军再度会师汴京又呈指日可待之势。 赵桓深悔没能未雨绸缪,只得火速发出蜡书向各路告急,命令各地的帅府郡守监司等,不拘常制尽起勤王之兵驰救京师。同时发出了全民抗战的动员令,应允各种民间武装团体,无论是乡勇绿林、帮派会党,凡起兵抗金报效国家者,朝廷一律承认其合法地位,愿编入朝廷禁军者,可给予其正式番号。 许多像燕青这样本来与朝廷结有不解之怨的绿林武装,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瞻大局捐前嫌,满怀着一腔民族义愤,上了战场。 北宋政权自开国以来,为防武人拥兵自重,各部队和战区均不设固定统帅,每逢战事时再临时指派委任,以致兵无常将、将无常师,无法形成严密的作战指挥和协调系统,这也是宋军难以有效地抵御金军的一个重要原因。正规禁军尚且如此,自动参战的绿林武装之间就更难建立起统一的配合作战关系了。所以他们只能各自为战,分散游击。其主要的战术和战略目的,就是伺机突袭金军的小股部队,形成局部优势,杀伤金军的有生力量,尽可能地牵制金军的入侵速度,以便使朝廷赢得勤王部队驰援和反击的时间。 燕青的作战宗旨也是如此。当他率部抵达黄河岸边时,金军的前锋已分别从恩州和河阳渡过了黄河。燕青便带领部队在沿岸一带寻找战机,截击金军的后续部队。 这一日,义军正行军至一个山隘处,远远地闻有厮杀之声。燕青跃马登高瞭望,但见在前方的一处平川上,有一支武装与一股金军鏖战正酣。从服装上看,那支武装显然不是朝廷的正规禁军。他们拼杀得很顽强,但由于金军人马至少在其两倍以上,战势发展对他们极为不利。 燕青当即决定,兵分两路包抄那股金军的两翼。两支奇兵顿时如两把出鞘的利剑,风驰电掣般飞下山陵,插向金军的软肋。 金军正在全力以赴地对付面前的劲敌,忽见有生力军出其不意地从左右袭来,连忙分兵抵挡,不免阵脚大乱,战场上的形势立时大为改观。 燕青一马当先突入敌阵,却遇上两个番将,一使狼牙棒,一使金瓜锤,正围定一员手舞双剑的女将厮杀。燕青由斜刺里冲上,大吼一声番贼休狂,仗剑直取舞狼牙棒者。那番将猝然一惊,意欲回棒迎击,却是晚了半拍,但见寒光一闪,他的半个脑袋早被燕青削了出去。另一番将略一分神,被那女将一剑插透心窝,口喷鲜血栽下马去。 燕青勒马望那女将,才辨出她竟是楚红。当时两人顾不上说话,只极快地交流了一下惊喜的目光,便又各自投入了生死拼杀。 半个多时辰后,这场惨烈的拼杀结束。金军被歼大半,余者四散而去。楚红义军的伤亡不小,燕青部下的弟兄亦折损了百十号人。 在打扫战场时燕青再度看到楚红,才有暇向她了解了有关的情况。 原来龚定国、楚红这支义军拉到黄河岸边已有四五日了,曾袭击过两股南犯的金军,斩敌逾百人。这日探得有小股金军护卫辎重南下,便欲出其不意地吃掉他们,夺取他们的军需。不料甫一交战,却从后面又冒出一大批金军,就使义军陷入了众寡悬殊的包围圈中。若不是燕青恰巧赶到,及时地投入战斗,龚定国、楚红这支义军恐难逃全军覆没厄运。那茹毛饮血的女真野战部队的战斗力之强悍,确实不可小觑也。 燕青命将金军物资中的细软拿了,将不便带走的物品一把火焚毁,与龚定国、楚红义军合兵一处,转移到附近的一个小山村休整。这一带的村民早就为躲避金兵的烧杀抢掠跑得精光,到村子里找一些废弃的民宅茅屋宿营不是难事。 龚定国每逢上阵作战,皆是身先士卒,这一次恶战自然更不例外。在这次战斗中,他跃马挺枪,叱咤疆场,力斩番兵番将数十人,自己也身被数创,伤势严重,是亲兵用担架把他抬到宿营地来的。燕青得知这个情况,率部抵达宿营地后,除亲自安排了哨探警戒,其余一切军务都交与副头领料理,自己便急匆匆地先去看望龚定国。 自四年前燕青辞别后,龚定国与楚红就结成了夫妻。楚红既是压寨夫人,又是这支义军的副头领。现在龚定国伤重难支,繁杂的军务便都压在了楚红肩上,所以此时楚红尚未得抽暇到龚定国身边照料。 燕青来到龚定国宿营的房屋时,龚定国的亲兵刚为他上过金创药,他正处在失血过多和极度疲惫导致的半昏迷状态中。燕青向守门的亲兵询问了一下龚定国的伤势,正犹豫是不是暂不进去打扰他,躺在屋里的龚定国却在昏沉中听出了燕青的声音,喑哑地叫道,是燕小乙哥来了吗?快请进来说话。 燕青忙迈步进门,来到龚定国床边坐了,说道,正是小乙在这里,可恨小乙在战场上迟到了一步哇! 龚定国睁开眼睛看着燕青,艰难地笑了笑道,不,小乙哥今日杀进去得正是时候。自与金贼交手以来,我今日是宰杀番狗最多的一次,杀得痛快!能在战场上与小乙哥相逢,定国十分欣慰。定国原以为小乙哥因着与朝廷的过节,不会出兵与金贼交战呢。 燕青道,大敌当前,那些过往暂时不提也罢。 龚定国道,说得是,小乙哥无愧江湖豪杰盛名也。燕青道,兄弟你先鞭抗敌,更使小乙钦佩。龚定国道,可惜,恐怕这是我与金贼的最后一战了。 燕青安慰道,兄弟休如此想,好生将息身体,三五十日过去,又是一条万夫莫敌的好汉。龚定国轻轻摇了摇头,似乎是乏了,微微闭上了眼睛。 燕青道,兄弟此刻不宜多劳神说话,先歇息吧,明日小乙再来看你。 龚定国又慢慢地睁开眼,用黯淡的目光看着燕青道,小乙哥莫走,兄弟有几句话,必须现在说与你。燕青道,好,好,兄弟慢慢说。 龚定国顿了顿,用微弱的声音徐徐说道,头一件事,是想与小乙哥商议下一步棋怎么走。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金贼亡了我中原哪。我方才想了想,金贼的攻势看来是很难挡得住的,汴京能不能守得住,也很难说。大宋皇帝昏庸无能,不是东西。可是他再不是东西,毕竟是我大宋的象征。只要皇帝还在,我们就不算是亡国,朝廷便可集结天下兵马,东山再起。我想,如果汴京危急,皇帝有可能突围出城。我们是否可将队伍拉至京城附近,俟皇帝突围时助其一臂之力? 燕青道,兄弟言之有理,我原也想在这里打上几仗后,便将队伍拉过去的。在这里开辟战场,固然可以大量歼敌,但就怕是远水解不了近渴,那索性就直插京畿吧。上次金贼入侵时,我曾拉队伍去打过一回,虽说杯水车薪,好歹能为宋军添点声势。 龚定国道,那么就拜托小乙哥了。从今日起,我这支部队统归你小乙哥指挥,由楚红佐之。我会让弟兄们服从你的将令的。这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 燕青稍稍沉吟一下道,好吧,在兄弟你康复之前,小乙权且代你行令。 龚定国点了点头,又道,还有一件事,兄弟我也要拜托小乙哥。 说到这里,龚定国的眼眶里渐渐闪出泪光。他勉力忍住哽咽,尽量用平静的语调说道,兄弟我拜托小乙哥照顾好楚红。楚红是个好姑娘,这些年来跟我在一起,帮了我很多大忙,也忍受了不少委屈。我非常对不住她。现在我把她完整地托付给你,我知道你会很好地爱护她、珍惜她的,如此我龚定国在九泉之下也就心安目瞑,了无遗憾了。 刚忙碌完军务匆匆赶来的楚红正好听到龚定国的这一番话,心如刀绞。她立在房门边使劲咬住嘴唇,眼泪如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燕青紧紧握住龚定国一只冰凉的手掌,亦禁不住滚滚热泪洒满胸襟。 是夜,龚定国金创迸发而亡。 燕青、楚红择一处松柏常青的向阳坡地埋葬了龚定国,然后迎着启明星率队开拔,取道直赴汴京。龚定国的遗言已传达至每一个弟兄,燕青当仁不让地担负起了统一指挥部队的职责。 楚红骑在奋蹄疾进的战马上,望着燕青在前面策马奔驰的身影,内心五味杂陈,百感交集。命运在绕了一个大圈子以后,又让她与燕青轨迹相交,成为并肩作战的战友。这是否意味着,她与燕青可终偿宿缘了呢? 龚定国的临终遗言里,有几句话细品起来是有点古怪的。为什么说楚红跟着他受了不少委屈?他如何对不起楚红?把楚红“完整地”托付给燕青又是什么意思?这些话里其实是有难言之隐的。但燕青没有听懂。或者说在当时哀痛的心境下,燕青根本无心去留意和琢磨其中的含义。 然而楚红能听懂,因为那里面包含的是她与龚定国夫妻生活中的秘密。原来龚定国由于长期恋慕楚红,又不愿造次强迫她,伤害她,每每于实在抑制不住冲动时,不得不自力更生进行消解。到成亲后与楚红真刀实枪操练时,反而不听使唤了。 尽管楚红在这件事上对龚定国非常同情和谅解,龚定国却耿耿于怀,愧疚难当,觉得是欠了楚红一笔难偿的巨债。他郑重地将楚红托付于燕青,亦是包含有偿债之意。这个缘由殊难明说,所以龚定国只能语焉不详地暗示其意。以当时燕青的痛切心境,却岂能听得出这些弦外之音? 燕青既然是浑然不觉,楚红一时也不便主动去向他解释。眼下龚定国新丧,时局严峻,军情紧急,不是梳理与燕青之间的关系的时候。一切有待来日吧,来日方长。 然而楚红哪里想到,不是来日方长,而是来日无多。这次上苍恩赐给她的与燕青相聚相伴的时间,竟然是那样短暂。 四十六 金军攻城的火炮声时断时续,透过黑沉沉的夜幕传进龙德宫,在肃杀的廊宇间飘荡着,威风凛凛地制造出一种令人坐卧不安的沉重气氛。 赵佶独自在宫房里踱着步子,时而驻足倾听,时而长吁短叹。香膏巨烛的灯影时明时暗地映在他身上。他的心情一如那摇曳的烛火,飘忽不定。 金人卷土重来得这么快,局势沦溃得这么糟,大大地超出了他的估计。他很后悔他没有像上次那样,当机立断抢在金军合围汴京之前弃城逃跑,甚至劝说赵桓也与自己一起南下或西遁。事到如今,是想跑也难了。 赵佶这一次没有先期出逃,原因是多方面的。 一来是因为上次他以进香为名南下避险,虽然远离战火,一路上了无忧患玩得舒惬,回宫以后却是物议汹汹,讥语沸沸,令其太上皇的颜面大扫。二来是因为他的行动已不如上次那么自由。蔡京、童贯等六贼及其党羽被赵桓悉数革除,就等于彻底扫荡了残存在赵佶手里的所有权力,赵佶手头上已无一个握有实权的亲信可用。非但如此,赵桓为了控制赵佶,还下令将在龙德宫侍候赵佶的内侍全都换掉了。只有一个张迪,是由于赵佶的力保,才勉强被允许留在了赵佶的身边的。由此可以看出权力这个东西的可怕,就连赵桓这个原本并不太热衷于权力的人,一旦尝到掌权的滋味,便对生身父亲防范到了如此的地步。 赵桓在朝廷主战派的严词劝谏下,不敢轻率做出放弃都城外出逃亡的决定。为避免放赵佶出去另立朝廷的危险,他自然对赵佶的出逃持消极态度。赵佶明白赵桓的这种心理,不想因此而扩大与儿子之间的隔阂和矛盾,也就犹豫着没有及时提出逃跑的打算。 还有一个原因,乃是赵佶看到上次金军虽然来势凶猛,不可一世,但到底没能攻进京城。他以为这一次仍然会是有惊无险,大不了再割点地赔点款,就可以息事宁人了。 战局的急速发展渐渐使赵佶明白过来,他是想错了。原来金人的胃口不仅仅在于太原、中山、河间三镇之土,亦不仅仅在于掠取中原的万金之财,而是欲吞并整个的大宋王朝!怎么早没看出这帮生番胆敢蛇口吞象的狼子野心! 现在跑是跑不了的了,议和恐怕也难,剩下的唯一道路,只能是与金人浴血奋战,决一雌雄。 可是这仗靠谁来打呢?上一次的东京保卫战能够击退金兵,据说主要是倚仗于李纲的得力指挥,以及名将种师道的协同配合。如今李纲已被贬江南,种师道亦已在半月前病故,单靠目前在朝中主政的李邦彦、张邦昌等夸夸其谈之辈,是那久经沙场的宗翰宗望的对手吗?难道我大宋煌煌百年基业,当真要在这靖康年间毁于一旦了吗?若果真到了城破国亡的那一天,我这个太上皇和我那个在龙椅上尚未坐满一年的皇儿赵桓,该是何等下场呢? 赵佶想到这里,遍体发冷,浑身无力,扶着身边的条案坐了下来。看到案子上摆放着的杯盘碗筷,他才想起自己还没进晚膳。方才在与皇上及宫妃共进晚膳时,他毫无食欲,一箸未动。是细心的老太监张迪命御膳房又重备了一份,专门给赵佶送到寝宫里来的。 这份晚膳里有一道风味小菜,唤作豆油藕卷,是宋廷御膳的保留菜目,也是赵佶比较喜欢吃的一道素馔。相传这道菜起源于太祖皇帝早年的一次遭遇。 宋太祖赵匡胤自幼家贫,年轻时曾浪迹湘楚以贩货为业。有一年冬天,赵匡胤推车贩藕,行至湖北孝感西湖村,饥寒交迫,疲惫不堪,眼看时近日暮,大雪飘飞,行进不得,遂投宿于道旁的一个小酒家中。那时候年岁饥馑,战乱频繁,民不聊生,小酒家生意萧条,赵匡胤入店时,厨中的饭菜俱空,除剩两张豆油皮及葱姜佐物外再无存货。小酒家的厨师见赵匡胤饥肠辘辘,无以为食,灵机一动,取其货车上的莲藕作为原料,去皮切丝,略用盐渍,抖上葱姜蒜丝和少许面粉,用净布裹卷成一字长条,再以抹过面浆的豆油皮包牢,以锯刀法切成形似车轮的筒片,尔后下锅油炸,遂制成了一道独出心裁的豆油藕卷菜肴。 赵匡胤佐酒品着这道临时凑合出来的素菜,大加赞赏,口占一诗云:“豆油藕卷肴,兼备美酒好。落肚通体泰,今朝愁顿消。” 及至赵匡胤开国登基后,想起这段往事,感慨系之,乃命人去孝感寻得那家小酒店,赐其以西湖酒馆匾额。现今孝感城西口尚有宋太祖沽酒处石碑,即那西湖酒馆的遗址,是为孝感八景之一也。那道豆油藕卷,亦被列入宫廷御肴保留下来。自然,经过御厨的研制改进,其用料和加工是更趋精美的了。 赵佶看着这豆油藕卷,联想起这段传说,想到太祖皇帝当年由一介布衣起家,驰骋天下,横扫六合,创建下恢宏伟业,传承至今,竟沦落到这步田地,一股巨大的伤感涌满胸口,禁不住喉头哽咽,潸然泪下。 有人踮着猫步轻手轻脚地走进来。赵佶不用看,就知道是老太监张迪。他闭着眼睛挥手道,我现在什么都吃不下,你叫人把这些东西都收了吧。张迪应了一声是,却又上前一步,轻声奏道,禀奏上皇,明妃娘娘看你来了。 赵佶一听,猛地睁开眼睛,讶然问道,你是说明妃来了吗?她在哪里?张迪道,就在门外。赵佶道,快快请她进来。 张迪应诺而去。须臾,一身农妇打扮的师师带着吃力地携着一个大粗布包袱的蕙儿走了进来。 师师带蕙儿夜赴龙德宫,是为了向朝廷捐献资财。 当时汴京城里的巨富,除了朝廷中那些高爵厚禄的贪官墨吏和产业宏大的豪商巨贾,就数得着几个当红的名妓了。师师虽已入观数年,因有赵佶的眷顾,其积蓄仍在诸名妓之上。 上一次金人强攻汴京不下,就以向宋廷勒索重金作为退兵的条件之一。他们索要的数目极大,马驴牛骡之属均各以万计,而金银绢采则各以千万计。北宋的国库由于赵佶骄奢淫逸、挥霍无度,蔡京等权奸又大肆损公肥私、侵吞国产,多年下来早已亏空得厉害,哪里有那么多的资财去支付金邦,于是就只能从朝野上下的各个角落里进行搜刮,以拼凑犒酬金人之数。 搜刮酬送金人资财的诏令下达后,蔡京、童贯等人及其亲属之宅再度被抄检,所得金银悉纳元丰库内,京师红妓赵元奴、王仲端等的家产亦被籍没充公。所有民间百姓,凡贮有金银者限期交出,逾期不交,一经告发,立斩无赦。经过这一番强征,共得金二十余万两,银四百余万两,距金人的要求还差得很远,而汴京民间的藏蓄已为之一空。 当时李师师亦是重要征缴对象。京城捉杀使孙荣曾亲自带人去慈云观,面见师师索要征资。师师听说是要拿金银去谄贡金人,愤然拒纳。孙荣碍着师师尚且保留着上皇明妃的名分,网开一面没对其强行抄检,只向她象征性地收缴了几百两银子了事。 这次师师主动前来捐资,是因为她料到,经过金人的那一次勒索,宋廷的财政肯定已极度匮乏,再搜刮也刮不出多少油水来了。而欲守城抗金,没有一定的经济支持是绝对不行的。这笔资财在这时捐于抗战,起码可稍解燃眉之急。于是她除留下一部分今后生活所需的银子,将平生积蓄打进包裹,就与蕙儿扮成串亲的民妇,在天黑后雇了一辆驴车,悄悄地送了过来。因其持有赵佶所赐的金牌,进入龙德宫并不费事。 师师在这个时候从慈云观颠簸至龙德宫来会赵佶,给了赵佶那颗空虚颓唐的心灵以极大的安慰。他忙起身上前,让师师蕙儿免礼,携师师一同在椅子上坐定,连蕙儿也破例赐了坐。 赵佶于烛光下端详着师师,喟然叹曰,自卿入观,不觉已四年矣。卿还是第一次到宫苑里来看我吧?师师道,皇宫禁苑,岂是闲人可随意出入之地。但上皇对师师的恩德,师师未尝稍忘。我观上皇形容有些憔悴,还望上皇多多保重龙体。 赵佶又叹了一声道,金贼无信,背盟弃约,去而复来,势如豺虎。如今金人再度兵临城下,我这大宋京师已被围困成了一座孤城,社稷存亡仅系于一线之间矣。焦虑所致,昼夜难安,焉得不令人折损憔悴也! 师师道,金贼大兵压境,合围于我京城之下,局势的确严重。但我大宋各路人马有百万之众,料想勤王之师不日便会陆续驰达。届时军民协力,众志成城,与强虏决战于汴京城下,未见得便会输给那师远兵疲的金贼。上皇幸勿过于担忧。 赵佶苦笑着摇头道,休提那各路人马了,他们遇上金军是一触即溃,更有甚者,简直就是望风而逃。如今我朝禁军里能征善战的将领,如种师道、种师中、姚古、姚平仲者,病逝的病逝,战死的战死,离职的离职,俱已丧失殆尽。所余营营碌碌之辈,尚且自己保命不迭,哪有与金贼对垒的胆气?就算是他们有心率部勤王,也绝对不是金贼的对手。指望他们来解京师之围,恐无异于水中捞月、画饼充饥耳。 说到这里,赵佶停了停,痛心疾首地拍案道,惜乎哉惜乎哉,若我朝现有宋江那一支梁山泊劲旅,岂能让金贼猖獗至此耶! 师师听赵佶骤然提起梁山泊好汉,心里说不出是一股什么滋味。想当年,她苦口婆心地劝谏赵佶明辨善恶、善待忠良,赵佶就是听不进去,一任蔡京、童贯等奸佞结党营私,剪除异己。国破思良将,临危盼英才,现在赵佶回过味来了,懊悔当初了,然而一切都晚了,一切都不能挽回了! 赵佶方才说的,句句都是明白话。可是为什么非得到了这个地步这种时候,他才能明白过来呢?古往今来,有多少当权者都是这样,不见棺材不落泪,不撞南墙不回头,行至山穷水尽处,方知江心堵漏难。 师师满腹哀痛地看着赵佶摇首顿足痛悔莫及的样子,张了张口,把涌到唇边的抱怨咽了下去。现在再说那种话也没用了,关键是要让他振作起来,发挥出太上皇应当发挥的作用。 于是师师抿了一下嘴唇,委婉地劝道,上皇莫再多想那些往事,去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往日的教训今日能够汲取,便为幸事也。当务之急,乃是如何设法坚决固守住我们的汴京。即便是如上皇所说,禁军中多有畏敌庸将,但可用之材还不是一无所有。上一次李纲大人指挥军民击退金贼的事,上皇应当是知道的。师师尝闻南道总管张叔夜亦是足智多谋的良将。上皇可以速命他们起兵回京驰援,并委他们以统军重职,对守城部队妥加调整,统一指挥,如此我京师军力必可堪与金贼一战。关键是上皇必须振奋起勇气,表示出誓歼金贼于汴京城下的决心和信心,方可令民心士气倍增,而守城退敌有望也。 赵佶暗想道,师师的这番殷切期望倒是不错,可是她哪里知道,我这个太上皇现在是一点权力也无了。在金军卷土重来之前,我曾有过亲往西京募兵之意,却被皇帝赵桓驳回,盖因忌我拥兵与其分庭抗礼也。现今的皇上对我这太上皇如此猜忌,我何能再参议朝政调兵遣将,更遑论成为领导抗战的表率! 在师师面前赵佶不便将这种父子龃龉、互为防范的情形表露出来,只好顾左右而言他道,固然我汴京的军力尚堪与金贼一战,然军饷却是个大问题。常言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其奈我大宋国库已被金人勒索一空,京师之内的民资亦已被掠去十之八九,饷银无从筹措。饷银拖欠日久,军士的斗志必然涣散。此实为一大难题也。 师师点头道,上皇所言极是,师师今夜正是为此而来。遂回头吩咐蕙儿道,把东西拿过来吧。蕙儿便走上前来,将怀抱着的包袱置于案上,解开了包袱的扣结。 赵佶顿觉面前一片璀璨,满目生辉。 原来这包裹中堆积的,皆是各色珠宝、翡翠、玛瑙、钻石,其中每一颗皆是罕世奇珍、价值连城。在这些珍宝当中,亦不乏赵佶历次所赐之物。 师师向赵佶郑重言道,国难当头,无论王公庶民,皆有为国效力,挽救危亡之责。师师是一介女流,手无缚鸡之力,不能以上阵杀敌的方式去报效国家,因之特将平生积蓄捐与朝廷,资助军需,算是为抗金保国略尽一份绵薄之力,请上皇查验收讫。 赵佶睹其状,闻其言,讶然之下大为感动,之后又不禁暗暗汗颜。虽然汴京城里的臣脂民膏已几被压榨告罄,但这皇宫里面的私财,尤其是他这太上皇龙德宫中之所藏,却还是基本未损。他赵佶何曾想到过,为了抗敌救国,从自己身上拔下过一根汗毛? 瞠目一瞬,赵佶似恐被师师瞧出其心中的尴尬,干咳了两声道,哎呀,卿之一片爱国热忱,诚为可嘉也。不过我看卿有这番心意足矣,倒不必将积蓄倾囊捐出。 师师道,现在不是空表心意的时候,师师要做的,就是出一把实在力量。有道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倘我京城不保,这些财宝早晚也会被金贼掠去,倒不如趁早将其用在抗敌保国的刀刃上。 赵佶问,如此一来,你却如何维持生计?师师道,日常生活之用,师师已经留出,维持粗茶淡饭足矣,上皇不必担心。 赵佶见师师意思坚决,考虑了一下,慨然言道,似卿这般深明大义者,满朝文武难得几人也。既然卿执意捐献,我就代表朝廷收下,命人清点登记,纳入国库,算是权且借用吧。倘日后杀退金贼,朝纲重振,朝廷必当加息偿还也。 师师微笑道,果有那么一天,当为普天同庆之日。 赵佶道,但愿吧,就看天意若何了。 师师便向赵佶辞道,时辰不早了,师师逗留过久,多有不便,就此回观去了。请上皇早些歇息,保重龙体。 赵佶极想留师师在宫里一宿,却明白现在这样做根本不合时宜,乃恋恋不舍地道,好吧,待日后有暇,再做长叙。就唤来张迪,吩咐他差人送送师师和蕙儿。张迪领命,即去安排车马。 师师和蕙儿辞别赵佶,正要出殿,赵佶望着她们的背影,忽然生出一个念头,忙将她二人唤住。 原来近日赵佶听得一些传闻,道是金人久闻李师师国色天香之绝艳盛名,将师师视为中原第一美人,乃至金太宗吴乞买意欲一睹其芳容为快。若此番金军破了城,定会将师师掳赴北国献给他们的完颜皇帝。方才言语匆忙,忘了提及此事。这时赵佶望着师师秀柔婷美的身姿,这些传闻忽地袭上了心头。 赵佶认为,对这些传闻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由得使他对师师的安危陡添了一层担忧。虽然目前赵佶对于守住汴京尚存侥幸心理,但战事结果究竟如何,在他内心深处是没有一点底的。这一刻间,他突然为师师的处境感到了一种强烈的忧恐。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为使师师免遭金人的荼毒,最好是让她赶紧离开汴京隐藏起来。于是赵佶急忙将师师蕙儿唤回,说明了这层意思。并且说如果师师要走,他可以向赵桓要求派一支精兵护送她们出城。 师师对赵佶的这份特殊关爱深为感激。但她静静地想了想,没有接受他的建议。 自上次汴京濒危以来,慈云观里的女冠已陆续迁走了不少。也有人曾经劝说李师师及早离开这座树大招风的汴京城,迁往苏杭一带居住。师师却一直未动。这一是缘于师师乃是生于汴京,长于汴京,对汴京的一山一石、一草一木都怀有很深的眷恋,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愿漂流他乡为异客;二来是她固执地认为,无论局势如何发展,出走的意义都不大。宋军胜了,自然无须出走。倘宋军守不住汴京,大宋朝城陷国亡,那么无论飘零到何方,不同样还是亡国奴吗? 此外,还有一个令她不情愿离开汴京的原因,就是她留在这里,可以使燕青容易找得到她。 虽然这些年来水阔鱼沉,音信杳然,但李师师相信燕青是不会忘记了她的。说不定在哪一天的哪个时辰,燕青便会突如其来地出现在她的面前。燕青是师师心目中的一道彩虹,她不奢望能与其朝夕厮守,但是企盼能与其有不时之会。燕青四海为家,行踪不定,她无从去主动寻觅,只能等待着他的倏忽而现。而她如果离开汴京隐居他乡,人面不知何处去,唯余桃花笑春风,很可能此生此世便再无与燕青重逢之日了。 凡此种种,便使师师无论在情势多么紧张、人心多么惶恐的时候,也未做过离京出逃的打算。 然而现在师师竟成了金人意图掠获的一个目标明确的猎物,情况便大有不同了。要躲避金人指名道姓的搜捕,自然是三十六计走为上。 可目下还能走得脱吗?金军已然结网于城外,只她与蕙儿两个年轻女子出行,远不如留在城里安全。派一支精锐部队护送,赵佶的这份心意是真诚的,但很难行得通。赵佶已经不是皇帝了,他已经没有调动一兵一卒的权力,他欲做这件事,必须通过现任皇帝赵桓。而她李师师,在赵桓的眼里能算老几呢?赵桓连自己的皇后宠妃、龙儿凤女都没送出去,凭什么要从那本来就捉襟见肘的京城守军中抽出一支精兵来,护送她李师师出城呢? 退一步说,就算赵桓能批准这么做,一支小部队在没有外援接应的情况下,果真能够安全突围吗?金人不是傻子,他们知道在这种时候城里遣兵突围,目的无非两个,一个是去传送皇帝的诏令调集人马来勤王,一个就是护送某个重要人物离开京城。因此金军必会调动重兵堵截。任你北宋这支小部队有多么精悍,在无险可据的平川骑兵野战上,也绝不是游牧强蛮的对手。那么这支部队突围成功的可能性实际上就很小,倒是很有可能落得被金军全数围歼的下场。 再退一步说,就算是突围能够成功,朝廷在国势濒危之际,首先着力保护的居然是一个与太上皇有染的青楼歌伎,这消息传出去,在朝野会引起什么样的影响?对守城军民的斗志会造成多么巨大的挫伤呢? 赵佶听师师将上述道理分析了一遍,也觉自己的建议很不现实,只好黯然叹息作罢。 赵佶叮嘱师师万万不可掉以轻心,务必做好应对最不幸的局面出现的准备。然后他亲自送师师蕙儿走出龙德宫,默默地看着她们登上张迪准备好的车辇,在隐约不绝的火炮声中驶入夜幕。 师师没做离开汴京的打算,并不等于她全然不考虑进退之策,只不过是局势还没将她逼迫到非动不可的地步罢了。今夜赵佶提供的信息令她非常重视。自古以来,帝王发动战争,所欲获得的,无非一是江山,二是美人。金太宗完颜吴乞买点名要得到她,这件事很可能不是捏造的。 金军此次的来势空前浩大,宋军失去了李纲那样的干才,能否再度固守住汴京确实堪忧。师师不愿往那最坏的结果处想,但面对现实,她不得不做出那样的准备。她不仅仅是一介歌女,还顶着一个太上皇妃子的称号,倘若落入金人之手,非但个人受辱,还关系到大宋朝廷的声誉。 李师师是绝对不能成为金军炫耀他们侵略战争胜利的一个战利品的,是到了该动一动的时候了。 在颠簸起伏的车厢里,师师与蕙儿做了商议。回到慈云观,她们就开始悄悄地收拾细软物件。两日后,师师和蕙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慈云观,隐身何处无人知晓。 四十七 燕青、楚红在率部开赴汴京的征途上行进得很不顺利。 这段路程本来不长,却曲折迂回耽搁了许多日子。原因是在行进的途中他们不断地与入寇的金军发生了遭遇,仿佛在黄河南北、汴京前后处处都有金军,这是上一次燕青驰兵汴京时所没遇到过的情形。仅从这一点上,燕青就感到了此次形势之险恶绝非上次可比。 既与金军遭遇,就不免要进行战斗。在若干次大大小小的遭遇战中,燕青、楚红的义军均大量杀伤了金军有生力量,但义军方面的伤亡也非常惨重,义军受损最大的一次战斗,是为了给一支被金军咬住了的朝廷禁军施以援手。 那支朝廷禁军从人数上讲并不亚于与其对阵的金军,却被骄横的金邦骑兵大队冲杀得溃不成军。燕青、楚红遭遇上这场战斗,立即带全军突入敌阵参战。这时如果朝廷禁军全力配合反击,必能大获全胜。岂知那支禁军的都统看到金军被人牵制,而自己有机可乘,竟乘机率部撤出了战斗仓皇而逃,扔下解救他们转危为安的义军不管了。 燕青、楚红见此情形肺都气炸了,连忙指挥弟兄们边动边撤,好不容易才杀出敌阵摆脱了追兵,弟兄们已折损了一千多人。 这次战斗大大地挫伤了义军战士的抗敌热情,再加上看到大片国土已经沦于敌手,许多人产生了悲观失望情绪,不想再做无谓的牺牲,就不断有大股小股的人马同部队不辞而别。燕青、楚红对此也束手无策。 经过各种原因、各种情况的减员,这支义军一路打到汴京近郊时,依然跟随在燕青、楚红身边的弟兄,竟然只剩下百十来人了。区区百人的绿林武装,甚至连向金营发起一次有效偷袭的战斗力都达不到。很显然,他们在这时以这种状态赶到汴京,在军事上不具备任何意义。 但是既然历尽艰辛、义无反顾地跋涉到了这汴京城下,岂能毫无作为、无功而退?若是那样的话,这一路上的含辛茹苦、流血牺牲又所为何来? 此时已进入靖康二年正月,正是天寒地冻最甚之时。燕青将队伍宿在一片被金军焚毁村庄的废墟里,让大家找些柴火烧火取暖、造饭休息,一面就派出探子去打探情报。俟搞清有关情况后,他才能对下一步如何行动做出定夺。好在汴京四周这时是狼烟遍野,燕青他们在这里弄出的袅袅炊烟没有引起金兵的注意。 派出去的几路探子很快便相继返回,带回来的情报,是燕青虽有预料,但仍然最不愿意听到的消息。 原来早在靖康元年十一月底至闰十一月初,宗望、宗翰两路大军的主力即已抵达汴京城下,分别屯兵刘家寺和青城寨,形成了对汴京的合围。宋朝的各路勤王兵马除张叔夜及时从邓州赶到了汴京,余者皆出于种种原因未能到达。身为河北兵马大元帅的赵构只在相州做了个欲南下勤王的样子,即转而避敌于大名府。倒是有几支与燕青他们相似的绿林武装,曾先后拉到汴京外围袭击过金营。可惜终因其兵力太少,无法形成与金军抗衡的作战规模,绿林武装们也只能起到一定的扰敌作用,于扭转战局态势无补。 汴京军民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竭尽全力奋战月余,于靖康元年闰十一月底一个朔风凛冽、大雪飘飞的日子里,被金军凶猛地攻破了城池。 宋军失守的直接缘故,说起来甚是荒唐。 当金军围困汴京之初,有个唤作郭京的龙卫兵副都头,吹嘘其怀奇人亲授之异术,能隐形遁身,撒豆成兵,会使用六甲之法作战,只须用七千七百七十七人,即可全数扫荡来犯之金兵。钦宗赵桓得闻,居然信之,晋其为武略大夫兖州刺史,并授权其招募所谓的六甲兵。金军持续攻城时,朝廷屡催郭京带六甲兵登城破敌,郭京均推托尚未到其时。 闰十一月二十五日,金人冒雪攻城,势如猛虎。战局已经万分危急。太宰何栗与同知枢密院事孙傅连下数道急令,命郭京率六甲兵出战。正在府邸里拥红偎翠、饮酒听歌的郭京实在搪塞不过了,只得披发仗剑,带着他那七千七百七十七名身穿怪异战袍、满脸涂了油彩的六甲神兵登上了城墙。郭京指指点点,念念有词,对金兵做出许多莫名其妙的姿势。进攻在前面的金兵以为遇上了什么鬼怪,起初的一瞬真有点恐惧畏缩。然而在督战官的威逼下舍命向前一冲,便知道了这些怪物其实不过是些只会唬人的草包。 砍杀这些五颜六色的怪物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于是金兵们顿时精神大振,争先恐后地攀上了城墙,去斩杀那什么六甲神兵。顷刻之间,那七千多六甲兵就死伤过半,溃不成军,再找郭京时,早不知他逃到哪里去了。北宋君臣这才明白郭京乃是一个大骗子,慌忙调兵上城增援,却已根本来不及了。 金兵似潮水般从被攻破的城墙缺口处狂涌而入,迅速向纵深及两翼推进。各道城门连续失守。金军的铁鹞子,也就是装备有铁甲的骑兵趁势突入城池。金军的黑色旗帜高高地插上了汴京的城楼。惨烈的拉锯战持续到当日黄昏,宋军终于彻底丧失抵抗能力,整个汴京被金军牢牢地控制在了手心里。 杀红了眼的金军将士便欲就势屠城。幸得其统帅宗翰、宗望还比较有头脑。他们得知,当城陷之后,汴京城里至少有三十万民众已自发地组织起来,准备与金兵进行巷战。这数十万困兽的力量不可小觑。为避免不必要的损失,他们没有放手纵兵泄愤,从而避免了一场灭绝人寰的大屠杀。饶是如此,民宅巷陌里遭到的烧杀抢掠、洗劫奸淫之状,已经是令人触目惊心,不忍卒睹。 汴京既陷,宗翰、宗望即派人向钦宗赵桓索要降表,且勒令其亲赴金营乞降,赵桓谨诺遵从。其后金人又再度威逼赵桓赴青城议事,就此便将其扣在了营中,由金太宗降诏废为庶人。自建隆元年(960)太祖皇帝赵匡胤陈桥兵变始,历经九帝一百六十七年的北宋王朝,便这样沦亡于金邦。往昔的宏图霸业、昌盛繁华,犹如烟云过眼、黄粱一梦。国破山河在,几度夕阳红,宁不令人慨叹乎! 南宋文士赵子昂有诗专发此叹曰: 幽蓟烟尘别九重,贵妃汤殿罢晚钟。中宵扈从无全仗,大驾苍黄发六龙。妆匣尚留金翡翠,暖池犹浸玉芙蓉。荆榛一闭朝阳路,惟有悲风吹晚松。 攻陷了汴京的金军欣喜若狂,在营地上架起篝火,杀牛宰羊,畅饮通宵,并逼迫着从汴京掠来的女子们只穿极薄的衣衫,为他们起舞助兴。金军的军官们看到其中有姿色姣好的女子,便随意拉去奸淫泄欲,稍有不从者即当场斩首。这是战争胜利赋予他们的权力。然而日月轮流转,人世间不可能有永恒的胜利者。时隔一百单八年后的绍兴四年(1134),同样是在这汴京城下,曾经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的大金子民,受到了蒙古人同样残暴的蹂躏。这当然是宗翰宗望乃至完颜吴乞买当时不可能预见到的事情。 燕青派出探子打探情况时,钦宗赵桓已被掳往金营,只是金太宗废黜其皇位的诏书尚在送达金营途中。但京城失陷,皇帝被俘,这就等于大宋已经亡国。 几路探子带回来的消息都差不多,这一点看来是确凿无疑的了。 龚定国说得不错,皇帝是国家的象征。如今皇帝已沦为金人的阶下囚,何人还有回天之力?燕青、楚红得知这个情况,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他们的心情非常沉重,也非常茫然,对于下一步该做什么,完全没了主张。 燕青夜不能寐,踱步于荒坡寒野间,仰望天边冷月,不禁思念起主公卢俊义。如果卢俊义健在,他会做何主张呢? 燕青由卢俊义想到令他恨之入骨的奸贼童贯,由童贯想到梁山泊的接受招安,又从接受招安想到赵佶。他的脑子里突然如电光划过似的一亮。 皇帝被俘了,赵佶不是还在皇宫里吗? 赵佶这个太上皇其实并不衰老,若是能将赵佶救出京城,使其在外地登基复位,有何不可?现在虽然京城陷落,但中原兵马尚存数十万,只不过是因群龙无首而难以凝聚。若赵佶能重新登基号令天下,我中原大地不愿做奴隶的民众必会拥之于八方,如此宋廷则大可重振旗鼓,与金贼再决雌雄也! 燕青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鼓舞得激动起来,忙折回身去废墟的房间里,唤醒了楚红与她商议。 楚红性喜冒险,素有敢为天下先的胆气,听了燕青的想法,也兴奋起来,觉得这是一步非常值得一试的好棋。当下楚红与燕青认真研究了行动的方案和步骤,便开始去按计划实施。 他们的计划说起来很简单,就是设法混进汴京潜入皇宫,秘密接出赵佶。但是这个行动的危险性极大。这件事的底细不能让更多的人知道,执行这个任务也不能动用人员过多。燕青本想由自己带几名精干的亲兵去执行这个任务,但楚红执意要与燕青同去,燕青只得依了她,另外指定了一名副头领带着其余的弟兄在驻地隐蔽待命。 行动的第一步就是要混进汴京。 当时汴京的所有城门都已被金军接管,进出城门者皆须接受金兵的检查盘问,甚至搜身。看上去戒备煞是森严。然而操作那等龙宫取宝虎口拔牙的勾当,乃是燕青这样的绿林人物的强项。次日燕青亲自带人侦察,很快便窥出了其中的破绽。 原来把守各城门的金兵并不是一支统一的部队,而是哪一支部队打下来的城门,就暂时由哪一支部队来警戒。参加攻城的金军部队番号众多,相互间的人员并不熟悉。各部往来办理事务的金兵,凭借着由统帅部配发的腰牌,便可以随意出入各个城门。结队而行的金兵,只须为首者出示一枚腰牌,即可全队放行。 燕青当日就在一条小道上截杀了一名从城里驰往刘家寺的金军信使,缴获到了通行腰牌。同时楚红亦带人干掉了几个借军营轮假之机外出打劫的金兵,缴获金军军服数套。就凭着这枚腰牌和这几套金军军服,燕青、楚红带领一支精干的小分队,便于当夜戌时左右堂而皇之地混进了城门。燕青特地让一个略通金语的亲兵走在前面,以备应付金兵的盘诘,结果也没用上。 这一夜是靖康二年二月五日之夜,距宋钦宗赵桓接到金太宗下达的废位诏书和宋徽宗接到由宗翰下达的举族出宫的命令,均不过二十四小时了。也就是说,这已经是营救赵佶的最后机会。 行动的第二步是潜入皇宫。 皇宫诸门亦已全部被金军接管,担任守门任务的是奉命进驻汴京的金军大将萧庆所部。这里的守卫状况,就比城门要严密得多,一般的通行腰牌在这里不顶用,除萧庆本人外,其他进出皇宫者一律须交验宗翰、宗望联署的手令。金人的这个措施,主要是为了防止宋朝皇室成员被劫走或潜逃,而在客观上倒是起到了使皇宫免遭乱兵荼毒的作用。 燕青在这里欲使用蒙混过关的方法进入皇宫是没有可能的。即使他们进去了,也无法带出赵佶。这一点燕青、楚红早就料到了。但他们另有办法,这个办法就是利用由皇宫通往镇安坊的那条暗道。他们估计,对汴京皇宫地形和布局不熟悉的金兵是不会注意到那条暗道的。营救赵佶的计划具有可行性,主要就是基于存在着这么一条暗道。当年为了微服狎妓修建的暗道,现在竟成了可使之摆脱金人魔掌的唯一生命线,真是令人始料不及。 镇安坊的后院自师师搬走后一直空着。此时前院也是一片死寂,生意早就停了。李姥姥和粉头丫鬟杂役俱龟缩在自己的房间里,轻易不敢外出,入了夜更是不敢擅出房门一步,这就给燕青他们的行动提供了很大的便利。 燕青带着楚红等人翻墙入院,轻车熟路地找到了暗道口。 潜入皇宫的事情必须由燕青亲自去做,只有他与赵佶相识。为了缩小目标,便于隐蔽,燕青决定只带一个亲兵进去,命余者随楚红守候在暗道口准备接应。 顺暗道一路疾行来到皇宫内口,这个地方早已无人值守。燕青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潜入了皇宫。 龙德宫在哪个位置,燕青却不清楚。他想既然是赵佶颐养天年之所,总应是在群殿后面的幽静所在吧,就带着亲兵径直向皇宫深处闯去。行了一段路程,刚拐过一道宫墙,迎面碰上一个提着灯笼匆匆行走的太监。燕青避之不及,随机应变地索性大步走上去喝令他站住,声称我等乃是奉了大金元帅的命令来与你朝太上皇送信的,那个所谓的什么龙德宫如何行走? 那太监一见面前突然冒出来两个金兵,吓得胆战心惊,灵魂出窍,也没觑出燕青言语行动中的破绽,慌忙战战兢兢地指点道,龙德宫在大内以北,距离此处尚远,不过从宫里穿行过去,自有捷径可通。燕青得了指点,即与亲兵疾步如飞地向前赶去,抛下那个太监兀自怔怔地立在那里,猜疑这两个恶煞究竟给我家太上皇带来了什么凶信。 沿着太监指示的路径和坐标,燕青一路向北疾行,比较顺利地寻得了龙德宫门。燕青留亲兵在外隐蔽警戒,自己就悄悄地向殿房里边摸去。到此为止,燕青的行动步骤皆按预定计划完成。 但是下面的事情进行得就不这么顺当了。 此时亥时已过,六神无主的赵佶尚未就寝,他正痴坐在那里猜度儿子赵桓还能不能再被放回汴京,猜度金人将如何发落他们这一对亡国之君。太上皇和皇帝当然是做不成了,但求能保住这条命吧。只要是对金人提出的条件百依百顺,不对他们构成任何威胁,这一点最卑微的愿望,大概还是可以实现的吧? 方才张迪给赵佶送来了一碗燕窝粥,赵佶只顾呆思默想,还没有动手去吃。这时又有脚步声轻轻来至近前,赵佶垂着眼皮,昏昏沉沉地挥挥手道,朕现在不需要什么,你自去歇了吧。 说话间,赵佶不经意地抬眼一瞥,发现站在面前的居然是一个金兵,他被唬得全身一抖,不由得扶着案角躬身立起,颤声问道,你,你们大帅有何吩咐? 燕青示意他噤声,走上一步低声道,太上皇勿惊,仔细看看我是哪一个? 赵佶定睛看去,又是一惊,愕然地低叫道,怎么,是你? 燕青稳稳地点头,不错,是我,燕青燕小乙。 赵佶不胜惊疑地问,四面都是金兵,你是如何进来的? 燕青道,承蒙你修的那条暗道帮的忙。 赵佶恍然地哦了一声,慢慢坐下去,疑惧地盯着燕青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燕青反问,你说呢,太上皇? 赵佶凝眸思忖一瞬,似有所悟地道,你是来为你那梁山泊弟兄报仇的吧?那件事的罪魁祸首实乃童贯,事后我亦深悔。后来你行刺童贯未果,我还特地下了一道免罪诏书,让李师师转交与你。燕青冷笑道,这么说我还得多谢太上皇恩典了?但是我并没见过什么免罪诏书。 赵佶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恐慌,他有气无力地道,信不信由你了,不过冤有头债有主,那笔账是委实不应当算到我头上的。燕青道,那笔账该如何算,以后再说。我今夜到此,却不是来与你清算那笔旧账的。赵佶惶然地问道,那你、你是想做什么?燕青道,我要将你这太上皇转移出皇宫,转移出京城。 赵佶大出意外地一怔,你说什么?你要转移我出宫? 燕青道,不错,如今皇上已然被俘,唯有将你这太上皇转移出去,重登大宝,号令天下,方可重整旗鼓,还我河山。现在国家的兴亡皆系于你太上皇一身了。情况紧急,一发千钧,就请太上皇火速随我从暗道出宫,我已将一切都安排好了。 赵佶这时才明白了燕青的来意。伴随着戒备心理的消除,他的全身不禁一热,霎时间确是涌起了一股马上随燕青出宫的冲动。然而转念一想,这股热望又像被浇了一盆冷水似的,迅速冷却了下去。 燕青见他沉默不语,急切地催促道,太上皇还犹豫什么,事不宜迟,让金人察觉就来不及了。 赵佶迟钝地摇摇头道,小乙壮士,你之一片热忱我深领矣。但此事是万万行不得的。燕青道,怎么行不得,我们趁夜由暗道出宫,金人岂能料得到。 赵佶苦笑道,小乙壮士只思其一,未思其二也。我现在随你走,金人自然不知,可是却蒙混不了多久。金邦大将萧庆就驻扎在皇宫前面的尚书省,无论昼夜,每隔两个时辰,他就要来此巡察一遍。下一次他来巡察的时辰是子时,说话便快到了。我不似你那般身手矫健,亦无那闪转腾挪、飞檐走壁功夫,这么短的时间里我能跑多远?怕是连这宫苑都跑不出去的。 燕青道,这不妨事,我和我的弟兄可以背着你走,行走速度没有问题。只要是能跑出这宫墙,我们就有办法。 赵佶大摇其头道,不可不可,过一会儿萧庆来巡察,若是找不见我,必会立即全城戒严,进行搜捕,那时我们就算是能跑出皇宫,也是出不了汴京城的。自然,你们或许有办法将我隐藏于民间。然金人寻我不到岂肯干休,定要穷凶极恶,大开杀戒。到那时节,不但我被扣留在金营的皇儿赵桓,以及这皇宫里的皇室眷属统统性命难保,汴京的百姓亦将大受株连,人头落地焉知几许也!为我一人脱身而累及千万性命,于心何忍乎,请小乙壮士再三思之。 其实赵佶内心里真正盘算的是,如果他老老实实地待在皇宫里听候金人的发落,或许尚可保全性命;而若是跟着燕青潜逃,一旦被金人捉住,就必是死路一条了。眼下首先是保命要紧,什么光复社稷、重振大宋,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拿性命去做赌注,根本是划不来的。这种心思当然不能明说,于是他就曲折委婉地换了个冠冕堂皇的说法。 不过,赵佶的这个说法虽然虚伪,从客观上听来,却是非常中肯、非常有道理。燕青、楚红当初只是殚精竭虑地设计了营救赵佶的方案,对赵佶出逃的后果却没多想。这时燕青听了赵佶不能脱身的理由,亦觉问题棘手,一时之间无有对策。踌躇片刻,他用商量的口吻问赵佶,那么依太上皇看来,除了困守皇宫,就别无选择了吗? 赵佶颓唐地道,我已是笼中之鸟,恐是难有作为了。小乙壮士若真是有心抗金复国,唯有一途可行。燕青道,愿闻赐教。赵佶道,我之九儿康王赵构,已被诏封为河北兵马大元帅,可以以朝廷的名义统领天下兵马,目下其大约屯兵于相州一带。若说我大宋尚有一线却敌复国之望,只能寄托在他身上了。你可速去投奔康王麾下,当有为国效力之机。若康王可形成与金人对峙之势,则我与皇儿赵桓的性命,或许有望保全之。 燕青听了,一时无言。难道费尽周折冒着天大的风险潜入皇宫,就这样落个无功而返吗?他实在是很不甘心。 赵佶唯恐燕青耽搁时久被人察觉,乃催促道,番将萧庆说到便到,小乙壮士还是速去为宜。 燕青无奈地看看赵佶,暗忖也只能这样了。他叹了一口气道,好吧,上皇既有万般为难处,小乙不便勉强,请上皇善自珍重吧。 赵佶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唤住燕青道,壮士稍等,我还有一事相托。我的明妃,也就是小乙壮士的表姐李师师,现仍滞留在汴京城里。金人欲将其掳去献与金太宗吴乞买,我闻宗翰已传令我朝逆臣张邦昌在城中访查。不知小乙壮士能否设法找到她,将她救出围城,令其免遭金人掠辱践踏也? 燕青见赵佶此时尚如此惦着师师,心想这厮还算是有点良心人情,乃点头道,上皇放心,此事包在小乙身上。 眼看子时将到,赵佶忙敦促燕青赶快离宫。燕青亦恐与萧庆遭遇难以脱身,遂急速出殿,带着亲兵由原路折回,经暗道潜出了皇宫。 楚红听燕青说赵佶坚决不肯出宫潜逃,失望而鄙夷地道,呸,说什么不忍累及百姓,根本就是他没那个胆子逃跑,宁肯引颈待戮也不敢做殊死一搏。燕青道,我也看透了,像他这样一个草包,就算是救得出来,也成不了什么大事。他不想走也罢了。 冒着天大的风险深入虎穴忙活了大半夜,落得个劳而无功的结果,众人都很懊丧。唯燕青没遇上什么麻烦,得以全身而退,算是万幸。燕青与楚红简短地商量了一下,决定赶紧趁夜出城,会合在城外等候的弟兄,再共同计议是否去投康王。 燕青本想独自留在城里寻找一下李师师,料想楚红不会同意,便暂未提起这个念头,打算先出城安排好部队的去向再说。 天近五更,乃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正便于他们隐蔽行动。燕青、楚红抓紧时机,带领小分队的弟兄们翻出了镇安坊的后墙。 不料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意外。 原来事有凑巧,正当燕青他们一个接一个连续跃出镇安坊后院时,恰有一队金军的巡夜骑兵从巷口走过。金兵看到有人从院墙里跳出,立即一面高声问话一面打马过来查看。燕青知道一旦被他们纠缠上就麻烦了,便让那个会讲点金语的亲兵与金军骑兵支吾着,同时命令弟兄们准备出手。 一俟金军骑兵靠近,燕青等人便一齐从黑暗中蹿出,猛扑了上去。金军士兵措手不及,纷纷中刀栽倒,被燕青等夺了马匹。然而有一个金兵却极凶悍,他竟然在被楚红砍断一条大腿摔落尘埃的情况下,用剩下的一条腿支撑着蹦起来,朝着正在认镫上马的楚红后心猛刺了一剑。 燕青急忙从旁斜劈一剑,削飞了那金兵的半个脑袋。燕青旋即转回身,问楚红伤到了哪里。楚红咬着牙跨上战马,回答说不碍事。 这时有尚未咽气的金兵扯开了嗓子大喊捉拿宋贼。燕青对弟兄们喝一声快走,便带着众人急速上马狂奔而去。 仗着燕青路熟,不多时就带队左穿右拐地奔到了一座城门近前。燕青一面策马向前奔突,一面高举通行腰牌,让会讲金语的亲兵大呼奉萧庆将军的命令有急事出城。城门守兵不知底里,生怕贻误了军机受到惩处,糊里糊涂地连忙洞开城门。燕青一行刚风驰电掣地冲出城门,后面闻风而动的金军巡逻队就扬鞭奋蹄追了上来。 好在因为事出突然,金军来不及调动更多的人马追捕。夜色又正朦胧,视线看不太远,经过一阵拼命的驰骋,金军的追击总算被摆脱开去。但是除了燕青因惦着楚红的伤势,一路上未敢稍懈地紧随着她的战马奔跑守护外,其余的弟兄们却均在长途的奔驰中逐渐失散。 临近拂晓时,燕青、楚红奔至一座山岗下。楚红由于失血过多,支持不住摔下马背。燕青忙勒缰下马,抱起楚红移到一处避风的崖坡后面,查看她的伤势。 这一看燕青才知道,楚红被刺的这一剑入体极深,几乎从后背洞穿前胸,其位置也相当致命。大片的鲜血被冻结在楚红胸背的衣衫上,而伤口中心还不断地有暗红色的血浆涌出。燕青见了这个状况,心里呼地一沉,哧哧地撕了衣袍,要为楚红裹伤。 楚红用微弱的声音对燕青道,小乙哥,不必为我包扎,我不行了。燕青道,你行,你要坚持住,我能设法弄到草药救你。楚红道,来不及了,我心里清楚,我的血就要流干了。我觉得身上很冷,你抱住我好吗? 燕青哀痛锥心,忙舒臂将楚红小心地扶起,搂在自己怀中。 楚红仰视着燕青,脸上浮起一丝惬意的笑容,说这就暖和多了,小乙哥你的身体真热。我方才真是太大意了,要是给那落马的金兵补上一剑就好了,真没想到他还能再跳起来。燕青痛悔地道,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你,我不该提出什么营救太上皇的鬼计划。楚红道,不,小乙哥,你的计划没有错。天欲亡宋,非我等之力可以挽回,但我们做了我们能够做到的一切,是问心无愧的。 说到这里,她抬起眼帘,凝望着渐渐亮起来的天空,似乎在遐想着什么,断续地喃喃说道,我楚红这一生,只有二十多年,虽然不长,却也可算是轰轰烈烈一场了。今日归去,别无憾事,唯余一恨,就是没能与小乙哥白头相伴。定国是个好人,是条汉子,他对我很好,是我的恩人,我会永远感激他,怀念他的。可是若说我楚红心底里最喜爱的人,却只有小乙哥也。 燕青噙着泪把楚红搂紧,将脸颊贴在楚红的腮边道,你对我燕小乙的心意,我都明白,非常明白!从今以后我们不会再分开,我会像定国那样照顾你,呵护你,让你生活得幸福快乐。楚红闪动着泪花,冲燕青嫣然一笑道,可惜楚红没那个福分,只好有待来生了。不过,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能躺在小乙哥的怀里,听小乙哥说这样一番话,楚红我已是觉得很满足、很幸福的了。 语毕,楚红带着永恒的微笑,慢慢地合上了眼皮。 曙色穿过枯枝参差的山梁洒落下来,像是给楚红那白如玉雕般的面庞上涂上了一层淡淡的胭脂。在这一刻,燕青仿佛生平第一次发现,楚红生得竟是那么美丽惊人。 四十八 强攻汴京的军事行动结束后,金邦入侵部队的主要任务由攻城转变为搜刮汴京城里的财富。汴京乃宋朝百年之都,天下之财十之八九悉聚于此,虽经金人屡次勒索,若欲竭泽而渔,其中的潜力仍是大可一挖。 这一次的搜刮相当广泛也相当彻底,除了官吏商贾的家资和百姓糊口的钱粮外,亦包括了历次勒索皆未触动过的皇家物品。凡天子及诸王的法驾、卤簿、仪仗、车辂、礼器、礼经、大乐、轩驾、乐舞、祭器、八宝、九鼎,乃至印板、文集、宫图、古卷等,无论巨细,俱在搜掠之列。掠物之外还要掠人,被掠的对象以皇宫里的年轻女子为主,亦包括了权贵家里的侍婢以及教坊伶人百工艺匠等。 这个洗劫汴京的工程十分浩大。但由于有钦宗赵桓在金人的威逼下下达的务必尽力满足金人需求的诏书,再加上屈膝事金的北宋吏部尚书王时雍、开封府尹徐秉哲等汉奸的积极配合,完成起来也不算是特别困难。 比较困难的任务,是搜寻金人指名道姓要得到的汴京名妓李师师。因为李师师已在金人破城之前便从慈云观搬出,遁入民间不知去向了。 然而这李师师是金太宗完颜吴乞买钦点之人,不能轻易放过,无论其是死是活,总得有个交代。金帅宗翰亦欲亲见一下这位将大宋皇帝迷惑得晕头转向的绝色佳人到底是什么模样,于是他就亲自下令,把寻访李师师的任务指派给了北宋太宰张邦昌。 这个张邦昌此前曾任中书侍郎,钦宗即位后升任少宰,在白时中、李邦彦等相继去职后又晋太宰,便成了北宋朝廷的首席执政大员。此人头脑比较灵活,善于看风使舵,也具有较强的办事才干和交际能力。宣和七年冬金军首次兵围汴京时,他曾作为计议使随同康王赵构被遣往金营充当人质,使得宗翰对他的人品秉性有了个初步的了解。此次破城后,钦宗被俘,宋廷瘫痪,是张邦昌带领着一干降臣降将出面支应维持,帮助金人在弹压反抗、稳定秩序、约束百官、执行军令等方面做了大量工作,省了宗翰、宗望不少的心,令他们比较满意。 宗翰虽然凶蛮,却是个重义之人。从人品上讲,他是崇敬敢于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誓不低头的李若水那样的忠烈之士,而瞧不上张邦昌这种圆滑无骨的降臣的,但是从实际需要出发,他所能利用的,却只有张邦昌之流。 其实从张邦昌的本心来讲,又何尝愿意做这个汉奸魁首。屈膝事金必遭万人唾骂,这一点他清楚得很。然而身为当朝太宰,当此强寇灭国之际,他必须做出一个选择,或者大义凛然地抗争到底,或者委曲求全,苟且保命。舍生取义当然是可以万古流芳的,可是像李若水那样大骂几声金贼送了性命,究竟于事何补呢?何况连皇上、太上皇都没有与金人誓死抗争的勇气,臣子们凭什么就非得宁死不屈?识时务者为俊杰,人在矮檐下不可不低头,能屈能伸方为大丈夫。权且俯首为奴,也是一种通权达变的策略,只要不真正为金人尽心尽力地办事就是了。张邦昌就是在这样的考虑和权衡下,选择了向金人降顺之途。 但是当他一旦沦为侵略者的一个奴才、一条走狗,那便由不得他不尽心尽力地为主子效劳了。 领受了寻找李师师的任务,张邦昌起初并不以为是件难事。行动起来以后,才知道此事是比较棘手的。 镇安坊、慈云观以及与李师师有过交往的人士的住处,凡张邦昌能想得到的地方,他都派人去查访过了,皆未见到李师师的踪影。而据他所闻,就在金人破城前夕,还有人在城里看到过李师师,这就是说看来李师师并没有逃出京城,肯定隐藏在城里的某个角落。可是京城如此广大,又是在混乱不堪之际,朝廷的行政管理系统已经名存实亡,他根本没有条件去进行挨门挨户的清查。那么怎么办呢? 对金人胡乱搪塞说,李师师早已趁乱逃往他乡了,金人能相信吗?万一李师师被别人搜出来了,自己该如何解释?再说,那李师师是金太宗点名索要的,若是由他张邦昌寻得了,他就是为大金皇帝立下了一个汗马功劳。如果将来这中原大地俱属金邦所有,这个立功的机会不可小觑,对他张邦昌今后的仕途前程绝对是大有影响的。 所以张邦昌下定了决心,只要是有一线希望、一丝线索,便决不放弃对李师师的搜寻。 为了打听李师师的下落,在赵佶被掳往金营之前,张邦昌甚至还厚着脸皮进入龙德宫去询问过赵佶,结果自然是碰了一鼻子灰。 千方百计地寻查了若干天,依然一无所获,看来这样盲目地寻查是难以奏效的,必须另辟蹊径。张邦昌中夜不眠,冥思苦想,终于想到一个法子,就是设法逼着师师自己暴露行踪。 将某个人的父母妻儿等抓起来,以杀其亲属的头颅相胁,逼迫其人露面,这种法子十有八九是可以成功的。李师师上无父母,下无子女,旁无兄妹,但还是有一个人可以利用,那便是镇安坊的鸨头儿李姥姥。这些天来,张邦昌为了寻找李师师,对师师的身世经历、人品秉性都进行了详尽的了解分析。他知道师师乃是由李姥姥从小养大且调教成才的,李姥姥平素里待师师不薄,师师与李姥姥之间的关系存在着一定的恩谊成分,与一般的歌伎和班主关系有很大的不同。而李师师这个人又很重义气,积怨可泯,但承恩必报。 如此说来,以李姥姥为饵诱使李师师上钩,颇堪一试。 不过如何试法,还要斟酌。李姥姥毕竟不是师师的亲生父母,以绑杀李姥姥相胁,逼迫师师出面解救,其威胁力不够巨大。而且这个伎俩的意图也过于直白,倘或师师不愿挺身而出,反倒给她敲了警钟,下面再玩什么花招就全不灵了。所以这个诱饵既然要下,就要下得巧妙,下得不着痕迹才好。 思路打开了,办法总会有的。张邦昌在厅堂里的方砖地上踱了不到半个时辰,已然将其谋略考虑成熟。他振臂舒怀,额手自赞道,此诚所谓柳暗花明又一村,非邦昌无此神来之笔,看来果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张邦昌采取的方法,乃是遣人化装成趁火打劫的歹人,公然闯入镇安坊大肆抢掠奸淫,并将苦苦哀求他们手下留情的李姥姥和几个姑娘当场打死。张邦昌事前将其意图报知了金军驻军将领萧庆,萧庆即命部属对镇安坊发生的骚乱不予干涉,不必理睬。 歹徒行凶镇安坊后,张邦昌马上着人在四面八方广布消息。不出多时,汴京城里的大街小巷便传遍了此信,道是赫赫有名的镇安坊遭到了来历不明的歹徒的空前浩劫,班主李姥姥及若干妓女横遭强暴,当场丧生,因无钱收敛而陈尸堂中,其情其状惨不忍睹云云。张邦昌揣测,李师师听到了这个消息,断然不会无动于衷。 张邦昌料想得果然不错。 消息是蕙儿先听到的。当时她正在街头上找地方买菜。自打金军破了城池,汴京城里的大小铺面俱被洗劫一空。侥幸有点存货匿了下来的,也都不敢在这时候营业。一时间城里市面上萧条到了极点,百姓的日常生活用品几乎无处可觅。蕙儿跑了七八条街巷,好不容易才高价购得了几条半干的萝卜,正欲再到别处去看看时,听到了镇安坊出事的消息。蕙儿心下凄惶,便忙不迭地奔回住处,将这个消息告诉了李师师。 师师现在的住处坐落在城东的一条静巷深处。这套房产是师师早在镇安坊时就置下,以备日后退隐使用的,所以选址比较偏僻静谧。后来她作为女冠住进了慈云观,这套房子便暂时没有启用,亦无人知晓这套房子的房主是谁。除此之外,在城西师师还有一处院落,是宋江代表梁山泊部队,为感谢她斡旋招安有功所赠。当时师师坚辞不受,但宋江还是给她留下了房契。师师就打算将这套房子留给蕙儿。因蕙儿一直不愿离开师师,那套房子此前亦未用过。常言道,狡兔三窟。师师之所以敢于留在汴京而不出逃,多半也是因为她在城里拥有这么两个秘无人知的藏身巢穴。 城东这套房子更有一个妙处。这套房子先前的房主是一个大富户,为便于储藏财宝和防备打劫,建房之初便在厢房里面修有暗室,遇到非常情况藏身其间,外人丝毫看不出破绽。所以师师和蕙儿移居此处后,住得非常安全。由于外面传闻金人索要师师甚紧,因而自破城后师师基本上没有外出,有需要出门的事皆由蕙儿去做。 师师预先在房中存贮的粮食油盐足以使她与蕙儿熬过这个冬天,只是蔬菜短缺,她们已经六七天没见一片菜叶了。这几日蕙儿出去,主要就是为了弄点蔬菜来吃。哪怕是觅得一点干菜腌菜或者烂白菜帮子,亦如获至宝。师师怕蕙儿频繁外出遇上危险,屡劝蕙儿暂莫出去,但蕙儿为让师师尽量吃得舒服些,仍是时常出门。好在她为人机敏,看到金兵远远就能避开,这些天来进进出出的总算没出什么事,还给师师带来了不少外界的消息。 师师听蕙儿进院的脚步声有点张皇,心里不禁咯噔一跳。近来听坏消息听得多了,她和蕙儿已经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今日见蕙儿的神色非同往常,师师便知必是有噩耗了,却不承想是镇安坊遭到了血腥浩劫! 那镇安坊虽然是个承欢卖笑的场所,但李师师自幼生长于斯,从被李姥姥收养至出居慈云观,其间在那里生活了二十多年,可以说师师一生中最美好的青春年华和最难忘的传奇岁月,都是在那里度过的。因而在师师心里,是将镇安坊当作自己的老家来看待的。而那李姥姥,虽然有一般的老鸨身上都有的庸俗刻薄、见钱眼开的毛病,但她对李师师却的确是呵护有加、关怀备至。可以说如果没有李姥姥的刻意栽培,就不会有师师在汴京城里的花魁地位。教坊里的姐妹多年来与师师相处得亦很融洽,当京城的形势吃紧时,还有人专门去慈云观看望师师,劝告她早做应变准备。这些恩德和情谊,师师始终是铭记在心,念念难忘的。 如今闻知镇安坊发生了这样的惨剧,师师不禁悲愤交加,潸然泪下。 正如张邦昌所料,师师得悉此信后,一没怀疑到其中设有圈套,二没置若罔闻作壁上观。她一面垂泪痛骂,说什么歹徒趁火打劫,分明就是那些禽兽不如的金兵造的孽!一面在心里就挂念着李姥姥和几个遇害姐妹的后事。 师师可以想见经过浩劫后的镇安坊是个什么模样,留在那里的姐妹们能保住一条性命就算不错,靠她们出钱去为死难者办理丧事,恐怕是力所不及的。那么就眼睁睁地看着李姥姥她们陈尸坊院无法料理吗?此事师师不知道则已,既然得知,绝难坐视。 于是师师忍了悲声,拭干眼泪,就与蕙儿商议,要拿出身边的积蓄去安葬李姥姥等遇害者。 蕙儿与师师秉性相近,对仗义疏财为李姥姥等人办理后事毫无异议,但鉴于目前金人正在城里公开搜捕李师师,她建议此事师师不要出面,只须将银子交与坊中的姐妹们料理就是了。去送银子的事也不要师师亲自去跑,交由她代办即可。 师师办这件事本不为沽名钓誉,将银子交给谁去料理皆无不可,只是若不能最后去向李姥姥送别一面,心下终是有些不忍。但几经踌躇,考虑到自己现在确实不宜抛头露面,她终于还是听从了蕙儿的劝说。 当下,师师检点出银子包裹好交与蕙儿,让她即刻送往镇安坊。蕙儿掖了银子要走,师师心里忽然泛起一阵莫名其妙的忐忑。她忙又将蕙儿唤住,颇有些担忧地叮咛道,你在路上千万小心,速去速回,切莫耽搁。蕙儿自信地点头道,蕙儿道熟,遇事自会随机应变,姐姐尽管放心好了。师师没再说什么,将蕙儿送出院子,掩了院门。可是不知为什么,心里边那股莫名其妙的忐忑一直在隐隐地翻腾着,好像在昭示着什么不祥的征兆。师师勉力压制着自己不去胡思乱想,回到房里取出几件旧衣裳缝补,借以消磨时光,等待蕙儿归来。 但是蕙儿此去便永远没再回来。 送银子的事蕙儿倒是完成得很顺利。仗着道路熟悉,蕙儿穿小巷抄近道,很快便来到了镇安坊。昔日灯红酒绿、笙歌喧哗的香阁翠楼,如今已冷落颓败得如同冥界鬼市。李姥姥及几个遇害歌伎的尸体尚停放在一间厢房里,用白布单草草地罩盖着。幸得天气寒冷,尸体还未腐变。院里房中皆是冷清寂寥,留住在这里的歌伎已经不多。 蕙儿进了镇安坊,正四面巡视间,恰遇上了一个年纪稍长些的唤作思玉的歌伎,是个小班头。蕙儿知道她平素能管点事,人也比较厚道,便悄悄地唤她进了一间房子,将师师捐款安葬死者的事情托付给了她。思玉含泪接了银子,表示一定尽力把死者的后事办好。蕙儿道,那就拜托姐姐,在送葬时替师师姐和我多烧两炷香吧。 事情办完,蕙儿未敢多耽搁,马上动身离去,却没走进来时的镇安坊正门,而是由后门绕了出去。然而尽管这般防范,仍没逃过张邦昌暗地布下的监视哨的眼睛。 张邦昌恐怕那些野蛮的捕役兵勇在擒拿李师师时动手粗暴,或借机猥亵,致使师师受伤甚或破相,令其在金人面前不好交代,特严令监视哨只须弄清师师的去向即可,拿人时必须报知他亲自到场,因此那些监视哨们不敢擅自动手。这时他们急速聚拢起来,交换了情况后,一方面分出人手跟定蕙儿,一方面即去驰报张邦昌。 这些监视哨中是有人见过李师师的,对她的容貌有印象。由于蕙儿的身材长相与师师相仿,他们处在较远的监视位置上辨不真切,又兼贪功邀赏心切,觑着大概其是那么个模样,便认定了这个来去匆匆的女子就是李师师,竟未想到找那思玉去讯问核实一下。不过他们的判断虽然有误,却是揪住了一条可靠的线索,只要能顺藤摸瓜跟踪到底,寻找到李师师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但蕙儿这姑娘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这些天来蕙儿在兵荒马乱中出入来往,早已历练得极为机警老练,行路间那脊背上都是长着眼睛的。从镇安坊出去不久,她便本能地感觉到,身后似乎是有人在盯梢。经过驻足试探,她很快便确定了这一点。 起初蕙儿以为跟在身后的是些有淫邪之意的市井下流之徒,便倚仗自己道路环境熟悉的优势,串街溜巷,连续拐弯,一般的跟踪者在她这种迷宫式的走法后面,不多时便会丢了目标。然而张邦昌布置的这些捕役,都是些土生土长的京油子,对汴京城里大街小巷的熟悉程度并不亚于蕙儿。无论蕙儿怎么迂回,他们都能猜透她的意图,有时甚至能抢先一步到蕙儿欲至的巷口处守候着。 蕙儿转来转去,见那几个闪闪烁烁的跟踪者既甩不掉,亦不上前对她动手非礼,只是非常执着地尾随着她,就感到事情可能不那么简单。那些人显然是另有企图。 什么企图? 我蕙儿乃一介草民,既非朝廷政要眷属,又非商贾大户家人,有什么跟踪价值呢? 莫非这些人是想通过我找到师师姐? 几乎在这个念头从蕙儿心头闪过的同时,它马上便被肯定下来。舍此之外,再也找不到其他的被如此跟踪的理由。蕙儿这时隐约地意识到,去镇安坊送银子,很可能是中了一个圈套。不过此时她没时间细想这个问题,她需要紧急考虑的,是如何应付眼前的局面。 看来欲甩掉身后的跟踪者是很难了,但是决不能将师师姐的隐身处暴露给那些人。怎么办?该将他们引向何处呢?急切中蕙儿陡然想起了城西由宋江赠予师师的那套房子。师师曾带蕙儿到那里去看过,还曾说过今后要将那套房子送给她居住,甚至将房院的钥匙都交给她保管了。 蕙儿拿定了主意,就不慌不忙地又兜了几个圈子,将跟踪者引向了城西的那座院落。跟踪者随后便将院落四周监视起来。未隔多时,张邦昌即率一彪人马赶到。 那一日,张邦昌正在尚书省与几个降金的大臣议处金人交办的事务,闻报发现了李师师踪迹,大喜过望,马上宣布散会,要先去办妥捉拿李师师这件头等大事。经呈报萧庆批准,他便火急点齐了一队朝廷禁军,向城西赶来。这队宋朝的禁军自然已经是归萧庆统一节制的伪军性质了。 监视哨看到张邦昌到达,向其报告道,一切情况正常,“李师师”进了院子后没有再出去。张邦昌很高兴,命令部队散开将小院四面围定,他自己下了马走到紧拴着的院门前,亲自向里面喊话道,师师姑娘,我是当朝太宰张邦昌,可否容老夫进去一叙? 蕙儿在院内冷冷地答道,张大人要找李师师,却是找错了门,这里没住着什么李师师。 张邦昌笑道,姑娘不必打诳语了,你一进镇安坊的大门,便被我的人盯住了,一路跟随到这里,岂得有错乎? 蕙儿听了这话,方知自己是被跟踪者错认成李师师了。她刚要回一句你们认错了人,话到嘴边又吞了下去。 因为在这一瞬间她突然意识到,她此言一出,后果重大。 无论自己承认不承认是李师师,看这架势,今日都是断难脱身了。当然,从蕙儿一踏进这个院门,她就有了破釜沉舟的思想准备。现在若坚持分辩自己不是李师师,张邦昌追查下去,弄清自己的身份不难,那么他必要向自己逼讯师师的下落,其手段必会毒辣至极,即便是自己能够挺住酷刑的折磨不招,那种备受蹂躏凌辱的滋味,也是生不如死。万一自己挺不住,招出了师师姐的下落,又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倘若将错就错冒认了自己就是李师师,令张邦昌和金人从此放弃了对师师的搜寻,却是为师师姐创造了一个安全生存下去的条件。事已至此,横竖都是一个死字,与其受尽摧残而死,何如主动舍生取义,也不枉师师姐待自己情如同胞一场。以前曾有卦云,我蕙儿与师师姐的缘分不会生离,唯有死别,看来就是应在这时候了。 想到这里,蕙儿那颗紧绷着的心弦反倒逐渐松弛下来。 她定了定神,冲着院门外说道,我李师师不过是一介女冠,你张大人堂堂的朝廷宰相,不辞劳苦地前来找我,有何贵干呢?张邦昌道,实话实说吧,非是老夫要寻你,而是大金国的皇帝要寻你,老夫不过是奉旨行事而已。 蕙儿鄙夷地哂笑道,张太宰乃大宋朝臣,倒说要奉什么金国皇帝旨意,不觉得荒唐羞耻吗?张邦昌道,师师姑娘此言差矣,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唯有德者居之也。如今天意属金,我张邦昌顺应天意行事,何荒唐羞耻之有? 蕙儿道,哈哈,好一个有德者居之,我倒要听听,那金国的皇帝何德之有?张邦昌道,金帝欲见姑娘,并不蛮掠强掳,乃遣老夫礼贤下士,恭而请之,岂非仁德之至耶?蕙儿道,你们为了对付我一个弱女子,居然调来了数百人马,全副武装地将这小院围了个风雨不透,这也叫礼贤下士吗?倘姑娘我不随你去,又当如何? 张邦昌不耐烦地喝道,李师师,我说你莫给脸不要脸,你好好地出来随老夫走,可省得许多麻烦。如若不然,就休怪老夫无礼了。 蕙儿亦懒得再与张邦昌斗嘴,哼一声道,好吧,姓张的你与我等着。既是要见金人,我总要梳洗打扮一下,不可失了我大宋王朝的体面。你等未经我的许可,不准进来。 张邦昌点头应道,可以可以,姑娘尽管用心梳妆,老夫在外恭候便是。遂耐了性子,与众禁军在院外浴着寒风等候。反正李师师已经是煮熟了的鸭子,飞不出去了。 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张邦昌冻得手脚麻木,鼻涕横流,浑身都快冰透了,还不见里面有动静。他实在耐不住了,扯开嗓子叫道,师师姑娘,应当梳妆好了吧?休得磨蹭了。连叫数遍,里面鸦雀无声。张邦昌骤觉情况不对,忙喝令军士赶紧进院查看。 禁军得令,如狼似虎地砸开院门。张邦昌心急火燎地紧跟着军士们跨过庭院闯进房厅。举目向前看时,不觉倒吸一口冷气。 蕙儿俯卧在房厅的方砖地上,已经气绝。她的颈项上深深地刺入了一根钢簪,黏稠的血浆顺着钢簪涌出,在地面上结成一片赤泽,令人触目惊心。 张邦昌追悔莫及,顿足大骂了十几声浑蛋,也不知骂的是谁。 其时天色已晚,张邦昌命人找布单将蕙儿的遗体先就地遮掩起来,留下数名捕役在此看守。他只能且带禁军返回中书省向萧庆汇报,听候金人的指示再做善后处理。 正欲转身离去时,张邦昌忽然感到有点不对。他脚下犹疑了一下,折回身掀开布单,又细看了蕙儿的面庞一回。 这一细看,张邦昌惊诧得差点叫出声来。 张邦昌是见过李师师的。眼前的这个姑娘,虽乍看上去与李师师甚是相似,但仔细审视却有许多的区别。她比李师师年轻,脸形也比李师师清瘦单薄而棱角更为分明。这个姑娘不是李师师,肯定不是!张邦昌在心里惊叫着,面皮上却控制着没流露出丝毫异样。要不要对金人说破这一点呢?张邦昌当时还顾不上认真权衡。 回到中书省,得知萧庆赴青城宗翰大营办事去了,次日上午方回。也就是说,关于捉拿李师师的情况,要等到次日才能向萧庆汇报。这就留给了张邦昌一个时间上的空当。他即着人将思玉拘至自己府中亲自密审,证实了去镇安坊送银子的姑娘乃是李师师的贴身侍女蕙儿。张邦昌不禁感慨系之,五内俱惭,不得不暗自承认,自己堂堂须眉、大国宰相,在气节情操、品格胆魄上,皆不抵蕙儿这个普通的民间女子之万一也。 这种感觉一出现,张邦昌追查李师师的劲头顿时消了大半。 张邦昌又考虑到,蕙儿出了事,今后李师师的行迹必会更加隐蔽,再寻查起来必会更加困难。如今既然众人都将蕙儿认作了李师师,何妨便将错就错,顺水推舟,向金人报告李师师已自杀身亡了呢?这样一来,就免掉了再搜寻下去的麻烦,顶多落个办事不力的指责,掉脑袋的罪过是没有的,硬着头皮听金人训斥一通也就罢了。就算将来金人察觉这个死去的李师师有假,只将错认的责任推到捕役身上便了。 至于那个洞悉内情的思玉,当然最好是灭口。但张邦昌感到那样做来罪孽太重,脑子里一闪即否定了这个念头。他要求思玉马上离开镇安坊隐居于民间,对任何人不得提起有关李师师和蕙儿的情况。思玉不敢不从,唯提出李姥姥等人的后事尚须料理。张邦昌允诺由他负责。事后张邦昌果未食言,指派专人去妥善安葬了李姥姥等一干遇害者。 在张邦昌密审思玉的同时,李师师拒辱自裁的消息已在京城里不胫而走。 消息首先是从参加围捕的禁军口中传出的。那些禁军军士目睹蕙儿大义凛然壮烈死节的现场,无不深受震撼,不免在私下里多有议论和赞叹,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便传遍了大半个汴京城。 这种汹汹传闻对张邦昌向金人的汇报构成了有力的佐证。萧庆从青城大营回到城里,听到李师师自裁的报告后,除了感到惋惜,感到张邦昌是个百无一用的废物外,对李师师死节的真实性没有产生一丝怀疑。李师师之死后来在民间流传的过程中被不断地加工改造,乃至在野史和演义中形成了多种版本。虽其均属以讹传讹,却是体现了人们对于面对强虏而坚贞不屈者的崇敬和赞颂。后人在演义这个传奇故事时,主要是为了寄托一种精神,至于它的真实性到底有几许,倒是并不深究了。 师师亦是于蕙儿自尽的当晚就听到了传闻。 自从蕙儿出门去镇安坊后,师师便一直处在一种莫名的不安中。她不时地计算着蕙儿往返所需的时间,估计着蕙儿到了没有,事情交代好了没有,是否该往回走了,已经走到了哪里,等等。好不容易挨到蕙儿满打满算也应该回来了的时候,蕙儿却没有回来。 天色渐渐暗下去,晚饭时分已过,蕙儿还是未归。挨到近戌时,师师再也坐不住。她顾不得什么危险不危险,满怀焦虑地出了院子,向着蕙儿应返之途迎过去。行不多时,就在途中听说了关于李师师死节的传闻。 师师一听传闻内容,当即便揣测到了事情的真相。那个冒名顶替自己殉难的姑娘必是蕙儿无疑,只有她才能将跟踪者引向城西那座院落。镇安坊之劫显见得是金人为诱捕我李师师设下的圈套,是蕙儿顶替我去钻了这个圈套。后来蕙儿为了掩护我,又故意将跟踪者引向了城西,最终为了我李师师的生存而冒名顶替英勇就义。整个事情的经过一定是这样的,是蕙儿在性命攸关的时刻,用她的生命保护了我!今日当死的本应是我李师师而不是蕙儿,为什么我早没想到镇安坊之劫是金人的苦肉计,为什么我不亲自去镇安坊呢! 李师师痛悔莫及,肝肠寸断,全身上下似乎都没了知觉。 她不知是如何踉踉跄跄、跌跌撞撞摸回住处的。房间里的桌凳床铺、衣被衾帐上,仿佛还留存着蕙儿芬馨的气息;空寂的院落房宇间,仿佛还回荡着蕙儿清脆甘甜的嗓音。但是可爱的蕙儿姑娘却是再也不能回到自己身边。自此后长夜漫漫、苦旅迢迢,又有何人可与相倚! 一幕幕同蕙儿朝夕与共、相濡以沫的往事历历在目,师师不敢去想,不忍去想,却不由得不想。越思越想越心痛难忍,泪水就如决堤之水奔涌不息。 房间里找不到什么东西可作祭奠品,师师只能将蕙儿的几件衣服收拾起来,端放在案上,于两旁点燃了两支蜡烛,然后长跪在案前,和着泪水一遍遍地为蕙儿默默诵经,直到那两支长长的蜡烛燃成灰烬。 四十九 燕青于蕙儿就义的当夜也听到了关于李师师拒捕自杀的传闻,他当时就在汴京城里。 那日楚红伤重牺牲后,燕青含悲忍痛,以剑掘土埋葬了楚红,便上马寻路,去与尚隐蔽在小村庄废墟里的弟兄们会合。这一小队武装现在留在此地已不可能有什么作为,燕青打算与弟兄们商议一下,如果大家同意,便让副头领先带队去河北投奔康王赵构,自己办完该办的事后再去找他们。因为,燕青欲留在汴京所办的事不是一两日可以完成的,而他不想让任何一名弟兄再陪着他一起留下,冒生死风险。 燕青策马在郊野小径上奔驰了一个多时辰,凭着他多次在这一带活动的经验和极强的方位感,准确地找到了部队的宿营地。但是甫一接近那片废墟,燕青便本能地感觉出一种异样气息。待他驰进村庄看时,呈现在他眼前的,竟是一幅惊人的惨烈景象。 几十名义军弟兄和金兵的尸体横七竖八地交织着,倒卧于废墟内外,墙角地面上到处是飞溅的血迹,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味还未消散。 显然这里是刚刚发生过一场激烈残酷的肉搏战。 金军是如何发觉这里潜伏了一支民间武装,燕青无从得知,只是从双方的阵亡人数上可以看出,义军弟兄们战斗得相当顽强,他们在众寡悬殊的情况下,给予了金兵以最大限度的杀伤。 如果不是留在这里等候接应燕青他们转移赵佶,或许这些弟兄可以躲过这场灭顶之灾。如今赵佶没能转移出来,却搭上了几乎全部弟兄的性命。一股强烈的负疚感袭上燕青心头。一时间他真恨不得立时纵马挥剑独踹金营,杀他个人仰马翻,死他个痛快淋漓!目睹了无数的鲜血和死亡后,燕青已经将生死看得很淡,甚至已经将死亡看成了一种解脱。 但他终究还是用理智遏制住了冲进金营杀个鱼死网破的冲动。他现在还不能解脱,还不能不负责任地一死了之,因为最起码,他还有一件事情必须去完成,那就是要将李师师找到,并将其安全地护送出京城。 首先,从感情上、道义上讲,燕青认为营救师师自己是责无旁贷。师师曾经数次于危急时刻对自己施以援手,仅凭这一点,现在自己就不能明知师师身陷危境置之不顾。再者,那金太宗吴乞买点名欲掠师师,显然是将师师当作中原美女的一个代表、一个象征。从他的这个心理上看,他蹂躏了李师师的意义,便远远超出了蹂躏一个普通的歌伎。燕青决不能让金人的这种卑劣欲望得逞。 既然营救皇上、太上皇俱已无望,那么,燕青感到,眼下自己能够承担而且必须承担的一个责任,就是去营救李师师。 于是燕青强压下满腔悲愤,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认真进行了再次混进京城的准备。 燕青不会说金语,不能再采取装扮成金兵的做法。好在由于城里的粮食、蔬菜、柴火等生活必需品已极为匮乏,乃至百姓难以为生,为防止引起市民大规模的骚动,数日后金人稍开城禁,允许京城内外进行少量的通商活动。燕青便借着这个空隙,用缴获来的那匹坐骑向一家农户讨换得一套农家服装和一担干柴,扮作个进城易货的农家后生混进了城里。 进城后,燕青更加清晰地感觉到,营救李师师这件事,既是非常必要,又是非常棘手。说它非常必要,是因为燕青很快便得知,张邦昌在金人的逼使下,搜捕李师师甚急,师师若还在城里,随时可能陷入魔爪。说它棘手,则是因为从何寻找茫然无绪。 师师早在四年前就搬出了镇安坊,现在不可能再回到那里去。慈云观是众所周知的李师师作为女冠的居住处,师师亦不可能再留在那里。抱着打探到一点蛛丝马迹的侥幸心理,燕青还是去了一趟慈云观,结果自然是如预期的一样失望。整个观内已遭兵劫,活人是没有一个了。几个留守在观里的女冠被金兵轮奸致死,倒卧在冰冷的观房内,尸体冻结得硬如石块。 燕青也曾想到了宋江赠予师师的城西那座院落,潜入该院查看,发现师师亦不在彼处。嗣后燕青走街串巷暗访多日,皆无所获。虽然得到过一些道听途说,寻访下去都不确切。有时闻听官军在某处抓到了李师师,奔跑过去打探,方知乃是错抓。 燕青正焦灼无计而日夜担忧间,就在这一日的夜幕降临时分,听到了李师师在城西一座院落拒捕自杀的传闻。 燕青乍闻此信,整个身体像是掉进了冰窖,从外至里冷了个彻透。 除了悲愤痛惜,还有一种很沉重的失败感、绝望感,铺天盖地地向燕青笼罩下来,压得他几乎无法喘息。难道我燕小乙在汴京要做的最后一件事,就以这样的结果告终了吗?难道与我燕小乙的生命密切相关的最后一个人,就这样地永别人寰了吗?在那一刻,燕青真正是万念俱灰。 他神志恍惚地踅回藏身处,在冰冷的房间里静卧了许久。他的这个藏身处是其义军作为联络点在城里租用的一间民房,如今担当联络员的弟兄以及房东皆已不知去向,燕青进城后便将此地作为落脚点。 街巷上的消息经过人们的转述传播,已是逐渐加进了一些演义成分,变得活灵活现,绘声绘色。燕青木然地躺着,耳畔回响着那些带有传奇色彩的描述,令他无可回避地反复想象着师师就义的悲壮场面。以李师师刚直不阿的品格秉性,做出这种舍生取义、捍卫尊严之举确属情理中事,师师就义的那个地点,亦确是宋江赠送之所。看来这个传闻的真实性,是无可置疑的。 可是,那个所在是我前几日刚刚去过的,并未发现有人居住的迹象,官兵如何会在那里围住师师呢?燕青想到这一点,忽然心中一动,觉得这个传闻还是有点问题。 自从燕青进城寻找师师以来,已经听说过若干次李师师吃拿的消息,后来都证明是抓错了。这一次是否会又是一次讹误? 这种可能性不是一点没有! 燕青这么一想,身上顿时便觉得有了些力气。他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就着凉水吃了几块干饼子,便跃跃欲试地要亲自去探个究竟。但考虑到上半夜金兵巡逻较频,他只好且按捺住冲动的心情,挨到子夜以后才出了门。 一路上猫行猿跃,约莫有一个来时辰的光景,燕青赶到了目的地。 院门是闩死了的,但这院墙不高,燕青飞跃而入,不费吹灰之力。落地之后,燕青先侦察院里的守卫情况。此刻正值夜寒最甚之时,风凛如刀,呵气成冰,留守在这里的几个捕役耐不得罪受,而且也没觉得守着一具尸体能出什么意外,便都躲进一间厢房向火取暖,打瞌睡去了,院子里再不曾留得半个哨位。 燕青搞清了这个情况,放心地摸向正房。 轻启房门入内,见地面上果然有一具遗体,横卧在布单之下。燕青的心不由自主地抽紧。他缓缓移上前去,在遗体旁蹲下来,稍停了片刻,咬着嘴唇轻轻地掀开了布单的一角,借着惨淡的月色和庭院里积雪的反光,朝遗体的面容看去。 初一打眼,燕青的心不禁怦然一跳。盖因蕙儿的脸形、眉眼毕竟与师师有几分相似。再细看去,他就辨出了这个死去的姑娘不是师师,而是蕙儿。 这个发现又令燕青赫然一震!燕青是既喜且悲。 喜的是师师果然并没有死,金人又一次捕错了对象。悲的是遇害者竟然是可爱的蕙儿姑娘。燕青虽然与蕙儿称不上是直接的朋友,但在他与师师的交往中,亦已与其十分熟识,而且在几件大事上,颇得力于蕙儿的奔跑周旋。燕青对这个聪明伶俐、胆气过人的丫鬟印象甚佳,甚至是怀有几分敬佩的。燕青知道,在通常情况下,蕙儿须臾不离师师左右。如今蕙儿独自在此就义,而且是顶着师师之名,尽管详情如何尚不知就里,但可以断定,这必是蕙儿在紧急时刻舍身救主,以自己的生命掩护了李师师。 一股崇敬之情油然而生。燕青不忍让蕙儿的遗体弃于此地,令金人肆意摆布,当即便欲将遗体转移出去。 事情却巧,偏赶上一个捕役自厢房走出,要取柴火去炉中添火。那捕役抬眼瞥见正房的房门大开,里面还有人影晃动,惊骇地脱口大叫,不好了,有人盗尸! 只这一声喊,厢房里的捕役全持刀奔将出来。 转移蕙儿的遗体已经不可能了。燕青只好迅速放下蕙儿,跳出房门迎敌。 以燕青的武功,放开手脚拼杀起来,结果掉这几个捕役并非难事。但燕青恐怕折腾得动静大了,惊动巡夜的金兵,致使自己难以脱身,耽误了营救李师师的大事,乃招架几拳,击翻了扑至近前的捕役后,便撤身越墙而出。 在落地时,燕青不期正踏在一条冰柱上,哧溜滑了一跤,就觉左脚腕一阵钻心剧痛。 这时捕役已打开院门追了出来。燕青忍住疼痛,疾奔入一条小巷。捕役唯恐房里的遗体有失,没敢穷追下去。他们只追了不到一里地便收了脚,返回院子关了院门,四下巡视一番,前后分别布岗,耐着黎明前的严寒,战战兢兢地守至天亮,再也没敢合眼。 燕青跑出几条街巷,愈觉左踝处剧痛难忍,点不得地,正无计可施间,却见前面的一座宅院有些熟悉。原来这宅院里住的是个唤作段方的商人,过去与燕青曾有过生意往来,彼此间的交情还算不错。 燕青知道此人比较厚道,便挣扎着踅过去敲响了院门。段方被突如其来的夜半敲门声吓了一跳,心想恐是又要遭受什么劫掠了。听到燕青自报过家门,他方惊疑交加地打开了院门。 段方过去与燕青打交道时,深感燕青品性正直、义字为先,毫无奸商劣习。后来又听闻过许多关于燕青的传奇故事,更是对其十分仰慕。此时见阔别多年的燕青身负伤痛夜投门下,忙亲自将其搀扶进房,先查看了伤处,取了跌打止痛药膏为燕青敷上,才询问起事情的原委。 燕青也不瞒他,将自己率太行义军起兵抗金至孤身进城寻找李师师的一段经历略述了一遍。段方听了,益感燕青是个忧国忧民、重情重义的英雄好汉,表示愿助燕青一臂之力,让燕青以自己叔伯兄弟的身份在宅中安心养伤,关于李师师的消息他可尽力去为之打探。燕青见脚踝的伤处已肿得老高,料是七八日内都行走不得,就只好且在段宅潜伏下来。 再说张邦昌,次日一早来到尚书省,候着萧庆从青城大营归来,即将李师师自尽之事向萧庆做了汇报。萧庆闻知,甚感惋惜。正感叹间,有捕役匆匆来报并请示曰,昨夜有身份不明之人前去盗尸,幸亏我等守护严密,未令其企图得逞。李师师的遗体停留彼处夜长梦多,是否速做安置? 萧庆昨日在青城时,金帅宗翰还向其询问过搜寻李师师的事。此时萧庆思忖,活的李师师没有拿到,死的也须让大帅过一下目方好,也算对执行这个任务的结果有个明确的交代。于是萧庆便命张邦昌亲自押送李师师遗体,赴青城大营向宗翰交差。 宗翰闻报宋朝太宰张邦昌亲押李师师至营前求见,甚是欣喜,传命于端诚殿召见之。却见只有张邦昌一人进殿。宗翰迫不及待地叫道,张太宰,那李师师在哪里呢?你速速与我带进来,本帅要一睹其风采为快。 张邦昌躬身垂首揖道,罪臣无能,有辱使命,乞大帅恕邦昌办事不力之罪。遂将其如何设计诱捕李师师的前后经过,向宗翰详报一遍,只是隐去了他察觉到这个李师师乃是旁人冒名顶替一节。 宗翰听过,颇为愕然地沉默良久,虎着面孔起身道,那李师师的遗体呢,本帅要去看一看。张邦昌低眉顺眼地道,就在门外的车上。 张邦昌谦卑地陪着宗翰走出殿门,命押车的宋兵将蒙盖在蕙儿遗体上的白布单掀开。宗翰来到车边,认真地端详了一会儿蕙儿那洁如冰玉的遗容,挥手命宋兵重新盖好。尔后,宗翰又默然多时。 千等万盼地欲俘获的这个大宋王朝的第一美人李师师,到头来弄到手的却是一具尸体,这令宗翰非常恼火和沮丧。但是此刻除了恼火和沮丧,更多地充据于宗翰心头的,却是一种强有力的震撼。如果说像吏部侍郎李若水那样的铁骨忠臣敢于冒死抗暴尚不足为奇,那么李师师以一介青楼歌伎出身的风尘女子身份,竟然亦能如此忠烈地以身许国,便不能不使宗翰由衷地感到钦佩乃至敬畏了。 偏偏在这时张邦昌献上了一句很不知趣的谄言:这个贱人真是不识时务,端的是咎由自取。 宗翰瞥了他一眼,忍不住鄙夷地哼道,你张邦昌张太宰倒是颇识时务,但只是你这一身骨头,怕是抵不上李师师的分量重也。 张邦昌尴尬地诺道,那是那是,邦昌之身轻如鸿毛,唯对大金的一片忠心天地可鉴。却在心里暗骂道,老子尽心尽力为你们效劳,反倒落得这般奚落,你们这邦生番还算人吗? 既然李师师已死,再怎么斥责张邦昌也没用,宗翰懒得发作,便吩咐张邦昌将师师的遗体留下,带着他的人自回城去可也。张邦昌原准备着领受宗翰一顿雷霆风暴式的咆哮的,没想到竟这样风波不兴地交了差,心说真是万幸,如获大赦般赶紧带着随从离开了金营。 张邦昌离去后,宗翰又兀自在蕙儿的遗体前伫立了半晌。然后他传令下去,让部下弄一口上好的棺木来厚葬李师师。金军将士闻得李师师壮烈死节的事迹,都有些肃然起敬,因此上上下下操办起安葬之事来,居然皆十分卖力。 是日夜间,从金兵的议论中风闻师师死节消息的赵佶连续数次请看守传话,求见金帅宗翰。 原来,就在燕青秘密潜入龙德宫的第二天清晨,金太宗完颜吴乞买废除赵桓帝位的诏书便抵达了金营。宗翰向赵桓宣读过诏书,即对赵佶下达了举族出宫的命令。再过一日,即靖康二年二月七日凌晨,赵佶和宫室皇族的全体成员就被悉数押解出城,囚入青城金营中。赵佶与赵桓在金营偶得相见,相执抱头痛哭,旋被分别隔离囚禁。 赵佶的囚室是青城离宫中的一间破旧厢房,房里除了土坯一个、旧毛毯两条及小凳两只外,别无长物。房门用铁链锁住,门口有兵士看守,一日三餐皆为糙米馊粮,一切管制均与关押凡夫走卒之牢狱无异。自打一出生就是锦衣玉食、拥娇倚翠的赵佶何曾受过这等折磨,没过几日便煎熬得憔悴不堪、形销骨立了。他终日里饥寒交迫又无所事事,唯有披裹着破毛毯缩于土炕上暗自伤怀,以泪洗面而已。 这一日傍晚看守送来的晚饭是两碗冰冷的汤面,既缺油少盐,也无半根菜叶,还飘溢着一股浓重的腥膻味。赵佶勉强吃了两口,实在难以下咽,便丢下饭碗早早地躺下去,却又冻得不可成眠。正迷糊间,就听得门外的看守在议论什么。金语赵佶是听不大懂的,可是李师师几个字他能听得出来。 李师师怎么了?她果真落入金人之手了吗? 赵佶一骨碌从土炕上爬起来,敲着门询问担任看守的金兵。看守见这宋朝的太上皇已然沦落到这步田地,还在惦记着一个烟花女子,感到既好笑又可怜,就用生硬的汉话将其听到的有关传闻对赵佶学说了一下。赵佶听过,痴了半晌,便反复提出求见宗翰。那看守被赵佶烦扰不过,只好将他的请求呈报了上去。 宗翰正要通知赵佶去参加金军东西两大兵营共同举行的庆贺金邦大胜的什么太平合欢宴──实际上是一个借机羞辱宋人,打击宋人民族自尊心的活动,听了那看守的禀报,便亲自带着两名扈从来到了囚室。 进了囚室,宗翰先向赵佶下达了参加盛宴的所谓邀请,然后问道,你数番求见本帅,所为何事?赵佶含悲说道,李师师现在何处,是死是活,请大帅明白告之。宗翰道,原来你是要问这事,此事据实说与你倒也无妨。遂将张邦昌所述李师师之死的情形告诉了赵佶。 赵佶听宗翰讲完,目光呆滞地怔了一会儿,问道,现师师的遗体在大帅手中,请问大帅欲如何处之?宗翰道,我本人对李师师的忠烈行为甚为钦佩,已经命人备棺厚葬,明日上午便可入葬了。赵佶缓缓点头道,那么谢谢大帅了,但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宗翰道,你说说看。赵佶道,李师师是我的一个妃子,明日安葬时,请允许我前去送她一程。宗翰道,恐无这个必要吧。赵佶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宗翰,口气低沉却强硬地道,大帅若不准许,明日的宴会我也不去。 让赵佶去送李师师入葬,原本是无可无不可的。宗翰不假思索地一口拒绝赵佶,乃是因为他以战胜国军事统帅的身份,这些日子不假思索地拒绝战败国君臣的要求几乎成了一个习惯。现在看到赵佶发出了少见的强硬口气,他倒颇有几分欣赏,觉得这个废物太上皇起码比那个只会卑躬屈膝的奴才张邦昌还略有点血性。同时,他对赵佶在此时仍如此看重其与李师师的情意,也还是比较赞赏的。于是宗翰点头道,好吧,看在你对李师师的这份情意上,本帅成全你。不过在明晚的宴会上,你须与我好生配合。 宗翰离去后,赵佶呆呆地在炕沿上痴坐了很久。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李师师的一颦一笑、一怒一嗔,不停地浮现在他的眼前。往事历历在目,皆成过眼烟云。斯人已乘黄鹤去,白云千载空悠悠,宁不令人肝肠寸断乎! 直到实在打熬不住,赵佶才浑浑噩噩地歪倒在炕上。一夜里梦境时断时续,俱是李师师音容笑貌。东方既白,赵佶惊醒,早早地起来洗漱干净,整衣端坐,等候宗翰传他去参加师师的厚葬。 所谓厚葬,在宋代是颇为讲究的,不但仪式烦琐,而且耗资巨大。比如说葬期中超度亡魂的法事,少则七日,多则七七四十九天,更甚者还有超过百日的。而参加法事的僧道,亦少则十数人,多则百人千人不等,因之有什么“千人斋”“万人斋”之称。一场法事下来,费用可高达数千数万乃至十数万缗。再比如随葬物品,亦不厌其多、其精、其贵重。诸如金银器皿、玉鼎铜钟、漆角木瓷、绫罗绸缎等,尽列其中,以丰为荣,以奢为敬。 宗翰埋葬李师师,当然不可能采取这种做法。不要说凡此种种他在军营里做不到,便是做得到也不能照此规格去做。堂堂大金元帅,为一个战败国的歌伎举行那么隆重的葬礼,成何体统,又不是要安葬宗翰之母。所以这个所谓的厚葬,不过是为了表示对李师师这位忠烈女子的尊重,将葬礼搞得严肃郑重一些,不似对死于战乱中的流民士卒那样草草地挖个坑掩埋掉而已。 宗翰命人寻得了一口上好的楠木棺材,并亲自勘定了一块他认为风水尚可的葬址。下葬时由宗翰的亲兵抬棺护棺,这在宗翰军中,已经是战功卓著的阵亡上将的待遇。 赵佶是在棺木将要入土的前一刻被押解到墓地的,宗翰准许他最后看视一下师师的遗容。 赵佶踉踉跄跄地挪至棺前,向棺里看去。他一眼便看出了躺在里面的那个姑娘不是李师师。稍加细辨,就知那其实是蕙儿。赵佶极为惊愕地一怔,差一点将这不是李师师几个字声张出口。 宗翰原以为,赵佶见了师师的遗容会痛不欲生地抚棺大恸,不料却并未出现这种场面。他只见赵佶望着棺里陡地一愣神,便若有所思地直起身来,呆立在了棺边。宗翰当时没有在意,以为此乃赵佶悲痛至极、神志麻木的表现,遂命亲兵将棺木钉好,埋葬了下去。 当日宗翰回到帅帐后忙于军中事务,黄昏时又会同宗望举办了所谓的太平合欢宴,使得他无暇回味思索此事。直到夜半宴会结束,返回帅帐静下心来,宗翰回想起上午埋葬李师师的情形,才觉得赵佶在现场的表现似乎有点不对。进一步联想到赵佶从墓地返回囚室后,精神非但没有更加萎靡,反倒好像安定平和了许多,他感到这种反常现象里面有问题。 带着这个疑问,宗翰连夜去囚室讯问赵佶,但没能问出一个字。 原来,就在那日金军举行的大型晚宴上,赵佶遭受了难以忍受的奇耻大辱。 那日的晚宴,为了炫耀胜利羞辱宋人,宗翰、宗望强令赵佶、赵桓以及宋朝后宫的皇后嫔妃全部到会,其间故意让宋皇室嫔妃与一群歌伎混杂在一起,共同向金军的将士献舞侑酒。金军将士乘机对这些女人肆意调戏。有的金将在众目睽睽下,就撩开前去侑酒的嫔妃衣裙。有宫妃数人因实在不堪凌辱,躲闪着抗拒,即被拉出大帐当场斩决。 酒至酣时,宗翰竟又宣布,要将赵佶的第六女富金帝姬赏配给他的儿子设也马。赵佶连忙跪拜道,小女早已为人妇,不敢再嫁,乞大帅格外开恩,网开一面放过小女。宗翰置之不理,哈哈大笑着让设也马当堂将富金帝姬抱往别帐进行蹂躏。赵佶扯住宗翰的袍角哀告,宗翰竟喝人把赵佶拎将起来叉出了大帐。 赵佶悲愤已极,又无以发泄,自此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他无论见了何人,均是一言不发。 宗翰在赵佶那里没问出究竟,次日便将张邦昌召至军中。宗翰开口就吓唬张邦昌道,姓张的,你有几个脑袋,敢来哄骗本帅。你送来的那个李师师,真的是李师师吗? 张邦昌不知宗翰是如何觑出了破绽,魂不附体地拜道,邦昌一向对大帅忠心耿耿,岂有那个狗胆。邦昌本与那李师师不甚熟识,却是辨不得真伪,敢是手下的人弄错了,也未可知。既然大帅怀疑有讹误,邦昌速去追查便是。 于是乎张邦昌返回城里,装模作样地做了些调查的形状,数日后再去金营,向宗翰禀报曰,邦昌已费尽周折查清楚,前者送来之人,确乎不是李师师,而是李师师的侍女蕙儿。此皆因手下捕役贪功心切,乃至张冠李戴矣。误事者已被邦昌严惩之。邦昌亦有失察之罪,甘受大帅处罚。 宗翰瞅着张邦昌那副愚蠢里透着狡黠的嘴脸,恨不能像拍苍蝇似的一巴掌把他拍死。只是考虑到目下正是用人之际,有许多事情还要靠张邦昌去出面周旋,同时也考虑自己厚葬李师师的事军营中都是知道的,若忽而又传出是弄错了人头,那可就成了个大笑话了。 嗯,这件事还是以暂时不声张为好,若日后抓住了真正的李师师,再公开真相也不迟。 于是宗翰乃佯作宽宏大量的姿态道,看在你是大意生错,尚不属故意欺蒙本帅的分儿上,本帅免于追究你的罪责。但今后却要诸事仔细了,断不可再疏漏失误。李师师已死的消息既已流传,我们暂可将错就错不予匡纠,正好麻痹李师师,令其以为危忧已过矣。你仍须刻意密查,不得放松,务求生获其人,呈献与我大金陛下。 张邦昌自然是连声称诺,信誓旦旦,尽量给宗翰留下了一个完成任务信心十足的印象。不过他心里清楚,李师师从此更不会再在京城里轻率露面。而随着战事的结束和城禁的逐步开放,她改头换面混出京城并不太难,今后再抓住李师师的希望,其实十分渺茫。 对于金人的心理,张邦昌倒也渐渐摸透了。只要他张邦昌在政治上对金人有用,就算是抓不到李师师,又能拿他怎么样? 但如今既是金人的天下,无论心里怎么想,金人的命令还是要执行的,起码是表面上必须有个执行的样子。忠不忠看行动,事情的成败是个能力问题,对金人布置的事情干不干却是个态度问题。 张邦昌回到城里,依照宗翰的吩咐,将密查李师师下落的事重新做了布置。 五十 攻陷了汴京,摧毁了宋朝的政治中枢,并掘地三尺,一毛不剩地掠走了这座城市里的所有财富,金人此番牧马南寇的主要目的已经达到,下面面临的问题,是如何巩固战果,以便其长期统治中原的问题。 当时的这个金国,还未达到像后来的大清王朝那样举国南迁,全面入主中原的实力,只能将这块广袤的大地权且以属国形式统之,尔后再徐图鲸吞之策。 宗翰、宗望原拟让辽朝降金的大将萧庆或者汉军降将刘彦宗留守汴京。这两个人深知此事极为棘手。大宋王朝乃百足之虫,死而未僵。以兵马大元帅康王赵构为首的各路宋军总数尚有数十万之众,倘金军主力北撤,宋军挥戈反扑,他们在这里是孤掌难鸣,很难招架,因此皆称自己才质鄙陋,不堪重任,坚决不敢领受留守之责。 宗翰、宗望也理解他们的难处,再三商议,并呈报金太宗批准,就决定先在汴京成立一个傀儡政权。他们给这个傀儡政权起了个国号,唤作什么“大楚”。所谓“大楚”皇帝的人选,经宗翰、宗望斟酌,选中了既能迎合金人心意,行政能力还算可以,在原宋王朝中地位也较高的前朝太宰张邦昌。 张邦昌自科举入仕,几十年来努力巴结,一阶阶升迁到了位极人臣的地步,可谓是其愿足矣。他压根就没想到,他姓张的这辈子居然还有当皇上的命。乍一听金人将大楚皇帝的差事派给了他,他心里不是没有一种志得意满的感觉的。 不过张邦昌不是傻瓜,对于此中利害他看得很清楚。他当这个大楚皇帝,乃是冒了天下之大不韪,既不名正言顺、合理合法,也不会受到百官万民的拥戴。时局稍有变化,他就有可能因此而死无葬身之地。所以对这个皇位他虽然想坐,却绝不敢坐。于是张邦昌乃向宗翰、宗望力辞。 然而金人建立伪楚政权的方案既定,便由不得张邦昌不干了。 靖康二年三月七日正午,在金军重兵监控下,原北宋王朝的文武百官、僧道军民等各界代表,被胁迫至宣德门前,举行了大楚皇帝张邦昌的登基仪式。 然则那把龙椅张邦昌坐来终是不安,即位后他从不敢自称为朕,而是自称为予,所颁命令不敢称诏而称为手书,亦未敢擅改年号。金军北撤后张邦昌愈加惶恐,为了避祸全身,在靖康二年四月二十一日,他仍以前朝太宰名义引退东府,将政权移交给了曾被哲宗废黜的元祐皇后,僭位时间总共只有月余。 饶是这样,他日后仍未逃过被宋高宗也就是先前的康王赵构,以大逆之罪名诛杀。命数使然,在劫难逃。因其大节已失,张邦昌屈身事敌之种种无奈,亦无人去做详析也。 伪楚政权建立,金人的全部战略任务均告完成,遂于靖康二年三月下旬开始分东西两路撤军北还。 北撤回国的金军除带走了他们在汴京抢掠的大量金银财宝外,还带走了自赵佶、赵桓以下的后妃、皇子、帝姬、驸马等皇室成员四百七十余人,宫廷侍女三千余人,以及万余宋廷的大臣、官宦、僧道、秀才、贡女、奴役。由于战俘人数庞大,这些人被分为七批陆续押解起程。赵佶与燕、越、郓、肃等十二位王子及诸王孙、驸马、妻妾、奴婢等两千余人被列为一批,于三月二十七日由青城离宫移至刘家寺,二十九日上午从刘家寺皇子寨上路。这一批的押解官是金军大将萧庆、宗隽和葛思美。 泱泱大宋皇室,竟要被金人举族掳迁往塞北的黑山恶水之地,消息传出,汴京百姓无不悲愤交加,哀痛欲绝。他们与皇室成员非亲非故,大多数人平素里甚至对那些骑在他们头顶上作威作福,巧取豪夺,贪赃枉法的皇亲国胄非常痛恨,但在此时,那些皇胄被掳北上,却使每一个平头百姓感到像失去了亲人般锥心疼痛。 那些人毕竟是这个国家的象征,他们归为金虏,就意味着中原百姓从此便沦为了猪狗不如的金奴,百姓宁不为自己的悲惨屈辱命运一哭乎! 所以,当得知赵佶、赵桓二帝亦要随同俘虏大队一起被押往北国的消息后,汴京百姓不约而同地掀起了一场悲壮的送行活动。这个活动没有任何人发动组织,参加的人数却非常众多。许多的门户皆是全家出动,将妻携子,带着自家赶制的各种食物,一大清早便冒着寒风出城赶往刘家寺。日上三竿时,那皇子寨外的官道两旁已是黑压压地聚满了人群。 人群里有一个满面皴皱、衣衫破旧、身形瘦弱的女人混杂其间。这个毫不起眼的女人,便是乔装改扮,专程前来送别赵佶的李师师。 师师自得知蕙儿为掩护她壮烈捐躯的噩耗后,精神上受到了极大的打击,连续十数日高烧卧床。在起初的一段时间里,她是绝望已极,饮鸩自尽的念头几次涌现。但她最终还是咬着牙熬过了那段痛苦不堪的时光。 蕙儿的慷慨就义,是为了换取自己的生存,倘自己如此轻生,岂不是令蕙儿的一腔热血空抛洒了吗?死是需要勇气的,而在极度的痛苦中坚强地活下去,同样需要勇气。京城虽然是陷落了,但幅员辽阔的大宋王朝果真就从此灰飞烟灭,北番金邦果真就会永远猖獗下去吗? 师师夜不能寐,静卧床榻,透过破损的窗纸仰望夜空,无意间望到一颗往常暗淡无光的星辰渐趋明亮。师师的心头不由一动。她也是曾经学习过一点星相术的,虽然不算精通,亦能略知皮毛。她被那颗异星吸引,撑着病体下了床,移身至窗前细观星阵。 这一番观察,令师师精神大振。原来,以她粗浅的星相学知识推断下来,那北番金邦不仅不能灭宋,而且当在百年之后为宋朝所灭。 占星术属于中国古代的神秘玄学之一,其源起可上溯至周朝以前。自周之后的历代朝廷,皆设有掌天星的官职,其职责是观天象之吉凶而辅人君之国政。以现代科学的目光来看,这当然纯属古人的一种主观附会。现代人认为天象运动与人事变迁间存在微妙而深刻联系的学说,殊无过硬依据的支持。至于一百零七年后,骄横一时的女真金国终于灭亡于南宋与蒙古联军的铁骑之下,乃是众多的历史因素促成,而非渺渺天象所预定也。李师师当时夜观天象得出的结论,不过是与后来的历史事实偶合了而已。 所以说,这个结论与其说是得之于师师的相术,不如说是得之于她的期冀和希望。 然而无论如何,这个结论使师师找到了精神寄托,获得了在绝境中顽强地生存下去的信念和力量。莫道浮云能蔽日,严冬过尽绽春蕾。不管今后的岁月会怎样凄凉孤苦,她都要坚持等待下去,等待到大宋王朝重振王师北定中原之日,摆酒重祭蕙儿,告慰蕙儿的在天之灵。 精神这种无形之物的力量,的确是非常奇妙的。师师在获得了它的支持后,病体便一日日地开始好转,十数日后,基本上烧退疾愈,除了体力仍较虚弱外,已经别无大碍。这时宅里已多日不见一叶菜蔬,没有了蕙儿,师师只能改颜更貌自己出去采买。好在当时正值张邦昌在金人扶植下建立伪楚政权,千头万绪的事情令伪政权的吏员们忙乱得不可开交,密查李师师的事无人得暇顾及,因而师师谨慎地上了几次街,都未遇上麻烦。 就在近日又一次外出购物时,师师于街头上听说了赵佶及整个宋室皇族将被统统胁迫北上的消息。 与众多的京城百姓一样,师师听得此信,胸中立时涌满了悲哀的浪潮。她不难想象,曾经身为万乘之尊的赵佶此刻的心境该是多么悲凉。而且她异常担心,以赵佶那风流有余而英武不足的才子性格,能不能经受得住如此残酷命运的折磨。 在听到这个消息的瞬间,师师便自然而然地下了要去为赵佶送行的念头。 回想起自己与赵佶的交往,其间的恩恩怨怨如同乱麻缠丝,实在难以理清。不过有一点师师可以肯定,那就是她李师师在赵佶的心里,始终占据了一个相当重要的位置。就凭这一点,师师无论如何也要在赵佶临行前见上他一面。她知道在那种时候自己出现在赵佶面前,对赵佶来说,必会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最起码,它将会为赵佶那一片冰冷的心田,注入一股温暖的慰藉,撒下几粒希望的火种,从而给赵佶增添向残酷的命运挑战的勇气和力量。赵佶禅位不过才一年左右,现在他与赵桓同样是大宋政权的象征,他们是中原百姓抗金复国的精神支柱。师师要用自己的微薄之力,努力维持这希望之火延绵不熄。 前往人多眼杂且在金兵严密监视下的赵佶驾前送行,对师师来说是相当冒险的事情。但师师顾不了那么多了。 回到宅中,师师便着手准备送行物品,并打点自己的行裹。送别赵佶后,师师要南下避难,不再返回汴京。 师师终于要离开这块令她难以割舍的故土了。 这不仅是由于师师根据当时的政局考虑到,她再滞留京城,难免不露行迹,张邦昌的伪政权一旦察觉到她其实没死,仍会捕送金邦,而且是由于她近日出没于街头巷尾时,颇听到了民众对她的一些议论。 那些议论认为,宋王朝之所以覆亡,乃是因为赵佶长期迷恋女色、不修国政。而女色中妖媚皇上最甚者,莫过于名妓李师师。所以李师师实乃祸国殃民的罪魁祸首。关于这一点,著名道长林灵素早有远见卓识,屡向赵佶劝谏,可惜赵佶色迷心窍,不纳忠言,竟将林道长贬出京师以致其羽化他乡,令人痛哉惜哉。后来李师师虽有守身死节之举,终难抵其惑帝误国之罪也。 这种论调令师师既愤懑又委屈,可是她又没法去反驳或解释,只能眼睁睁地任其泛滥蔓延。 倘将来人们知道了面对金人毅然守节自裁的根本不是她李师师,那汹汹物议又该激烈凶狠到什么程度? 这个状况使师师意识到,即便是没有张邦昌伪楚政权的寻捕,今后她在汴京亦难以立足了。自己身为歌伎,别无所长,只能靠卖艺为生。自己显然已经不宜在汴京公开露面,作为一个歌伎而不能公开露面,就等于断了生计。毕生的积蓄多已捐与朝廷,所余的银两有限,眼看就难以为继。离开汴京这座她生于斯长于斯的桑梓古城漂流他乡另觅生路,已是势在必行的事情。 这一年的春意姗姗来迟,三月末的汴京城郊,虽已霜河解冻枝木抽芽,却依然风寒透骨。偏偏这一日又灰云蔽日,天气阴蒙,无一丝的暖日融身。人们在野地里站得久了,遍体都冻得麻木起来。大家于是一面缩首抱肩地御着寒,一面就三三两两与身边认识的或不认识的人低声发着议论,打发时光。 师师听身旁的一簇人先是议论北国夷邦冰天雪地、冬季漫长,气候比中原严寒十倍不止,上皇他们此一去恐是要吃尽苦头了。有人就叹道,也怪那上皇和皇上无能,将一个堂堂大国治理得如此潦倒,竟不堪化外土著放马一击。 有人接口道,却是不尽然也,国事衰败之责不可全然推到皇上身上。那上皇原乃英明之主,驭政治国甚是有方。头些年我大宋四海升平、国泰民安的气象,大家不都是经历过的吗?可惜后来上皇微服外幸,为那妖妓李师师所惑,渐次疏于朝政,方有今日之祸也。有人附和道,一点不错,据说那李师师确系妖狐化身,流落至何方,何方便会遭难,沾惹上谁,谁就要倒霉,我们好好的大宋江山就是毁在她的手里了。 有人道,李师师最终能够舍生取义,总比沐猴而冠的张邦昌强点儿吧。有人道,那恐怕也是她的无奈之举,她知道她落到金人手里也得被弄死,倒不如主动自尽,还能博得个好名声。然而仅凭其一死,便可掩了她的祸国之罪了吗?又有人道,你说张邦昌不如李师师,恐未见得公允。若无张邦昌与金人敷衍周旋,恐怕金人早已纵兵屠城矣,你这颗脑袋留不留得住都难说,现在还能站在这里送别上皇吗? 李师师夹杂在人群里,听着这些沸沸扬扬的议论,如芒刺背,如鲠在喉,却是难置一喙,只能抿唇含辱,忍气吞声,装聋作哑,置若罔闻。 好不容易挨至正午时分,从汴京方向的官道上行来一队人马,为首者乃是新任伪楚皇帝张邦昌。人们知道上皇起程的时辰就要到了,便开始拥挤着向前涌动。张邦昌忙命伪楚禁军分列道旁,维持住秩序。 没过多时,便看到金军的押解队伍从皇子寨中开了出来。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队铁甲骑兵,嗣后是大量的步兵押解着一长串步行的宋俘,再后面又是一小队精悍铁骑,由左司萧庆亲率,簇押着一辆四面遮有帐幕的四马厌翟车,乘坐在这辆车子里的人便是赵佶。厌翟车原本是专供皇后乘坐的车仪,此时能让赵佶乘坐这种车子,算是对他的格外优待了。 跟在赵佶车辇后面的是皇妃皇子等一干赵氏皇室成员,或乘车或骑马待遇不等。即使是当了战俘,身份地位的尊卑仍起着一定的作用。皇室的车骑后面又是大量的步行战俘,有金军步兵押解,然后由金兵铁骑做总殿后。 张邦昌见金军队伍开出了营寨,带着王时雍、徐秉哲等伪员拍马迎上去,向萧庆打拱道,邦昌特来恭送将军回朝,并且,顺便向我前朝太上皇道个平安,乞将军恩准。萧庆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挥手示意一个亲兵带他们过去。 那亲兵将张邦昌引至赵佶车旁,十分粗野地把厢座一侧的帐幕撩开。赵佶愤怒地向外一瞥。张邦昌堆起笑脸凑上前道,上皇可安好?微臣张邦昌闻上皇要远徙,特来向上皇告别,谨祝上皇一路平安。赵佶的目光在张邦昌的面孔上仅停留了一两秒钟,鼻息鄙夷地一哼,即冷若冰霜地扭过脸去,目视前方,一言不发。 张邦昌尴尬地干咳了两声,一面随着车辇行走,一面还欲对赵佶说点什么,忽然就听得身后嘈杂之声四起。 原来这时那些前来送行的百姓,已不顾押队金军和维持秩序的伪楚禁军的阻拦涌了上来,将他们携来的衣物食品大包小包地就往宋俘的怀里塞。 出现这种场面是宗翰早已预料到的。他认为此乃人之常情,若硬性阻止弹压,不仅可能在现场酿成骚乱,影响押解行动的顺利进行,而且也不利于大金国对中原的长远统治。因此他指示萧庆,在确保押解安全的前提下,可以允许百姓适当地宣泄一下。 萧庆在出发前已对应付这个场面做了周密布置。此刻他机敏地观察了一下现场状态,传令下去:队伍暂且停止前进,留出一刻时间让宋朝臣民送别,时间一到马上开拔,再有上前骚扰押解队伍者立斩。金兵得令,在放送行百姓接近宋俘的同时,按照萧庆事先的安排,亦做好了应对突发事件的战斗警戒。 这一刻时间弥足珍贵,送行的百姓争先恐后地挤上前去,向宋俘们饮泣慰别。送行者与被解者无论相识与否,皆如至亲一般紧紧执手,泪眼相望,难分难离,霎时间郊野上一片恸哭声,撼天动地。 赵佶于车辇中看到这个情景,百感交集,涕泗长流。他生平第一次感到,他的子民百姓原来是这样可亲可爱。他第一次由衷地想到自己作为一个统治者应当善待他们,第一次痛切地意识到自己是怎样辜负了他们。但是一切都晚了!现在一切都不再属于他,包括痛改前非的机会。现在上苍留给他的,唯有悔恨痛疚而已。 心痛欲裂似箭穿,赵佶不忍再看那悲怆欲绝的送行场面,哀楚地合上眼皮,一任泪水从眼帘下渗出,在面颊上肆虐。 就在这时,赵佶的耳畔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上皇,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送你来了。 分明是李师师的声音! 赵佶的心骤然一跳。他以为是自己在昏蒙中的幻觉,茫然地抬了抬眼皮。 那个声音再度响起。 赵佶这才感到那声音是现实中发出的。他忙回脸看去,师师那久违的面容陡然出现在他面前。尽管师师是改了装的,把自己画脏了,扮老了,但以赵佶对她的熟悉程度,还是一眼就辨认了出来。 四目相向,皆热泪盈眶。相互间何止千言万语,这时却无暇说,也无从说起。师师望着被迫脱下龙袍换了金服的赵佶,哽咽一瞬,道了一句,上皇,你老了。赵佶哀声道,无所谓了。 师师将一个包裹递上车去道,路上吃。赵佶和泪接过包裹道,难为你了。师师道,无论如何,上皇要挺住,要活下去,这是百姓的希望。赵佶点头道,明白,你的心意我明白。你要赶快离开汴京。师师道,我知道,我会好好地活着,等着上皇返回中原。赵佶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有此一言,我心足慰矣。 赵佶知道萧庆对他的车辇监视甚紧,对师师低声催促道,这里危险,你勿再耽搁,速速离开。 这时又有一些百姓涌至赵佶车旁。师师最后凝视了赵佶一瞬,用力握一握赵佶的手,道了声上皇千万保重,便向外退了出去。 萧庆限定的时间转眼就到了,金兵和禁军开始驱赶百姓离开宋俘。师师低着头躲开了金兵和人群,悄悄地折上了一条小路,却不知她已经被人盯上。 盯上师师的那个人唤作方保,是赵佶的一名内侍。 这次被金人押解北上者,赵佶的内侍中除张迪等少数老弱病残被剔除幸免,年轻力壮者尽列其中了。这方保曾多次侍奉赵佶宠幸师师,对李师师的形容体态非常熟悉。方才师师挤向赵佶的车辇时,经过了方保所在的步行宋俘队伍,恰被方保瞥见,就引起了他的注意。 随后方保便一直留意,遥遥观察着师师的举动,越看越觉得那个女人就是李师师。他忽然就怀疑此前盛传的李师师自杀一事有假。倘我能帮助金人捉到真正的李师师,无疑可算立一大功,岂不便能获得较优越一点的待遇,以减少不堪忍受的徙途之苦吗?揣着这个卑下的心理,方保把他的怀疑报告了押队的金兵,押队金兵即向萧庆传报了上去。 萧庆是从宗翰处得知李师师其实未死的少数知情者之一,现在突闻发现了李师师的踪迹,自是宁可抓错人,不肯轻放过。他马上指派一名百夫长,率十数骑沿着方保指点的方向去追。 此外还有一个人也发现了李师师,这便是在汴京城里苦寻了师师多日的燕青。 那一夜燕青在城西探查师师的生死虚实时因躲避抓捕扭了脚踝,伤得着实不轻。他被段方搀进家门查看伤势时,连脚腕带小腿都已肿得老高,一星地面也沾不得了。幸得段方素敬燕青的为人,有意结交这条好汉,热情安置燕青在家里住了,并四处打听验方给他医治。经过了二十多天的精心料理,燕青的伤踝渐次康愈。在此期间,段方依照燕青的吩咐,时时留意有关李师师的消息,但除了街面上一些众说纷纭的议论外,别无新闻。 燕青暗忖,或许是师师已趁着城禁松动之机混出了汴京,心下稍安却又不免怅惘,从今以后天南地北,各自飘零,再欲见到师师恐是渺然无望了。 又过了几日,段方带来了金人要挟持徽钦二帝北上的消息,并告知燕青,汴京的百姓群情悲恸,男女老幼皆汹汹然地要去为二帝送行。燕青蓦地想到,万一师师没有离开汴京,为赵佶送行她是绝对不会不去的。如果在送行时被人窥破身份,必将极其危险。 为防师师发生意外,我燕小乙必须去送行现场。而且,这也是我有可能寻找到师师的最后一个机会了。此时燕青腿脚已经行动自如,他就向段方说明了这个意思。 段方知道燕青行事果决,亦不强作挽留,就尽其所能为燕青准备了行路盘缠,并将家里仅存的一匹快马送与燕青充当脚力。燕青当时没有多言一个谢字,全部欣然领受。后来段方在生意场上做得出奇顺利,凡有敢于欺诈段方者,眷属必有人头落地。商界中人皆云其有高深莫测的江湖背景,纷纷攀附,遂使段方成为富甲一方的显赫大户。段方自然心知其故,不过每逢有人问起,总是笑而不答也。 前往刘家寺为宋俘送行者成千上万,燕青知道直接在这黑压压杂乱一片的人群里寻觅一个改了装扮的李师师是徒劳的,遂于一棵树下拴了马,只将目光远远地盯住了缓缓行来的赵佶的车辇。 事实证明燕青的方法是正确的,他果然在赵佶的车辇旁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从此他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师师。 几枚锋利的暗镖依次贴在燕青的右掌心上,他真想将这些暗镖赏给那骑在高头战马上的萧庆及其身边的几个副将。但他知道那样做的后果将是金军对送行百姓的血腥屠杀,不得不强忍了心头怒潮般的复仇冲动。 望着师师辞别赵佶,避开了人群安然遁去,燕青松下了一口气。他悄悄地解缰上马,向师师尾随去。 不消多时,燕青就追上了师师。正迈着碎步疾行在田野小路上的师师猛见一骑驰来,兜头挡住去路,不禁吓了一跳。燕青忙甩镫下马道,姐姐莫惊,我是燕小乙。 师师定睛一看,失声叫道,小乙?你怎么会在这里? 燕青刚道了一句师师姐,小乙找你找得好苦,就瞥见一队金兵铁骑向这边疾驰而来。燕青不及多话,叫声师师姐快上马,便连拥带抱将师师扶上马鞍,他自己亦随之腾跃上马,揽师师于胸前,抖开缰绳向前奔去。 追来的金兵发现了目标,岂能轻舍,就狂叫着扬鞭夹镫猛扑上来。 段方送给燕青的这匹马本是体壮脚健,但因背负两人,驰速终受影响。奔出十数里地后,双方的距离渐渐拉近。燕青连发飞镖,击毙了数骑金兵,所余者仍奋不顾身地穷追不舍,而且逐渐形成了对燕青的包抄之势。 燕青携带的飞镖用尽,金兵瞬时已追到眼前。燕青只得一面护着师师,一面抽出佩剑与金兵格斗。金兵所持皆是长兵器,燕青用短剑应对起来颇不得力,好不容易挡开前面的刀斧,脑后又有长枪刺来。燕青穷于招架,很难杀开一个缺口脱身。 正在这紧要关头,忽闻得嗖嗖声响,有几支冷箭从侧旁的山林里飞出,将包抄在燕青身后的几个金兵射落马下。 堵截在燕青前方的金兵吃惊得一愣神间,被燕青窥准时机,迅猛出剑又挑落两骑。 仅剩的一骑追兵,就是那个百夫长,见势不妙,拨马欲逃。早有一骑从山林里奔出,马背之上一个布衣汉子张弓一箭,准确地洞穿了那百夫长的后心。燕青在旁看着,不禁喝一声彩。 布衣汉子拉回马头,向燕青问道,敢问壮士姓名,何故遭金贼追杀? 燕青收剑拱手道,在下唤作燕青,方才去与上皇送行,却遭金贼追捕我表姐,故而与之动了手。幸蒙大哥相救,在下不胜感激,请问大哥姓名?那汉子道,原来是燕青壮士,敝人素仰尊名也!若问敝人的姓名,说来惭愧。既蒙壮士见问,不便相瞒,敝人姓姚,乃大宋朝前宣抚司都统制姚平仲是也。 原来这个姚平仲,系出身于西部豪族,从其祖父起即在朝中效力,一家三代为将。靖康元年起兵勤王来到汴京,姚平仲因建功心切,率尔举兵偷袭金营,不幸中了埋伏,折损步骑兵万余人。他一来感到战败无颜,二来亦恐遭到朝中主和派的恶意弹劾,兵溃后就未再返军营,而直接弃官遁入了山林。 姚平仲也是闻得宋帝北徙,匆匆赶来欲相送一程的。由于他得到消息较迟,误了时辰,却正逢燕青危急,于千钧一发之际助了燕青一臂之力。 关于姚平仲其人燕青曾有耳闻,燕青认为姚平仲不失为一个将才,对他因出师不利而不得已遁隐民间的际遇很是同情。当下燕青再向姚平仲抱拳致谢,告诉他,押解宋俘的队伍业已开拔,现在金人已容不得送行者接近队伍了。不过押解队伍行进速度不快,姚将军抄近路赶上去,尚可登高遥相目送一程。你看到行走在队伍中部挂着绛紫色帐幔的,便是太上皇的车辇。 姚平仲颔首叹息道,想我大宋基业,曾是何等辉煌,孰料竟一败涂地到这步田地。燕青恨道,长期以来,皇上不纳忠言,纵容蔡京、童贯辈横行朝堂,鱼肉百姓,祸国殃民,直搅得国贫军弱、民心丧尽,沦落到这个地步不足为奇。 姚平仲道,六贼固是可恨,但说到祸国根源,有一人还在六贼之上。燕青道,姚将军指的可是张邦昌吗?姚平仲摇头道,非也,张邦昌以前在朝中无足轻重,是钦宗皇帝即位后才擢拔起来的。说此人是汉奸魁首恰如其分,但误国魁首这顶帽子倒戴不到他头上。这误国的魁首,应当说是那个名冠京师的妖妓李师师。 燕青惊诧地道,姚将军据何而出此论? 姚平仲本不认识李师师,加之师师这时是改扮成了一个中老年民间妇女模样的,姚平仲丝毫想不到近在咫尺的这个女人就是那个“妖妓”,因而全无顾忌地说道,妖魅误国,自古而然,燕青壮士难道未闻过那妲己、褒姒、西施、貂蝉、玉环、飞燕的事例吗?尝有卜者云,那等妖魅俱为魑魅魍魉化身,降临人间,嫁祸于人。其近于民者,则致家破;近于君者,则致国亡。李师师亦属此类,我大宋沦亡即为明证也。是以民议汹汹,认为朝廷于诛杀六贼之时,亦应诛却李师师才是。 燕青在京城里就听段方说起过民间的这种议论,觉得甚为荒谬,现在又听姚平仲如此说,正要开口反驳,师师在旁不动声色地扯了他一下,抢先说道,将军所言极是,但不知这妖魅之祸如何化解? 姚平仲道,这却很难。大凡此等妖女,皆是魅力非凡,无论何等人物,一旦被其缠上便殊难割弃抛舍,除非是其魅自疏于人。但那妖精生来就是要媚惑人的,又焉肯自弃之呢?所以说我大宋之亡,恐是天意也。说到这里,姚平仲看看天色,对燕青抱拳道,时辰不早了,姚某要抓紧遥送上皇一程,以尽臣子之心,告辞了。燕青还礼道,后会有期。 望着姚平仲打马驰远,燕青回过脸来,欲安慰师师几句,师师却先笑了笑道,方才姚将军说的那些话,我早听了不知多少了,不消去理会它。燕青听了,也就不好再多说什么。 此地尚非安全地带,不宜久滞。燕青看到附近有一匹金兵弃下的战马,还在原地打着转,便打了声呼哨,将它唤了过来。燕青与师师各乘一骑,就顺着一条小径驰进了深山。 下面到底要去往哪里,两人都没有明确的目的。他们只顾顺着山道向前奔跑。日落月升时,跑得人困马乏。眼前恰出现了一座不知建于何时的破旧庙宇,燕青和师师就在此中驻马歇了脚。 庙里很是阴潮,却喜还能避风。像燕青这样四海为家的人,都随身带着取火物件。他就收拾些柴火在破庙里燃起火堆,又找庙里能盛水的器皿,到外面弄来溪水,连同携带在身的面饼架在火堆上烤热,和师师狼吞虎咽地吃了一回。 吃过东西,恢复了一些力气,身上也融融地温暖起来。这时燕青和师师才安定下来,围着火堆互叙了这些年分别后的经历。 两人都叙说得十分平静,都像是在叙说别人的故事。但说过之后,两个人的心里都充满了无限的感慨和悲凉。 然后沉寂了一晌。 师师问燕青今后的打算。燕青说他还没想好,但从此以后是不会让师师姐再离开他的了。师师沉静地笑了笑,若有所思地盯着呼呼蹿动的火苗,没说什么。 又沉默了许久。燕青道,先睡觉吧,以后的事,明日再做计议不迟。师师道,我去洗一洗。燕青要出去为师师取溪水,师师道,我自去外面洗就行,你把睡觉的地方收拾收拾吧。燕青就寻了两处平坦地面,打开包裹,将可以充作铺垫之物的东西都抖出来,围着火堆弄成了两个地铺。 过了一会儿,师师回来了。燕青回头看到她,痴痴地愣在了那里。原来师师用溪水精心一洗,全然洗去了她伪装陋妇的那些化装物,显出了其芙蓉出水般的本色。真正是眉不描似远山横黛,唇不点如樱桃滴红。在熊熊火光的辉映下,愈显花娇玉润,翩若惊鸿。 师师满含着一泓秋水缓缓地向燕青走来,燕青也情不自禁地朝着师师迎将上去。 仿佛等了一千年一万年的热烈激昂,终于在这一瞬间无可遏制地爆发了! 衣服是如何褪去的,身体是如何缠抱着倾倒在地铺上的,两人都全然不觉。 这一刻,天地间的一切都化为乌有。 风静浪止。由于庙里终是比不得正常居室温暖,两人穿好了衣服,才又紧紧相拥着重新躺下,极尽一番缠绵。尔后,燕青带着深深的满足,昏昏睡去。 师师没有睡。待燕青睡熟,打起了微微的鼾声后,她悄悄地坐起身来,给火堆添了柴,然后偎在燕青身边,静静地、久久地端详着在睡梦中依然十分英俊的燕青,泪水慢慢地流淌下来。 方才那场极度销魂的灵肉欢愉,是她与燕青的第一次交合,也是最后一次。燕青并不知道这一点,然而师师知道。师师知道往昔的一切从此将永远地化为过眼云烟,知道自己会很快地枯萎下去。她已经是心如槁灰,别无所求,现在她唯一的心愿,是自己留存在燕青心目中的形象,能够永远青春美好。她希望用这个永恒的形象伴随燕青走过一生,所以师师必须抓住这唯一的机会。 虽然只有这一次,但将使师师终生刻骨铭心。 这一夜燕青睡得很沉。凌晨醒来,火堆余烬尚温,师师却不在身边。 燕青以为师师到外面洗漱去了,便振臂舒展着身子走出庙宇,也欲到山溪边去洗一把脸。然而甫一出门,便是一惊——那拴在庙门边上的马只剩了一匹。 燕青愣了愣,连忙返身进庙查看,才发觉师师的包裹也不见了。 毫无疑问,师师走了。师师已经在他尚在睡梦中时悄悄地不辞而别了。 师师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是怎么想的?她有什么心事不能对我燕青说?我的师师姐你为什么要这样不声不响地离开我?为什么? 燕青实在猜不透个中情由。他唯一能揣度到的师师决然而去的原因,是包括姚平仲那番话在内的那些沸沸扬扬的民间议论。师师是怕跟我在一起玷污了我燕小乙的名声吗?是怕妨碍我的事业,毁坏我的前程吗?哎呀,那些流言蜚语、虚妄之说、无稽之谈如何可以信得,如何能够当真呢?师师姐呀师师姐,无论你心里有多少惶惑、多少疑惧、多少顾虑、多少无奈,你总该对我说个明白才是。莫说我燕小乙根本不相信你是什么妖魅,就算你真是妖魅,我也愿意为你舍弃一切,也要从此与你相濡以沫,共度终生。我的这番心意难道你不明白吗?你为什么就这样一言不留地悄然而去了呢?你要去向哪里?你一个孤苦伶仃的柔弱女子,今后将如何在这乱世的颠沛流离中生活下去? 燕青只怨自己夜里睡得太死,只怨自己太粗心大意,竟未察觉出师师神色谈吐中的异常。他悔恨地擂了一下脑袋,三步并作两步跨出庙门,解缰上马,沿着山路四下里狂奔寻找,扯开喉咙一遍遍急切地呼唤着师师。 师师姐,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群峦莽莽,松林寂寂。 回复燕青的,只有一阵阵飘荡在晨岚晓雾中的空谷回音。 后记 小说与历史是两码事。所谓历史小说,是选取特定的历史背景与历史人物为素材创作出来的小说。它的本质是小说,不是历史。 小说需要虚构,历史则不能虚构。历史小说不必拘于史,但不可悖于史。在尊重历史的前提下的虚构,与肆意践踏历史的所谓戏说,其性质有着根本的区别。 历史本来是一种客观存在,然而留存在史料中的历史,其客观性没有那么纯粹。史料也是人写的,不可能不带有一定的主观色彩。况且凡正史者必为官家所修,必然主要反映着统治者的立场观点。横看成岭侧成峰,史料的历史真实性只能是相对而言。所以我们在依据史料辨认历史的足迹时,可以并且应当加入自己对历史的理解。 历史小说的历史真实性,在于它所塑造的历史人物,在特定历史环境下行为逻辑的合理性。它必须以史料所提供的一个个固定支点为基础,但在支点与支点之间,它完全可以放开手脚,闪转腾挪,纵横驰骋。这是小说家所拥有和必须使用的艺术创作权利。 赵佶与李师师的交往,是北宋史上的一桩铁案。然其具体情形,是正史里没有也不可能详录的。梁山泊义军的起落和结局,以及梁山好汉的生平事迹,史说纷纭,莫衷一是。《水浒传》之所述不过为演义版本之一,虽然流传甚广,却不能以史实待之。 这些史料上的断档、缺失、分歧和存疑处,恰好为后人创作历史小说提供了广阔的艺术空间。 最后应着重说明的一点是,《东风破》《中原乱》《残阳烈》三部长篇历史小说得以成套出版,悉赖现代出版社和臧永清社长垂青。而将这三部小说统归于“大宋帝国”总称之下,则寄寓了出版者对笔者或其他作者今后更全面地展开抒写三百年大宋风云的期待。对于现代出版社领导和朋友们的这份抬爱与支持,我在此一并诚挚致谢! 丁 牧 记于2016年 秋窗风雨夕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